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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八

第二部

「好了,公爵,您的算術也太不高明了,或者說,您的算術也太高明了,雖然裝出一副傻頭傻腦的模樣!」列別傑夫的外甥叫起來。
「你們走的是一條完全錯誤的路!我敢肯定,諸位,」公爵大聲說道,「你們發表這篇文章是出於這樣的設想,滿以為我說什麼也不會同意滿足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因此你們想嚇唬我一下,想個辦法報復一下。但是你們又怎麼知道:我也許決定滿足布爾多夫斯基的要求呢。現在我要當著大家的面向你們公開聲明,我一定滿足……」
「措辭尖銳,您想說這話嗎?但是這樣做也是為了對社會有益,再說,您也得承認,怎麼可以放過能夠產生轟動效應的機會呢?這對行為有失檢點的人固然不利,但是它首先有益於社會。至於說有某些不盡屬實之處,即所謂誇張,那您也得承認,動機是最重要的,最要緊的是目的和用意,最重要的是能夠產生良好效果的實例,然後再來分析個別事實,最後談談文體,可以說,這裏需要的是幽默效應,說到底,您也得承認,大家全都這樣寫嘛!哈哈!」
「對不起,」伊波利特尖聲叫道,「這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我們不是小孩。您說要開門見山、言歸正傳,九點多了,請記住這點。」
「先生們,你們中間的任何一位,我都沒有料到會光臨寒舍,」公爵開口道,「昨天我還在生病,您那件事(他對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說道),還在一個月以前我就拜託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去辦,而且這事我當時就通知了您。不過,我也不迴避向您作當面解釋,不過,你們也得承認,時間不早了,如果花費的時間不多的話,我建議你們跟我到另一間屋子去……我的朋友們現在在這裏,請諸位相信……」
按照俄國人的方式禱告上蒼,
「您沒有權利……沒有權利!」布爾多夫斯基叫起來。
列別傑夫的外甥說完后,接著是全場一陣騷動,甚至七嘴八舌地掀起一片嗡嗡嚶嚶的聲音,雖然除列別傑夫一人以外,在座諸公顯然都不想介入這場是非之爭。可是列別傑夫卻像打擺子似的忽冷忽熱。(奇怪的是:顯然站在公爵一邊的列別傑夫,聽了他外甥的一席講演后,現在卻似乎感到幾分家族的自豪和愉悅,起碼帶著幾分特別的、頗為自得的神態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全體聽眾。)
「勞駕,勞諸位大駕,讓我來把事情的經過講一講,」公爵懇求道,「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大概在五星期前,您的全權代表和辯護人,一位名叫切巴羅夫的先生到З.城來找我。凱勒爾先生,您在您的那篇文章里曾經十分讚揚地描寫過他,」公爵忽然笑起來,對拳師說,「但是我非常不喜歡這個人。不過他第一次來訪,我就全明白了:主要的問題全在這個切巴羅夫身上,坦白說,也許,正是他利用了您的單純,唆使您這麼乾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
「我說,公爵,您老健忘,」列別傑夫忍不下去了,突然從椅子中間鑽出來,幾乎像打擺子似的叫道,「您老健忘,您接見他們,聽任他們來無理取鬧,完全出於您的自願和您那無比的善心,他們根本沒有這樣要求的權利,何況您已經把這事委託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去辦了,這樣做,也完全是因為您的心腸太好了,再說,公爵大人,您現在正在招待親朋好友,決不能因為這些先生而置親朋好友于不顧,因此您可以請這幾位先生,立刻從這裏滾出去,因為我作為本宅的主人,甚至非常樂意助您一臂之力,您哪……」
「安季普!你就同意了吧!」那位拳師趴在伊波利特的椅背上,探過頭去,用快速而又清晰的低語提醒他道,「你就同意了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在我們所謂神聖的俄羅斯,在我們這個改革和創辦各種公司風起雲湧的時代,在民族問題突然時髦和貨幣外溢每年達數億盧布的時代,在鼓勵發展工業和勞工紛紛失業的時代等等,等等,難以一一列舉,居然怪事迭出。讀者諸君,讓我們言歸正傳。在我國已成過去的地主老爺de prufundis!的一位後裔出了一件咄咄怪事。這類貴胄的祖輩,在輪盤賭中輸了個精光,他們的父輩不得不外出謀職,當名士官生和陸軍中尉,後來因有虧欠公款之嫌(其實不過是小小的賬目失誤而已),照例在吃官司時一命嗚呼,於是他們的子弟便像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或者長成個白痴,或者甚至在某個刑事案中鋃鐺入獄,不過他們最後還是會被陪審員們宣告無罪,以示教育,使他們得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或者有些人鬧到後來,鬧出了這樣一些貽笑大方的事,使公眾為之側目,使我們這個本來就遭人非議的時代蒙受更大的恥辱。