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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

第二部

「我只想請問您,伊波利特……先生……請原諒,我把您的姓忘了。」
可以看得出來,他的興奮是一陣陣的,一會兒幾乎說胡話,一會兒又突然清醒,但也只有片刻工夫,他會突然非常清醒地想起什麼來,但說話又大部分斷斷續續,這些話也許是他卧病在床,在長久而又無聊的孤獨中,在失眠時早就想好和背熟了的。
「你們知道,我到這裏來,是為了看這些樹的嗎?就這些樹……(他指了指公園裡的樹),這豈不是很可笑嗎,啊?要知道,這事沒有任何可笑的地方,對不對?」他一本正經地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但又驀地陷入沉思。後來,過了不大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開始好奇地用眼睛在人群中尋找。他在找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站得不遠,跟剛才一樣站在從前的老位置上,——但是他已經忘了,卻在四周尋找。「啊,您沒走!」他終於找到了他,「您方才老取笑我想要在窗口講話,講上一刻鐘……您知道嗎,我已經不止十八歲了:我在這枕頭上躺著,望著這窗外,躺多久就望多久,思前想後……什麼都想到了……我想……您知道嗎,死人是沒有年齡的。還在上星期,我夜裡醒來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您知道您最怕什麼嗎?您最怕我們的真誠,雖然您瞧不起我們!這也是那天夜裡我在枕頭上想到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您以為我方才想嘲笑您嗎?不,我沒有嘲笑您,我只是想誇您……科利亞告訴我,公爵管您叫小孩……這可太好啦……對了,我想說什麼來著……我還有話要說……」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跟他一起留下,」公爵說,「有地方睡。」
「嗯,怎麼,說完了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有話就快說,先生,他該去睡覺啦。還是您想說又說不出來呢?」(她懊惱極了。)
「我的意見是,親愛的,」將軍表態了,「我們與其在這裏干著急,還不如去找個助理護士來,或者找個穩當可靠、頭腦清醒的人來陪夜。反正這事得問公爵,而且……立刻讓他休息。明天咱們再來一起拿主意。」
他又笑起來,但這已經是發狂的笑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害怕地向他跟前挪近了點,抓住他的手。他注意地看著她,帶著同樣的笑,但笑聲已經不再繼續,似乎停滯不動,凍結在他的臉上。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你在這兒呀?」突然一個清脆而又甜美的聲音叫道。聽到這聲音后,公爵(可能還有什麼人)打了個哆嗦,「哎呀,我多高興呀,終於找到你啦!我派人特地到城裡去找你,派了兩個人!找了你一整天!」
「話又說回來,我這人完全沒有見過世面(我承認這點),但是我感到很驚奇,您不僅自己留下來,跟我們這些您認為是下三流的人為伍,而且您還把這幾位……小姐留下來聽這種烏七八糟的事,雖然她們讀過小說,什麼都知道。然而,也許,我不知道……因為我說話顛三倒四,但是,無論如何,除了您以外,誰還會留下來呢……而且應一個毛孩子之請(是的,一個毛孩子,我又只好承認),跟他促膝長談,而且對一切……都表示同情……就為了……第二天令人想起來都覺得羞恥……(話又說回來,我同意,我可能詞不達意),我對這一切都十分讚賞,並且表示深深的敬意,雖然從您丈夫將軍大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來,這一切對於他是多麼不愉快……嘻嘻!」他嘻嘻嘻地笑起來,說話完全亂了套,接著又突然咳嗽起來,約莫有兩分鐘沒法接著說下去。
他說的是一套,可是好像話裡有話,想說的是完全另一套。他話裡帶刺,與此同時又顯得異常激動,疑神疑鬼地東張西望,說話很亂,前言不對後語。因此,這一切,再加上他那一副癆病鬼的模樣和奇怪的、閃亮的、彷彿發狂似的眼神,不由得繼續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
