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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一

第二部

十一

「公爵!最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又開始脅肩諂笑,「您不讓我把全部真相說出來嘛,我不是已經開始對您說實話了嗎,而且不止一次,您不讓我說下去嘛……」
但是,如果加尼亞當真以為公爵會向他提出一連串迫不及待的問題,會不由得向他吐露心曲、傾訴衷腸,當然,那就大錯特錯了。在他來訪的整整二十分鐘內,公爵一直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加尼亞滿以為他會提出的種種問題,或者不如說,那個最主要的問題,看樣子,他是不會提出來了。因此,加尼亞決定儘可能講得藏而不露。他滔滔不絕地講了整整二十分鐘,一面說,一面笑,跟公爵十分親熱地聊著天,說得很快,也很隨便,但是對於那個主要問題卻隻字不提。
「您也不必太可憐您哥哥了,」公爵對他說道,「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步田地,可見,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看來,已經成了危險人物,可見,他的某些希望還是有一定根據的。」
「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列別傑夫立刻開口道。
「什麼『這種』事情的參加者?我怎麼看不出任何『這種』事情?」
「看在基督分上,您倒說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您不明白這與我直接有關嗎?這不是給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抹黑嗎?」
「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跟騎士一樣光明磊落!」凱勒爾感動地肯定道,「但是您知道嗎,公爵,一切不過是幻想。可以說,不過是醉生夢死罷了,事實上永遠不會有任何結果。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也弄不懂。」
「這一定不是真的,不過剛好湊到一塊罷了。兩個想法剛好湊到了一塊兒,這是常有的事。我就常常發生這種情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覺得這不好,您知道嗎,凱勒爾,每當發生這種情形的時候,我就狠狠地責備自己。您現在好像就在講我自己,我有時候甚至還有這樣的想法,」公爵十分嚴肅地繼續說道,他確實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大概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因此我也就對自己的想法不以為非了,因為跟這種雙重的思想鬥爭的確非常難,我對此深有體會。只有上帝知道這些思想是怎麼出現和怎麼產生的。可是您卻開門見山地把這稱之為卑鄙!現在我又開始害怕這些雙重的思想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無權對您說三道四。但是依我看,還是不能夠把這種現象直截了當地稱之為卑鄙,足下高見?您想出了個花招,想用眼淚來騙點錢花,但是您自己不是也發過誓嗎,您說您的懺悔還有另一個目的,光明正大的目的,而不僅僅是為了錢。至於說到錢的事,您是想用錢買醉,痛飲一番,是這樣嗎?在做了這樣的懺悔之後,自然是性格軟弱的表現。但是要戒酒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是不是?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怎麼辦呢?好還是留給您自己的良心去解決吧,足下高見?」
「好吧,就對您,就對您一個人說句真話吧,因為您把人看透了:言與行,謊言與真話——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誠的。真話與表裡如一,表現在我的真誠懺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發誓,空話與謊言則存在於我像地獄般的(而且是我永遠固有的)思想中,怎麼想方設法把一個人捉住,怎麼想方設法用悔恨的眼淚騙人!真的,就是這樣!對別人我是不肯說這話的——無非惹人恥笑,或者招人唾罵罷了。但是公爵,您把我當人,您會對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斷的。」
「主要是您身上有一種天真的輕信和非同一般的誠實,」公爵終於說道,「您知道嗎,單憑這一點就可以將功折罪了。」