我們這位貴胄,大約半年前,腳上罩著老外的鞋罩,身上披著沒有皮里的斗篷,凍得發抖,大冬天從瑞士回到了俄國。他在瑞士治療白痴病(sic!)。應當承認,此人時來運轉,姑且不論他在瑞士治療的那個有趣的疾病(試想,白痴病能治療嗎?!),但是他卻能夠以他自身的經歷證明俄國的一句成語「痴人自有痴福!」是正確的。請諸位考慮一下:父親死後,他還是個吃奶的孩子。據說,他父親是個陸軍中尉,由於賭牌輸了個精光,全連的公款不翼而飛,因此吃了官司,也可能因為苛責下屬,鞭打過度(讀者諸君,請記住這是在舊時代!),鋃鐺入獄,一命嗚呼。可是我們這位男爵卻被一位十分富有的俄國地主,慈悲為懷,收養了下來。這位俄國地主(我們姑且稱他為Π.),在從前那個黃金時代,擁有四千名農奴(農奴!讀者諸君,你們懂得這一名詞嗎?我可不懂。應當去查查俄語詳解辭典。真是「傳說記憶猶新,然而令人難以置信」),他大概是一個俄國的懶漢和寄生蟲,居然在國外無所事事,悠閑度日,夏天在礦泉療養,冬天在巴黎的花宮作樂,在這些地方,他這輩子花錢無算。可以肯定,他以前搜括來的農奴的租子,有三分之一都落進了巴黎花宮老闆的腰包(瞧這人多好的運氣!)。不管怎麼說,這位無憂無慮的Π.總算把這位父母雙亡的小少爺撫養長大了,讓他過上了公爵般的生活,還為他僱用了男女家庭教師各數名(女教師,無疑是花容月貌),而且還是他親自從巴黎請來的。但是這族中最後一位小少爺九*九*藏*書卻是一名白痴。花宮來的家庭女教師愛莫能助,以致這位學生一直到二十歲還沒有學會任何一種語言,俄語也不例外。不過最後這點倒還情有可原。最後,在Π.這位農奴主的腦子裡忽發奇想,可以請人在瑞士教這個白痴學會點聰明嘛——話又說回來,這一幻想還是符合邏輯的:一個寄生蟲和財主自然會以為,只要有錢,連聰明也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何況又在瑞士呢。
「真蠢!」列別傑夫的外甥叫道。
「鬼才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低聲咆哮道,「好像五十名奴才湊到了一塊兒,七拼八湊,湊成了這篇文章。」
「還有,當然,還有我……這是擺公爵的臭架子!還有這個……看得出來您是將軍!我不是你們家的傭人!而且我,我……」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突然非常激動地、結結巴巴地說道,說話時嘴唇發抖,聲音哆嗦,一副受了老大委屈的模樣,而且說起話來唾沫四濺,好像整個人破裂了或者決了口,又猛地越說越快,說到後來,簡直不知所云。
「我說梅什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叫道,「您要明白,我們不是傻瓜,更不是渾蛋,您的所有的客人們和這些女士們,大概就是這麼想我們的,瞧,這些女士們正在十分憤怒地沖我們冷笑,特別是這位上流社會的先生(他指了指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對於這位先生,當然,我還無緣相識,但是也多少聽說了點……」
「主啊!」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脫口驚呼。
戴著窄窄的鞋罩回國,
「先生,我倒要請問,您怎麼能用這樣的假設侮辱他人呢?」伊波利特申明道,說時他全身發抖。
而且所有的人似乎也都有類似的感覺。
「怎麼?您深信什麼?」大家幾乎暴怒地對他群起而攻之。
「關於這篇文章,」伊波利特尖聲叫道,「關於這篇文章,我已經對您說過,我和其他人都不贊成!這篇東西是他寫的,」他指了指坐在他身邊的那位拳師,「我同意,寫得很不像話,非但文理不通,而且文體,也是像他這種退伍軍人所常用的筆法。他非但愚蠢,而且是個騙子手,這我同意,我每天都要當著他的面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這話,但是話又說回來,他畢竟有一半是對的,他有權這樣做:因為將自己的看法公之於眾是每個人的合法權利,因此,也是布爾多夫斯基的合法權利。至於他的話很荒唐,應由他自己負責。至於說我方才曾經代表大家反對您的朋友在場,那我認為有必要向諸君解釋清楚,我之所以反對,唯一的原因是要表明我們有這樣做的權利,其實我們甚至希望有人在場,方才,也就是在我們沒有進來之前,我們四人就一起商量好了。不管您的見證人是誰,哪怕是您的朋友,他們也不能不同意布爾多夫斯基有這樣做的權利(因為這權利顯然跟數學一樣精確無誤),所以這些見證人如果是您的朋友的話,只會更好,真理將會變得更加顯而易見。」
「怎麼是坑蒙拐騙!……怎麼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公子』?……這怎麼可能呢!……」發出一片感嘆和大呼小叫,布爾多夫斯基那群人處在一種難以形容的騷亂中。
「在此以前,我對這篇文章一無所知,」伊波利特申明,「我並不贊成這篇文章的做法和觀點。」
貧民與貴胄,司空見慣的白晝行劫之一!
