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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唐皇苦心教太子 馬周意深論佛道

第二十三回 唐皇苦心教太子 馬周意深論佛道

李世民接過疏奏,說道:「朕知道你辭致贍蔚,寫一些詩賦為拿手之事,今日怎麼又想起進疏奏了?惠兒,自古以來不許後宮干政,你不可違了此條制度。」
李世民轉對太監道:「你們速去,朕今日就在山頂上用膳了。」
「玄奘法師西遊十九年,其探賾妙門,精窮奧業,盡窺瑜伽學派的底蘊。陛下欲索幽微,可召他來談論,相信定有裨益。」
「莫非你飢了?」
「臣妾不敢。」
釋法琳知道,要想使佛法保持尊崇地位,高僧必須涉足政界並獲得皇帝的大力支持。他一面聯絡徒眾,設法擴大佛法的影響,又與信佛朝臣密切交往,讓信佛朝臣向李世民上表,企圖恢復皇帝禮拜高僧的做法。當梁武帝佞佛之時,朝中重臣常偕同十名高僧入朝,由皇帝在金殿禮拜,高僧然後藉機講經說法。
李世民又想起了剛才的話題,說道:「我們剛才談起佛道等教義,朕不加禁止,多年來使其在臣民間佈道無礙,天下人因此贊朕胸懷博大,能容萬物。朕近來多次思慮兩件事,即是使諸宗教彌散天下,對朝廷施政有礙嗎?諸教義之深處與儒學之內旨相列,有衝突之處嗎?」
「我們待會兒共同沐浴,這裏尚有數枚交趾貢獻的蟬蠶形瑞龍腦香,你可嘗試一用。」
馬周沉吟道:「人之心因人而異,同樣的事,各人想法不同,難以達成共識。若想使其思慮大致相齊,須用水磨功夫。一者,須妥善引之,如昌盛國學一般;二者,隨著漸行漸積,人心漸漸向善,皆為德義之心,如此可使思慮相齊。譬如人雖稟定性,必須博學以成其道,待學成而為美。《禮》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人性相近,情則遷移,必須以學飭情以成其性。」
李世民讀完,閉目靜思,繼而睜目道:「惠兒,可惜你為女身。若朝中有女官,你定是一個女魏徵。嗯,你的話,朕記下了。朕答應你,今後非事出無奈,絕不開戰;非衣食所需,絕不求奢侈。」
馬周思索片刻答道:「佛道等宗教皆有教義,更有一些外在形式相輔。如道家奉行清虛、無為之義理,又採用煉丹等求仙長生之術來輔之;佛家宣稱大慈悲心,輔以因果報應等修行之術。陛下主政以來,對佛道之義理部分不加褒貶,卻對其修行之術加以抑制。凡事須有度,不可一味聽之任之,如梁武帝佞佛,遂荼毒天下。臣以為,陛下以此方略對待各家,對朝廷施政並無弊處,反而有利。」
徐惠躬身道:「陛下能納臣妾之言,臣妾唯心存感激。」
李世民復又嘆道:「臣民現在贊朕為曠世明君,然朕與日月星辰相比,實在渺小得很。我們未知許多事,怎麼敢妄自尊大呢?」
「朕什麼時候怪你了?」
馬周的話提醒了李世民,他連連點頭道:「對了,朕為何就忘了此人。馬周,你代朕傳旨,讓玄奘速來見朕。」李世民說完此話,似乎完成了一件心事,遂喚眾人離開山頂,下山回宮。
李世民微笑不語,伸手捧著徐惠的那張鵝蛋形小臉,問道:「朕今日若不臨幸你,你難道就心性坦然嗎?惠兒,朕心愛你們,如此方有了許多春夜,使得兩情歡洽。朕若心性如鐵,實屬不體貼你們了。」
溫泉的柔水蕩漾了徐惠那顆春心,其滑如凝脂的皮膚經溫水一浸,漸漸透出稚嫩的淺紅色。李世民心愛其秀色,雙手不免在她的身上摩挲了數回。兩人須臾沐浴罷,即在宮女的侍候下相扶邁入寢室。
