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九

第二部

「您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拉住了,我沒弄錯吧?她就是令嬡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吧?她長得太漂亮了,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可我方才頭一眼就猜出是她。您哪怕就讓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看看這位大美人呢,」伊波利特用一種不好意思的苦笑微微一笑,「瞧,公爵也在這裏,您先生也在這裏,大家都在這裏。您幹嗎要拒絕我的最後一點願望呢?」
「對不起,諸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道,同時打開了裝錢的封套,「裏面根本不是二百五十盧布,總共才一百。公爵,我這樣做是為了不致出現什麼誤會。」
「不,不一樣!」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擺出一副天真的莫名其妙的模樣,插嘴道。
鍾敲十一點。
「哎呀,安季普!」他痛苦地叫道,「我當時就跟你說過……好像就前天吧,我說,你可能的確不是帕夫利謝夫的兒子也說不定!」
「是的,公爵,應該對您說句公道話,您非常善於利用您的……所謂病(姑且說得冠冕堂皇點),善於用這種巧妙的形式來表示您的友誼和賞賜您的錢,以致現在使得一個正人君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接受它。這若不是太天真了,就是太狡猾了……究竟怎樣,您心裏比誰都清楚。」
「您當然不至於否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直接面對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的布爾多夫斯基開口道;布爾多夫斯基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看得出來,他心裏非常慌亂,「您不至於否認,當然也不會想煞有介事地否認,您是在令堂和令尊——十等文官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正式結婚後過了整整兩年才出生的吧。您的出生日期非常容易用事實來證明,在凱勒爾先生的那篇文章里公然歪曲這一事實,乃是對足下和令堂十分可氣的事,這隻能說是凱勒爾先生自己幻想出來的欺人之談,他想用這種辦法來強調您的權利有目共睹,從而有利於您。凱勒爾先生說,他在文章發表前,曾經把這篇文章讀給您聽過,雖然讀的不是全文……無疑,他並沒有向您讀到這個地方……」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驀地從四面八方叫了起來。
「我會躺下的,」伊波利特用輕輕的、喑啞的、幾乎像耳語似的聲音答道,「我今天一回去,就立刻躺下……據我所知,再過兩星期,我就要死了……這是上星期博大夫親自對我宣布的……因此,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倒想跟您說兩句話,也算是臨終遺言吧。」
「您放心,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伊波利特鎮靜地回答,這時,衝到他身邊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把抓住他的胳臂,而且不知道為什麼緊緊抓住了不放。她站在他面前,用瘋狂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您放心,令堂一定會看到,我都快死了,是不能跟我干仗的……我準備解釋一下:我為什麼笑……如蒙應允,將不勝欣慰……」
「我說過,我已經說過三遍了,」布爾多夫斯基憤怒地叫道,「我不要錢!我不接受……幹嗎……我不要……滾一邊去!……」
「如果這話屬實,那我上當了,上當了,不過不是上切巴羅夫的當,而是很早以前就上了人家的當。我不要找人鑒定筆跡,也不要同您見什麼面,我相信您的話是真的,我拒絕……一萬盧布,我不要……再見……」
他拿起帽子,推開座椅,想要走開。
他的話音剛落,又出現了一陣普遍的騷動和深深的激動不安。布爾多夫斯基驀地從座椅上站起來。
