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四回 李世民敬迎玄奘 唐高僧清談佛理

第二十四回 李世民敬迎玄奘 唐高僧清談佛理

「若如法師所言,佛陀如此難修,何以信者日眾?」
這時主事太監迎上前來,將玄奘迎入右側的一間凈房,其內已備好素齋。太監傳達了李世民的旨意,說今日時辰已晚,法師又鞍馬勞頓一天,可沐浴后安歇,明日再到丹鳳閣內會面。
「所教化者當然為聖人學問。法師歸國之後應該看到,朕為行教化之舉,諸般措施已成規模。一者,朕統一經學,校定《五經正本》頒行全國,並搜集經籍圖書以『經、史、子、集』為目編錄,藏於各級內庫;二者,朕大興禮樂,頒行《貞觀新禮》,重訂《大唐雅樂》及《大唐燕樂》,所謂功成而作樂,治成而制禮是也;三者,朕確立三級官學制,遂使學風大盛。朕辦了這些事,以達到示範天下、教化天下的目的。」
「再看儒學之旨,現在入仕之人皆秉持一句話,即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此與大乘教義相較,何其相似啊。」
玄奘老老實實答道:「陛下,貧僧確實有疑惑。」
李世民頓時來了興趣,那日他與馬周在後山頂上談論此話題,而難識其理,馬周方才舉薦玄奘。
玄奘攏攝一下心神,鎮定答道:「人死之後,其魂靈升于幽冥之界,須依今生修行人『六道』。何謂『六道』?即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人若按佛法所引修『真如』,行善積德,即可升到天界;若違背佛法,即要變成餓鬼、畜生,甚至下地獄,是為生死輪迴。大乘教以為,修持者不僅要求得自身的解脫,亦要普度眾生,使眾生者達到涅槃彼岸。超度亡靈,即為普度眾生之一種修持方式。」
李世民點點頭。
「陛下四時聽選,使儒林群英沿科舉之路入奉朝廷,此亦為教化之重要渠道。」玄奘也順勢贊了李世民一句。
「佛學三藏經典雖浩繁,其無非說兩個道理:一者轉迷開悟,二者離苦得樂。凡人若取之一點,即能終生受益,所以信者日眾。」
「陛下,貧僧敢問所教化為何嗎?」二人在一起談論,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多時辰,玄奘漸漸神態自然,不再局促不安。
「貧僧不敢。」
由於此前李世民貶謫釋法琳,又下詔置道教於佛教之上,國內佛徒皆知當今皇上抑佛。玄奘知道這些內情,雖見李世民現在讚揚佛學,然不敢造次,遂輕聲答道:「陛下如此盛讚佛學,實乃佛門之福。」
玄奘接著問道:「陛下,貧僧聽說國子監學中,每年生徒不過二千人;州、縣學校中,每年生徒亦不過二千人。如此二十年過來,所有生徒不過十萬人。」
玄奘接著道:「不過事分兩邊,有些詞非用音譯不可。譬如『佛陀』即是從梵語中音譯而來,其本意為智慧、覺悟等,漢文中難以找出字來匹配,也就約定俗成了。」
李世民見玄奘依然出言謹慎,有心想說話,又怕阻了玄奘下面的言語,遂緘口靜聽下文。
李世民見玄奘大兜圈子,知道其有下文,遂不再言聲,靜聽下文。
李世民聽后笑道:「法師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處。好吧,朕贊同你言,繼續說下去吧。」
「朕剛才以梁武帝為例,其一生虔信佛學,建寺數千,度僧無數,到頭來為何不得善報呢?由此來看,佛學之因果報應、業報輪迴並不靈驗。