馬周點點頭。
李世民環抱徐惠那嬌小的身軀,用臉輕撫她那稚嫩的秀面,贊道:「惠兒,你今日敷了什麼香?其香氣中還透出一絲甜意呢。」
車駕上了一個高坡,赫然見前面有一處青磚碧瓦的所在。閻立德來到李世民車前,稟道:「陛下,前方就是玉華宮。」
「陛下所言甚是。佛、道二家須並駕齊驅,若一宗妄想獨尊天下,進而想滅掉對方,如此就落了下乘。陛下多年來平衡佛、道,使其並重,實在是順乎民意。」
馬周提起佛、道之事,李世民腦海中立即現出做法事時熱鬧的情景,善男信女虔誠地頂禮膜拜,不管其識字與否,其此時的心情是相同的。他沉吟片刻,說道:「你說讓百姓以虔誠之心態來修習儒學,這是你自己的一門心思,萬萬不能的。馬周,你想過沒有,朕多年來固然崇尚儒學,然對佛、道之事並未禁止,連帶著自波斯傳過來的景教,朕也一樣禮遇,知道朕為何這樣做嗎?」
夜幕降臨,一輪圓圓的月亮,從東邊的山樑上爬出來,將眼前這片奇石密布的山谷,照得斑斑駁駁,愈顯清幽。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我們難有如此清靜晤談九-九-藏-書的時候,我們一同進膳,一同納涼,豈非一舉三得的好事嗎?」太監聞言,急忙離去。
徐惠輕聲答應一聲,然後自懷中起身立於地面,說道:「陛下,臣妾今日有疏一道呈上,請陛下御覽。」她說罷,自袖中取出該疏,將之呈給李世民。
李淵為了抬高自己門第的高貴,因道家教祖李耳與己同姓,遂假託方士之言尊李耳為自己的先祖。他多次駕臨終南山,拜謁老子廟,並親臨國子監,宣佈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李世民與其父不同,如前所言,他多次對臣下宣稱:「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窮其貞觀之治,多採用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各地紛紛興建孔子廟,興建各級官學以授國學。李世民深深懂得,佛道之學畢竟是一種出世之學,與勵精圖治大治天下是格格不入的。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在儒、道、釋三家的排列上,將儒學排為第一。
為了減弱佛教的勢力,李世民先找理由貶蕭瑀等人居家思過,又頒發了《道士女冠在僧人之上詔》,使佛道地位發生了轉折,佛教遭到重大打擊。道教看到有機可乘,再次發動猛烈攻勢。道士秦英指責釋法琳所撰的《辯正論》中對教主老子出語不遜,攻擊其誹謗皇祖。李世民以為然,再頒布《詰沙門法琳詔》,派人逮捕釋法琳,並將之放逐蜀中。
「朕今日叫你來,合乎夫婦之禮嗎?」李世民邊說邊過來,一把攬著其腰,低頭吻其耳垂,又道:「惠兒,我們共同入浴吧。」
眾人進入殿內,只見門牖上下,皆金碧輝煌,金虯伏于棟下,玉獸蹲于戶旁,檐楹皆傅白金,其壁砌生光,瑣窗射日,實在工巧之極。
李世民嘆道:「國學興盛,畢竟是朝廷的銓選之制驅使,並非人心中自願。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如何使天下人不用朝廷提倡,即自願修習教化之途呢?天下人何其多也,每年的萬名生員與其相比,畢竟為少數。」
「這個,這個……」徐惠一時語塞,她雖入宮數年,多次被李世民雨露惠及,然一提到性|愛之事,不自禁臉上泛起紅潮。