「更何況您是公爵,又是百萬富翁!儘管您的心腸也許的確很善良、很單純,但是您終究逃脫不了一條普遍的規律。」伊波利特莊嚴宣告。
「公爵,不管您的朋友是誰,我們都不怕,因為我們有權向您興師問罪。」列別傑夫的外甥又申明道。
「公爵,您太天真了。」列別傑夫的外甥嘲弄地說。
在此以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直置身事外,一言不發,這時便應公爵之請,走上前來,站在公爵身旁,鎮靜而又口齒清晰地開始作公爵委託他辦的那件事的調查報告。本來大家在議論紛紛,霎時間便鴉雀無聲。大家都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洗耳恭聽,特別是布爾多夫斯基的那幫人。
「但是,布爾多夫斯基先生,說到底,如果您不願意在這裏談,」公爵好不容易才插嘴說道,他對事情竟會這樣開場感到很吃驚,「我已經跟您說過,我們可以馬上到另一間屋子去,至於諸位大駕光臨,我再說一遍,我是剛剛才聽說的……」
「怎麼!難道這一切都是您編出來的?」公爵問,好奇地望著布爾多夫斯基,「這不可能!」
繼承祖先的百萬家當,
這位小少爺在瑞士一位名教授那裡就醫,五年過去了,花掉的錢數以萬計:不用說,白痴並沒有變成聰明人,但是聽說,他畢竟變得開始有個人樣了,無疑也只是湊合著有個人樣兒罷了。驀地,Π.得急病死了。不用說,沒留下任何遺囑。他的產業照例一團糟,貪婪的繼承人多得成堆,他們毫不理會那個由於他人慈悲為懷,讓他在瑞士治療先天性白痴病的本族中最後一位苗裔。這位貴族子弟雖然是白痴,但卻對自己恩人業已死亡這一消息諱莫如深,企圖騙過那位教授,據說,他還在那位教授那裡一錢不花,白白治療了兩年。但是這位教授也是很厲害的江湖騙子,他終於看到這個二十五歲的寄生蟲既沒有錢,飯量又很大,心裏一害怕,就讓他戴上自己的舊鞋罩,還送給他一件破破爛爛的舊斗篷,出於行善,讓他坐上了火車的三等車廂,打發他nach Rиssland,——如釋重負地讓他離開了瑞士。看來,幸福女神轉過身去,把屁股對著我們這位主人公了。然而滿不是那麼回事:命運女神寧可使我國的許多省份餓殍遍地,卻將自己的所有恩惠一股腦兒地統統傾瀉到這位貴胄頭上去了,就像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烏雲,越過乾旱的田野,在大海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幾乎就在他從瑞士到達彼得堡的同一時候,他母親(不用說,是個商人的女兒)的一個親戚在莫斯科病危。這老頭孤苦伶仃,無兒無女,是個商人,大鬍子,分裂派教徒,居然留下了幾百萬遺產,這遺產全是無可爭議的、相當可觀的凈值現金(讀者,這給咱們倆該多好啊!),可是這一切都留給了我們這位貴胄,這一切都留給了我們這位在瑞士治療白痴病的男爵!於是行情頓時改觀,他抖起來了。我們這位男爵本來在拚命追求一位有名的大美人和某富翁的外室。這時便在這位腳戴鞋罩的男爵周圍,頓時聚集起了一大幫親朋好友,甚至出現了一大幫親戚和大群大群待字閨中、渴望出嫁的名門閨秀,真是最好不過了:又是貴族,又是百萬富翁,又是白痴——所有品德一應俱全,打著燈籠也找不到這樣的好丈夫呀,哪怕定做也做不來呀!……
「第一,我不是您的什麼『先生』;第二,我無意對您作任何解釋。」顯得異常焦躁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不客氣地回答道,他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向涼台出口,然後在最上面的一級台階上站住,背對公眾,——他對利九_九_藏_書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非常生氣,因為她直到現在都沒有想到該離座回家了。
「這是擺公爵的臭架子!」伊波利特用發抖的聲音尖叫。
「最好不要念,」公爵十分尷尬,他喃喃道,「讓我自己看……一個人……以後……」
「行了,列別傑夫,行了行了……」公爵剛要開口,但是一連串憤怒的吶喊蓋過了他說話的聲音。
「但是您沒有權利,沒有權利,沒有權利!……讓您的朋友……就這麼回事!……」布爾多夫斯基忽然又嘟嘟囔囔地說道,他靦腆而又膽怯地環顧四周,他越生疑,越怕見生人,心裏就越急,「您沒有權利!」他說完這句話后又猛地打住,好像一下子把話扯斷了似的,他無言地瞪大了兩隻近視的、向外凸出得很厲害的、充滿血絲的眼睛,全身前探,疑惑地盯著公爵。這一回倒弄得公爵也很驚訝,他也閉上了嘴,瞪大兩隻眼睛望著他,一言不發。