他倆走了,但是臨別時,他倆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很友好,甚至可以說情同手足。
「她說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什麼期票,」公爵很平淡地回答道,「這些期票,應她之請,從一位放高利貸的人手裡轉給了羅戈任,羅戈任可以稍等,並不急於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馬上兌現。」
「但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七點鐘的時候還到我這裏來過呀?」公爵驚奇地問。
「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了?!」凱勒爾似乎遺憾地嘆了口氣,「噢,公爵,您還是用瑞士的眼光來了解一個人,您也太天真了啊。」
「我以為是對的,雖然話又說回來,我也不能肯定。」
「是的……憑什麼要憤慨呢?」
直到第三天,葉潘欽一家才大發慈悲,既往不咎。公爵雖然在許多方面照例一味自責,並真誠地等候懲罰,儘管如此,他還是從一開始就十分自信,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是不會當真生他的氣的,看來,她多半在生自己的氣。因此,這麼長時間的敵對,到了第三天,就使他的內心十分鬱悶,而且百思不得其解。他之所以如此,還因為有其他情況,但主要是其中一個情況。這三天中,因為公爵犯了疑心病,從不久前起,公爵就不斷自責,認為自己走了兩個極端:一是「毫無意義而又揮之不去」的極端輕信;二是與此同時發生的「陰暗而又卑鄙的疑心」,而且這情況愈演愈烈。總之,在第三天末,坐在自己馬車裡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話的那個怪女人發生的那件怪事,已經在他心裏達到一種心神不定和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步。這個謎的實質,除了事情的其他方面以外,在公爵看來,還在於一個痛定思痛的問題:他是不是這件新的「荒唐透頂的事」的罪魁禍首,或者只是……不過,他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至於那幾個縮寫字母H.Ф.Б.,他認為,不過是一種天真的淘氣,甚至是一種非常幼稚的淘氣,因此他若對read.99csw.com這個問題思前想後,非但於心有愧,甚至就某一方面說幾乎是可恥的。
「別說了,別說了!」公爵狂叫,憤怒得(也許是羞得)滿臉通紅,「這不可能,這全是胡說八道!這一切都是您或者像您一樣的瘋子編出來的。但願以後我再也聽不到您說這種話!」
他直到傍晚六點多,大家剛吃完飯才來。公爵一看到他,心裏就琢磨開了,至少這位先生肯定會正確無誤地知道這件事情的全部底細,——他身邊有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和她的丈夫這樣的幫手,怎麼能不知道呢?但是公爵和加尼亞的關係總好像有點特別。比如,公爵雖然委託他辦理布爾多夫斯基的事,並且特別拜託他,請他多多費心,但是儘管公爵這麼信任他以及他倆過去的那層關係,他們倆總好像還有某些過節,彼此難於啟齒。公爵有時候覺得,加尼亞也許很想主動做出一些完全誠懇和友好的表示。比如,就拿現在說吧,他一進來,公爵就立刻感覺到,加尼亞堅信,此時此刻已經到了他們倆在一切問題上打破堅冰的時候了。(不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似乎來去匆匆,他妹妹在列別傑夫家等他,他們急著要去辦什麼事。)
「而對她下逐客令是在七點多或者八點的時候。我非常可憐瓦里婭,可憐加尼亞,毫無疑問,他們一直在搞陰謀,不搞陰謀,他們就沒法活。我永遠弄不清他們到底在策劃什麼,也不想去弄清。但是,我親愛的好公爵,我向您保證,加尼亞是有良心的。當然,這人在許多方面很墮落,但是在許多方面畢竟還有可取之處,應該發掘他的優點,我永遠也不能饒恕自己,因為我從前太不了解他了……自從瓦里婭被驅逐之後,我現在都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幹下去了。不錯,我從一開始就是完全獨立和單獨行動的,不過畢竟應該好好想想。」
「對您,僅僅對您一個人,而且完全是為了有利於自己改邪歸正,我才說這話的!除此以外,我決不會對任何人說。我死了,就把我的秘密帶進棺材!但是,公爵,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就好啦,在咱們這年頭,弄點錢有多難哪!此外,我要請問,又能上哪弄錢呢?回答只有一個:『拿黃金來,拿鑽石來,用它們作抵押就借給你錢。』這正是我沒有的東西,您能夠想象到這點嗎?我終於生氣了,站了一會兒,我問:『我用祖母綠作抵,您借不借?』他說:『用祖母綠作抵也行。』我說:『那太好了!』我戴上帽子,走了出來。他媽的,這幫混賬東西!真混蛋!」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很尷尬,但是他仍舊注意地、疑惑不解地望著希公爵,希公爵卻閉上了嘴,不再作聲。