「即使不像話,即使糟糕,諸位,也決不會像你們現在這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幸災樂禍地,好像歇斯底里發作似的介面說道,「你們能不能別管我,」她向規勸她的人嚷嚷道,「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既然您自己剛才都說,連辯護人都會在法庭上聲稱,再沒有什麼比因為窮而殺死六個人更自然的事了,我看,世界末日當真到啦。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奇談怪論。現在我可開竅了!就拿這個結巴來說,難道他不會殺人嗎(她指了指布爾多夫斯基,他十分納悶和莫名其妙地望著她)?我敢打賭,他肯定會殺人!你的錢,就是那一萬盧布,他興許不會拿,他不拿,可能因為於心有愧,可是夜裡他卻會進屋殺人,把錢從錢匣子里拿走。問心無愧地拿走!他這樣做並不是雞鳴狗盜、殺人越貨!這叫『因高尚的絕望鋌而走險』,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麼……呸!一切都顛倒了,大家都腳朝上走路了。一個姑娘,從小在家裡長大,忽然跑到大街上,縱身一跳,上了一輛輕便馬車:『媽媽,前些日子,我嫁給了一位名叫卡爾雷奇的或者伊萬內奇的人,再見!』你們看,這樣好嗎?值得尊敬嗎?自然嗎?這就是所謂婦女問題?瞧,就是這個渾小子(她指了指科利亞),前幾天還跟我爭辯說,這就是所謂『婦女問題』。即使母親是混蛋,你還是必須把她當人看待!……你們方才幹嗎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來?『不許靠近』,我們來了。『把一切權利都交給我們,不許你在我們面前說半個不字。你必須對我們畢恭畢敬,表示從來不曾有過的敬意,可是我們卻把你當作最下賤的奴才看待,甚至還不如奴才!』他們在尋找真理,似乎理直氣壯,可是他們自己卻像異教徒似的,在文章里對他極盡誹謗污衊之能事。『我們要求,不是請求,您休想從我們嘴裏聽到半句表示感謝的話,因為您是為了滿足您自己的良心才這麼做的!』多麼充足的理由:既然你不會表示任何感激,那公爵也滿可以這樣來回答嘛:因為帕夫利謝夫做好事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良心,所以他對帕夫利謝夫也就不會有任何感激之情了。要知道,你的希望不就是寄托在他對帕夫利謝夫的感恩戴德上嗎:要知道,他並沒有向你借過錢,他也不欠你的債,你不把希望寄托在他對帕夫利謝夫的感恩圖報上,還能寄托在什麼上呢?你自己又怎麼能否認一個人應有的感恩戴德之情呢?真是些瘋子!因為公眾當中對一個被勾引的少女嗤之以鼻,他們就認為這社會野蠻和沒有人性。既然你認為這社會沒有人性,可見,你也認定這少女對這社會只會感到痛心疾首啰。既然痛心疾首,那你幹嗎還要把她在報上披露,向這個社會揭露她的醜事,可是又要求她不痛苦呢?真是些瘋子!都是虛榮心作怪!他們不信上帝,不信基督!要知道,你們被虛榮和驕傲所腐蝕,到頭來非狗咬狗不可,我把醜話說在頭裡。這豈不是一片混亂,豈不是一團糟,豈不是糟糕透頂嗎?看到這種情況后,這個不要臉的人竟還死乞白賴地請求他們寬恕!難道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嗎?你們笑什麼:笑我跟你們在一起玷污了自己的名聲嗎?既然玷污了,還能有什麼法子!……你別笑,你這壞東西(她突然對伊波利特嚷道)!自己就差一口氣了,還帶壞別人。你把這渾小子就給我帶壞了(她又指了指科利亞),他動不動就提到你,凈胡說八道,你教他無神論,你不信仰上帝,得把你狠狠地揍一頓,先生,你們呀,讓人噁心透了!……那麼說,你要去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你明天要去找他們?」她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又回過頭來問公爵。https://read.99csw.com
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有兩三個人笑得最響。
「我一躺下就起不來了,只能等死,」伊波利特微微一笑,「我昨天就想躺下,從此再不起來,乾脆等死,但是後來又改了主意,想拖到後天再說,因為兩條腿還站得住,還能走……我想跟他們今天一起到這裏來……就是太累了……」
「噁心而又不登大雅之堂!」伊波利特又咳嗽起來,咳得身體劇烈抖動。但是布爾多夫斯基什麼也沒有注意,甚至都沒有動彈。
「椅子!」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但又親自跑去端了一把椅子,坐在伊波利特對面。「科利亞,」她吩咐道,「你立刻陪他走,送他回家,明天,我一定親自……」