「我……愛你們……」他快樂地說道,「你們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們……他跟我談到你們的時候從來都那麼興高采烈,我是說科利亞……我喜歡看到他興高采烈。我並沒有帶壞他!我只是讓他留在我身邊……我想把大家都留下來,把大家,——但是並沒有任何『大家』,除他以外,什麼人也沒有……我想成為一個活動家,我有這個能力……噢,我想做多少事啊!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了,什麼也不願意想了,我曾經下定決心什麼也不想了,就讓大家,就讓大家撇下我去尋找真理吧!是的,造化就愛作弄人!它幹嗎,」他忽然熱烈地說下去,「它幹嗎創造出最優秀的人物又回過頭來盡情作弄他們呢?造化的安排是,只有一個人是人世間公認的至善至美的人……造化的安排是,把這人展示給人們看過以後,就註定讓他說一些至理名言,然後再為這些至理名言去大量流血,假如讓這血一下子全流出來,世界上的芸芸眾生一定會憋死淹死嗆死!噢,好在我快死了!要不然,也許我也會說出彌天大謊來的,造化就愛這麼作弄人!……我沒有帶壞任何人……我只想活著為大眾造福,為發現和宣告真理而活著……我望著窗外梅耶羅夫公寓的那堵牆,只想說一刻鐘的話,把大家,把大家全說服了,我畢生只有這一次遇到了……你們,而不是遇見人民大眾!但是結果又怎樣呢?毫無結果!結果只是讓你們蔑視我!可見我這人毫無用處,可見我是個大傻瓜,可見我應該死了!我未能給人們留下任何回憶。既沒有留下聲音,也沒有留下痕迹,既沒有留下一件事業,也沒有傳播一個信念!……請不要嘲笑一個笨伯!忘了他吧!大家都忘了他吧……請大家都忘了吧,請你們心腸不要這麼狠!你們知道嗎,如果不是碰巧得了這肺癆病,我非自殺不可……」九-九-藏-書
「謝謝您,公爵,您是我們家的一位古怪的朋友,謝謝您給我們大家舉行了這麼愉快的晚會。現在您大概很高興:居然把我們也卷進了您乾的這件荒唐事……夠啦,我們家的好朋友,謝謝您,總算讓我們看清了您的為人!……」
公爵以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態向她微微一笑。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您瞧這些茶杯,」他有點奇怪地匆匆說道,「這些茶杯大概是上等的瓷器,過去一直放在列別傑夫的玻璃櫃里鎖著,照例……從來不用……這是他妻子的陪嫁……這些東西照例從來不用……可這回他把茶杯拿出來了,不用說,為了招待你們,他太高興了……」
「公爵會原諒我的!」列別傑夫頗有信心而又十分感動地說道。
「您不怕他做出驚人之舉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追問道,「我也不怕,甚至準備洗耳恭聽。說實在的,我真希望我們這位親愛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受到懲罰,而且就在今天,馬上,不看到我就不走。您好像在發寒熱?」
「以後再說,別打岔。是的,我有點不舒服。」公爵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煩地答道。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正在談他。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站在涼台的台階上,有如挨了雷擊似的目瞪口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站住了,但並不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那樣恐懼和呆若木雞:她同樣高傲,同樣冷淡和輕蔑地望了望這個放肆的女人,就像五分鐘前她望著那幫「卑鄙小人」一樣,在匆匆一瞥之後,她旋即把專註的目光移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但是這天晚上的不測風雲並未就此結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還要經歷一次完全出乎意料的途中邂逅。
公爵詫異地望了望列別傑夫。
突然傳來一串熱烈的、急促的耳語。
伊波利特在薇拉·列別傑娃端來的茶杯里潤了潤嘴唇,就把茶杯放到小桌上,似乎不好意思起來,有點難為情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先生,請允許我也對您說幾句話,」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失去了最後一點耐心,突然怒氣沖沖地說道,「內人留下,是因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住在這裏,而公爵是我們大家的朋友和鄰居,因此無論如何輪不到您這個年輕人來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行為說三道四,至於我臉上的表情,也同樣輪不到您來當著我的面公開點破。內人之所以留在這裏,先生,」他又接著說下去,幾乎越說越有氣,「倒毋寧說是覺得奇怪和出於如今人人都能理解的好奇心的驅使,想看看你們這幫奇怪的年輕人。我自己也留下來了,就像我有時候也會佇立街頭,看到什麼可看的東西,想看個究竟一樣,只是為了看……看……看……」