李世民聽到此,忽然失笑道:「法師如此說,過於牽強。朕當時提出『撫民以靜』,卻與釋、道教義沒有關係。民為邦本,素為儒家治國大義,隋末以來,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敝,恆由此起。鑒於此節,又得魏徵等人之諫,遂定下安靜之策,與民休息。朕即位之初,那頡利可汗兵臨長安城下,朕忍辱負重與其金帛,其為何者?不過換得時間與民休息而已。朕『撫民以靜』之策,與漢『文景之治』時崇尚道家『無為而治』亦略有不同。其『無為而治』秉承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之九-九-藏-書精神,固然有清靜百姓、勸課農桑之作用,然也有藩國凌駕朝廷、匈奴逞強等弊端。朕之撫民以靜,非不為也,實際有為。」
「謝陛下讚揚。」玄奘揖手謝道。
李世民還在思索玄奘的話,覺得很有道理,說道:「法師說要教化每個人心,此前無人向朕說起,這倒是一個好主意,朕不妨一試。不過,任何事不能太過,皆須有度,否則於國家不利。」李世民畢竟為一君主,其任何時候都不忘國事。
這幾日,李世民深為玄奘的人品、風采、學問所動容,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李世民一生力倡文治,凡海內宿儒名士多在羅致之列。他現在重視玄奘,非為其西遊佛國取得聲譽,非為其精通釋典得通大道,實將其看成一位博學之大家。想到這裏,李世民感嘆道:「朕與法師相逢恨晚,我們若能早些相識,朕定會廣興佛事了。」
李世民接過書函,將之打開取出一函,凝神觀看了數頁,然後說道:「朕于佛學經典,未曾研讀。今觀此論,愈覺佛經猶如瞻天俯海,莫測高深,其宗源杳曠,靡知涯際。由此來看,佛學真學問也。若淺嘗輒止,難識其妙。朕今後若有閑暇時候,定請法師賜教。」
「如今朝中大臣多為儒學之人,蕭瑀雖號為佛界領袖,其對佛旨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法師若不嫌朝務繁瑣,請到朝中任中書令如何?」
李世民對佛說四諦不以為然,說道:「朕為大國君主,若天下臣民皆修習佛學,不思作為,天下何以為堪?朕始終以為,佛學出世之說與儒家兼濟天下建功立業之思相比,為君主者所不取。當天下混戰,百姓塗炭,你能坐在一邊獨善其身默默退縮嗎?當百業待興,你能在青燈古佛旁打坐誦經嗎?法師,自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歷朝君主偏離此途,皆生妄端,這御國之術,萬萬不能以『苦諦』號令天下。」
「陛下,貧僧想說的是,國家依地域由州縣組成,然再深細究,國家其實由千千萬萬個臣民組成。若每個人心中向善,摒棄惡意,則天下和諧,即成為大同天下。若用佛家的言語說,人人獲得無上正覺,則可達到涅槃彼岸。」
「昔釋迦牟尼佛為王子之時,多閱世間磨難,遂在菩提樹下靜默四十九天,終於得悟成佛陀。何為佛陀呢?其實就如國子監內的教授,其將四書五經讀懂讀透,然後致力於教導他人。」
那日下山之後,李世民派人入弘福寺,將玄奘接到玉華宮中。
人之智慧無窮無盡,然後人緣何再難以達到孔子及釋迦牟尼的高度,亦令人難以索解。
玄奘答道:「目前佛界之中,唯釋迦牟尼修得自覺,覺他和覺行圓滿,為最高果位。貧僧至今尚未修成一項,難望佛陀之項背。有一日之長者,無非入佛國取回一些經書,以傳佛音而已。」
這是皇帝的旨意,玄奘急忙起身領旨。
玄奘剛才所言,並無門戶之見。他雖為釋家高僧,卻對儒、道之學說並不排斥,並建言李世民行教化之策,可以使儒、道、釋之學說並舉。他認為不論採用何種形式,只要將此三家教義深入人心,則人人就有了向善之心。再推而廣之,人人有了向善之心,則家庭可以和諧,人際間交往相對簡單,整個社會成為一個相對透明及相對整齊的大家庭。同樣,有了此氛圍,國家再推行任何政令,也相對通暢。
「是呀,此為很明白的道理啊。」
玄奘繼續剛才的話題:「其實儒、道、釋三家,其內里亦有相通之處呀。」