「文章里說五十盧布呀!」科利亞叫道。
這時,他突然可怕地咳嗽起來,咳了足有一分鐘,怎麼也克制不住。
「別管啦,別管啦。」公爵向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連連擺手。
「這是您膽敢經由切巴羅夫之手賞給他的二百五十盧布。」多克托連科說明道。
「你要去,咱們就一刀兩斷!」她迅速轉過身,匆匆而去,但是突然又迴轉身來。「也去找這個無神論者?」她指了指伊波利特。「你幹嗎對我冷笑!」她似乎有點不自然地叫道,因為受不了他那辛辣的嘲笑,她突然向伊波利特撲了過去。
「行了,捷連季耶夫先生,行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好不容易才打斷了他的話,「您應當安靜,不要激動,您好像很不舒服,是嗎?我很同情您。既然如此,如果您願意,我就結束自己的講話,就是說,我無奈只能簡要地講一些事實,我深信,能夠知道這些事實的全貌,決不會是多餘的,」他看到又出現了某些類似不耐煩的普遍的騷動,便加了一句,「我只想有根有據地告訴你們一件事,讓一切與此事有關的人都知道。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令堂所以能夠獨一無二地受到帕夫利謝夫的好感和關照,乃是因為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曾愛過一名女僕,而令堂就是那名女僕https://read.99csw.com的親妹妹,但是這名女僕卻得急病死了,否則他是一定會娶她為妻的。我有證據說明這件家庭隱私是千真萬確和完全可靠的,不過這事鮮為人知,甚至已被完全遺忘。其次,我們還可以說明,令堂還在十歲的時候就被帕夫利謝夫當作自己的親屬予以收養,並且撥給她一筆數目可觀的嫁妝,於是所有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便在帕夫利謝夫的眾多的親屬中產生了一些令人頗堪憂慮的謠言,甚至有人以為,他將娶自己的養女為妻,但是結果卻是在她十九歲的時候,她出於對土地測量員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的愛慕(對此我有非常確鑿的證據)嫁給了布爾多夫斯基。此外,我還收集到一些確鑿可靠的證據,證明令尊布爾多夫斯基先生雖然根本不是一個做買賣的人,可是他在得到令堂一萬五千盧布的陪嫁以後,卻辭去了職務,跨入商界,結果受騙上當,丟掉了本錢,由於不勝苦惱,便開始借酒澆愁,結果一病不起,並在與令堂婚後的第八年,不幸早逝。據令堂親口證實,此後,她便一貧如洗,要不是帕夫利謝夫每年給她六百盧布這一經常而又慷慨大方的接濟的話,她一定會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此外,還有無數證據證明,您還在孩提時代,他就非常喜歡您。根據這些材料,並得到令堂證實,我們發現,他之所以愛您,主要是因為您小時候說話不清,似有殘疾,看上去十分可憐和不幸(而我根據確鑿的證據得出結論,帕夫利謝夫一生對於一切發育不良和有先天性缺陷,特別是在孩子們身上,懷有一種特別的慈愛之心,——我深信,這一事實對於咱們這事非常重要)。最後,我還可以誇耀一下我對主要事實確鑿無誤的調查,即帕夫利謝夫對您的這種特別寵愛(在他的努力下,您進了中學,並在上學時受到校方的特別監護),終於漸漸地在帕夫利謝夫的親屬和家人中產生了一種想法,以為您就是他的親生兒子,而令尊不過是妻子另有外遇的丈夫。但是主要的是,這一想法直到帕夫利謝夫晚年才固定下來,一直發展到大家都信以為真,這時大家對遺囑都提心弔膽,最初的事實已被遺忘,而調查又不可能。無疑,這一想法也傳到了您的耳朵里,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並且使您深信不疑。我有幸親自見過令堂,令堂雖然知道這些謠言,但她至今不知道(我也諱莫如深),您,也就是她的兒子,居然也被這種謠言所迷惑。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見到您這位高堂老母的時候,她正疾病纏身,生活異常困苦,自從帕夫利謝夫死後,她就一蹶不振,過著極其貧苦的生活。她含著感激的眼淚告訴我,她能活在世上,全是因為有您和您的幫助,她對您的未來寄予厚望,並熱烈地相信,您一定能夠鵬程萬里……」
「對不起,伊沃爾金先生,」伊波利特突然惱怒地打斷他的話,「說這些廢話幹嗎(請恕冒昧)?現在真相已經大白,我們同意其中的主要事實言之有據,幹嗎還要繼續講這些讓人聽了難受的氣人的廢話呢?您大概想藉此誇耀一番您調查有功,手段高明,在我們和公爵面前顯示一下您是一位多麼能幹的偵查員和偵探吧?或者您莫非打算原諒布爾多夫斯基,併為他開脫,說他是因為不了解真相才被捲入這件事情的?但是,先生,這也太狂妄了!您應該明白,布爾多夫斯基既不需要您替他開脫,也不需要您的原諒!他心裏很委屈,本來就很難受,他的處境很尷尬,您應該看到,也應該懂得這一點嘛……」