「我認為您是會變的……」伊波利特從若有所思中清醒過來,又開口道,「是的!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他很高興,彷彿他終於想起來了似的,「就說布爾多夫斯基吧,他真心誠意地想保護他的母親,不是嗎?可結果卻正是他玷污了她的名聲。再比如說公爵吧,他本想幫助布爾多夫斯基,真心誠意地向他奉獻自己溫厚的友誼和錢財,也許,在你們所有的人當中,就他一個人對他沒有反感,可是他們倆卻互相敵對,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哈哈哈!你們大家都恨布爾多夫斯基,就因為在你們看來,他對自己的母親太不溫文爾雅了,是不是這樣呢?是不是,是不是呢?要知道你們大家最講究的就是形式上的溫文爾雅,不是嗎?(我早就疑心你們講究的就是這個!)那麼,實話告訴你們,你們中間也許沒有一個人能像布爾多夫斯基那樣愛自己的母親!公爵,我知道您已經偷偷地讓加涅奇卡給布爾多夫斯基寄錢去了,這事我敢打賭(嘻嘻嘻!——他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敢打賭,布爾多夫斯基現在肯定會指責您採取這種形式的不禮貌和對他母親的不尊重,上帝做證,肯定會這樣,哈哈哈!」
「如果您不馬上離開這些卑鄙小人,我恨您一輩子,一輩子就恨您一個人!」阿格拉婭向他悄聲說道,她彷彿處在一種狂亂的狀態中,但是公爵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來看她,她就扭身走了。不過,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拋棄,沒有人可以離開了:這時候,患病的伊波利特已被他們湊合著扶上了馬車,接著馬車便駛走了。
「不知道?」
「真是個瘋子!」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終於叫read•99csw.com道,他氣得滿臉通紅,莫名其妙地東張西望,「我簡直不懂她說什麼!什麼期票?她是什麼人?」
「真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又迅速轉過身去問列別傑夫。
「有樁新聞!」那個清脆的聲音接著說道,「你不用為庫普費爾的期票擔心啦,羅戈任用三萬盧布買了下來,我勸他買的。你至少可以安安靜靜地再度過三個月。至於同比斯庫普和所有那幫壞蛋,咱們憑老交情總能夠談妥的!所以,你瞧,一切都很順利。你放寬心吧。明兒見!」
「不過,我並不生您的氣,」伊波利特驀地完全出人意料地說道,而且邊說邊伸出手去(未必完全意識到),甚至還面含微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起初很驚訝,但仍以非常嚴肅的神態碰了一下向他伸過來的那隻手,好像接受他的饒恕似的。
「我不能不補充的是,」他仍用那種含義不清、貌似恭敬的口吻說道,「謝謝您注意地聽我把話說完,因為,據我多次觀察,我們的自由派是從來不允許別人有自己的特殊觀點的,他們會立刻用謾罵回答自己的論敵,或者甚至比這更糟……」
「我還有,」伊波利特說,使勁抬起頭來,「我還有一個弟弟,幾個妹妹,都還小,窮,但是天真無邪……她會把他們帶壞的!您是位聖徒,您……自己就跟孩子一樣,——救救他們吧!把他們從她手裡搶過來……她……可恥啊……噢,幫幫他們吧,上帝會百倍地報答您的,看在上帝分上,看在基督分上!……」
「請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問凱勒爾,「這篇文章是什麼時候修改的?」
將軍失望地轉過身去。
「純粹出於哥們義氣,」凱勒爾突然跳過來,徑直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聲地、響亮地說道,「純粹出於哥們義氣,夫人,決不落井下石,決不出賣朋友,我方才才隱瞞了關於他參与修改這件事,儘管他方才還提議讓我們滾出去,這話您自己也聽見了。為了還事實以真相,我承認,我的確曾經請教過他,給了他六個盧布,但決不是請他作文字上的修改,而僅僅是為了請他提供一些我多半不知道的事實,因為他是知情人。其中有關鞋罩的事,有關住在瑞士教授家狼吞虎咽的事,有關五十盧布,而不是二百五十盧布的事,一句話,所有這類事,統統出於他的手筆,給了他六個盧布,但是文字上沒作修改。」
「我才不管你卑鄙不卑鄙呢!他以為一說卑鄙就沒事了。公爵,我再說一遍,你成天跟這些小人鬼混,不覺得羞恥嗎?我永遠不能原諒你!」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發問的時候,既熱忱又憤怒,並且立等回答。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座的人即使很多,多半也只能報之以沉默和消極的好奇,而不願意主動承擔責任,即使表態,也要過很長時間。在座諸公中,也有些人準備即使坐到明天早晨,也不置一詞,例如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整個晚上都坐得遠遠的,一言不發,而且一直非常好奇地傾聽著,說不定,她這樣做有自己的道理。
