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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後宮多少喜悲事 老臣紛紛凋零逝

第二十八回 後宮多少喜悲事 老臣紛紛凋零逝

李世民被現場氣氛所感染,眼中不絕地流出淚水,嘆道:「如此簡單之事,你們定要百般攔阻。也罷,朕就此回宮吧。」
房玄齡流淚道:「皇太子已代陛下臨喪,望陛下善視龍體,不可臨喪。」
朝廷為房玄齡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其送往昭陵歸葬。李世民贈其太尉、并州都督,謚曰文昭。
房玄齡眼中泛出幾滴渾濁的老淚,手緊了一緊,謝道:「臣……臣感謝陛下……採納臣言,臣代天下蒼生……謝……陛下聖恩。」
李世民微笑道:「玄齡,你此生確實不枉。知道我最推重你何處嗎?」
房家人聞言,急忙跪倒謝恩。
房玄齡躺在病榻上,想起李世民責己不善直諫一事,遂掙扎著在病榻上寫就一道奏章,讓高陽公主入宮送至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未體察房玄齡的內心,也未注意其落淚。他忽然聳起耳朵,說道:「玄齡,你聽!何處飄來的樂聲?實在美妙。」
因馬周逝去,李世民授褚遂良為中書令,負責文書詔敕的起草。這日,李世民欲授司農卿李緯為民部尚書,囑褚遂良起草授任詔書。這時,李世民想起了房玄齡,非常想聽聽房玄齡對此授任的意見,遂派人前去問詢。
「你事我三十二年,天下大計,多由你我和如晦一起定之,那日我說過,我們名為君臣,實為兄弟。我們親密如此,你又多年為相,官至三公,權柄可謂重矣。然三十余年,你無跡可尋,其德卻惠及天下。王珪、魏徵善諫諍你能讓其賢,李靖、李世能將兵你能行其道,所有這些功勞,你從未一語爭功,皆將之歸功於我身上。唉,三十余年如一日,玄齡啊,從古到今,又有哪位臣子能如你這樣?」
兩人對坐此時已近一個時辰,房玄齡久病之後,身子太虛,已現疲憊之狀。他挪動了一下身體,老臉上頓時現出几絲苦楚。只是緣于夜色較暗,李世民未曾發現。房玄齡強忍苦楚,臉上掙扎著露出笑容,說道:「陛下所言甚是。想月宮中的嫦娥,身邊僅有玉兔銀蟾相伴,我們不該再添落寞之情。陛下,若言高興之事,臣以為如今天下安瀾,百姓富足,為最大之樂,所以方能以恬然心境賞月聯詩。」
李世民聞言大笑道:「這個玄齡,愈老愈謹慎起來。什麼好鬍子,無非不認可罷了。」
李世民在車內探出頭來,看到長孫無忌攔在車前,知道其來意,將手指向房玄齡,說道:「無忌,你想說的話,玄齡剛才已經說過。你勿復攔阻,趕快讓開路,我們一同前去,不要耽擱了時辰。」
房玄齡自然滿口答應,但憂于自己病體未能康復,不能在夜裡坐太久,深恐擾了李世民的興緻。
諸般美女的滋味,自古以來唯有皇帝可以自由品嘗。李世民剛即皇帝位時,將李淵留下的宮人裁撤數千,此後又逐年入宮了許多新人,到貞觀末年時,其後宮之人已達三萬餘人。如此多的宮人,李世民縱然夜夜貪歡,受雨露滋潤之人畢竟為少數。
「陛下,臣早就下定決心,此生永遠追隨皇上。」
馬周得病之後,李世民認為他積勞成疾,需善加調養,遂讓閻立德選擇氣候宜人且風景優美之地為其建造休閑之所;並讓太醫署派人日日問視,精心調葯;又囑皇太子李治代自己入府探視。
房玄齡說出如此不祥之語,令李世民怦然心動,兩人對視,皆知道此為無法挽回之事。