「您聽我說呀,您想想,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跟……她,再加上這個羅戈任,能有什麼共同點呢?我再說一遍,他有一筆很大的財產,這,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叔叔還可能留給他另一筆財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簡直……」
「可能認識,他是個花|花|公|子!但是話又說回來,即使認識,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還在從前,也就是兩三年以前。要知道,他也認識托茨基。至於現在,決不可能有這種事,他倆永遠不會你我相稱!您自己也清楚,她一直不在本地,不在這裏的任何地方。許多人還不知道她又出現了。我看到那輛馬車也才兩三天,極而言之,也就兩三天罷了。」
「那麼好吧,您把真相說出來。」他心情沉重地說道,顯然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
「不,我一無所知,我向您保證,我與這事毫無瓜葛。」
但是這天上午無獨有偶,湊在一起的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無法解釋的問題,實在太多太多了,而且都趕在同一時候,都要求立刻解決,因此公爵十分憂鬱。後來,薇拉·列別傑娃抱著柳博奇卡來找他玩,一面笑,一面說東道西,才使他稍微分了點心。她來以後,緊接著,她的妹妹張大了小嘴也來了,她們走後,列別傑夫的兒子,那個中學生也來了,他硬說,《啟示錄》中有一顆星,名叫「苦澀」,也就是落在江河泉源上的那顆星,據他父親解釋,這也就是遍布歐洲的鐵路網。公爵不相信列別傑夫會作這樣的解釋,於是決定一有適當的機會,直接去問問他本人。公爵從薇拉·列別傑娃那裡聽說,凱勒爾從昨天起就搬來跟他們同住了,從各種跡象看,他纏上他們后是不會輕易就走的,因為他在這裏找到了搭檔,跟伊沃爾金將軍交上了朋友,不過他宣稱,他之所以留在這裏,僅僅為了充實自己的學識。總之,對於列別傑夫的幾個孩子,公爵一天比一天喜歡他們了。科利亞一整天都沒露面:他一大早就上彼得堡去了。列別傑夫天一亮也出了門,去辦一點自己的私事。但是公爵迫不及待地等待的,卻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來訪,他今天肯定會來看他。
「想從您這裏得到什麼?第一,光看看您那副忠厚老實的樣子也是愉快的,跟您坐坐,聊聊天,也很愉快。我起碼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人品極其高尚的人,至於第二嘛……第二……」
「你跟這事沒一點關係,這對我是沒有疑問的,」他終於比較清楚地說道,「但是我友好地請求你,在一段時間內,最好不要來看我們,直到風向變了再說。至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異常熱烈地叫道,「這一切統統是無聊的誹謗,誹謗中的誹謗!這是誣衊,這裡有陰謀,想破壞一切,挑撥離間。你要明白,公爵,我跟你說句悄悄話吧:在我們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之間,彼此還沒有明確表過態,你明白嗎?我們沒有任何約束,——但是表態是遲早的事,甚至很快,也許,甚至非常快!所以有人想要破壞!至於她究竟要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始終不明白!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非同尋常的女人,我真怕她,怕得差點睡不著覺。多漂亮的馬車,兩匹白馬,闊極了,那氣派,就是法國人稱之為chic的那種派頭!這到底是誰送給她的?真作孽,前天我居然懷疑起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來了。後來才發現根本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她在這裏搗亂又為了什麼呢?這真使我,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莫非看上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再說一遍,我敢向上帝起誓,他根本不認識她,所謂期票云云,全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她竟會這樣不要臉地你呀你的滿街亂叫!純粹是陰謀!很明顯,我們應該對此嗤之以鼻,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則應該倍加尊敬。我就是這麼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的。我現在跟你說句知心話,但這話不足為外人道:我堅信,她這樣做是出於對我個人的報復,你記得嗎,為了過去那樁事兒,雖然我從來沒做過任何對不住她的事情。一想到過去我就臉紅。現在她又出現了,我還以為她銷聲匿跡了呢。真怪,這個羅戈任跑哪去了呢?我還以為她早成了羅戈任太太了呢。」read•99csw•com
