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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與塔 第八章

城與塔

第八章

「我生日是七月一號。」
僅僅相隔了一天之後,丹那又再次動身前往田原。他之所以這樣做,主要的原因是他那多年培養的直覺,敏銳地捕捉住了隱藏在整個旋律當中的不協調音。的確,竹岡的不在場證明似乎一一獲得了驗證,看起來也十分的完美無缺,幾乎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餘地;不過,正因為如此,丹那才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什麼巧妙的東西所欺騙了,並因此而感到久久不能釋懷。丹那的上司也沒有反對他的意見。
就像前天在餐館自己曾經對竹岡指出過的那樣,他一定是在殺害了那兩名男女后,拿著準備好的水彩畫來到田原町,偽裝成自己之前一直在舊城址進行寫生,然後在旅館投宿。然後,竹岡為了讓自己的謊話看起來像是真的一樣,所以刻意把帶來的畫拿給旅館女侍看;然而,不幸的是,舊城旁邊的電線杆已經換了材質,而他也因此被眼尖的阿峰看出了其中的破綻,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結果。
「照我的分析,那天應該是二十一日吧?」
這似乎是她的口頭禪;她用手背掩住嘴唇,再次輕輕地驚呼了一聲。今天的阿峰穿著工作時的和服,淺綠色的衣服和深紫色的寬腰帶,看起來相當搭調。和上次充滿活力的西式服裝相比,她今天的打扮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充滿了艷麗的氣息。
「我們老闆滿口都是假牙。」
「你們前天的話都是在說謊吧?說什麼你們是朋友……」
「真漂亮哪!果然還是和服適合你。」
不過,隨著心情平靜下來,丹那也開始一點一點地逐漸領悟到,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剛才阿峰指出,那幅水彩畫是在更早之前就完成的;不過,它應該不太可能是半年或十個月前的作品,透過畫中所描繪的、那種晚秋或初冬的蕭瑟景象,可以清楚地判斷出這一點。再從紙張較新這點來思量的話,它也不可能是去年秋天完成的畫作。也就是說,根據這點進行思考,可以得到一個結論:竹岡在今年十月到十一月間,曾經來過田原寫生,然後在這次作九*九*藏*書案時,他便利用了那幅水彩畫,當做製造自己不在場證明的小道具。一定是這樣沒錯。
這次他決定節省開銷,不坐新幹線去,於是不等吃過早飯,便從家裡出發了。經過將近五個小時的旅程之後,他到達了三河田原車站。
丹那有些失態地大聲問道。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始詢問任何問題之前,竹岡的秘密就已經被對方主動揭穿了。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這裏了,那我也可以毫不隱瞞地告訴您: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人的畫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在撒謊。」
面對那張不管再怎樣偏袒,都不能算是亮眼的臉龐,丹那儘可能地在臉上擺出了親切的笑容;不過那女孩看了他的笑容,卻反而瑟縮了一下身體回答道:「我不記得了。」
可是,另外一種推翻常識的思考模式,卻更強烈地吸引著丹那,那就是:阿峰的視力和記憶力都非常好,她的主張沒有任何錯誤。她所看見的那幅畫中的確畫著木電線杆,而竹岡拿給丹那看的畫中畫著,也確實是水泥電線杆。丹那因此而做出一個推測:竹岡是不是畫了兩幅畫呢?這樣一想的話,所有的矛盾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隨著推理的順利展開,豁然開朗的丹那也不禁為之振奮不已。他拿過茶杯,想讓自己稍微喘一口氣,可是卻發現裏面連一滴茶也沒有了。他放下茶杯,又打開筆記本,準備要與裏面所記載的文字繼續決戰。丹那接下來必須釐清的問題是:竹岡進行寫生的日期究竟是在哪一天?首先,它不可能是十九號星期六或是更以前的日子,因為竹岡在之前都沒有向公司請過假,這點是相當明確的。因此,這件事一定是發生在二十一日星期一,或者是那之後的某一天。想到這裏,丹那的腦海里又浮現了竹岡曾經說的話。這名電機工程師說,在「紅屋」旅館住了一宿的第二天,他向公司請了假,並且去逛了逛伊良湖岬。