李世民此時在宮中也沒有閑著,他讓人將後宮中未曾臨幸過的佳麗引到自己面前,挑選其中可意者備用。李世民現在偏愛那些有著稚嫩面龐和輕盈身材的美女侍寢,許是因為年齡漸長的緣故,李世民擁著這些稚嫩胴體的時候,心中有一種佔有的滿足,且彷彿在花朵兒妙齡少女的浸潤下,自己也煥發出青春。
家人流著淚,說這些奏章詞正理直,可以讓後人瞻仰。
「嗯,我知道了。你讓開吧,我自有道理。」
袁天罡在世之時,一日曾為馬周相面,他觀罷說道:「馬君伏犀貫腦,背若有負,貴驗也。近古君臣相遇未有及公者。然馬君面澤赤而耳無根,后骨不隆,壽不長也。」
貞觀年間,李淳風、袁天罡以秘技馳名天下,二人實有真才實學,所以被天下人推重。是時,袁天罡已逝,李淳風因明天文推演,知星辰測算被人奉為圭臬,李世民也對其言聽計從。
侍立堂中的房家之人聞聽皇上說出這等掏心窩之語,不禁唏噓動容。房玄齡躺在榻上,也是老淚縱橫,高陽公主見狀,急忙持干巾為其揩去淚水。
到了中秋之夜,李世民果然不叫別人,僅與房玄齡一起在芙蓉園裡相對賞月。夜幕張起來,如鏡的曲江水中央,映照著月亮的清影;對面繁密的綠樹,靜靜地在月光下現出一片清幽。李世民觀看此景,喟然嘆道:「玄齡,多少年來,我們沒有如此安靜相對的時刻。記得洛陽之戰時,我們二人沿澗水漫步,屈指算來已近三十年了。」
洛陽之戰時,李世民年僅二十余歲,其身挎長劍,腰懸長弓,手持青偃回龍大砍刀,每至對陣之時,往往一馬當先率先殺入敵陣中。再觀李世民此時的臉色和緩慢的步伐,一點兒都看不出他昔日的雄風。
阿史那社爾接旨后不敢九_九_藏_書怠慢,組織人力遍訪未破瓜的美女,準備挑選后速送京城。
車仗緩緩掉頭返回宮城,行至半途,李世民又指示直駛西內苑。他入苑後步上高台,南向望著高士廉起靈的地方痛苦誌哀。高士廉之靈起運后,直駛昭陵,李世民贈其為司徒,并州都督,謚曰文獻。
大凡一個國家或者一方地域,只要有一名英明主人出現,其手下各色人才定然群星燦爛。李世民取得貞觀盛世,遂成就一代貞觀名臣。人們常常說天時、地利、人和,一個凡人能否成就一番大業,除了其自身才能為基礎外,以上三要素也缺一不可。房玄齡四十歲前鬱郁不得志,緣何遇到李世民之後而大放異彩,成為一代名相?蓋緣於此也!李世民現在說君臣共治,房玄齡心裏對其更為感激。這時,一陣夜風拂來,一片樹葉飄飄蕩蕩落到水面上,激起細微漣漪。所謂一葉知秋,房玄齡眼神定定地看著水中的浮葉,心中大起悲音:莫非此為與李世民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之夜嗎?房玄齡想到這裏,眼中忽然溢出幾滴濁淚。
若李世民掘地三尺,定要將武氏之女找尋出來,武媚娘是時還在後宮,定然被輕易查出,如此就搭上一條命。
「什麼遺言?」
此年夏秋的轉換非常短暫,時間進入八月,本來應該是秋高氣爽的季節,然秋雨綿綿,似乎無止無歇。如此持續數日,早將夏末的暑氣驅得無影無蹤,代之以越來越涼的寒意。人們居家抑或出外,早早地將夾衣穿在身上,即使如此,疾風刮來,仍感浸涼。
「房大人什麼也沒說,僅說李大人有一臉好鬍子。」
盆內火光熊熊,照亮了馬周那張枯瘦的臉以及無神的眸子。他默默無語,一直看著最後一道奏章在盆中燃盡,方才頹然躺下身來。其喘息一陣,方才說道:「我這一生富貴,皆為皇上賜予。我唯有生前盡心竭節為皇上效力,這些奏章皆是因事而上,今我將死,留下此物再無用處,不如焚盡乾淨。」
李世民見房玄齡情緒激動,深怕在此擾了其清靜,遂想離去。他用雙手緊緊握著房玄齡之手,說道:「玄齡,好生養著吧。過上二日,我再來看你。」
房玄齡斷斷續續說道:「陛下……陛下……忙於國事,不可……不可為臣……操心……操心太多。」