「都快死了,還老愛長篇大論地講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說罷放開他的胳臂,恐怖地看著他擦去嘴唇上的血跡,「你哪能說話呀!你應該去乾脆躺下……」
「這倒不由得使我想起,」一直站在一旁作壁上觀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道,「一位律師不久前所作的一篇著名的辯護詞。他的當事人謀財害命,一下子殺了六個人。可是這位律師卻提出他的當事人很窮,作為情有可原的理由,他忽然作出這樣的結論:『我的當事人因為窮才起意去干殺人越貨的事,殺了六個人,這是十分自然的,有誰換了他不會這樣想,這樣做呢?』反正是這一類的話吧,令人聽了捧腹。」
「凱勒爾先生,您剛才點明的這個事實太珍貴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接著說道,「然而,根據非常準確的材料,我仍有充分的理由肯定,布爾多夫斯基先生雖然非常清楚他出生的時間,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有關帕夫利謝夫僑居國外的情況:帕夫利謝夫在國外度過了大半生,即使回到俄國,也從來只作短暫的停留。此外,他當時出國這件事本身,平常已極,二十多年後已無人記得,甚至連帕夫利謝夫的至親好友也已淡忘,更不必說當時尚未出生的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了。當然,現在要進行調查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也應該承認,我所取得的調查材料,得來純屬偶然,九-九-藏-書也很可能得不到。因此,在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甚至在切巴羅夫看來,要進行這樣的調查的確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他們想要調查也屬徒然。但是他們也可能根本就沒想到……」
「沒錯,」將軍夫人斷然說,「不過你說話小點聲,別太激動了。你使我的心變軟了……公爵!你不配讓我留在你這裏喝茶,不過也就算了,我留下來,雖然我不向任何人請求原諒!不向任何人!休想!……話又說回來,公爵剛才我把你狠狠地罵了一頓,請多包涵,——如果你願意我這樣做的話。不過,我也不硬拽著任何人留下,」她忽然怒容滿面地對丈夫和女兒們說,彷彿他們做了一件非常對不起她的事情似的,「我一個人也能回家……」
「咱們離開這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早該走啦,把公爵也帶走。」希公爵微笑著,儘可能平靜地說道。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公爵叫道。
布爾多夫斯基默然坐了下來,微微低下了頭,似乎心事很重,若有所思,列別傑夫的外甥也跟著他坐了下來,他本來也站起來,想陪他一起出去,此人雖然還沒有到張皇失措和失去勇氣的地步,但也顯得很尷尬。伊波利特皺緊眉頭,神態凄然,似乎感到很驚訝。然而,這時候,他又很厲害地咳嗽起來,甚至手帕都被咯出來的血弄髒了。拳師見狀差點嚇壞了。
「這簡直叫人受不了!」列別傑夫的外甥大聲而又不耐煩地宣稱,「您長篇大論地講這段風流韻事,到底是何居心?」
她非常激動,她威嚴地抬起腦袋,擺出一副傲慢、急切而又迫不及待的挑釁的神態,用熠熠發光的眼神掃視了一下在座的袞袞諸公,但這時她未必分得清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這是長久克制,終於爆發的一股無名之火,她這時的主要興奮點就是立即投入戰鬥,立即向隨便什麼人儘快發泄心中的怒火。知道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有這種脾氣的人,立刻感覺到她的舉動異常。第二天,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曾對希公爵說:「她常常發生這種情形,但是像昨天那樣,一發而不可收拾,卻是少有的,大概每三年發作一次吧,決不會更多,決不會更多了!」他開導式地又加了一句。