李世民又捧起《瑜伽師地論》,翻了數頁道:「嗯,法師此來可多住些日子,朕近日也要讀些佛經,若有疑難之處,可就近請教。對了,夏日時京中炎熱,對譯經頗為不利。朕讓人在此宮中辟出譯經堂,你將佛經搬來,夏日時可在此譯經。」
玄奘見李世民心情甚好,遂面露微笑,靜聽下文九*九*藏*書
李世民手指窗外,微笑道:「朕入玉華宮后靜極思幽,因想與法師清談一回。你看,外面落雨無聲,滋潤萬物,正是觀雨清談的好時辰。」
李世民臉現迷茫之色,不知道玄奘到底想說些什麼。
南北朝時,南朝梁武帝最為崇佛。其自稱為「三寶之奴」,四次捨身到佛寺中出家,大臣們只好以重金將其贖回。他親自撰寫《大涅槃》、《大品》諸經的疏記及問答等百卷,還親自登殿講經。在他的帶動下,梁朝有寺二千八百四十六座,僧尼八萬餘人,僅都城建康就有大寺七百余座,僧尼信眾達萬人之多。其如此佞佛的結果,不少人傾家蕩產求佛拜佛,大批的糧食被遊手好閒的僧眾吃光。及至侯景之亂,梁武帝竟然被餓死。
李世民看到玄奘沒有應聲,深怕涼了其心,遂又接著道:「不過待法師將《大唐西域記》撰寫畢,朕勉為其難,可以試為作序。」
玄奘回應李世民道:「陛下所言甚是。中國歷代君主,多以儒學治國,究其原因,貧僧以為儒家的『兼濟天下』為己任,實為人小之學,於國於民大有裨益。」他又話鋒一轉,說道:「不過,貧僧以為,佛學及儒學,其中亦有相通之處。譬如對個人修為而言,佛學有大小乘之分,小乘重在修持自身,大乘不僅修持自身,亦要普度眾生。其實大小乘教義並非對立,其為一脈相承,大乘不過在小乘基礎上又加深化而已。」
此後數日,李世民與玄奘一起談論。李世民此前對佛學所知不多,現在遇到一位佛學曠世高僧,他深深讚歎玄奘的高風亮節,對其洞徹佛法的學問功底深為傾倒。
「陛下再觀天下僧尼雖不過五萬之眾,然天下信者何止十倍。貧僧如此說,非是貶儒揚佛,僅想說明一點,即是儒學之人,須幼學文字然後循序漸進,方能登堂;至於佛學修持,可以研學經卷,可以拜師而學,亦可以隨眾念誦,其心靈所至,即能學佛。」
李世民身穿一襲輕薄的緇衣,面露微笑,讓玄奘大感親近。玄奘斂身施禮道:「稟陛下,貧僧夜寐之後,一夜無夢,想是此地令人靜心所致。」
李世民想起武德九年,李淵採納傅奕之議闢佛,竟然引起民怨沸騰,遂嘆道:「佛法由於隋文帝、隋煬帝大力提倡,佛寺遍地,信者眾多,雖經亂離之後,其勢未改,實為百姓所信第一大教。」他又轉問玄奘道:「法師如此說,定要責朕不恤佛法了。」
「陛下剛才說了儒家與釋道之區別,貧僧始終以為,此三家教義還有相通的地方。孔子有弟子三千,可見其重在育人;釋迦牟尼悟出正覺,其畢生致力於傳道解惑;至於道祖老子,其崇尚清虛,亦為人生至理,育人無限。比較而言,儒家有著治國平天下之情懷,對御國而言頗有助益,然猶不失為育人之學。」
玄奘聽言后不再默默,點頭說道:「陛下以九五之尊俯視天下,所行仁政取得天下大治。像天竺戒日王為大山所隔,亦能聞陛下事迹。可見陛下之行,亦合慈悲佛理,為天下所敬仰。貧僧以為,陛下實為大德之君。」
玄奘的本意想讓李世民為佛經作序,此為弘揚佛法的壯舉。他又心想此次未求成,今後慢慢再求,亦不為遲,遂先道謝。
玄奘沉吟道:「貧僧譯經之時,力求直譯,不加任何修飾。如此做,須同時精通漢語和梵語,方能表達其意。以往所譯佛經,譯者水平參差不齊,對許多章句,難用漢語準確表達,有時順勢大段音譯,如此訛傳下來,不免晦澀難懂。」
是時已入黃昏,晚霞像火焰一樣燃燒,遮掩了半個天空。附近的空氣似乎特別清新,又隱隱地罩著一層霧氣,顯得很柔和。
李世民聞言一愣,繼而連連搖手道:「不可。朕學淺心拙,在物猶迷,況且佛教幽微,豈能仰測?朕在法師面前,實在不敢貿然作序。」李世民說此話並非推託read.99csw.com,其未曾研讀過佛教經典,確實不敢作序。