貞觀十五年之後,馬周的地位日漸顯赫,實為朝中重臣。像其主持政事堂一事,與溫彥博相比,其往往一錘定音,分量頗重。其所上奏章無數,多切合時政,指出利弊。馬周現在焚其奏章,表明自己的一生為李世民儘力,絕不留身後之名。後來貞觀名臣流傳後世的事迹甚多,唯馬周的事迹流傳甚少,與此舉大有干係。
「陛下,此為臣子的本分,亦為人臣之德,臣不覺有什麼特別。」
李世民道:「我這些年也偏愛清靜,屆時我們在芙蓉園內小坐一會兒,不叫其他人,有小半個時辰即可盡興。」
一月後,監察御史奏李君羡與妖人交通,圖謀不軌。李世民接報后准奏,詔有司將李君羡斬首,籍沒全家。
李淳風和袁天罡在貞觀之時就被世人尊為神人,其預言及相人無不中。唐代以後,世上流傳一本名為《推背圖》的奇書,據說是李淳風和袁天罡合著。
李世民決定斬草除根。
李世民伸手抹了一把眼淚,仰望當空的皓月,嘆道:「大空悠悠,嬋娟裴回,桂華上浮。如此仲秋月明之夜,我們應該賞月聯詩,不該對答如此悲語。玄齡,我們應該說些高興的事。」
此人道:「小人面見房大人,見他身體不適,說話非常費力,不敢耽擱太多時辰,急忙將聖旨傳給他。」
李世民不聽,當即帶領數百騎出宮,前往高士廉的宅第。
兩旁觀望之人和隨行宿衛也隨之齊刷刷地跪下,齊聲喊道:「請陛下回宮。」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我早就說過君臣共治的話,天下之大,君主不過一人,若沒有群臣輔佐、百姓擁戴,難成其事。我今天與你單獨賞月,心裏呀,其實念起多年來隨我征戰天下和共治國家的老臣。這些年來,文臣如劉文靜、如晦、戴胄、薛收、魏徵、溫彥博、王珪、岑文本、虞世南等,武將如羅士信、秦叔寶、張公謹、段志玄、長孫順德、劉弘基、李大亮等人,一個個離我而去。今年以來,馬周、蕭瑀、高士廉也相繼撒手西去。沒有這些人浴血奮戰和勤勉理政,我再多出幾雙手來,又有何用?」
房玄齡揉了一下眼睛,默然片刻,答道:「臣跟隨陛下三十余年,有時心想,哪怕僅跟隨陛下三年,則此生已足矣。」
李世民眼觀水池中的倒影,緩緩說道:「是啊,玄齡,人在歲月長河中不過一瞬,歲月催人老,那是無可奈何之事。這麼多年過來,我們都老了。」
李治躬身答應。
乘輿在宮內行走,本來為皇帝的特權。房玄齡被准乘輿,實為莫大的寵榮。
房玄齡是時已經耳背,他凝神聽了片刻,難辨其音,遂頹然道:「陛下,臣耳背,實在聽不見此樂聲。」
高士廉為長孫無忌和長孫嘉敏的舅舅,又佐李世民取得玄武門之變成功,此後擔當大任,忠心耿耿輔佐李世民理國治世。其實read.99csw.com李世民如此堅持要去送葬,還有更深的含義。他是感激於高士廉收留妻子一家,並玉成了自己的婚姻。由此來看,李世民其實為性情中人。
袁天罡說馬周的際遇之奇與官職日隆,後來一一應驗;說其壽不長久,也不幸而言中。馬周到了貞觀二十二年,是時四十八歲,久病之後,於此年春天逝去。
其實李淳風所說之話句句指向武媚娘,她後來因為機緣被李治寵愛,漸成後宮之主。李治逝后,她總攬朝政,後來乾脆自己當了皇帝,改國號為大周,即為則天女皇帝。武則天為了推行革命,大肆斬殺李唐宗室子弟,到了其晚年,又想將自己的皇位傳給武氏娘家。這時,有大臣問她,兒子與侄子孰親?她方才開悟,恢復大唐的國號,傳位與兒子。其經歷與李淳風所言絲絲入扣,後人考證此事認為是虛言假託。然不管正史及野史記載,李君羡之死確實冤枉,完全是李世民疑心所致,則李淳風的預言不虛。
七十歲的房玄齡躺在榻上,忍受著病魔的折磨,身子枯瘦,臉色憔悴,愈顯老邁。
深秋的涼風吹黃了樹上的葉子,一場寒潮過來,黃葉飄然而落,樹木成了光禿禿的枝幹。既而初冬的第一場雪飄然而至,氣溫隨之而降。房玄齡的病情也越來越重。