「是何居心?是何用意?」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面故作驚訝,一面準備挖苦地說出自己的結論,「第一,恐怕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現在已經完全相信,帕夫利謝夫愛他是出於一片仁愛之心,而不是因為他是他的兒子。這一事實是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必須知道的。因為方才讀完這篇文章后,他肯定並讚許了凱勒爾先生的說法。我所以這樣說,布爾多夫斯基先生,還因為我認為您是正人君子。第二,經過調查后發現,這事毫無詐騙之意,連切巴羅夫亦然。這一點對於我也是很重要的,因為剛才公爵一激動,提到我與他也抱有相同的看法,即認為在這件不幸的事情中有行騙敲詐之意。這事恰好相反,當事人各方都認為事實如此,因而確信不疑,即使拿切巴羅夫說,他也許的確是個大騙子,但是在這件事情中,他充其量不過是名無孔不入而又詭計多端的書吏罷了。他希望能作為律師發筆大財,他的算盤不僅很精,很在行,而且以為萬無一失:他的根據就是公爵仗義疏財,感念已故的帕夫利謝夫的大恩大德。最後,他的根據還有(這是最重要的),公爵對於榮譽和良心抱有某種頗有騎士之風的觀點。至於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本人,甚至可以這樣說,他由於自己的某些信念,同時又受到切巴羅夫和他周圍的那伙人的慫恿,開始辦這件事的時候,幾乎完全不是出於一己的私利,幾乎認為這就是為真理、進步和人類服務。現在,當真相大白之後,大家一定很清楚,儘管有各種假象,布爾多夫斯基的為人還是清白的,公爵現在也一定比方才更加急於和樂意向他作出友好的協助和積極的支援,就像他方才談到學校和帕夫利謝夫的時候提到的那種協助和支援一樣。」
他差點沒從涼台上跑出去。但是列別傑夫的外甥抓住了他的胳膊,悄悄對他說了些什麼。他又迅速返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沒有封口的大信封,扔到公爵身旁的一張小桌上。
「別打岔,律師先生,我們並不像您想象的那樣都是傻瓜,」列別傑夫的外甥十分惱怒地叫道,「一百盧布自然不等於二百五十盧布,二者的確不一樣,但重要的是原則。我們主動把錢擲還給您,這才是最重要的,至於說少了一百五十盧布,這不過是小節。重要的是布爾多夫斯基不接受您的施捨,公爵大人,他把您的施捨當面擲還給您,在這個意義上,一百盧布也罷,二百五十盧布也罷,都一樣。布爾多夫斯基沒有接受一萬盧布:您是看見了的,如果他是雞鳴狗盜之徒,那就連一百盧布也不會拿來!其餘的一百五十盧布,我們給了切巴羅夫,作為他去找公爵的盤纏。你們快取笑我們的笨拙,快取笑我們的不善於辦事吧,你們本來就https://read.99csw.com已經使盡了渾身解數,極力使我們成為笑柄,但是不許你們說我們不夠光明磊落。這一百五十盧布,先生,我們大家會一起湊錢還給公爵的,哪怕一盧布一盧布地湊起來,也要還給他,連本帶利都還給他。布爾多夫斯基很窮,布爾多夫斯基並沒有百萬家私,而切巴羅夫從外地回來后又開來了一份賬單。我們希望打贏這場官司……有誰換了他不會這樣做呢?」
「別說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別說啦!」公爵非常害怕地叫道,但是已經晚了。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倒想跟公爵討杯茶喝……我太累了。我說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您剛才似乎想請公爵到您府上喝茶,您就留在這兒吧,咱們一塊兒聊聊,公爵一定會讓咱們大家喝茶的。對不起,我越俎代庖了……但是我知道您心地善良,公爵的心腸也好……我們大家都太善良了,善良到了滑稽的程度……」
「一會兒就歇過來了。您幹嗎不肯滿足我的最後一點願望呢?……您知道嗎,我早就幻想能夠同您認識認識,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我常常聽人家說起您……是聽科利亞說的,幾乎只有他一個人從來不離開我……您是一位奇特而又古怪的女人,一位異乎尋常的女人,我現在總算親眼見到了……您知道,我甚至有點喜歡您。」
「還您錢!……您休想……休想!……還您錢!……」
「是的。」
「聽見了嗎!你指望的也正是這一點,」她又轉過身去對多克托連科說,「所以這錢就等於在你兜里揣著一樣,所以你才會吹牛皮,才會自吹自擂地想蒙我們……不,親愛的,這種傻瓜你另找吧,我可把你們看透了……看透了你們的全套把戲!」