「公爵,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而且發生在這一切之後,在親親熱熱、不分彼此的友好交談之後……而且,最後,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剛來這裏的時候,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因為沒有看到公爵奄奄一息、即將咽氣,根據他的外表過分誇大了他那差強人意的健康狀況,但是,一、他剛犯病不久;二、因這次犯病而帶來的沉重的回憶;三、一晚上忙忙碌碌帶來的疲倦;四、因「帕夫利謝夫的兒子」而發生的這件事,再加上現在伊波利特的事——這一切都刺|激了公爵那多病而敏感的神經,使他幾乎像發瘧子似的忽冷忽熱。此外,現在,他的眼神里另有一種憂慮,甚至恐懼,他擔心地望著伊波利特,彷彿怕他還會出什麼事似的。
「聽見了嗎,公爵?」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轉過身來問公爵,「聽見了嗎?」
「如果他能留下,我很歡迎。當然,他回去有困難。」公爵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話中有氣的問題回答道。
「好吧,再見!」他驀地斷然道,「你們以為我對你們說『再見』心裏很輕鬆嗎?哈哈!」他對自己這個使人尷尬的問題懊喪地付諸一笑,驀地,他好像恨自己總說不出自己想說的話似的,大聲而又激動地說道:「將軍大人!我榮幸地邀請您參加我的葬禮,假使您肯枉駕光臨的話,並且請……所有的人,諸位女士們先生們,跟將軍一起來!……」
公爵疑惑地望了望他。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又繼續看了他兩三秒鐘,最後,她扭身迅速向自己的別墅走去,大家都跟在她後頭,足足過了一分鐘,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非常激動地又回到涼台上找公爵。
「是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憤怒地說,對他陰陽怪氣的聲調感到奇怪,「是嗎?」
「您好像在笑?您幹嗎老笑我呢?我發現您老在笑我?」他突然不安而又生氣地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他的確在笑。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read.99csw•com耶芙娜本想站起來,但又突然怒氣沖沖地對笑而不語的伊波利特說道:
阿格拉婭不辭而別。
「我的神機妙算果然應驗了!遺憾的是讓您這小可憐兒受苦了。」他帶著十分親切的微笑低語道。
馬車駛離原地,很快不見了。
「我什麼也不知道。」公爵回答,他自己也處在一種異乎尋常而又病態的緊張中。
「您跟他們是一脈相承的,我只想指出,從強權到老虎和鱷魚的權利,甚至到丹尼洛夫和戈爾斯基,近在咫尺。」
「我經常聽人家說起您,都不外這一類……我十分高興……學會了十二萬分地尊敬您。」伊波利特接著說道。
「瞧,他操心的就是這個!」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
他說著說著,又喘起來,一種奇怪的激動狀態,隨著他說的每句話不斷增長。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閉上了嘴,可是伊波利特卻仍舊看著他,急切地等他說下去。
「好吧,我很樂意再補充幾句,」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著說道,「捷連季耶夫先生,我剛才聽到您的朋友說的一切,以及您剛才以無可置疑的才華所闡述的一切,依愚見,可以歸結為『權利壓倒一切論』,把權利置於首位,其他均在所不計,甚至排除其他一切,甚至把它置於探討權利到底應包括何種內涵之前,對不對?也許我把您的意思弄錯了?」
「謝謝您給我上了一課,將軍。」伊波利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驀地嚴肅而又出人意料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啦,你的話說夠了吧,先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突然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你們真把我煩死了……」
「不知道。」
「我卑鄙,卑鄙!」列別傑夫嘟囔道,一面說,一面捶打自己的胸脯,低下了頭,而且越垂越低。
「也沒什麼,」公爵喃喃道,繼續打量著列別傑夫,「我早就看出來是他改的。」
「是嗎?」
「噢,不,不,放心,不會的……」
伊波利特站住了,看到她這模樣幾乎大吃一驚,他舉起手來,害怕地把手伸過去,摸了摸這顆淚珠。他像孩子似的微微一笑。