希公爵說這話時帶著非常而又明顯的詫異神情。
列別傑夫又開始拱肩縮背,嘻嘻嘻地笑,搓著兩手,甚至最後還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但還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把心裏的話說出來。
「哎呀,公爵,您這從哪兒說起呀!今天我都不認識您了。難道我會疑心您是這種事情的參加者嗎?……得了,您今天的心緒不好。」
凱勒爾猛地一怔,他像剛才那樣,驚訝地急速看了公爵一眼,直視公爵的眼睛,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
公爵默然。
可是,對於本書主人公來說,這次拜訪卻包含著某種十分重大的意義。縱然從昨天夜裡起(也許,更早些),他自己也非常懷疑,但是直到他倆來訪之前,他還不能斷然認定他的擔心是完全正確的。現在已經越來越清楚了:希公爵對事情的解釋當然是錯誤的,但畢竟也有幾分道理,他畢竟懂得這裡有陰謀。(公爵尋思,也許,他心裏已洞若觀火,只是不想當面說出來罷了。所以故意做出這種錯誤的解釋。)最清楚不過的是,現在竟有人(而且偏偏是這位希公爵)來找他,希望得到某些說明。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簡直把他看作是這件陰謀的參加者了。此外,如果這一切果真如此,並且的確很重要的話,那麼她一定抱有某種可怕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目的呢?簡直可怕!「怎麼才能阻止她這樣做呢?要想阻止她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如果她堅信這樣做是對的話!」這點,公爵是知道的,而且屢試不爽。「真是瘋子,瘋子。」
「毫無疑問,這女人在想方設法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過不去,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他栽贓陷害,使人家認為他有一種他沒有、也不可能有的品德。」希公爵相當冷淡地答道。
「是的……對於您是理所當然的。」
公爵微微漲紅了臉。
列別傑夫開始拱肩縮背、扭扭捏捏起來。
然而,在這個不像話的「晚會」后的第二天(他是使這次晚會造成「混亂」的「罪」魁「禍」首),清早,他很高興地在自己的房間里接待了希公爵和阿傑萊達,他們是順道來訪,主要是來了解一下他的健康狀況,他倆出來散步,順道來看看他。阿傑萊達剛才看到公園裡有一棵樹,一棵美極了的古樹,枝葉婆娑,滿目青翠,樹枝長長的、彎彎的,樹上有個樹洞,樹榦上有道裂縫。她拿定主意非把它畫下來不可!因此她來訪的頭半個小時,講來講去幾乎全是這話題。希公爵照例很客氣、很可愛,問公爵一些過去的事,回想他倆初次相識時的一些情況,因此關於昨天的事幾乎隻字未提。最後,阿傑萊達熬不住了,微微一笑,承認他們這次來訪是incognito,但是,她的坦白也就到此為止了,雖然從這個incognito中,已經可以看出她的兩位高堂,主要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心裏似乎特別不痛快。但是無論關於她,關於阿格拉婭,甚至關於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阿傑萊達和希公爵在這次來訪中都隻字未提。他倆離開他,繼續他倆的散步時,也未邀請公爵同行。至於讓他到他們那裡做客,連個暗示都沒有,關於這點,阿傑萊達甚至冒出一句非常典型的、足以說明問題的話:她講到,她畫了一幅水彩畫,很想給他看看。「怎麼能夠儘快辦到這點呢?等等!我今天就派人給您送來,要不,倘若科利亞來,我就讓他給您捎來,要不,明天我跟公爵出來散步,親自給您帶來吧。」她進退兩難,終於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樣既巧妙,又對大家說來順理成章,因此心裏很高興。