「非也。人生世上,有『業』有『惑』,其猝死之後,因生前未將戒、定、慧修持完滿,在地獄中難免有倒懸之苦,所以要為之超度。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佛界專設盂蘭盆節,即專為超度亡人而設。」
按例,中書令應由二人擔任,自從岑文本逝后,中書令現在僅有馬周一人。由於中書省事務甚多,李世民早就想再選一人任中書令,以分馬周之勞。
「教授?」李世民聽到這個解釋很驚奇,因為天下佛門信徒將釋迦牟尼佛視為天神,皆膜拜叩首,以求其靈。
李世民向來不信鬼神之事,其聽到「地獄」二字,不禁哂道:「法師為得道高僧,何來『地獄』之語?由此來看,法師境界未臻空明,依舊與虛妄不舍呢。」
李世民何等睿智,從玄奘神色間發現他的局促,遂將書函輕輕放下,笑道:「朕請法師前來,專為清談,所以選擇此閣。記得佛門有句話為『眾生平等』,我們今日也平等一回。朕非九五之尊的君王,你亦非學富五車的得道高僧,這樣如何?」
李世民即位以來,接觸到許許多多的臣民,他們迫於皇帝的威嚴多局促不安,這樣的場面實在很多。李世民不再繼續此話題,又拿起書函,以手指示道:「朕亦曾翻過不少佛經,大約為翻譯的緣故,許多經書讀來晦澀難懂,不似法師所譯之經如此準確,能讓人體會其意,法師,此為何故?」
其實李世民還少說了一條,他要達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勢必要寬法慎刑,如此方能凸顯教化的作用。
李世民不明玄奘所問何意,點頭稱是。
李世民見玄奘現在已應對自然,遂微笑問道:「法師入宮之前,心裏不免惴惴。定然奇怪朕既行佛事,又多建寺院,卻貶謫釋法琳,使道士居於僧人之上吧?如此來觀,朕實在為一言行不一之人,法師有此想嗎?」
玄奘暗贊李世民思維如電,遂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其相通之處果然多在個人修持上。貧僧熟讀過《論語》《道德經》,其與佛經相比,對個人修持所述甚多。」
第二日,玄奘在太監的導引下進入丹鳳閣。該閣建於半山腰間,其凌于谷上,可以一覽谷中美色。玄奘進入閣內,其裹挾的涼意充溢室間,似與外面景物與風雨渾然一體。一人當窗臨立,正凝神觀望外面的風景。他聽到腳步聲,扭頭說道:「法師昨夜休息得好嗎?」
「貧僧剛才以國子監為例,講明佛學之旨在於教授。其教授為何?即是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所悟出的『無上正覺』,其含義有三,一曰自覺,二曰覺他,三曰覺行圓滿。若眾生修持成此三覺,即為佛陀。貧僧入天竺精研佛理,深深以為佛學非為教派,其實為一種無上學問。此學問浩渺無際,某人窮一生精力,難探其妙。
「請陛下垂詢。」
「嗯,朕明白這些道理。」
玄奘也有些乏了,遂用過晚膳,沐浴后睡下,一夜無話。
世間由千千萬萬個人組成,他們際遇不一,環境不同,如此就形成了不同的心思。人們心思不一,其藏於心中,外人難辨其心。有句話叫做「言為心聲」,其實人們所出之言並不能表達心意,甚至言不由衷。周厲王為了防止臣民說不利於自己之言,下令斬殺妄言之人。其大臣勸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那麼防人之心呢?簡直毫無辦法。
「如今國家制度,國下有十道,道下有諸州,州下有縣,陛下政令至於縣,即可通行全國。陛下實現貞觀之治,實為將『撫民以靜,唯重教化』之方略推行至各個縣衙;反過來說,各縣秉承此方略,在境內推行租庸調法及均田法,與民安靜,勸課農桑,由此才有了貞觀之治。」