他在伊良湖岬散步這件事,想必不是謊言;除此之外,他在前往伊良湖岬之前,曾經在舊城址寫生,爾後又帶著https://read.99csw•com鉛筆畫去「椰果」吃飯,這也似乎是具有可信度的事實。他在舊城址寫生時,發現電線杆已經換成水泥製品后,想必會感到驚愕不已吧!雖然前一天夜裡,自己很巧妙地瞞過了女侍的眼睛(至少他當時是這麼相信的),不過,如果要把它當成自己擁有不在場證明的鐵證,那麼這幅畫就必然會呈現在警方的眼前。因此,如果內容有什麼漏洞的話;恐怕就會使得所有一切都被識破而導致前功盡棄。這樣考慮之後,竹岡便毀棄了一開始畫的那幅水彩畫,而把當天重新寫生后,原本只是草稿階段的那幅畫給塗上了顏料。(他讓我看到的,應該就是這幅畫……)丹那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當我拿著住宿登記簿和茶水去他房間時,他告訴我說自己剛寫生回來,並把畫拿給我看;可是,當我仔細觀看的時候,我發現在他的畫中,左端聳立的電線杆是由木材做成的,因為上面的電線杆被塗成了巧克力顏色。城堡使用刷過木餾油的木製電線杆,是直到今年十月底或十一月初為止的事情,現在則是已經換成水泥電線杆了。」
「這樣的話,客人你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反而只是一個勁兒地反覆詢問我,到底事情是發生在幾號幾號呢……!」
當丹那站起身,正要準備結賬時,那名女服務生忽然用奇怪的神情注視著他。
「嗯,給我來點飲料吧。我不要可樂,因為喝了以後身體會變冷。」
「非常抱歉耽誤您的時間;那就萬事拜託了。」
「也就是說,只要能清楚證明那是發生在二十一號就可以了嗎?」店主問道。
丹那坦率向她表達著自己那不通風雅的愛好。
「又或者,你們老闆那天因蛀牙而去了牙科診所——」
旅館的經理似乎相當慣於應付刑警;他把丹那帶到大廳旁邊一間廣闊的西式房間里,並且立刻為他倒了杯茶。據他說,這裏平常是住宿客人談天說地的沙龍,不過因為是正午時分剛過,所以沒什麼人會來這裏,因此在這裏可以放心交談,不read.99csw.com必擔心引起其他人側目。
她噘起了嘴,像是在責備丹那似地說著。
「……不知道。」
「你看起來很聰明,仔細回憶的話,一定能夠想起來的。」
「因此,那幅畫應該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畫好的。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撒那樣的謊……」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竹岡在犯案之外的其他日子里,曾經來過「椰果」餐廳吃飯,並且朦騙丹那說,那是發生在二十號下午一點的事。丹那終於察覺到,自己產生錯覺的根源,就是那幅畫了一半的寫生畫。竹岡去餐館吃午飯時,手上拿著的鉛筆畫,正是那幅寫生畫。竹岡先是在上午進行寫生,接著為了替顏料調色而向餐廳借水,再接下來則是帶著完成的畫前往「紅屋」投宿;丹那在他的引導下,深信這些事情全都是像這樣,發生在同一天當中,結果掉進了對方所設的陷阱。
「對啊。」
剛才一直站著的她,在刑警對面的椅子上輕輕地坐了下來。面對面地仔細打量一番之後,丹那才發現她的牙齒特別整齊漂亮;不管怎麼說,她都是個相當標緻的美女。
關於這一點,如果用單純的方式加以思考,便會認為是阿峰看錯了。至於她看錯的理由,可以這樣加以解釋:竹岡原本畫的水泥電線杆,因為光線強弱變化的緣故,讓阿峰誤看成了刷著木餾油的木電線杆。更進一步說,如果按照這種解釋進行推論的話,那麼就會像竹岡自己所主張的那樣,得出對他有利的結論:他是在舊城址進行寫生后,再前往旅館住宿的。
通過車站旁邊大約走了五分鐘后,他便來到了公交車道上。說起來,這還真是個相當小的城鎮呢!大概是因為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吧,在「椰果」餐廳裏面連一個客人也沒有。當他一推開半透明的塑料門,察覺到動靜的女服務生便從后場探出頭來。當認出是前天的客人後,她那化著濃妝的圓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怎麼啦?」
「夠了,再繼續辯解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當店主望了一眼丹那遞過來的名片,發覺九*九*藏*書對方是千里迢迢來自東京的刑警之後,更是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表示致意。
「喂,這裡是櫃檯。麻煩請阿峰過來一趟好嗎?」