「怎麼,這事究竟到什麼時候算一站呢,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您對此有何看法?這些壞小子的胡作非為,我還要忍受多久呢?」
「哪有這事,」伊波利特苦笑道,「但是,最使我吃驚的還是您那非常古怪的性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我承認,我是故意使壞,才提到列別傑夫這事的,我知道您一聽肯定會暴跳如雷,而且就您會這樣,因為公爵肯定會原諒他的,而且大概已經原諒他了……甚至在腦子裡早想好了道歉的話也說不定,是不是這樣,公爵,我說得對不對?」
「咱們走吧,Maman,還磨蹭什麼呀!……」阿格拉婭從座位上站起來,不耐煩而又憤憤地說道。
「昨天上午,」凱勒爾說,「我們見了一次面,雙方保證嚴守秘密。」
「我,親愛的……我,不用說,隨時,而且……公爵……」
他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沒有說完,就跌坐在椅子上,用兩手捂住臉,像小孩似的哭了起來。
他說到這裏又喘不過氣來,開始咳嗽。
「看個稀罕。」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提醒他道。
周圍的人都笑了。列別傑夫急急忙忙探身向前,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面前轉來轉去。
伊波利特狂怒地向他猛然轉過身來,他臉上的每根線條似乎都在突突地跳動和說話。
「我沒什麼要說的了……就這些。」
「當然弄錯了,我甚至不明白您的話……還有呢?」
「公爵,說實話,您不知道這是演的哪齣戲嗎?」
伊波利特驀地站起來,臉蒼白得可怕,臉也變了樣,顯出一副可怕的、近乎受到奇恥大辱的模樣。這主要表現在他那眼神里(他仇恨而又膽怯地望著大家),以及在他不住抖動的嘴唇上顯露出來的那種茫然、苦澀、游移不定的嘲笑里。他立刻垂下了眼睛,踉踉蹌蹌地、蹣跚地,不過臉上仍舊掛著微笑,向布爾多夫斯基和多克托連科走去,他倆都站在涼台的出口處:他要跟他們一起走。
「又怎麼啦,怎麼會這樣呢!」阿傑萊達叫道,她匆匆走到公爵面前,向他伸出手。
「好像還挺得意似的!」她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怎麼啦,親愛的,你想讓我在這裏供人恥笑嗎!」
「此話言之有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他倒背著手,以一種感到十分無聊的神態信步向涼台的出口走去,在那裡,惱火地打了個哈欠。
「我差不多沒什麼話要說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接下去說道,「我只想指出一點,由此出發,很可能一直滑到強權論上去,即個人有權使用鐵腕和個人有權為所欲為,話又說回來,世界上的事弄到最後經常就是這麼結束的。蒲魯東最後就選擇了強權。美國南北戰爭中,許多最進步的自由派到頭來就表現出,他們的觀點其實是有利於農場主的,也就是黑奴就是黑奴,就比白種人低,因此強權應屬白種人……」https://read•99csw•com
「你怎麼打不起精神來?如果你不願意,先生,我就讓他上我那裡去住!主啊,他自己也快站不住腳啦!你莫非病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們方才起身告辭的時候,我忽然想:瞧這些人,從此人鬼永隔,再也見不著他們了!這些樹也是,只有這堵磚牆依舊,一堵紅牆,梅耶羅夫公寓的牆……在我的窗戶對面……嗯,你不妨把這一切說給他們聽聽……你試試,說呀。瞧這個大美人……你不是死人嗎,你就自我介紹說『我是死人』,你說『死人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連瑪麗亞·阿列克謝耶芙娜夫人也不會罵你,哈哈!你們該不是在取笑我吧?」他不信任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你們知道嗎,我在枕頭上百感交集……你們知道嗎,我確信造化最愛作弄人……你們方才說,我是無神論者,可是你們知道嗎,這造化……你們幹嗎又笑呢?你們的心腸真狠!」他望著大家,突然凄涼而又惱怒地說道,「我並沒有帶壞科利亞。」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用完全不同的、既嚴肅而又堅信不疑的聲調說道。
「我必須指出,」列別傑夫在一片哄堂大笑聲中,心急而又迫不及待地用吞吞吐吐的聲音打斷凱勒爾的話道,「我只修改了這篇文章的頭一半,因為中間部分我們的意見不合,同時又對其中的一個提法發生了爭論,因此後一半我沒改,因此所有文理不通之處(其中有許多文理不通的地方),本人概不負責,您哪……」