玄奘深知若皇帝傾向佛法,則對佛法的傳播是極大的福音。他們談話的間隙,玄奘試著請求道:「陛下,貧僧攜回經卷甚多,待刊行read.99csw.com之時,能否請陛下為之作序?」
玄奘道:「陛下現在待貧僧如此恩情,即為佛門之福。」
「如此說,朕超度亡靈,也歸入此列了。」李世民笑問道。
李世民此時想到,自己從貞觀之初推行清明政治,朝中大臣懾於此勢皆行光明之舉,如封德彝如此奸人,也只好盡斂惡行而做有益之事,然其內心所想呢?其內心的齷齪之思,任誰也難將其驅走。
「嗯,朕剛才說了,我們今日清談,可以說心裡話,即使說錯了話,朕也不怪罪。朕所以這樣做,是有緣由的。一者,佛法入中國以來,漸成燎原之勢,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眾。朕即位以來,力求國內安靜,諸般措施須謹慎為之,不能貿然排佛惹起民怨沸騰。何況,朕興兵平定天下之時,得過少林寺僧兵之助,佛學慈悲為主,流智慧之海;膏澤群生,翦煩惱之林,所以朕在決勝戎場建造七所佛寺,以超度亡靈,濟其營魂。」
兩人談話,時辰不覺飛速逝去。此時,已近午時,窗外飄著的細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陛下再觀佛學『四諦』含義。佛說人生在世,一切皆苦,是為苦諦,共分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此為人生煩惱之根源;至於集、滅、道諦,則是消業去惑,達到涅槃彼岸之途徑。」
玄奘答道:「自從陛下讓貧僧入弘福寺譯經,房大人日夕探問,並撥給筆墨之資,至年初已譯出《大菩薩藏經》等六部,現正譯《瑜伽師地論》百卷,已譯其半。至於《大唐西域記》,約年底前可以完成。」玄奘邊說邊捧起身側的書函,將其呈給李世民道:「前譯六經,貧僧請房大人代轉陛下,此書函為《瑜伽師地論》之前半部,敬請陛下過目。」
這時,太監來提醒,說該是進午膳的時候了。李世民起身牽著玄奘之手,前去共進午膳。
李世民以儒、佛相比,說明自己尊儒的原因。比較而言,儒家經世濟用的思想及其能夠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易俗等功用,李世民更易接受。縱觀李世民即位以來的施政方略,其接受魏徵提出的「偃武修文」的建議,尊崇儒術,極力提倡堯、舜、周、孔之道,大力統一經學,興辦各級學校,制禮作樂,廣收圖籍等,使貞觀年間成為一個經學昌盛的年代。
玄奘對此沒有異議,其畢竟為中國僧人,年少時對儒學經籍從道家之說亦有涉獵。其回國之後,還抽空將老子的《道德經》譯成梵文,託人輾轉贈給戒日王。
玄奘道:「如佛、道二家,皆以超俗脫塵為旨,兩晉之時,士大夫崇尚老莊,而佛學可以與道教並興不悖,可為例證。另老子言無為自然,佛祖言空無相,其內涵固有不同,而其語相近。至於二者與儒學相通之處,從大處來說,三家皆為淳正光明之學,皆教人向善修福。陛下貞觀初年,定下『撫民以靜』之國策,其中『靜』字,貧僧以為其中含有儒、道、釋三家之旨理,所以效果顯著,取得天下大治。」
李世民不願意別人將貞觀之治歸功於無為而治,忍不住要駁斥幾句。他這樣把貞觀之治歸功於儒家之說,顯然不承認「撫民以靜」與佛、道有任何關聯之處。
佛教的基本教義為四諦說(苦、集、滅、道諦)、八正道、十二因緣和三法印、因果報應、業報輪迴、三世論等。玄奘現在不想說這些令人費解的術語,而從最簡單的生死說起,以向李世民灌輸佛學教義。
玄奘一驚,他知道中書令為宰相職,自己為一名釋門之人,從未入朝為官,不料李世民竟然讓自己擔任如此重要的職位。
李世民將玄奘讓到軒窗前的椅子上坐定,自己也當面坐下,問道:「法師這一段日子又譯了幾部經?《大唐西域記》進展若何?朕回京之後,身子一直不適,無暇入寺探望。」