「陛下興清明政治,開創推誠相待之風。」
李世民繼續剛才的話題:「馬周,若使天下之人心向教化之途,不用強迫,當用何法呢?」
「嗯,你說吧。」
馬周答道:「陛下即位以來教化天下,國內臣民二十余年間漸行漸積,已成模樣;四夷感化其德,莫不賓服。臣以為太子今後只要秉承陛下所行方略,絕無大失,教化之旨更能深入人心。」
馬周苦思冥想,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馬周一生以通儒學為要,對釋、道之典籍涉獵太少,至多讀過老子的《道德經》,讓他來探三教之幽微,實在是勉為其難了。
徐惠點頭答應。
全篇僅一百余字,卻讓李世民費了許多思慮和時辰,其濃縮了李世民在位多年的為政之道,歸結到一點,即是最後所言「傾己勤勞,以行德義」。
馬周低聲說道:「陛下,時辰不早了,該回宮進晚膳了。」
李世民如此崇道抑佛,他自己解釋為「庶敦本之俗,暢於九有;尊祖之宏風,貽諸萬葉」,所謂「敦本」,即是應該把中國土生土長的道教視為本教,在全國暢通無阻;所謂「尊祖」,即是視李耳為先祖,通過崇尚道教,也由此宣示李氏的高貴。然李世民當時沒有探究人們為什麼聞道教而大笑,望佛教而爭歸的深層原因,僅從華夷之別的教派糾紛大做文章,不過是重彈了魏晉以來闢佛的儒、道兩家所發的陳詞濫調罷了。
李世民在對待佛、道的態度上,固然繼續了尊老子為皇祖的做法,明面上看似乎是崇道抑佛,將道教排為第一,儒家排為第二。事實上,他對神仙方術迷信的禍國,以及對佛教妖佞的害國一樣表示深惡痛絕。長孫嘉敏生病,李承乾想做法事來祈福,長孫嘉敏堅決反對,說道:「道、釋異端之教,禍國殃民,皆皇上素所不為。」由此可以窺見李世民對佛、道的真實態度。
車駕出了京城向北進發,過了渭水、涇水交匯處,即進入山區。他們愈往北行,愈覺山間的清涼漸漸加重,微風拂來,一絲涼意沁人心脾。車駕在路上行了二日,方才到達宜君地面。舉目望去,只見滿目中皆是鬱鬱蔥蔥的綠樹,微風拂過,松濤陣陣。
「什麼人?」
武德九年,李淵採納傅奕之議,下詔京城之內可以留佛寺三所,道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當時全國佛寺眾多,李淵這樣做,其目的主要是抑制佛事。其後恰逢玄武門之變,李世民為了爭取僧道徒眾的支持,下令罷傅奕之議。李世民這樣做,帶有極強read.99csw•com烈的功利目的,並非表明他崇尚佛道。
但李世民對道教清虛無為的教義以及佛教慈悲之說還是持贊同態度的,雖對其有所限制,然並不厲言禁止。像佛學各派如三論宗、慈恩宗、律宗、禪宗、密宗等皆在貞觀年間次第在長安形成,新羅、高麗、日本等國學問僧慕名來長安遊學,長安成為了西來佛教東傳的中轉聖地,可見佛學研修氣氛之濃,若朝廷稍加抑止,斷難有如此自由的研習氛圍。
「陛下年近五十,不複壯盛年輕之時。聖人固然說過『食色性也』,然房事不宜過度。臣妾見陛下近來夜夜召人侍寢,臣妾不敢心念妒忌,唯思陛下房事有度,如此對身體有益。」
「陛下多次說過,要納諸軌物,示存異教之方。陛下這樣做,是以為人不論孜孜不倦求儒學,或者修習佛、道等教義,能夠達到殊途同歸的效果,即是教化之本意。」
李世民覺得馬周所言深切旨理,意甚嘉許。
徐惠輕聲道:「陛下,臣妾未用任何異香,想是臣妾久未侍奉陛下,所以陛下覺得有些特別。」