「我沒有任何權利,我沒有任何權利!」公爵急忙打斷道,「我承認,你們在這點上是對的,不過,這是情不自禁,而且我當時就馬上對自己說,我的個人好惡決不應該影響事情的發展,因為即使出於感念帕夫利謝夫對我的恩情,我已經認為自己理應滿足布爾多夫斯基的要求,那麼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即不管我尊敬布爾多夫斯基先生與否,我都應該給予滿足。我所以開頭說這樣的話,諸位,那是因為我看到做兒子的居然這樣公開地揭露自己母親的秘密,總覺得有悖常理……一句話,主要是因為我深信切巴羅夫一定是騙子,一定是他慫恿布爾多夫斯基先生設置騙局來進行這樣的訛詐的。」
「您有什麼權利!……」伊波利特用聽起來極不自然的聲音尖叫道。
「公爵,您不只是天真,恐怕是天真得過了頭。」列別傑夫的外甥冷笑道。
「簡直豈有此理!」他的客人發出一片喧嘩,有幾個人甚至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不過,我倒要請問,」伊波利特又尖聲叫道,但是神情已經十分激昂,「您有什麼權利,把布爾多夫斯基的事讓您的朋友們來說三道四?我們也許根本就不願意聽您的朋友們放屁呢。明擺著,您的朋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然而,就在我們這位暴發戶百萬富翁處在所謂極樂世界的時候,竟發生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一天上午,有一位客人前去拜訪他。此人臉色平和而嚴峻,說話很有禮貌,但是談吐不俗,而且理直氣壯,穿著樸素而又大方,思想有明顯的進步傾向。他三言兩語地說明了來意:他是一位有名的律師,受一位年輕人之託辦理一件民事糾紛,他這次就是以他的名義前來登門拜訪的。這位年輕人無獨有偶,恰好是那位已故的Π.先生的公子,雖然他用的是另一個名字。生性好色的Π.在青年時代曾經勾引過一位清白而又貧窮,但是受過歐洲式教育(不用說,這裏摻雜有過去農奴制時代大地主認為有權要這樣做的理由)的僕人的姑娘。當這位Π.先生髮現他倆的這種關係不久將發生一種不可避免的後果后,就急忙把她嫁給了一位靠手藝為生,甚至還在衙門裡當過差的年輕人。這人性格高尚,而且早就愛上了這位姑娘。起初,他曾經資助過這對新婚夫婦,但是由於她丈夫光明正大的性格,很快也就拒絕了他的幫助。過了若干時候,慢慢地,Π.也就把這位姑娘以及與她同居時生下的那個兒子給忘了,後來,大家知道,他死了,對後事未作任何安排。當時,也就是他的兒子出生的時候,孩子的母親已與別人合法地結了婚,所以他是姓別人的姓長大的,由於他母親的丈夫性格高尚,把他完全視同己出,然而不幸的是,到後來,他養父也死了,留下他一個人,只好外出獨立謀生,還要贍養一個家住邊遠省份、病病歪歪、十分痛苦、卧床不起的母親,他自己則在我們的首善之區靠光明正大的勞動每天在一個商人家裡教書,掙錢糊口。先是在一所中學里半工半讀,後來考慮到自己的前程,又去大學旁聽了一些對自己有用的課程。但是在一個俄國商人家裡教書,教一節課才給十戈比,又能掙多少錢呢?何況他又有一個卧病在床的母親,即使到後來,他母親在邊遠的外省一命嗚呼,也完全不能使他因此而略微輕鬆些。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這位貴胄應該怎樣捫心自問,來判斷這個是非呢?讀者諸君,你們一定以為他會對自己說:「我整個一生都受惠于Π.,為了教育我,為了聘請家庭教師,為了治療白痴病,在瑞士花去的錢數以萬計,而現在我有數百萬家產而Π.的性格高尚的兒子卻在給人家教課,苦度歲月。他父親縱然是個花花太歲,把他給忘了,但是他對於他父親所犯的過失是完全無辜的。在我身上花費的這一切,照道理都應該花在他身上。在我身上花費的這一筆筆巨款,其實都不是我的。這不過是命運女神瞎了眼犯的錯誤,這些錢應歸Π.的兒子所有。應該用在他身上,而不應該花在花天酒地和善忘的Π.一時心血來潮、恣意妄為的產物——我身上。如果我心胸高尚、為人公道,又能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的話,那我就應該把我整個遺產的一半奉送給他的兒子。但是因為我這人算盤很精,我很清楚,這件事並不犯法,大可不必把我的百萬家私的一半輕率給人。但是,如果我現在不把Π.為了醫治我的白痴病花去的數萬盧布歸還給他的兒子,那我這人起碼也太低級、太無恥了(這位貴胄忘了,這樣做也是不划算的)。這裏只有良心和公理能夠判斷一切!因為如果Π.當時不撫養我,而是棄我于不顧,去關心自己的兒子的話,那我又將如何呢?」但是不,讀者諸君!我們這些貴胄們是不會這樣考慮問題的。受那位年輕人之託的這位律師肯替他出面奔走,純粹是出於交情,幾乎是強人所難。可是這位律師無論怎樣苦口婆心地勸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指出他應該顧全名譽、為人高尚、處事公道,甚至粗粗一算,他也吃不了虧,可是我們這位曾經僑居瑞士的Π.