「將軍大人,」凱勒爾先生出人意料而又洋洋得意地跑到將軍身邊,「如果您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陪夜,我願意為朋友犧牲……這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早就認為他很偉大,將軍大人!當然,我一向忽視對自己的教育,因此他常常批評我,真可說字字珠璣,將軍大人!……」
「唉,我就怕他不肯!」公爵叫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再等兩分鐘,親愛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失尊嚴地轉過身來對自己的丈夫說道,「我覺得他渾身發燒,簡直在說胡話,我堅信我沒有看錯,從他的眼睛看得出來,不能就這麼撇下他不管。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能不能在你這裏過一夜再走呢,別讓他今天再回彼得堡了,行嗎?Cher prince,您覺得無聊?」她不知為什麼又突然對希公爵說道。「亞歷山德拉,過來,把你的頭髮整理整理,孩子。」
「我早料到他會不好意思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驀地向公爵耳語,「這可危險呀,啊?這徵兆十拿九穩,現在,他懷恨在心,一定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這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就坐不住了。」
「您不信?」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笑道,「這不足為奇,可是公爵肯定一說就信,而且絲毫不會感到奇怪。」
「瞧他上氣不接下氣那樣兒!」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冷冷地、不客氣地說道,同時板起臉,好奇地打量著他,「嗯,好孩子,跟你聊夠了。該回家啦!」
「很可能說過……」伊波利特彷彿追憶什麼事情似的回答道,「一定說過!」他突然加了一句,又活躍起來,他定神望了望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過又怎麼樣?」
他用手捂住臉,沉思起來。
「也就是正當他在你面前奉承巴結,口口聲聲向你保證效忠的時候!唉,都是些卑鄙小人!我不要你的普希金了,你女兒也不用上我家去了!」
他本來還想說幾句,但是沒找到適當的詞兒。
「不怎麼樣,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作為補充。」
「捷連季耶夫先生。」公爵說。
「您放心,這裏誰也沒有,誰也沒有取笑你!」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幾乎痛苦地說道,「明天要新來一位大夫,過去那位大夫弄錯了。你坐下吧,你都站不住了!在說胡話……哎呀,現在拿他怎麼辦呢!」她張羅著,扶他坐到椅子上。一顆晶瑩的淚珠在她腮幫上閃了一下。
她給她整理了一下頭髮(雖然她的頭髮根本無須整理),吻了吻她,叫她來就為了干這個。
她憤憤然開始整理自己的短斗篷,等「那幫人」先走。這時候有一輛出租馬車駛近前來,在「那幫人」身邊停了下來。這輛馬車是一刻鐘前由多克托連科差遣列別傑夫的兒子(一個中學生)去雇來的。將軍在夫人說完話后,也立刻乘機說九_九_藏_書道:
但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連正眼也不瞧他。她挺胸凸肚地站著,昂起腦袋,用一種貌似好奇,骨子裡不勝輕蔑的神態打量著「這幫卑鄙小人」。伊波利特說完后,將軍聳了聳肩,但是他還沒聳完,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就憤憤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似乎在責問他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接著又立刻扭過頭向公爵說道:
「該走啦,」伊波利特突然憂心忡忡,差點以一種害怕的神態站起身來,倉皇四顧,「我耽擱了諸位的時間,我想把我想說的話全告訴你們……我想大家……最後一次……這不過是幻想……」
「嗯,就這些嗎?現在都說完了吧?好,你現在去睡覺吧,你在發燒,」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直不安地注視著他,這時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唉,主啊!他還硬撐著要說話呢!」
說到這裏,他簡直喘不過氣來了。
「唉,現在拿他怎麼辦呢?」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叫道,她奔到他面前,抱著他的頭,緊緊地、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口。他兩肩抽|動著號啕大哭。「得了,得了,得了,別哭了,得了,夠啦,你是好孩子,因為你無知,上帝會饒恕你的。好了,別哭了,勇敢點……再說,以後你會覺得害臊的……」