李世民點頭道:「嗯,你說得不錯,若其水火不容,數百年間定有一宗衰微。儒學嘛,向為中國國學,為歷朝君主所提倡,至於佛、道二家,其響應者日眾,任何人難以撼及其地位。」
《帝范》專門講做皇帝的規範,李世民準備將其中內容分為十二篇,今日開始寫第一篇《君體》。其寫道:「夫民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真明而普照。億兆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寬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斷。非威德無以致遠,非慈厚無以懷民。撫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禮。奉先思孝,處后思恭,傾己勤勞,以行德義。此為君之體也。」
如此過了良久,馬周搖頭道:「陛下,請恕臣智疏才淺,實在無能答出。」
君臣二人倚石而坐,山風吹來,又驚起陣陣松濤,連帶著將蚊蟲等物吹得無影無蹤。
李世民仰望星空,嘆道:「人非動物,為君者可以限制其行為,難以限制其心中所思。人世的紛紜複雜,蓋緣於此。朕近日來索此兩教之教義,如老君垂范,義在於清虛;而釋迦遺文,理存於因果及空明,究其根本,此二教可謂殊途同歸。你剛才說,儒、道、釋三家共存六百年,其雖互相攻訐,然皆巋然不倒,那麼,這三家共通的地方到底為何呢?」
李世民觀罷宮室內外,非常滿意,對閻立德道:「嗯,此宮造得不錯,你可將有功人員列出名單,朕要給予賞賜。」
玄奘于貞觀十九年初回到長安,長安人傾城出動,萬人空巷,人們焚香散花,頂禮膜拜。是時,李世民親征高麗,停駐在洛陽,玄奘遵旨前往洛陽拜見后,即返回長安駐入弘福寺,開始翻譯其攜帶回來的梵文佛經。弘福寺位於修德坊內,為李世民即位后紀念其母親竇氏而立。李世民當初在洛陽接見玄奘之後,看到其攜了大批梵文經卷,遂詔其為弘福寺住持,讓其在寺內譯經。
君臣二人很快將主食用盡,其間又嘗了數口副食,晚膳就此結束。這時又一陣微風拂來,其中夾有夜來的涼意,馬周遂勸李世民返宮。
李世民聞言不免心中得意,說道:「馬周,算來你隨侍朕身邊十余年了。朕對待臣下皆行光明之舉,不行陰謀之事,知道朕為何這樣做嗎?」
是夜,李世民喚來太監,讓其通知充容徐惠前來侍寢。
令李世民想不到的是,後宮中有一女寫成一疏奏,欲來勸諫一番。
「臣妾知道,然向陛下進諫言,實為有益國家之事,卻與後宮參政不相干。」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歷來君主,多採用強權來統馭臣民,何也?此為他們心中不自信的緣故。大凡君主不自信,即會設立各項嚴律酷刑來約束臣民,或者一言既出誅殺人命,如殷紂王即為例證。古來多說殷紂王為暴虐之君,然探其心底,日日恐慌不已,對其個人而言,過的也是苦楚日子。」
自從魏徵逝后,朝中不乏勸諫之人,然沒有一人能如魏徵那樣觀點鮮明,勇於直諫。其後的劉洎尚有魏徵之風,惜其被賜自盡。看到李世民開始大興土木,朝臣中有人想諫,然又想到國勢興旺,倉庫盈積,皇上花些錢造些宮室,實在不算什麼,也就無心再諫。