的養子卻心如鐵石,不為所動,這又有什麼辦法呢?這一切倒還沒什麼,確實無法寬恕、用任何有趣的疾病都無法為之開脫的事是:這位剛剛摘下教授送給他的那雙鞋罩的百萬富翁,居然死不開竅,他不明白那位靠教書苦度歲月的、性格高尚的年輕人,並不是乞求他的恩賜和資助,而是索還他自己應有的權利,雖然不是依法應得的,卻也是受之無愧的權利,這甚至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他的朋友們替他出面仗義執言的。我們這位貴胄居然神氣活現,自以為得計,竟以為可以利用自己的數百萬家私不受懲罰地欺侮老百姓,他居然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十盧布的鈔票,以無恥的施捨的形式派人送給這位高尚的年輕人。讀者諸君,你們不信?你們感到氣憤,你們感到受了侮辱,你們情不自禁地發出憤怒的呼喊,但是他就這麼做了嘛,瞧,竟有這樣的事!不用說,這錢很快就退還給了他,即所謂當面擲還。那麼這事究竟應當怎樣解決呢?這事並不是法律問題,唯一的辦法是公之於眾!我們把這段奇聞奉告諸公,保證信實可靠。據說,我國的一位非常有名的幽默作家,曾經對此順口編了一首絕妙的打油詩,這詩不僅應該在外省的我國風情散記,甚至在我國首善之區的風情錄中佔有一席之地:
「可read.99csw.com能是這樣,很可能是這樣,諸位,」公爵急忙說道,「雖然我不懂你們說的是什麼普遍規律,不過還是讓我說下去吧,然而,請諸位不要見怪,我起誓,我毫無侮辱諸位的意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諸位:我竟不能說句真心話,一說真心話,你們就要生氣!但是,第一,使我大吃一驚的是,世上竟存在『帕夫利謝夫的公子』,而且還處在這樣可怕的境況之中,就像切巴羅夫向我說明的那樣,帕夫利謝夫是我的恩人和我父親的朋友。(唉,凱勒爾先生,您在您的大作里幹嗎對家父寫了這麼多不真實的情況呢?他既沒有揮霍連隊的公款,也沒有苛責下屬——對於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您怎麼抬得起手來寫這種無中生有的事呢?)至於您寫的關於帕夫利謝夫的話,更叫人完全無法容忍了:您居然稱這位最高尚的人是貪淫好色的花花太歲,而且說得那麼大胆,那麼肯定,好像言之鑿鑿、千真萬確似的,其實這是一位世上少有的最最潔身自好的人!他甚至是一位出色的學者,他與科學界的許多可敬的人有通信關係,而且花過很多錢資助過科學。至於說他心腸好,做過許多好事,噢,當然,您寫得很對,我當時幾乎是白痴,什麼也不懂(雖然俄語我還是會說的,也聽得懂),但是我還是能夠對我現在想得起來的一切,作出自己的評價的……」
「那就似乎更應該體諒她呀……」公爵怯怯地說。
來填補時間的空虛。
「這,這,這對於一位具有俠義心腸的人……您得承認,將軍,如果是一位具有俠義心腸的人,這簡直是侮辱!」那位拳師狺狺然咆哮道,他捻著嘴上的鬍鬚,聳著肩膀,全身扭來扭去,不知道為什麼也驀地打了個冷戰。
「朋友……來多少都不怕,不過,對不起……」列別傑夫的外甥雖然還沒特別提高嗓門,但卻突然用一種十足教訓人的口吻打斷了公爵的話,「也讓我們鄭重申明,您對我們的做法不妨禮貌一點,不應當讓我們坐在您的下人的房間里,足足等了兩小時……」
「念!無論如何要念!」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斷然道,顯然費了老大的勁在克制心頭的怒火,「公爵!如果不讓念,我們會吵架的。」
「諸位!所以我才認定,這位不幸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是個單純的、無依無靠的人,容易上騙子們的當,因此我更應該幫助他,就像幫助『帕夫利謝夫的公子』一樣,——第一,反其道而行之,使切巴羅夫的陰謀不能得逞;第二,用我的忠實和友情開導他;第三嘛,我決定給他一萬盧布,也就是按我的演算法,帕夫利謝夫在我身上可能花掉的錢……」
「您沒有權利這樣說……我……不單純……這……」布爾多夫斯基激動地、吐字不清地說道。
「沒錯,我們是商量好了的。」列別傑夫的外甥證實道。
「這太氣人了,」伊波利特尖聲說道,「這種假設是氣人的、錯誤的、與事無關的。」
「先生們,上帝做證,我得知諸位光臨,總共才不到一分鐘。」公爵再次申明。
「兒子不能對老子的放蕩行為負責,而母親是無罪的!」伊波利特熱烈地尖叫道。