李世民坐到榻前,房玄齡掙扎著說道:「陛下近來龍體欠佳,不宜輕動。臣近來偶感風寒,並無大礙,怎可勞動大駕?」
李淳風抬頭向天,默默沉思頃刻,然後答道:「陛下,天之所命,不能違也。此人不死,徒然多殺無辜。臣默察天文,此後三十余年時,此人年齡已老,也許頗有慈善心腸,為禍尚淺。陛下若將疑似者殺盡,此人正好在此內,上天再降生年輕者替此人,臣恐怕陛下子孫,從此再無遺類。」李淳風的意思很明白,大唐皇帝遭此禍端為天命所歸,人力不可逆轉。若強行將此人斬殺,弄不好天降他人,大唐皇帝遭受的荼毒也許更深。
房玄齡坐直身體,以滿懷感激的目光直視李世民道:「陛下雄圖大略,待屬下誠懇,使天下歸心。臣等幸運,遭遇英主,又逢盛世,則一生足矣。」
當秋季過半的時候,秋雨方才停歇。明媚的陽光露出頭來,漸漸驅散空氣中濃厚的水汽,還大地一個朗朗的晴天。隨著氣溫的回升,房玄齡的病情大有好轉,偶爾能夠乘輿入宮。李世民見之大喜,因過幾日即為中秋節,遂對房玄齡道:「中秋將近,我們一同賞月如何?」
李世民話鋒一轉,說道:「玄齡,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言功為人之美德,然太過於謹慎了。你能善建嘉謀,忠誠勤勉,這是你的好處,然你不能像魏徵等人那樣犯顏直諫,此為你的缺失。我非昏君,知道納諫能夠匡正過失的道理,然三十余年來,你什麼時候在我面前強項直諫一回?沒有,你從來沒有。玄齡啊,這麼多年來我曾經責罰過你,你一味順從,不知辯解,我其實多為此生氣。皇后臨終之時,說你『小心縝密,奇謀秘計,未嘗宣洩』,讓我『苟無大故,願勿棄之』。其實不用皇后勸我,我永遠不會捨棄你的。除非,你棄我而去。」
太醫令告訴李世民,房玄齡近日來的狀況越來越不好,其脈象虛弱,難以撐過三日。李世民聞言大驚,匆匆來到房玄齡的病榻前,只見房玄齡躺在那裡虛弱不堪,眼神暗淡無光,其看見李世民前來,有心想欠起身來,然無力坐起。李世民察知其意,伸手輕按他的肩膀,輕聲說道:「玄齡,不可輕動,好好躺著。」
太子詹事負責東宮十率府之政令,和戶部尚書一樣,其品秩皆為正三品。然戶部尚書負責全國事務,而太子詹事僅為東宮屬官,其孰輕孰重一比便知。
李世民搖搖頭,說道:「我知你有舊病,此次因風寒引發,其勢洶洶,怎麼能說無大礙?唉,玄齡,說到底,是我不恤你了。夏日之時,你其實已有病之前兆,我不該讓你留守京中,以致被庶務纏身。多少年來,你在我身邊默默無聞,不著痕迹將諸事理順,我用你順手,而忘了你已是年老多病之身。」
「依卿所言,《秘記》中語可以信之嗎?」
房玄齡佝僂著身子,眼中噙著淚花,說道:「陛下,臣十八歲時舉為進士,被授為羽騎尉。此後二十年間,臣困守薄俸,苟全性命,如此苦熬至三十八歲。若遇不到陛下,臣一生定會默默無聞,鬱鬱而終。臣如今耄耋老矣,體弱多病,自知時日無多。回思往事,尤其後半生位顯績彰,皆因陛下之故。陛下,臣就是現在死了,亦會含笑九泉,感到此生不枉。」他停頓一下,繼續說道:「陛下責臣不敢直諫,此為臣缺失之處。只是……只是臣今後領會聖意,恐怕如此機會也不多了。」
長孫無忌叩首道:「陛下,舅舅臨終之時,臣一直侍候在榻前。舅舅彌留之際,獨對臣說道:『無忌,我死之後,皇上定要前來臨喪,屆時你一定要將我的遺言告訴皇上。』」
自中秋節過後,房玄齡的病情加重,不能入朝。李世民聞訊,殷勤前來探望。房玄齡的宅第坐北朝南,其府門面南而立,李世民若來探望,需https://read.99csw.com繞一個大圈子方才入門。如此數回后,李世民感到非常不方便,召來閻立德吩咐道:「玄齡病重,朕去探望需繞行一圈,太費時辰。你今日立刻派人,從其東牆之北打開一門,以便朕能就近探望。」