李世民不再接言,埋頭看疏奏中言語。只見徐惠開篇寫道:「陛下東戍遼海,西討昆丘,士馬罷耗,以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昔秦皇并吞六國,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https://read.99csw.com利忘危,肆情縱慾之所致乎!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也。」李世民讀到這裏,抬頭笑道:「嗯,你責朕勞師遠征,民力輕用。惠兒,你須知為國者必有戰事,朕不學漢武帝窮兵黷武,然必要的戰事也躲避不開。」
馬周心中不同意李世民的這種說法,沉思片刻,委婉說道:「聖哲大道雖經時事變遷,難掩其真。陛下傾慕堯、舜、周、孔之道,示以尊崇地位,並撰成《五經正義》刊行天下。天下儒士,多懷抱典籍,雲集京師,數年間,國子監增築學舍二千三百間,增加生員三千二百六十名,遂使國學之內,鼓篋升講筵者,幾至萬人,儒學之興,古昔未有也。國學的興盛還吸引了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國競相派遣子弟入京學習。這些人學成之後,散歸各地,遂將陛下的教化之旨弘揚天下。陛下這樣做,實際上已將巨大的車輪轉動,任何人難以阻擋。」
「陛下自信人生,方能海納百川,包容萬物。」馬周又由衷地贊道。這時,太監將膳食送到山頂,李世民讓將食盒置於山石之上,招呼馬周一同進食。是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懸在頭頂,清風徐來,花香陣陣,李世民吃了數口,不由得贊道:「好嘛,我們在此進食,別有一番滋味呢。」
他們走出宮后,沿著宮牆邊的甬道向後山行去,來到後山頂上的涼亭。君臣二人舉目四望,只見夕陽在山間散出一層花粉似的光輝。前方的狹溝邊沿,一株蓬鬆的松樹俯臨著水面,溪澗潺潺,使山谷顯得更加幽靜。
徐惠臉上頓時掠過一絲紅霞,然後乖覺地緩步過來,投入李世民懷抱中。
李世民對其他宗教也採用了一種寬容態度。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支派,始創于大秦,後傳于波斯。貞觀九年,波斯景教教士阿羅本來到長安,李世民命房玄齡迎于西郊,待如嘉賓。阿羅本不過為一區區教士,李世民竟然遣宰相來迎接,反映了李世民不以本土宗教排斥外來宗教的開明思想。貞觀十二年,李世民准許阿羅本在長安建造大秦寺一所,並讚揚景教「詞無繁說,濟物利心,深知正直,特令傳授」,認為「宜行天下」,賦予景教傳授全國的合法權利。
徐惠入席殿向李世民叩拜,李世民是時正坐在椅子上養神,即喚其平身。李世民抬眼一看,燭光下,徐惠那不經意露出的雙肩,宛若象牙雕成的豐|滿臂膀,優美極了。李世民看到這裏,心裏不由得一動,臉上泛出微笑,喚道:「惠兒,過來坐在這裏。」
后數日,李世民在宮中或與侍臣商討政事,或獨坐室內靜心思索,將自己多年的主政經驗書成冊,名為《帝范》,準備以之教誨太子。
李世民自從班師回到京城,身體狀況大不如以前,其先是靜養一段時間,感到精力不濟,便乾脆把朝中庶務交給李治辦理,僅對大事過問一下。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暑氣漸漸加重。李世民呆在宮中感到悶熱,就想出外避暑。他以往每到暑期,常到九成宮避暑。前些日子,閻立德來報,說宜君的玉華宮已經建成,李世民早就對破舊的九成宮不喜,現在聞聽玉華宮已成,遂帶領身邊重臣起駕前往宜君。