她把一份屬於幽默刊物的周報匆匆遞給他,並用手指了指其中的一篇文章。當客人們剛剛進屋的時候,列別傑夫就從一旁跑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身邊(他一直在討好她),一句話不說,就從口袋裡掏出這份報紙,一直塞到她的眼皮底下,指了指一欄圈出來的文章。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讀了這篇文章后,大吃一驚,激動極了。
「對不起!……」
小姐們覺得很尷尬、很可恥。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強忍住心頭的滿腔怒火,也許在痛悔她不該介入到這件事情中來,現在她痛定思痛,一言不發。公爵心頭也跟那些過分靦腆的人在類似情況下常常發生的情形一樣:他對別人的行為感到羞恥,他為自己的客人感到羞愧,以致最初一剎那,他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他們。普季岑、瓦里婭、加尼亞,甚至列別傑夫——所有的人都似乎面有愧色。最奇怪的是,連伊波利特和「帕夫利謝夫的公子」也似乎吃了一驚,列別傑夫的外甥也明顯地表示不滿。只有那位拳師鎮定自若地端坐不動,捻著嘴上的小鬍子,略微低垂了眼睛,正襟危坐,但是這並不是由於不好意思,而是恰好相反,似乎是出於一種高尚的謙虛和露骨的得意。從各方面看,他非常欣賞這篇大作。
列別傑夫的慷慨激昂的外甥,說到這裏停了下來。
「不過,也可以根本不承認您有提這類問題的權利。」列別傑夫的外甥在打邊鼓助威。
「既然你們願意這樣,那方才剛一開口,為什麼要大吵大嚷,吵得不亦樂乎呢!」公爵表示詫異道。
「不,對不起,公爵,對不起,現在這事不能就這麼行了……」列別傑夫的外甥大叫,幾乎壓過了所有人的聲音,「現在必須把這事清清楚楚和堅定不移地提出來,因為大家顯然不明白這事的關鍵所在。這裏摻雜了一些吹毛求疵的法律問題,由於這些吹毛求疵的問題,有人威脅說要把我們轟出去!我說公爵,難道您當真認為我們都是些傻瓜和笨蛋嗎?難道我們自己就不明白我們這事遠非法律問題,如果依法辦事,我們無權問您索要一個盧布嗎?但是我們偏偏懂得,這裏固然沒有法權,但卻有人權,自然的人權,保持健全的理智權和良心的呼聲,哪怕我們這一權利並沒有寫在任何陳腐的人類法典上,但是一個正人君子,也就是理智健全的人,即使法典上沒有明文規定,也應當始終是一個正人君子。因此我們才冒著被人家轟出去的危險(您剛才就是這麼威脅我們的),冒昧前來。就因為我們不是來請求,而是來要求,而且還因為這麼晚了我們還來登門拜訪(其實我們來得並不晚,而是你們硬要我們在下房裡等候的),有失禮貌,你們就要把我們轟出去。因此我說,我們這次前來是無所畏懼的,因為我們假定您是一個理智健全的人,也就是說,是個顧全名譽和多少有點良心的人。是的,這沒錯,我們不是誠惶誠恐地走進來的,不是像您的一幫食客和有求于您的人,而是像自由人那樣昂首挺胸地走進來的,我們不是來向您請求什麼,而是來自由而又自豪地提出要求(聽見了嗎,我們不是來向您請求,而是來向您要求,您要牢牢記住這一點!),我們充滿自尊而又直截了當地向您提出一個問題:在布爾多夫斯基的這件事情中,您承認您是對還是不對?您是否承認帕夫利謝夫先生有恩于您,甚至可以說救了您的命?如果您承認(這是顯而易見的),那您是否打算,或者捫心自問,您是否應該,在您接受了數百萬遺產之後,多少拿點錢出來貼補貼補窮愁潦倒的帕夫利謝夫的公子,雖然他現在姓布爾多夫斯基呢?您說您應該還是不應該?如果應該,換句話說,如果您還有一點用你們的語言稱之為榮譽和良心,我們則更準確地用健全的理智這一稱謂來表示這層意思的話,那您就應九九藏書該滿足我們的要求,事情也就算了了。滿足我們的要求,而不是要我們來央求您,對您千恩萬謝,您別指望我們會這麼做,因為您這樣做不是為了我們,而是分內應做的事。如果您不想滿足我們的要求,也就是您回答不,那我們馬上走,事情也算完了。但是我們要當著您的面,並且當著您的所有見證人的面,說您是個死不開竅和修養極差的人,而且從今以後您休想,也無權自命為一個有榮譽感和有良心的人,您想花幾個臭錢就買下這一權利,也太便宜了吧。我的話完了。我提出了問題。如果您有這個膽量,現在就可以把我們轟出去。您可以這樣做,有權有勢嘛。但是請您記住,我們不是來請求您,而是來向您提出要求的。是要求,而不是請求!……」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是個急性子的、容易衝動的女人,因此有時候常常心血來潮、不假思索地拔錨開航,也不問天氣好壞,駛進公海。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不安地在座位上動了動身子。但是當大家起初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莫名其妙地等待下文的時候,科利亞已經打開報紙,從列別傑夫跑過來指給他看的那個地方開始念道:
進步!改革!公理!