李淳風對李世民的作為不以為然,委婉說道:「記得隋煬帝之時,民間傳言李姓將據有天下。煬帝妄殺數人,終不能止,最終還是高祖奪得天下。」
李世民此時注意到房玄齡頹然的神態,其心思如電,知道他心中所思,遂說道:「玄齡,我剛才憶起舊事,又想過我們這些年共同走過的路,覺得此生不枉。」
房玄齡顫悠悠地立起身來,倒身相拜,說道:「陛下,請受老臣一拜。臣今後到金殿面聖的日子,眼見是越來越少了。」李世民急忙將房玄齡攙了起來,眼中也滾動著淚花。
李世民凝視房玄齡那有氣無力的樣子,想起數日之後,這位如同寬厚兄長的老臣要撒手離去,心裏一陣收緊,就想再安慰他一番。他抬眼看到房遺直、房遺愛哥倆,心中有了計較,遂面帶笑容說道:「玄齡,我們一直忙忙碌碌,不覺得年齡已經老了。人壽夭有期,那是勉強不來的。然人之生命可以通過後代傳續下去,亦為人生之一大安慰。你看,治兒在你的教導之下,現在越來越練達了。遺直、遺愛二人一文一武,將來定會成為我朝的棟樑之臣。我前來之時已吩咐吏部,讓其授遺直為右衛中郎將,遺愛為中散大夫,此事未事先徵詢你的意見,你覺得還算妥當嗎?」
四周萬籟俱寂,皎潔的月光灑在曲江的水面上,灑在池畔的樹木叢上,顯得更加幽靜。一陣輕風過來,引起樹叢間的一陣騷動,枝葉低垂,彷彿向水面傾訴自己的密語。
長孫無忌見李世民不聽勸阻,遂伏地大哭道:「陛下心愛臣子,至此已足矣。請陛下念及國家大計,勿傷龍體,就此回宮吧。若陛下不答應,臣一定在此長跪不起。」
李世民接著道:「遂良,你辦完這件事,就與太子一起回京去吧。朕聽來人說,玄齡身體狀況不好,讓他主持京中庶務,是不恤其身體了。你回京后,可佐太子總理庶務,讓玄齡好好靜養一陣。」
李世民閱罷,流淚對高陽公主說道:「乃翁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
「舅舅說:『陛下身體不好,近來又服丹藥,千萬不能讓皇上前來。』陛下,此為舅舅的原話,臣不敢說錯一字。」
「至於你的其他功勞,數不勝數。世人說我能招賢納士,他們其實不知,我自當秦王開始乃至當了皇帝,這選人一節,皆由你主之。前些日子,我欲授李緯為戶部尚書,得知你對他『好鬍子』的評價,我當即改授。玄齡啊,網羅人物,選賢任能,實為你的頭功;第二件,你總揆百司,盡心竭節,聞人有善,若己有之,明達吏事,不欲一物失所,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斂,無隔疏淺,所以有『賢相』稱謂;第三件,你與無忌一起審定法令,意在寬平,制定《貞觀律》;第四件,你總修國史,成就《北齊書》、《周書》、《梁書》、《陳書》、《隋書》、《晉書》六部正史。玄齡,你有如此成就,此生確實不枉。」
那羅邇娑婆寐所獻丹藥其實為春|葯,李世民每隔三日服食一次,其性|欲恢復到壯年時狀態,於是夜夜春宵,喜樂無窮。這一日,他想起那數名放出宮外的龜茲美女,因未嘗其趣不禁生出悔意,遂傳旨尚在西域駐紮的阿史那社爾,讓他在那裡挑選西域美女,儘快送入宮來。
高士廉辭世時,李世民聞訊,少不了痛哭流涕,並要親往送葬。房玄齡此時也有病在身,他撐著病體入宮諫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藥,不宜臨喪。」按照道家規矩,人服食丹藥后,不宜近喪,否則相衝,與人不利。