「你覽遍群書,其中難道未語及此節嗎?」李世民見徐惠面露羞澀,心中得意,又追問了一句。
馬周頓時語塞,若讓庶民百姓群起讀經,實為天方夜譚之事。時下的庶民百姓,家中衣食有餘,皆有田地可耕,天下富庶則百姓安靜。他們接受朝廷的詔告敕制,皆由官吏逐級口傳,也沒必要以文字諭之。馬周到了此刻,腦海中忽然晃出一幅圖畫:香煙繚繞的殿堂之中,一群群信徒頂禮膜拜,其虔誠之心現於臉上。他靈機一動,不由得脫口而出:「庶民百姓不懂詩書,然其心虔誠,若能以佛、道之行使其修習儒學,則其善大焉。」
「佛、道、釋三家之學說,其內里有衝突之處嗎?」
君臣二人就在月光之下坦明心跡,其情意超越了君臣之禮,好似朋友間的無話不談。
他們今日所食名為「槐葉冷淘」,所謂「冷淘」,即是專門在暑熱天食用的涼湯麵。其中以刀切面片為主,再加以新鮮槐葉及香菜、茵陳。此「冷淘」是時為大眾食品,李世民一生對飲食不甚挑剔,多囑尚食局可將百姓食品作為宮廷之味。
徐惠暗嘆了一口氣,將面龐緊緊地伏在李世民胸前。心想,也是,自己今夜被皇上臨幸,後宮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眼巴巴地羡慕自己呢。
李世民貪戀這裏的夜色和清涼,不忍馬上離去,說道:「眼前有美妙的溫涼參半之微風,強似呆在沉悶的殿堂內,你為何如此性急?馬周,你read.99csw.com自貞觀五年以常何門客之身列于朝班,算來亦有十余年了。」
魏晉以來,佛、道反覆辯論詰難,門戶之見極深,歷年積怨,勢同水火,都想壓倒對方而凌駕天下。到了隋代,由於隋文帝自幼在佛寺中長大,其即位后大力提倡佛教,佛教勢力大大超過道教勢力,實際處於獨尊地位。以當時的佛寺和道觀數量之比,佛寺要比道觀多上數倍,由此可見佛教之盛。李淵從傅奕之議,裁減佛寺居多,其抑佛的意圖十分明顯。李世民主政後為了爭取天下僧道徒眾的支持,決定罷傅奕之議,使天下僧尼喜出望外。他們又得知李世民在洛陽之戰中曾得力于嵩山少林寺僧兵之助,並有設齋行香、譯經度僧、造寺慰靈等舉措,以為李世民定然崇尚佛法。當李淵從傅奕之議闢佛之時,道教之人以為有機可乘,遂乘機發動攻勢,以清虛觀道士李仲卿、劉進喜為首,著《十異九迷論》、《顯正論》等著作,斥責佛法,貶低佛教,當時佛界人物認為形勢不利於自己,沒有針鋒相對還擊。現在李世民既然崇尚佛法,以名僧釋法琳為首,寫出《辯正論》等著作向道教發難,道教不甘示弱,也予以還擊,雙方唇槍舌劍,紛爭不已。
李世民這一段時間有時偏愛和處|子交歡,喜歡品嘗那處|女的嬌羞和恐懼,以及長夜相擁稚嫩胴體的樂趣和滿足;有時尋來熟稔的后妃,品評其可人的韻味和風流。其今夜與徐惠交歡,使他同時體會這兩種滋味,其酣戰興罷漸歸平靜,猶瞧著徐惠那文靜的面龐欣賞不已。
徐惠輕輕一笑,臉龐現出兩個酒窩,答道:「陛下心裏明白,卻來考問臣妾。床笫之歡合乎人倫,雖聖人亦不可迴避,然夫婦之禮,止於庭院之間,不可過濫過度。」
徐惠此時雙目大睜著,她忽然在燭光中瞧見李世民鬢間生出了數根白髮,遂心中暗嘆一聲。李世民心思何等細膩,立刻察覺了徐惠容色的細微變化,遂將大手緊了一緊,使她的身軀更加貼緊自己,問道:「惠兒,你為何微皺眉頭,有什麼煩心事嗎?」
馬周想到李世民對待宗教的態度,不由得衷心贊道:「陛下教化天下,遂使國內臣民心性歸一,四夷懷德感恩,因而歸心。如對待宗教之舉,陛下戒約規範,不排斥其傳授,如此更能感化庶民之心。」