「夠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別管我!」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您為什麼現在才把胳臂伸給我?您方才就沒能耐把我帶走嘛!您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聽您的話,不肯出去,您應當揪住我這混蛋的耳朵,把我硬拽出去呀。哪怕為了女兒們,關心一下我也好呀!可是現在,沒有您我也能找到路,這種奇恥大辱足夠我一年受用的了……且慢,我還要謝謝公爵哩!……公爵,謝謝您的款待!而我卻坐下來聽年輕人大放厥詞……這太惡劣,太惡劣了!真是亂七八糟,一團糟,連做夢也不會夢見這種卑劣的事!難道他們全是這樣?……住嘴,阿格拉婭!住嘴,亞歷山德拉!不關你們的事!……別在我旁邊來迴轉悠,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讓我討厭透了!……親愛的,你當真要請求他們原諒,」她又轉向公爵接著說道,「說什麼『對不起,我竟斗膽想送給您錢』……你這愛吹牛皮的渾小子,你笑什麼!」她又驀地向列別傑夫的外甥嚷道,「你說什麼『我們不要錢,我們是要求,而不是請求!』好像他不知道這個白痴明天就會顛顛顛地跑去找他們,向他們表示友誼並送錢給他們!你不是要去嗎?你去不去?」
「那坐下,坐下,幹嗎站著!給你椅子。」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跑過去,親自給他端來了一把椅子。
「謝謝您,」伊波利特低聲往下說道,「您就坐在我對面,咱們好好聊聊……咱倆一定要好好聊聊,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現在我堅持要這樣做……」他又向她微微一笑,「您想想,我今天出來,跟大家待在一起,是最後一次了,再過兩星期,我一定會長眠黃土。今天好像在跟大家和大自然告別。我雖然不是一個非常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您想想,這一切發生在這裏的帕夫洛夫斯克,我還是挺高興的:起碼可以看看綠葉紛披的樹。」
「夠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幾乎氣得發抖地突然宣佈道,「該是結束這類胡說八道的時候了!……」
「請原諒,凱勒爾先生,」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先讓我把話說完。我向您保證,一會兒會談到您這篇大作的,到那時候,您再作解釋也還不遲,現在最好讓我們從頭說起。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舍妹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普季岑娜的幫助下,從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薇拉·阿列克謝耶芙娜·祖布科娃(一直寡居的女地主)那裡,弄到了一封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二十四年前從國外寫給她的信。我在接近薇拉·阿列克謝耶芙娜之後,經過她的指點,我又去求教一位名叫季莫費·費奧多羅維奇·維亞佐夫金的退伍上校,他是帕夫利謝夫先生的遠親和生前好友。我從他那裡又得到了兩封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也是從國外寫給他的信。根據這三封信,以及信中註明的日期和講到的事實,可以準確無誤地證明,毫無推翻的可能甚至疑惑的餘地,尼古拉·安德烈耶九九藏書維奇出國的時候,正好在您布爾多夫斯基呱呱墜地的一年半之前(而且他一連三年僑居國外,沒有回國)。令堂從來沒有離開過俄國,這,您是知道的……眼下,我就不來讀這幾封信了,因為現在時間已晚,我只把事實先予點明。但是,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您若有意,可以定個日子,哪怕明天上午也行,到我那裡見面,把您的見證人(來多少人都行)和筆跡鑒定人都帶來,你們將會確信我所講的事實是有目共睹、確鑿無疑的。這對於我已毫無疑問。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件事,不消說,也就不攻自破、不了了之了。」
「Maman,這樣多丟人呀!」阿格拉婭大聲叫道。
小姐們近乎害怕地站在一旁,將軍簡直嚇壞了,大家普遍感到驚訝。有些人站得遠些,在暗自竊笑和交頭接耳地低聲說著什麼,列別傑夫的臉上則活現出異常興高采烈的模樣。