是年初,太白金星屢屢在白日出現。司天台(又名太史局)依此佔了一卦,其卦雲:「女主昌。」是時,民間盛行一本《秘記》,其中有言「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史令李淳風將這些異兆稟報給李世民,早年不信異兆之事的李世民,此時心態亦有變化,從此有了心事。一日,李世民與群臣宴飲時行酒令,讓人皆言小名。玄武門之變中的功臣李君羡此時任左武衛將軍,封爵為武連縣公,行令到其前,其自言小名為「五娘」,眾皆大笑,李世民也笑道:「你赳赳武夫,怎麼有一個女人的名字?」晚間就寢時,李世民忽然又憶起了這件事,因思李君羡封邑中有「武」字,小名又為女子之名,就將所佔之卦及《秘記》所言與其聯繫在一起,認為其預言正應在李君羡的頭上。
「房玄齡如何說?」
數日後罷遼東之事詔書發出,程名振、張儉接詔后領兵退回國內。唐軍奉命襲擾高麗數年,早弄得高麗山河破敝,人們苦不堪言。如今唐軍撤兵,其壓力驟降,使高麗人獲得了喘息時機。李世民本想在有生之年,待高麗破敗之後再給予其奮勇一擊,現在經房玄齡之諫丟開手來,無法完成其當初宏願。李世民逝后李治即位,後來遣李世和薛仁貴徵討高麗國,一舉破滅之,以此慰李世民地下亡靈,此為後話。https://read•99csw.com
房玄齡的這句話說到李世民的心坎上,他立刻變得眉飛色舞,答道:「不錯,就是此話。我回憶往事,覺得此生主要做了兩件事:第一件,即是佐高祖取得天下;第二件,面對破敝山河,我們君臣協力,共同打造盛世。你說得對,人一生壽夭有期,我們此生不是碌碌無為,就是現在死了,也該含笑九泉。」
李世民見房玄齡神情憔悴,深怕擾了其清靜,遂輕輕放下其手,說道:「玄齡,你好好靜養吧,不要過於勞神。你將病養好,還要上朝,我還有許多大事要與你商量。」他立起身,對隨行的李治說道:「治兒,你囑太醫署派人來此值守,早日將玄齡之病診好。」
後來馬周逝后,李世民聞聽馬周此舉,大為感動,流淚說道:「馬周想事過於偏頗了,朕一生納諫無數,豈畏露己之短?他僅想一心輔佐我,難道忘了還有太子及其後人嗎?可惜,這些奏章未留底稿,世人再難見到了。」馬周逝去,李世民贈其為幽州都督、高唐縣公,讓其陪葬昭陵。
李世民晚年時,每至夏日,定要帶領李治及眾大臣入玉華宮避暑。京中的庶務,照例交給房玄齡辦理。
自從李世民決意征討高麗,房玄齡一直不贊同,其間雖出聲反對,然畢竟委婉。及至李世民鎩羽而歸,其盛怒之下決意誓報此仇,群臣見此,再無人敢出聲反對。房玄齡重病之中寫此奏章,實乃嘔心瀝血之作,其忠君憂國之情溢於言表,李世民閱之,不禁動容。
李世民點點頭,表示滿意。
從水面上隱隱飄來陣陣簫聲,其嗚嗚咽咽,將天地間的肅穆和明月的純凈裹挾在一起,似一陣清風,蕩滌著賞月者的心靈。
李世民後來數次到西內苑,遙對昭陵方向,想起長眠在那裡的長孫皇后以及群臣,尤其思念剛剛逝去不久的房玄齡,嘆道:「你們一個個離去,將我孤零零地撇在這裏。你們應該知道,此生再難見你們一面,為我心中的最大悲痛。」
此人入京面見房玄齡,第二日即返回玉華宮。
貞觀二十二年註定是讓李世民悲傷的年份,自馬周逝后,高士廉、蕭瑀也先後辭世。這二位老臣皆與李世民沾親帶故,在李世民謀取皇位的過程中出力不小,又同輔朝政,成就盛世之業,李世民對他們的感情自然不同一般。
李世民說到這裏,房玄齡已老淚縱橫,其涕泣道:「陛下,這些事其實皆由陛下旨意而成,臣實在不敢言功。」
房玄齡蹣跚來到李世民面前,與長孫無忌並排跪下,奏道:「陛下,高僕射臨終遺言透出一片至誠,臣等再拜陛下,希望陛下念及蒼生大計,就此回車。」
君臣二人現在重重握手,實為訣別。后二日,房玄齡病重不治,到了夜晚子時,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李世民聞聽此噩耗,為之垂淚不已,並決意廢朝三日以示哀悼。