車駕轆轆聲中駛入玉華宮內,李世民到中間闊地下車,只見四周翠陰交合,立即覺得一股涼意撲面而來。宮室布置充分利用了山勢和山谷間自然形成的扇形地帶,以丹鳳門、前殿、後殿、昭陽門為中軸線,東西兩側分佈飛香殿、飛霞殿、澄華殿等建築,院內還引水築池,一左一右建有潔水湖和廣明湖,渠水在院內曲折蜿蜒,最後注入南牆外的溪水中,由此更添一分清涼。玉華宮內遍布奇木、怪石、異花,香氣撲鼻。
後宮佳麗甚多,徐惠雖得李世民喜愛,然已數日未近李世民身側。李世民手臂甫一挨其腰部,其身子即變得軟癱如泥,急忙側身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之上,抬眼向李世民望去,其眼中柔波流轉,幸福無限,似一溫順的貓兒蜷縮在主人懷中。
李世民寫完此篇,陷入了沉思。過了良久,他看到窗外夕陽如金,有心出外散步一回,遂讓人傳馬周前來隨行。
徐惠最後重點勸諫李世民不可有驕逸之心,其寫道:「伎巧為喪國斧斤,珠玉為盪心淍毒,侈麗纖美,不可以不遏。志驕于業泰,體逸於時安。」
李世民起身問道:「惠兒,朕問你一個問題,能回答嗎?」
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攻破洛陽城,看到那些富麗堂皇的宮殿,不禁感嘆道:「逞侈心,窮人慾,無之得乎!」並下令焚毀乾陽殿、則天門和端門樓。到了貞觀年間前期,由於魏徵等諫臣的反對,李世民雖有興造之心,然尚能予以克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改善,李世民開始放手大興土木,也不在乎臣下的勸諫了。
太子李治留在京城監國,房玄齡、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亦留京輔佐。
「陛下如此誇讚臣,臣委實經受不起。記得岑文本生前曾說過『濫荷寵榮』之語,臣亦為同樣心情。臣無能為獻,唯將綿薄之力悉數使出,方能報答陛下之萬一。」
李世民用手輕彈一下徐惠的粉臉,說道:「惠兒,莫非怪朕久未喚你嗎?」
馬周道:「夕陽正因其短暫愈現其美。一年之中三百余日,若陛下有興緻,大可日日來觀。」
「朕現在年近五十,已為夕陽之時,不似太陽復起複落,永無止息。唉,人生不過百年,實在無可奈何啊。」馬周知此話題太敏感,遂躊躇不言。
「陛下病體剛復,山頂之上畢竟清涼,陛下還是回宮最好。」馬周關read.99csw.com切地說道。
馬周沉吟道:「臣對儒學略知一二,對釋道二家之教義所知甚少,實在不敢妄下斷言。然儒學興于孔、孟,道家因老子而興,釋家自漢明帝永平十年正式傳入中國,三家在中國共存六百余年。其間,三家固然互有攻訐,然皆屹立不倒,以此可證其內里有相通之處,且能夠同時被朝廷、百姓接受,由此來看,其有小衝突在所難免,然並無根本之衝突。」
馬周此時的思緒已飛到別處,他在那裡呆思片刻,忽然道:「陛下欲探此幽微之處,臣倒是想起一個人來。」
李世民觀望眼前的美景,嘆道:「夕陽西下,牛羊下山,炊煙漸起,可惜閻立本今日不在身側,其若在又能繪出一幅極美的圖畫。馬周,看來一日之中,還是以暮時最美,只可惜時辰太短。」