「是我不對!」公爵走到布爾多夫斯基面前說,「我非常對不起您,布爾多夫斯基,但是這錢我不是作為施捨給您的,請相信我。我現在做得也不對……我方才做得也不對。(公爵很難過,神情疲倦而又衰弱無力,說話也前言不對後語。)我說到詐騙等事情……但這不是說您,我錯了。我是說您……您跟我一樣,是病人。但是,又跟我不一樣,您……還教課,還贍養母親。我說,您說了有損於您母親的話,但是您愛她,這是她自己說的……我以前不知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方才沒有把話跟我說完……我不對。我竟斗膽要給您一萬盧布……但是,我做得不對,我不應該這樣做,而現在……更不行,因為您蔑視我……」
「現在哪能說話呢,」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越來越害怕了,「你渾身在發燒。方才還尖著嗓子嚷嚷,現在差點都喘不過氣來了,上氣不接下氣的!」
「這真是座瘋人院!」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
公爵忙著張羅讓大家喝茶。列別傑夫跑出了房間,薇拉也跟他跑了出去。
「的確沒有讀到,」拳師打岔道,「但是,所有事實都是一位熟知內情的人告訴我的,我……」
「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低聲而又親切地阻止他,「請您再待一會兒,哪怕就待五分鐘也行。與這件事有關,還發現了幾件非常重要的事,特別對於您,無論如何非常值得一聽。依愚見,您不應當不知道這些事,如果把這件事說清楚了,您心裏也許會愉快些……」
「怎麼『有誰』?」希公爵叫道。
「不,不能『不管』!」列別傑夫的外甥立刻抓住不放,「公爵,您那個『別管啦』,使我們覺得受了污辱。我們並不遮遮掩掩,我們公開宣稱:是的,裏面只有一百盧布,而不是全部的二百五十盧布,但是難道這不都一樣嗎……」
「沒錯,是座瘋人院!」阿格拉婭忍無可忍,不客氣地說道,但是她的話被淹沒在一片喧鬧聲中。大家都在大聲說話,大家都在議論紛紛,有的爭論,有的笑。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惱怒已極,帶著一副有損他尊嚴的模樣,在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起回去。列別傑夫的外甥乘機插|進了一句十分無禮的話:
但是他們並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大家都過來圍住她,表示願意奉陪。公爵立刻開始勸所有的人都留下來喝茶,並對自己至今沒想到這一點表示歉意。連將軍也變得和顏悅色了,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請主人不必介意的話,甚至還和顏悅色地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真是的,你在涼台上不覺得太涼嗎?」他甚至差點沒問伊波利特「你哪一年開始上的大學?」,但是沒有問出口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希公爵,也突然變得和顏悅色和笑逐顏開,阿傑萊達和亞歷山德拉雖然還有幾分詫異,但臉上已經明顯地表現出愉快。總之,大家看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危象已經過去,都喜形於色,只有阿格拉婭一人皺緊眉頭,一言不發,坐得遠遠的。其他人也都留了下來,誰也不想走,連將軍也不想走了。不過,列別傑夫順便向他低聲說了句什麼話,大概這話將軍聽了不十分愉快,因此立刻悄悄地溜到角落裡去了。公爵也走上前去,——邀請布爾多夫斯基及其一夥統統留下來喝茶。他們板著臉嘟囔說,他們可以稍候,等伊波利特一起走,說罷便立刻退到涼台的一個最遠的角落,重新互相緊挨著坐了下來。大概,列別傑夫早把茶預備好了(原預備自己喝的),因此立刻端了上來。
「去。」公爵用低低的、心平氣和的聲音說道。
「我都快瘋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
「你難道瘋了嗎?真是胡說八道!現在哪能說話呀,應該養病!快去,快去躺下!……」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叫道。
「主啊,說真格的,我卻差點沒把他給打了。」
「太太,不像話和一團糟的事到處可以找到。」列別傑夫的外甥別有所指地說,然而他也顯得很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