「這……這……這……」激動的來賓同時發出了七嘴八舌的聲音。
「這自然是坑蒙拐騙!如果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其實並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公子』,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布爾多夫斯基提出的要求,就是一種彰明較著的詐騙行為(當然,這是假定說他知道事實真相的話!),但現在的問題是人家騙了他,所以我才堅持必須替他說句公道話,因此我才說他是值得同情的,因為他太單純了,不能沒有人替他出來說話,否則,就這件事本身來說,他也就成了騙子了。要知道,我自己早就深信不疑,他對個中內情的確一無所知!到瑞士去以前,我自己的情況也與他相仿,說起話來也咿咿唔唔,前言不對後語,——想說又說不出來……這我明白。請恕我直言,因為我自己的情況也庶幾近之,所以我非常同情他!最後,儘管現在已經沒有了『帕夫利謝夫的公子』,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我仍舊,我仍舊不改初衷,情願奉還一萬盧布,作為對帕夫利謝夫的紀念。要知道,我在遇到布爾多夫斯基先生這件事以前,就曾想拿出一萬盧布來資助辦學,作為對帕夫利謝夫的紀念,但是現在資助辦學或者給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反正都一樣,因為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即使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公子』,也跟是他的公子差不多:因為他本人上了人家的大當,他自己曾經當真以為自己是帕夫利謝夫的兒子!現在,請諸位先聽聽加夫里拉·阿爾利達翁諾維奇的情況說明,咱們就此結束此事,請諸位別生氣,也別激動,請諸位先坐下!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馬上就會給我們說明一切,我承認,我也非常想知道全部內情。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他說他甚至親自到普斯科夫去找過您的母親,她根本就沒有像你們硬要在文章中寫的那樣,卧病在床、奄奄一息……請坐,諸位,請坐!」
「非常抱歉,第一,我已經親眼看清了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為人,我現在已經親眼看到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是一個涉世未深的人,但是大家都在欺騙他!他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因此我才應該體諒他。第二,我曾經把這事委託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去辦,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他的消息了,因為我在來彼得堡的路上,後來又在彼得堡病了三天,可是現在,也就是一小時前,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他突然通知我,切巴羅夫意欲何為他已經全部弄清楚了,並且有真憑實據,至於切巴羅夫的為人,恰如我所推想的那樣。諸位,許多人都認為我是白痴,這,我是知道的,由於我名聲在外,說我會把錢隨隨便便地送給別人,因此切巴羅夫就以為我會很容易上當,而他指望加以利用的也正是我對帕夫利謝夫的感情。但是現在主要是,——請聽我說完嘛,諸位,請聽我說完嘛,——主要是,現在忽然弄清楚了,原來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根本就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公子!這事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剛才告訴我的,而且他向我保證,他已經弄到了確鑿可靠的證據。好了,諸位對此有何高見,要知道,在發生這一場軒然大|波之後,簡直使人沒法相信!聽著:證據確鑿!不過,我還是不信,奉告諸位,我自己也不信,我還在懷疑,因為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沒有來得及把一切詳情細節原原本本告訴我,但是,至於說切巴羅夫是個騙子,對此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他把你們所有的人都騙了,既騙了不幸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又騙了你們這些為朋友仗義執言的所有先生(因為他顯然需要支持,這點我是明白的!),他非但騙了你們所有的人,而且把你們所有的人都裹挾進了這件詐騙行為,因為這實際上就是坑蒙拐騙。」
宋廖瓦在五年之中,把施奈德的外套玩弄,
「先生!……」
「我雖然知道有人寫了這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張發表,因為為時尚早。」列別傑夫的外甥加了一句。
「好吧,好吧,諸位,」公爵立刻表示同意,「在最初的不信任之後,我終於認為我也可能弄錯,也許帕夫利謝夫的確有個兒子也說不定。但是使我感到十分吃驚的是,這兒子居然會這麼輕易地,我是想說,居然會這麼公開地把自己的出生秘密和盤托出,主要是,竟至於不惜玷污自己生母的名聲,因為切巴羅夫還在當時就曾用公開這一秘密嚇唬過我……」
沒有辦法,科利亞|情緒激動、滿臉通紅,焦躁地提高了嗓門,繼續念道:
「關於這篇文章,公爵,」拳師插|進來說道,他非常想發表一下自己的高見,他神情愉快、笑容可掬(不難看出,女士們的在場對他發生了明顯的、強烈的影響),「關於這篇文章,我承認,作者的確是我,雖然我這位多病的朋友剛才對它多所詬病,但是,因為他體弱多病,我已經習慣了不跟他計較。但是我之所以寫它,並在一家好友的雜誌上發表,僅僅是作為一種通訊報道。只有其中的那首詩,的確不是我寫的,它的確出於一位著名的幽默作家的手筆。這篇文章我只念給布爾多夫斯基一個人聽過,而且還沒念全,就立刻取得他的同意拿去發表了,但是你們也應當承認,即使沒有取得他的同意,我也可以拿去發表。說話、寫文章、把事情公之於眾,乃是普天下人都應享有的、光明正大的、並能產生良好的效果的權利。公爵,我希望您能夠開通一點,不至於否認我有這樣做的權利吧……」
「對不起,諸位,對不起,」公爵急忙賠罪,「請諸位原諒。這是因為我想,咱們不如把心裏想說的話完全攤開來說好,但是隨你們便,悉聽尊便。我當時對切巴羅九-九-藏-書夫說,因為我不在彼得堡,但是我可以立刻委託一位朋友全權處理這件事,後來我也把這個情況通知了您,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我要直截了當地對你們說,諸位,我覺得這事其中有詐,因為這裏切巴羅夫在搗鬼……噢,諸位,請勿見怪!看在上帝分上,請千萬不要見怪!」公爵看到布爾多夫斯基臉有慍色,在他的朋友中也出現了騷動和抗議,便害怕地叫起來,「我說這事其中有詐,這跟你們本人無關,也不可能有什麼關係!因為那時候你們中的任何一位我都不認識,也從未見過面,連你們的尊姓大名我都不知道。我說這話是沖切巴羅夫一個人說的,只是泛泛而論,因為……你們倘若知道自從我接受遺產以來受了多大的騙,你們也許就不會怪我了!」