李世民不聽諫言,說道:「我與他有舊故姻戚之重,君臣之分,豈能不送他一程?我知你身體不好,不用臨喪,不要再勸我。」
褚遂良躬身答應,第二日一早,即陪伴李治返回京城。
李世民畢竟非常在乎房玄齡的意見,他現在聽房玄齡僅讚揚李緯有一臉好鬍子,其隱言即是說李緯沒有任戶部尚書的才幹。李世民喚來褚遂良道:「遂良,將李緯改任太子詹事吧,另授崔敦禮為戶部尚書。」
李世民又轉對房玄齡道:「玄齡,你病好后入朝,我准你乘輿行走。」
李世民的女兒高陽公主嫁給房玄齡次子房遺愛,高陽公主此時也候在堂內。她端來一盞茶奉給李世民,李世民搖手不接,轉對她說道:「高陽,你入了房府即是房家之人,須奉事舅姑,小心侍候。你家翁為我朝重臣,你未出生時他已隨在朕的身側,此刻卧床不起,更要加倍侍奉。」
高陽公主答道:「自家翁病卧榻上,女兒與駙馬一起移居家小,以便小心侍候,女兒不敢忘父皇多次教誨。」
李世民伸手將其手握著,流淚道:「玄齡啊,你病篤如此,何必再憂勞國事呢?你的那篇奏章,我仔細看了數遍。我今日來此,就是來告訴你,我決意罷遼東之事。」說罷,他轉頭對隨行來的李治說道:「你馬上告訴兵部,讓其擬詔罷遼東之事。所遣舟師及陸上兵士,讓他們各還舊地。」
長孫無忌作為高士廉的親外甥,一直在高士廉宅中守靈。這日為出喪之時,長孫無忌正在那裡主持起靈事宜,這時飛騎過來,告知皇上已出宮門,欲來臨喪。長孫無忌聞言大驚,急忙扯下喪袍,飛身上馬,向前疾奔。他馳騁一會兒,就望見李世民的車仗轆轆而來。他到了其前滾鞍下馬,跪在道中,大聲喊道:「陛下不可再前行了。」
那深宮之人,絕大多數要長期忍受著寂寞,像曾被李世民臨幸過的武媚娘,一直未得李世民再度寵愛,因有冊封在身也難以出宮。到了這年,因一則民間傳言,險遭噩運。
雖有李世民父子的百般關心,御醫們進行多方調治,然馬周沉痾積久,難有起色,其病情一日重於一日。到了其病逝前幾日,馬周知道大限將至,遂在病榻上掙紮起身,喚人將自己入仕以來的所有奏章取至榻前,然後親眼看著這些奏章在一隻大銅盆里焚毀。家人不九_九_藏_書解,驚問其故。
兩人今晚的話題始終脫不開一個「死」字,許是他們冥冥之中,感到死亡的陰影在步步逼近,以致言發心聲。
李世民斷然道:「其兆既成,朕將疑似者皆殺之,以絕其患。卿以為何如?」
李世民詢問結果。
長孫無忌位列三公之職,為朝中重臣之首,如今當街伏地,痛哭流涕,兩邊觀望之人及隨行宿衛見之,不禁唏噓動容,隨之發出一片抽泣聲。
辦完了這件事,李世民以為已絕其患,然還不放心,又將李淳風召入宮內秘密問詢,問道:「《秘記》所云,似應在李君羡身上。朕現已將其斬首,則此預言可破嗎?」
房玄齡明白,皇上此舉的唯一目的,即是寬慰己心。他大為感動,有心想推辭,然稍一激動,頓時大咳起來。那邊,房家人見一下子升了哥倆的職,頓時大喜,齊齊地拜伏謝恩。
「臣不知。」
那日房玄齡沉睡之後,剛剛睜開眼,對侍候在身邊的房遺直、房遺愛說道:「我剛才睡夢之中,好像到了遼東戰場,滿目所及皆為火光及地下橫躺著的屍體。唉,我受主上厚恩,現在天下無事,唯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我若知而不言,死有餘責。」說罷,他令房遺愛取來筆紙,自己口述,由其記錄。奏章中寫道:「《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旦夕入地,儻蒙錄此哀鳴,死且不朽!」