「您倒是說話呀,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怎麼辦!」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激動地叫道,「勞您大駕,打破您那裝腔作勢的沉默吧!您如果不拿主意,實話告訴您,那我只好留在這裏過夜了。您一貫橫行霸道、專制獨裁,我受夠了!」
「我不知道,還有呢?」
「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我們要走了。他跟我們一塊回彼得堡還是留您這兒?」多克托連科生氣而又惱怒地問公爵。
「千真萬確,將軍夫人!」列別傑夫將手貼在心口,肯定而又毫不猶豫地答道。
「還有呢?」
「他對自己的眼淚感到羞恥!」列別傑夫悄悄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果然不出所料!』公爵真有眼力!把他看透了……」
然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卻向公爵伸出了手,但是還沒來得及跟他握手,就尾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匆匆而去。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嘟嘟囔囔而又怒氣沖沖地走下了涼台。阿傑萊達和她的未婚夫,以及亞歷山德拉,誠摯而又客氣地一一上前跟公爵告辭。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一樣,只有他一個人心情十分愉快。
「對,捷連季耶夫,謝謝您,公爵,您方才說過,但是我轉眼就忘了……我想請問您,捷連季耶夫先生,我聽說,您對自己有這樣的評價:只要您站在窗口跟老百姓談上一刻鐘,他們就會立刻同意您的全部觀點,並且立刻跟您走,這話是真的嗎?」
「就是說,由此可見,您也不否認強權啰?」
角落裡傳來了竊竊私語聲,列別傑夫的外甥在低聲嘟囔什麼。
「啊,您就怕我不肯!『果然不出您之所料』?那麼您聽著,如果我在這裏恨什麼人的話,」他聲嘶力竭地大叫,嘴裏往外噴著白,「我恨你們大家,恨所有的人!但是世界上我最恨的是您,您這個口蜜腹劍的偽君子、白痴、假仁假義的百萬富翁!我剛聽到有關您的情況的時候,我就一眼看穿了您,恨您,對您恨之入骨……現在這一切都因為您使壞,這是您讓我舊病複發的!這是您讓我這個快要死的人受到這種奇恥大辱的,您,您,您應當對我現在這種可恥的沮喪負責!只要我還活著,我非殺死您不可!我不要您的恩賜,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恩賜,您聽著,任何人的任何東西我都不要!我剛才是說胡話,你們不要得意得太早了!……我詛咒你們大家,永遠詛咒你們!」
她還沒來得及走下涼台,踏上花園外邊的馬路,忽然有一輛豪華的帶彈簧的輕便馬車,套著兩匹白馬,駛過公爵的別墅。馬車裡坐著兩位非常漂亮的太太。但是馬車還沒駛過十步路,突然停了下來,其中一位太太迅速扭過頭來,好像突然看到一位她急需尋找的朋友似的。
「我也不知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驀地笑了,「真的,我跟這些期票毫無瓜葛,請相信我,我以人格擔保!……您怎麼啦,您要暈倒了?」
「他說,這裝腔作勢的傢伙,也就是你的這位房東……給那位先生改過文章,就是方才宣讀的詆毀你的那篇文章。」
伊波利特勉強聽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高論,他雖然也對他說「是嗎」和「還有呢」,也似乎多半出於談話中相互應對的老一套的習慣,並不是因為注意聽和好奇。
「對極了,非常正確,」一時找不到比喻的將軍大人非常高興,「正是為了看個稀罕。但是無論如何我感到最驚訝、甚至最傷心的是,如果這樣說不是有悖常理的話,有人居然不懂,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現在之所以留下來陪您,乃是因為您有病(如果您當真快死了的話),也可以說出於同情心吧,因為您說了那些可憐的話,先生。但是,任何污泥濁水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也玷污不了她的令名、品德和地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滿臉通紅的將軍結束他的話道,「如果你想走的話,就跟咱們這位好心腸的公爵告辭,並且……」
「你幹嗎不作聲?」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甚至向他跺了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