「我什麼也不否認,但是您也得承認,在您的大作里……」
用單調無聊的把戲,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突然叫他道,「快來看看這篇文章,快來看呀,就談的你那事兒。」
「諸位,諸位,請允許我也說幾句,諸位女士們先生們,」公爵傷心而又激動地大聲說道,「有勞諸位大駕,讓我們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以便互相了解。關於這篇文章,諸位,我無話可說,隨它去。不過,諸位,文章里寫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所以說這話,是因為你們自己也很清楚,甚至覺得很可恥。因此,如果這是你們中間的什麼人寫的,我將感到十分驚奇。」
「我只是感到驚奇,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居然能夠……但是……我想說的是,你們既然已經把事情公之於眾,那方才我當著朋友們的面提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們為什麼又要如此生氣呢?」
「這才是一個聰明而又極其光明磊落的人所說的一句聰明而又光明磊落的話!」拳師莊嚴宣告。
「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有權……我……」那位「帕夫利謝夫的公子」嘟囔道。
卻干出欺詐學生的勾當。
「您沒有任何權利作這樣的假設!」列別傑夫的外甥又以教訓人的口吻幫腔道。
公爵先坐了下來,又讓座位上一個個跳將起來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那一群人也一一就座。在最後這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內,他說話很激動,聲音很大,說得跟連珠炮似的,很不耐煩,有點衝動,嗓門也比所有的人都高,喊得也比所有的人都響,以致後來他對現在脫口而出的有些話和假設深感後悔。如果不是別人刺痛了他,使他忍無可忍,他是不會允許自己這麼露骨、這麼匆忙地公然說出自己的某些猜測和過於開誠布公的話的。但是他剛一坐下,一陣熾烈的後悔就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除了他公然假定布爾多夫斯基也患有他自己在瑞士治療的那種病,因而「得罪」了布爾多夫斯基以外,——此外,他又作出了提供一萬盧布,但不是資助辦學的許諾,照他看來,這樣做既失禮,又不慎重,好像是給別人施捨似的,而且還當著眾人的面公然說出來。「應當等一等,等到明天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再提出來嘛,」公爵立刻想道,「現在看來,已經無可挽回了!我真是白痴,地地道道的白痴!」他暗自認定,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和非常痛心。
「還是你來念好,快念,念出聲來!念出聲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耐煩地從公爵手裡奪過報紙(其實公爵的手才剛剛碰到報紙),對科利亞說,「你給大伙兒念念,大聲點,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別念了,科利亞!」公爵用央求的聲音叫道。四面八方發出一片感嘆。
科利亞念完后,一言不發,急忙把報紙遞給公爵,然後跑到牆角,一頭鑽進去,用兩手捂住了臉。他感到羞愧無地,他那孩子般的、尚未習慣於人間污濁的敏感的心,感到非常氣憤。他感到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猛然破壞了一切,僅就他公然向人們念了這東西,他感到他自己就是這事的罪魁禍首。
「這……這我就不明白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非常氣憤地叫道。
「多克托連科先生,」公爵聲音頗低地開口道,「依照愚見,您剛才的一席話,有一半是完全對的,我甚至認為有多於一半是對的,如果您不是在您的話里忽略了一些東西的話,我本來是可以完全同意足下的高見的。您究竟忽略了什麼呢,我也說不清,但是為了使您的話無懈可擊,當然還缺少點什麼。不過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諸位,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發表這篇文章呢?要知道這裏沒有一句話不是誹謗,因此,諸位,依我看,你們是幹了一件卑劣的事。」
「如果這事落到我頭上,」那位拳師狺狺然嘟囔道,「如果沖我這樣一個具有俠義心腸的人這麼干,我要是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的話……我……」
「簡直豈有此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憤怒地嘟囔道。
「真叫人受不了!」將軍嘟囔道。
「一萬盧布我不同意。」布爾多夫斯基說。
「我們不是來請求,而是來要求,要求,要求!……」布爾多夫斯基嘟嘟囔囔地說,臉紅得像只大蝦米。
「對不起,對不起,諸位,你們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公爵激動地對他們說道,「第一,凱勒爾先生,您在您的大作里對我的財產估算得非常不準確:我根本沒有得到幾百萬,也許我只有您假定我擁有的財產數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第二,我在瑞士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在我身上花掉數以萬計的盧布:施奈德每年才收到六百盧布,而且總共也只是最初的三年;帕夫利謝夫從來沒有到巴黎去請過漂亮的家庭女教師,這又是誹謗。我看,花在我身上的錢還遠遠不到一萬盧布,但是我卻拿出了一萬盧布,你們自己也看到,我還要還債,因此我無論如何拿不出更多的錢來給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了,雖然我非常愛他,也愛莫能助,之所以愛莫能助,還因為出於一種禮貌感,我是還他的債,而不是給他的施捨。諸位,我不知道,你們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但是我希望今後能用我的友誼來補償這一切,用積極關心不幸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命運這一辦法來補償。他肯定上了人家的當,因為倘若不是人家騙他上當,他自己是決不會出此下策,比如今天在凱勒爾先生的這篇大作里公然詆毀自己的母親……諸位,你們到底怎麼啦,怎麼又冒起火來了呢!這樣下去,我們會永遠無法互相了解的。你們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現在親眼看到並且深信我的猜測是對的。」公爵著急地想說服他們,想平息他們心頭的焦躁,但是他沒有發現,他反而使他們的情緒更加激昂了。
「完全正確!」房間深處突然爆發出伊沃爾金將軍的雷鳴般的喊聲。
「怎麼,才一萬!」伊波利特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