李世民內心將房玄齡看成貼心的人,像遼東之戰時,李世民讓房玄齡留守長安,下詔曰:「公當蕭何之任,朕無西顧憂矣。」將其比作西漢時的蕭何,由此可見對房玄齡的信任。李靖要求致仕歸家,李世民僅虛讓一下即同意;而房玄齡深恐權隆招嫌,遂以年老為由要求致仕,李世民堅決不許,下詔道:「讓,誠美德也。然國家相眷賴久,一日去良弼,如亡左右手。願公筋力未衰,毋多讓!」所以房玄齡自從在涇陽投奔李世民后,一直到貞觀二十二年,三十二年間,除了數次被遣居家思過以外,一直伴隨在李世民的左右。這樣日積月累,李世民將房玄齡比為左右手一點不為過。
比較而言,李世民對高士廉的感情更加深厚一些。蕭瑀性格執拗,且多偏見,後來為李世民所不喜。像他曾向李世民告狀道:「玄齡輩朋黨盜權,若膠固然,只不過未反罷了。」李世民對房玄齡何等信任,又知房玄齡小心翼翼不敢有一點過分的地方,遂斥道:「知臣莫如君。朕雖不明,也知道玄齡絕對不會反。」蕭瑀見李世民不理他的茬兒,認為其偏聽偏信;而李世民見蕭瑀如此固執,且屢與自己爭論,純粹沒事找事,對其非常惱火。蕭瑀逝后,李世民贈其為司空、荊州都督,讓其陪葬昭陵,給予其無盡的哀榮。然在謚號一事上,李世民堅持自己的主張。當時太常寺擬謚號為肅,李世民認為不準確,沒有表達出其性格全貌,遂改其謚號為貞褊,既讚揚其「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之堅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狹之意。蕭瑀此時長眠地下,無法再與李世民爭論,只好任由李世民評判自己,其若地下有知,少不了又要怒髮衝冠一番。
房玄齡大為感動,流淚道:「臣以布衣之身,今生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貴。陛下對臣盡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李世民伸手拉起房玄齡之手,撫之曰:「玄齡,這麼多年來,我們難道僅是君臣之間嗎?其實自我們相識以來,我心中始終把你當成一位寬厚的兄長。你勿提感激之言,要說感激,我還要多感激你。」
房玄齡猛然遇到如此劇烈變化的天氣,非常不適應,竟然病倒在榻上,不能行動。李世民聞訊,急忙親入其府探望。
馬周嘆口氣道:「正因這些奏章詞正理直,其中多諫皇上之失,我才不願意將這些奏章傳之後世。管仲、晏子賢名傳之後世,其事迹多暴露君王之過而顯己能,我不為也。」
房玄齡也大為感嘆,答道:「是啊,陛下那時勇冠三軍,那是何等的膽魄!不料這些年過來,陛下操勞國事,也日漸憔悴。陛下,臣年齡已老,死不足惜,唯望陛下自惜龍體,則為天下之福。」
太醫署日日將房玄齡的病況稟告給李世民,每至房玄齡病情有些起色的時候,李世民立刻喜形於色。
李淳風嘆道:「臣仰稽天象,俯察曆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且為陛下親屬。自今開始不過三十年,此人當王天下,殺陛下子孫殆盡,其兆如今已成矣。」
閻立德躬身領旨,午後即將此門建成。京城之人眼見皇帝御駕一趟趟地出入房府,又見房府新開東門,唏噓聲中,更嘆皇恩浩蕩,房大人此生實為榮光。
李世民非常信服李淳風之言,他默然片刻,然後說道:「李卿如此說,朕從此再不問此事。」
李世民此時注意到了房玄齡的疲憊之態,仰望天上的月亮,自責道:「噢,我只顧自己高興,一味與你說話,卻忘了你大病剛愈,是不恤你了。玄齡,我們君臣難有如此清靜單獨賞月的時候,有此一聚,亦盡了我們君臣、兄弟之誼。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