關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是加尼亞說到話頭上自己提出來的,並沒有人特意問他,這就叫人納悶了,因為他平白無故地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扯進了話題。照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看法,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並不認識納https://read•99csw•com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是現在,也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因為三四天前,在一次散步的時候,他才被什麼人介紹給她,他也未必會跟旁人一起到她家做客,恐怕一次也沒有去過。關於期票云云,倒也是可能的(這事,加尼亞知道得一清二楚),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財產當然很多,但是「莊園上的某些事也確實有點亂」。加尼亞談到這個有趣的話題時,突然打住了。關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昨天那樁出人意料的舉動,除了上面捎帶提到的一點以外,他隻字未提。最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來叫加尼亞過去,她待了不多一會兒后就宣布(也沒有人請她):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今天,也可能是明天,要到彼得堡去,她的丈夫(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也在彼得堡,差不多也是為了張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那樁事去的,那兒的確出了點事。臨走時,她又補充道,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今天的心緒極壞,但是最叫人納悶的是,阿格拉婭跟全家所有的人都吵遍了。不但跟父母親吵,甚至也跟兩位姐姐吵,她說:「這非常不好。」把最後這條消息(對公爵意義十分重大)似乎捎帶告訴他以後,兄妹倆就走了。關於「帕夫利謝夫公子」的事,加涅奇卡也隻字未提,這也許因為假作謙虛,也許是「體諒公爵的感情」,但是公爵還是再一次向他表示了感謝,多謝他竭誠幫忙,圓滿結束了這樁公案。
最後,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直到第三天才出現葉潘欽家與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的正式和好。
公爵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
「哎呀,您這一下可把人搞蒙了!哪能這樣呢,公爵,您一會兒是連黃金時代也聞所未聞的忠厚老實和純潔無瑕,與此同時,您又突然用非常深刻的心理觀察,像利箭似的洞穿一個人的肺腑。但是,公爵,請讓我解釋一下,因為我……我簡直給您搞蒙了!當然,說到底,我的目的是借錢,但是您問我是否想借錢的時候,那神態好像您看不出這事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
「第一,親愛的公爵,請你別生我的氣,如果我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請多多包涵。我昨天就想親自來看你,但是不知道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會對我這樣做有何看法……舍下……已經吵翻了天,一個謎一樣的斯芬克司住了進來,我簡直什麼也不明白。至於你,我看,你毫無責任,起碼比我們大家的責任要小,雖然許多事情都是由你引起的。你瞧,公爵,做一個慈善家是好的,但也不見得很好。你也許已經嘗到這苦果了。我當然以行善為樂,而且很尊敬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但是……」
科利亞說罷,跳了起來,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也許他從來也沒有這麼笑過。科利亞看到公爵滿臉通紅,就笑得更厲害了。一想到公爵竟為阿格拉婭吃醋,他心裏非常開心,但是,他發現,公爵聽了他的話后真的很難過,也就立刻閉上了嘴。接著他們又嚴肅而又擔心地談了一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
大家終於都走了,留下了他一個人,公爵感到很高興。他走下涼台,穿過馬路,走進公園,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但是這一「步」根本不是該想不該想的事,而是根本不必去想,拿定主意就行了:他突然非常想撇下這裏的一切,乾脆回去,哪來就回哪去,或者跑得更遠些,跑到荒無人煙的窮鄉僻壤,甚至不跟任何人告別,說走就走。他有一種預感,只要他留在這裏,哪怕再待幾天,他一定會無可挽回地被卷進這個是非世界,而這個是非世界今後就會落到他頭上,由他承擔全部責任。但是他還沒有考慮十分鐘,就立刻認定,逃跑是「不可能」的,這幾乎是一種軟弱的表現,許多問題擺在他面前,他現在沒有任何權利不去解決它們,起碼也應當竭盡全力,儘可能設法解決。他抱著這樣的想法又回到別墅,恐怕外出散步還不到一刻鐘。這時,他感到非常不幸。