「不好意思,真是非常感謝您。如果還有什麼需要了解的,我會再來登門叨擾。耽誤您寶貴的時間,真是非常抱歉。」
「只要能夠確定不是星期日就行了嗎?」
「很抱歉沒幫上忙……。如果以後我們想起了什麼的話,一定會立刻用電話通知您。」
「這個嘛,就來點便宜的好了。給我咖啡吧!」
(這個女孩的腦袋裡到底有沒有裝東西啊……?)丹那雖然抱持著這樣的疑問,不過他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表露在臉上。為了讓她能夠想起些什麼,丹那繼續不斷地想方設法提示她;到最後,就連聽到他們之間問答的店主也忍不住,戴著廚師帽跳進來加入了這場艱辛的對談,然而,她卻仍舊答不出那究竟是哪一天。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帶著責難與怨慰般的眼神瞪著丹那。丹那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在椅子上縮了縮身子。
「笨蛋。少裝模作樣了,快把情況告訴警官叔叔啦!」店主在旁邊向女孩罵道。
丹那請送咖啡來的她坐下之後,便立刻開始了詢問。
「是的。他說自己在來投宿之前一直在舊城址寫生,那簡直是彌天大謊。」
「……」
他向經理道了謝之後,便離開了旅館。擺設在門口的大顆柳橙,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光亮誘人。這是一個寧靜的午後,從遙遠的某處,似乎可以聽見孩子們玩羽毛毽子的聲音。
「我們有咖啡、紅茶和巧克力牛奶。」
「咦?」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可是,這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撒的謊——」
「比方說,那一天是你的生日——」
「撒謊?」
丹那客氣地向阿峰道別後,又再次整理了一遍剛才中斷的推理。在他的胸口一直充塞著某件事情,那就是剛才阿峰在談話中所提到的,有關於電線杆的矛盾。
因為擔心嚇著這個女孩就不好了,所以他並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刑警身份。
「……果然,如果不弄清楚那個人在這裏吃九_九_藏_書午飯,並且和你發生爭執的日期,很多麻煩事情就沒辦法呢!因此,無論如何,還請你仔細想想好嗎?」
「那麼,要與夫人離婚,以及和酒吧女郎一塊兒喝茶吃壽司等等,這些也全都是謊話對吧?」
「紅屋」旅館已經做好了迎接新年的準備,在一進門口的地方,滿滿地種植著漂亮的葉牡丹,在櫃檯的前面,插著松竹梅的小盆景,跟紅白相間的仙客來肩並肩地擺放在一起。一關上櫃檯的窗戶,裏面就變成了小小的溫室。丹那把自己的名片交給經理,對他表示自己想要再見見前天的那名女侍。
「彌天大謊?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這一趟果真沒有白跑!丹那那黃黃的臉龐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他微微低著頭,急急忙忙地穿過了花街。為什麼前天和今天,在這裏都看不見藝妓們的身影呢?在丹那的心裏,忽然湧現了這樣一個疑問。大概是因為藝妓都是屬於夜行性動物,所以白天都在呼呼大睡的緣故吧!他如此回答著自己。
丹那的腦袋一瞬間混亂了起來。直到現在,他仍然清楚地記得竹岡拿給他看的那幅畫的內容。就像阿峰所說的那樣,在畫裏面確實有描繪到電線杆,可是那根電線杆的顏色不是灰色的嗎?既然是灰色的,那就絕不可能是木頭電線杆;大概是這個女人一時胡塗弄錯了吧!
「是的。這個月的二十一日。換句話說,只要能證明不是發生在二十號星期日的事,也就可以了。」
丹那刑警對自己的推理充滿信心,認為真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可是,要弄清自己的解釋是否正確,就必須證明以下這一事實:竹岡雖然在下午一點前往「椰果」餐廳吃飯,但並不是二十號的下午一點。無論如何,他都非得要弄清那天的日期不可。然而,一想到餐廳里那個臉頰紅通通的女孩,剛剛還氣勢高漲的丹那,頓時像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似地泄了氣。他深知,那可不是件能夠簡單辦到的任務。
在丹那看到的那副畫裏面,畫中的電線杆毫無疑問,的確是水泥電線杆;然而阿峰卻堅持說,自己所看到是的木製電線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