李世民接著道:「二者,佛為胡神read.99csw.com,起自西域,後傳中國,于百姓無補,於國家有害。許多人求其道者未驗福于將來,修其教者反受辜于既往。昔梁武帝窮心於釋氏,傾金帛以供僧人,殫人力以供塔廟。及至侯景之亂,梁武帝被俘餓死台城。可見因果之報,何其謬也。」
「嗯,你繼續說下去。」
「至於因果報應、生死輪迴之說,無不勸人向善,以修成正覺。此對於那些凡夫俗子,猶樂於接受。」
李世民何等聰明,玄奘說到這裏,他馬上明白了玄奘的心思。
李世民說出這段話,可以看出其對佛教的態度,是基於君主治理國家需要而對佛教有所放任,有著濃厚的功利色彩。玄奘默默聽言,心裏不以為然,但不直言相駁。
李世民的這一段話,很明白地把自己對佛教的態度說了出來。
李世民點頭道:「不錯,佛學之法多樣,無論何人,皆可學佛。」
李世民思索了很長時間,其間又想起那日晚上在山頂與馬周的談話,覺得一個難題被玄奘用很淺顯的話給解開了,心裏不免對玄奘又多了一層好感,遂抬頭說道:「朕觀佛理,覺得凡人若想修為佛陀,實為艱難。法師自幼學佛,又西行十九年,贏得天竺佛國之推崇,朕以為法師已修為佛陀。」
「陛下設三級官學,而天下學佛之校何止三級!」
李世民又道:「法師提起《論語》,讓朕想起孔子『述而不作』這句話。孔子與釋迦牟尼也有相通之處嘛,他們生前述而不作,逝後方由弟子將其言論結集。朕又想,他們二人似為同時代之人,他們那時一人在關東駕車遊歷列國,收徒三千,成為儒學聖哲;另一人在天竺古國,獨坐菩提樹下四十九天終於覺悟,天下從此有了佛學一脈。朕感嘆良深,他們千余年前創此學說,後人緣何再難以超越呢?」
李世民又一轉念,問道:「朕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師能允否?」
「貧僧還想說說佛法教義。『四諦』之末為『道諦』,其主要說明達到涅槃彼岸之途徑,即為『八正道』。所謂『八正道』,即是佛教要有正見、正思、正悟、正義、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不錯,是『唯重教化』。」
玄奘見李世民如此關心自己,心中感激,急忙道謝。
玄奘想不通李世民今日何故如此,愈加局促不安,竟然不知道如何對答。
李世民想起玄奘故事,因笑道:「戒日王為法師設無遮大會,法師力崇大乘,批駁小乘之短。到了最後,小乘之人竟然也給法師送尊號,名為『解脫天』吧?看來法師據理闡述,亦將小乘之人心收服。」
「是呀,釋迦牟尼佛本為一凡人,其要傳道四方,豈能將自己塑為人人不可企及的神人?信徒受其智識所限,多虔誠膜拜,或求財,或求官,或求子,實在是落於下乘。」
玄奘神態謙和,說道:「陛下所言甚是。儒、道、釋諸派創立之際,其實為思幽探微而設。而經國緯地之術,其內蘊博大,須覓獨到學說。陛下,貧僧記起當初國策中還有一句,即是『唯重教化』。」
李世民聽言后細細一想,覺得甚有道理,遂點頭道:「法師探幽入微,能識諸教之妙,委實難得。朕細細想來,你所提儒、佛共通之處,非為治國大論,其實多在個人修為上。」
李世民默默思索片刻,既而說道:「朕聽說法師當初所以有西行之舉,源於當時佛學南北迥異,是非紛糾,因而要窮究佛典之訛謬。法師此次帶回經論六百五十七部,可謂佛典集大成者。希望法師要忠於原典,不加文飾,從而精確闡釋教義以求統一大乘諸宗,使其勿再相攻。」
玄奘一入玉華宮中,立刻覺得這裏為清涼好去處。其行在路上之時,天與地彷彿被太陽烤得冒煙,置身在野外,似處於一個大蒸籠之中。而玉華宮內,卻是一片窗明風細,簾捲煙茫的好所在。玄奘從心底里發出了一聲讚歎。
李世民熱切的雙眼緊盯著玄奘,正期待著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