「但是我又改了主意,我要收回『懷疑派』這個說法,我找到了新的解釋,」科利亞突然叫道,「您不是懷疑派,您是醋罈子!您對一位驕傲的小姐醋勁大發,吃加尼亞的醋。」
「您難道有祖母綠?」
「那麼您說的也不過是空話啰?我還以為……」
「昨天那件不尋常的舉動,」加尼亞脫口說道,「當然是有預謀的,當然不應該算數。如果硬要對她吹毛求疵,除非存心找碴或者無事生非,不過,這是立刻就會發生的。」加尼亞最後說道。他以為公爵聽到這話后一定會問他:「為什麼他把昨天的那件事稱為有預謀的?為什麼會立刻發生?」但是公爵沒有問這個。
「我說凱勒爾,我如果是您,倘若沒有特別需要,最好不要承認這一點,」公爵開口道,「不過,您也許是故意貶低自己,說自己的壞話吧?」
公爵非常好奇地望著凱勒爾。關於雙重思想的問題顯然早就使他產生了興趣。
「我知道,您打發令郎到那裡去過,他方才告訴我了,但是這究竟是什麼陰謀呢?」公爵不耐煩地叫道。
「您不覺得憤慨?」
列別傑夫還沒有回來,因此,傍晚時分,凱勒爾便闖進了公爵住的屋子,不過他並沒有醉意,他read.99csw.com是來找公爵談心和傾訴衷腸的。他跟公爵開門見山地說,他是來找公爵促膝談心的,談談自己的一生,而他之所以留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是為此。要轟他走是根本辦不到的:他無論如何不肯走。凱勒爾是準備來長談的,而且準備得前言不對後語,但是,他的話幾乎剛開頭,就突然跳到了末尾,他聲稱,他已經「道德敗壞,不可救藥」(完全因為他不信仰至高無上的神的緣故)到了偷東西的地步;「您能想象到這點嗎!」
「什麼,什麼希望!」科利亞驚奇地叫起來,「您是不是以為阿格拉婭……這不可能!」
「不要絕望。現在可以肯定,您已經把您的全部底細都告訴我了,起碼我覺得在您現在所講的事情以外,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一句話,把人完全給弄糊塗了。在幾乎整整一小時的路程中,就他一個人說話,自己提出問題,自己解答,還不斷跟公爵套近乎,起碼在一個問題上他說服了公爵,他想都沒有想到要懷疑公爵參与了什麼事兒。這對公爵是很重要的。他最後講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那位親叔叔,他是彼得堡某廳的廳長,「地位顯赫,七十高齡,愛尋歡作樂,講究吃喝,總之是個很平易近人的老傢伙……哈哈!我知道,他聽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芳名和艷史以後,甚至還追求過她。方才我順道去拜訪他,不接見,推說身體不好,但是他很有錢,很有錢,地位也高……願上帝保佑他長命百歲,但是這一切到頭來還是得歸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是的,是的……不過,我還是怕!我也不明白究竟怕什麼,就是覺得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空中飛來飛去,像蝙蝠一樣,災禍在空中翱翔,真叫人害怕,害怕!……」
「您這麼說不公平,他的確是真心悔過。」公爵終於說道。
「我哪來的祖母綠呀!哦,公爵,您對生活的看法還是那麼光明,那麼天真,甚至可以說,跟牧歌一樣!」
「一輛非常漂亮的馬車!」阿傑萊達說。
「難道還有什麼可補充的嗎?」公爵驚訝而又膽怯地問道,「那麼,您到底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呢?凱勒爾,請告訴我,您為什麼要到我這裏來推心置腹地懺悔呢?」
「您是一個十足的懷疑派,公爵,」過了兩三分鐘后,科利亞又接著說道,「我發現,從某個時候起,您逐漸變成了一個極端的懷疑派,您開始對什麼也不相信,認為什麼都有可能……我在這種情況下用了『懷疑派』這詞,用得對不對?」
二十五盧布的鈔票,皺了皺眉頭,但是凱勒爾一有錢,就急著想走,而且毫不耽擱地溜了出去。列別傑夫立刻開始說他的壞話。
晚上,已經很晚了,約莫十點多,科利亞來了,帶來了一大筐消息。他的消息分兩種:彼得堡的消息和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他匆匆說了點彼得堡的主要消息(主要是關於伊波利特的情況和昨天那事),先提一提,準備回過頭來再說,接著就急急忙忙講起了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約莫三小時前,他從彼得堡回來,沒有先回來看公爵,而是直接去了葉潘欽家。「那兒簡直鬧翻了天!」不用說,首當其衝的是那輛馬車,但是一定還發生了什麼其他事兒,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兒。「我自然不會去做包打聽,也不想去問任何人,可是她們卻對我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公爵,她們對您卻隻字不提!」