君臣在此對話之際,夕陽漸隱入山中,在天際留下一抹金紅色的彩霞,煞是好看。李世民忽然想起了剛才所寫的《君體》篇,遂說道:「朕為教誨太子,欲以《帝范》為名將多年為政經驗積累成冊,剛才將《君體》篇寫完。君體之旨,在於多行德義。朕少年起兵,多閱世間勞苦,所以身體力行,天下響應。而太子自幼生在錦繡叢中,不識民間勞苦,其知應行德義,然又不知如何來行,若靠一道旨意號令天下,臣民心中不服,如此就大失本意。馬周,這修德義之途,你以為還有他法嗎?」
蕭瑀等人多次上疏請求李世民禮拜高僧,李世民一開始置之不理,怎奈蕭瑀等人不依不饒,接連上疏。這樣到了貞觀八年,天下已然大治,李世民忍無可忍,怒對長孫無忌說道:「蕭瑀等人上疏欲令我每日請十位高僧與大臣共入金殿,令我禮拜,此皆為僧人所教。」
「瞧你,說著說著又回到老話題。天下學子乃至吏員,其有知識基礎,可以博學以修其性,然庶民百姓呢?他們許多人一字不識,讓其學經實在無從談起。」
「朕如何能怪你呢?我們站立山頂之上,頭頂上又有一輪明月。朕問你,這山頂何時初見明月呢?這明月又何時初照人呢?想你也回答不出。」
「嗬,瞧你那緊繃的臉兒,酷似朝中的諫臣嘛。」李世民不再深入說此話題,接著往下看去:「翠微、玉華等宮,雖因山藉水,無築構之苦,而工力之巨,不謂無煩。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徐惠這樣寫,是責李世民近年來營造之事漸多。李世民棄九成宮不用,新建翠微、玉華二宮,如此大興土木,與其貞觀初年的所為大相徑庭。
「聖人云,食色性也。如床笫之歡,為人之本性,能歸入驕逸之列嗎?」
「你不用感激。朕克制己欲,即是天下之福,朕明白這個道理。惠兒,古往今來,後宮之人持疏奏勸諫者,你為第一人。」
「朕當初擢拔你于布衣之間,朝中許多人頗有微詞,認為朕僅以一篇奏疏取人,失於偏頗。數年後,他們皆贊你善於敷奏,機辯敏銳,裁處周密,會文切理,無一言可損益。這些年,你幫朕辦了許多大事,像玄齡、如晦那樣,不張揚不爭功,為臣者能做到這一步,實屬不易。」
馬周頓時一呆。
徐惠是年二十歲,其入宮之時被授為才人,二年後又被授為充容。她此次隨李世民來到玉華宮,剛剛晚膳過後,聞聽太監來喚,遂手拿疏奏,隨太監來到李世民的寢殿。
不過李世民雖抑佛,然並非廢佛,佛教勢力因釋法琳被放逐而稍有收斂,其勢不改,依然很強大。馬周評價李世民使佛、道兩家並駕齊驅,顯為事實。
「臣妾以為,此次遼東之戰,其實沒有必要興兵。」
李世民搖頭道:「大凡一項方略,起初實施之時能起作用,隨著時事變遷,若一味不變,亦會漸漸減色。朕口稱教化天下,若不能隨時事變遷而充以新內容,失於簡單,實為空洞。太子今後將朕之所行奉為金科玉律,不加一絲增刪,就失於僵硬了。」
徐惠將臉兒埋在李世民的胸間,搖頭不語,既而抬頭輕輕說道:「臣妾動輒勸諫,定會惹陛下不喜。」
李世民讓車駕停下來,然後步出輅車,眺望前方。只見玉華宮背枕山峰,一條清清的溪水繞于宮前,亭台閣樓掩映在山谷之間,松柏森森,端的是一個好去處。
「陛下若不怪罪,臣想再勸諫一句。」
馬周當初代常何奏事,被李世民發現其才,一路提升,現官至中書令,李世民對其有知遇之恩。馬周憶起舊事,心內感動,貞觀五年時其剛剛三十齣頭,若李世民不能發現他,此生定是另外一番際遇了。馬周想到這裏,心中的感激無以復加,遂躬身謝道:「陛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沒齒難忘。只恨自己智力有限,難為陛下分憂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