最主要也最有趣的是,阿格拉婭因為加尼亞方才跟家裡人大吵了一場,至於個中詳情——你我不得而知,不過這爭吵確是由加尼亞引起的(您想象一下這當中的奧妙吧!),甚至吵得很兇,可見其中必有重要原因。將軍回來得很晚,雙眉深鎖,他是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道回來的,她們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好極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喜笑顏開、和藹可親。最重要的消息則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悄悄地把坐在小姐們身旁的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叫到自己房間,把她給永遠驅逐出了她的家門,不過驅逐的方式還是非常客氣的,——「這話是瓦里婭親口告訴我的。」但是,當瓦里婭從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房間出來,跟小姐們告別的時候,連她們也不知道她已被永遠拒之門外,她如今是最後一次跟她們話別。
他猶豫不定,難於啟齒。
「我等了您一整天,想問您一個問題,希望您一開始就說真話,哪怕一輩子就說這一次真話呢:您是不是或多或少地參加了昨天那樁馬車事件呢?」
諸如此類的話將軍還說了很多,但是他的話前言不對後語,上下沒有一點聯繫。看得出來,他為一件令他簡直莫名其妙的事感到震驚和異常困惑。
「這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說,「難道您沒認出來這是她嗎?至於跟她一起的那女人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我搞的陰謀,不是我搞的,」列別傑夫連連擺手,「這是別人,別人,可以說吧,這不是陰謀,僅僅是一種幻想。」
「啊呀,對了,」他問,「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您不知道昨天從馬車裡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嚷嚷的那個女人是誰嗎?」
希公爵驀地又閉上嘴,顯然因為他不想在公爵面前繼續談論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也許,您想借錢吧?」公爵很嚴肅,也很隨便地提醒他道,甚至還好像有點膽怯似的。
最後,已經差不多要告辭了,希公爵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道:
「我說公爵,我從昨晚起就留住在這裏,第一是出於對法國大主教布爾達盧的由衷景仰(我們在列別傑夫那裡開懷暢飲,一直喝到下半夜三點鐘);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我可以向上帝畫一千個十字,我說的是大實話),我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我想要對您,可以說吧,一吐心曲,表示由衷的懺悔,從而鞭策自己改過自新。我正是抱著這個想法,眼淚汪汪地在半夜三點多入睡的。您現在是否相信一個極其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說的話:我入睡時心中是淚,臉上可以說也滿是淚痕(因為我終於號啕大哭了,這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我行將入睡的那一刻,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個罪該萬死的想法:『怎麼樣,最後,等我懺悔完了,能不能向他借幾個錢花呢?』就這樣,我準備好了一篇懺悔詞,可以說吧?就像做好一種『香辣淚汁』似的,目的是用眼淚開路,使您一被打動就借給我一百五十盧布。您看,這豈不卑鄙嗎?」九*九*藏*書
「什麼悔過!就跟我昨天說的『我卑鄙,卑鄙』,不過是句空話,您哪!」
「不過,那是間接的,僅僅是間接的!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大實話!我的所謂參加,僅僅是及時告訴那主兒,我家裡來了一大幫人,其中有某某人某某人,等等。」
「不會就是期票吧?不會當真跟昨天說的一模一樣吧?」公爵終於不耐煩地喃喃道。
「知道,聽說了!」希公爵介面道,「但是這嚷嚷是什麼意思呢?說真的,這對我是個謎……對我對別人都是個謎。」
「我看,肯定參加了。」
第二天,公爵因有急事到彼得堡去,在彼得堡待了整整一上午。回到帕夫洛夫斯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他在火車站與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不期而遇。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立刻抓住他的胳膊,彷彿害怕似的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便急忙把公爵拉進了頭等車廂,跟他坐在一起。他急切地想跟他商量一件重要的事。
「真有意思,跟他剛才對我說的一模一樣,」公爵叫道,「而且兩人都好像在自賣自誇似的!您甚至使我感到驚訝,不過他比您真誠,您簡直把這種做法變成了職業。好了,夠啦,別皺眉了,列別傑夫,也別把手貼在心口啦。您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呢?您沒有事是不會進來的……」
公爵終於產生了一種倒不是惋惜,而是彷彿問心有愧似的感覺。他甚至閃過一個念頭:「能不能對這人施加某種好的影響,使他改邪歸正,有所作為呢?」由他自己來施加影響,由於某些原因,他認為太不合適了,——倒不是出於自我貶低而是由於他對事物有某種特殊的看法。慢慢地,他倆暢談起來,竟至於達到相見恨晚、難捨難分的地步。凱勒爾對他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簡直不能想象,一個人怎麼能坦率到這種程度,有些事怎麼開得了口。他每講一件事,總要拍著胸脯保證悔不當初,現在一想起來心裏就難過,「眼淚往肚子里流」,可是聽他的口氣,倒好像對自己的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似的,與此同時,有時又十分可笑,以致講到後來,他和公爵像瘋子似的大笑不止。
「是的,馬車很漂亮。」
「這麼說,他一定認識她?」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問道。
「嗯,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有人管您叫白痴呢,我真不明白!」凱勒爾叫道。
他擁抱了公爵,並吻了他。
「聽見了,聽見了,我的親愛的公爵,不過,這不可能呀!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現在決不可能出任何期票呀!他有這麼多財產……當然,他過去因為輕浮也出過事,還是我出面給他解的圍……但是他有這麼多財產,卻去向一個放高利貸的人出期票借錢,而且還為這些期票如何兌現擔心,——這是不可能的。他也不可能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麼要好,居然跟她你我相稱,——更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發誓說他簡直莫名其妙,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但是問題在於,親愛的公爵,我倒想問問您,您是否知道什麼,也就是說,是否有什麼傳聞鬼使神差地傳到您的耳朵里來?」
「那個傳教士布爾達盧是不體諒人的,可是您卻能體諒人,把我當人來判斷孰是孰非!為了懲罰我自己,也為了表示我受了感動,我不要一百五十盧布了,借給我二十五盧布就行。我需要的就這些,起碼夠我花兩星期了。兩星期之內,我決不再來向您借錢。我本來想讓阿加什卡高興一下,可是她不值得我這麼干。噢,親愛的公爵,願主祝福您!」
加尼亞順便談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到帕夫洛夫斯克來總共才三四天,可是已經引起了大家對她的普遍注意。她住在一條名叫水手街的什麼地方,住在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的一座其貌不揚的小房子里,可是她的馬車卻在帕夫洛夫斯克幾乎名列第一。她周圍已經聚集起了一大群喜歡拈花惹草的老少爺們,這些人有時就騎著馬,前呼後擁,護送她的馬車外出兜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像過去一樣,十分挑剔,只有她看得上眼的人才允許登門。儘管如此,她身邊還是形成了一大隊人馬,必要時,替她說話、給她撐腰的人有的是。在眾多的別墅客中,有一位正式的未婚夫,為了她的緣故,已經跟自己的未婚妻大吵了一場。還有一位老將軍,幾乎詛咒了自己的兒子。她坐車出去兜風的時候,還經常帶著一位千嬌百媚的少女,這女孩才滿十六歲,是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的一房遠親,這女孩歌唱得很好,——因此每天傍晚,她們住的那座小房子就十分引人注目。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作風非常正派,穿戴也不華麗,但款式卻非常高雅,因此太太小姐們「對她的審美趣味、美貌和馬車都十分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