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一

第三部

「這倒是妙論!如果這麼說是嚴肅的,您怎麼能發表這種奇談怪論呢?我決不能容忍有關俄國地主的這種有悖常理的論點,而且您本人就是俄國地主。」希公爵熱烈反對道。
「不,您哪,我不是這個意思,」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不過,我倒要請問,公爵(請恕冒昧),既然您看到併發覺了這一點,您怎麼(再一次請您原諒)在這樁奇怪的案例中……也就是前幾天發生的那樁……布爾多夫斯基(好像叫這個名字吧)一案中,您怎麼就沒有發現對觀念和道德信念的同樣的歪曲呢?要知道,那是一模一樣,同樣的肆意歪曲啊!我當時就覺得,您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看,這種談話很枯燥,根本不應該談它,」亞歷山德拉不客氣地說,「本來想出去散步……」
「而且伊波利特剛才也搬到我們的別墅來住了!」科利亞叫道。
「我只是想說,在我國,對觀念和概念的曲解(誠如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所說),是屢見不鮮的,不幸,這不是個別現象,而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如果這種曲解不是這樣普遍的話,或許也就不會發生這類令人髮指的罪行了……」
「諸位,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實,」他又用原來的腔調接著說道,即一方面似乎異常昂奮和激烈,同時又似乎在嘲笑自己說的話,「對於這一事實的觀察,甚至發現,我認為是我立的一大功勞,甚至只應當歸功於我一個人,起碼關於這一問題,還沒有在任何地方說過或者寫過。這一事實道出了我所說的那類俄國自由主義的全部本質。第一,何謂自由主義,如果泛泛而論,無非是攻擊(攻擊得合理還是錯誤——這是另一個問題)現有的社會秩序。是不是這樣呢?好,我所舉的這一事實正在於說明,俄國的自由主義並不是攻擊現存的社會秩序,而是攻擊我們這個社會最本質的東西,攻擊我們的社會本身,而不是僅僅攻擊秩序,不是僅僅攻擊俄國的秩序,而是攻擊俄國本身。我所說的自由派居然發展到否定俄國本身,也就是敵視和鞭撻自己的母親。俄國每發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會使他歡天喜地,幾乎是興高采烈。他仇恨民間的風俗習慣,仇恨俄國的歷史,仇恨一切。如果硬要替他辯護的話,那就只能說他不明白他在做什麼,他以為他對俄國的仇恨就是最大最好的自由主義(噢,你們將會在我國常常遇到一種其他人對他拍手叫好的自由派,其實他不過是最荒唐、最遲鈍、最危險的保守派,而且他自己還不知道!)。還在不多久以前,我國的某些自由派居然把這種對俄國的仇恨幾乎當作是對祖國的真正的愛,甚至還自吹自擂地說什麼,他們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什麼是愛國。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比較露骨了,甚至把『愛國』二字也引以為恥,甚至把『愛國』這一概念也當作有害的和渺不足道的東西給清除和取消了。這一事實是確鑿的,我堅持這一觀點,但是……總有一天,我們必須把真理簡單而又坦率地完全說出來。但是,與此同時,這一事實,自古迄今,無論何時何地,在任何一個民族裡都沒有,也不曾有過,由此可見,這一事實是偶然的,是會轉瞬即逝的,這,我同意。任何國家都不會有那種仇恨自己祖國的自由派。可是又該怎樣來解釋我國發生的這一切呢?只能用我們過去用過的辦法來解釋,即俄國的自由派至今還不是俄國的自由派。我看,除此以外,別無解釋。」
公爵坐在圓桌旁,臉色確實有點蒼白,與此同時,又似乎非常害怕,可是霎時間他又不時處在一種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激動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的狂喜之中。噢,他多麼害怕看那邊,看那個角落啊,因為那邊有兩隻他所熟悉的黑眼睛在注視著他,與此同時,他又幸福得透不過氣來,因為在她寫過不歡迎他來那句話以後,他又坐在她們中間,又將聽到那個他所熟悉的聲音了。「主啊,她現在就要說話了呀!」他本人則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高談闊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很少像現在,像今天晚上這樣心滿意足和興高采烈的了。公爵聽著他說話,可是很長時間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聽懂。除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還沒有從彼得堡回來以外,該來的人都來了。希公爵也在座。看來,他們準備稍候片刻,在喝茶前先去聽音樂。現在的談話,看來在公爵到來之前就開始了。過不多久,科利亞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來,溜上了涼台。「可見,這裏還跟從前一樣歡迎他。」公爵暗自尋思。
「這倒是真的:跟你大吵大鬧、大打出手之後,便揚長而去,好像就沒事兒了。」
「親愛的公爵,」希公爵接著說道,「您回想一下,大約三個月前吧,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說過的話,我們倆提到,在我們新成立的年輕法院里,可以說人才輩出,已經出現了許多卓有才華的辯護律師!而陪審員所作的裁決又多麼英明!您對此是多麼高興啊,當時,我又多麼為您的高興而高興……我們說,真令人自豪……而這個措辭欠當的辯護詞,這類奇怪的論據,當然是一種偶然現象,只是千千萬萬之中的極其個別的現象。」
「先生,您為什麼這樣驚訝地看著他,」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突然插嘴道,「難道他就比您笨,不能跟您一樣思考問題嗎?」
「什麼?這麼說,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俄羅斯的?」希公爵不同意道。
最使她苦惱的是,她疑心她的女兒們越來越變成她那樣的「怪物」,像她們這樣的姑娘世上沒有,也不應該有。「一個個都成了虛無派!」她經常自言自語。最近一年來,特別是最近一段時期,這個令她傷心的想法在她腦海里越來越根深蒂固了。「頭一條,她們為什麼不肯出嫁!」她常常問自己,「無非是想讓母親傷心罷了,——她們認為這就是她們的人生目的,一定是這樣,因為這一切都是新思想,這一切都是那該死的婦女問題!大約一年半前,阿格拉婭不就想剪掉她那十分漂亮的頭髮了嗎?(主啊,想當年,連我都沒有這樣好看的頭髮呀!)連剪刀都拿在手裡了,還不是我向她下跪,苦苦哀求,她才沒剪!……姑且假定,這丫頭這樣做是存心氣我,讓我難受,因為這丫頭脾氣壞透了,既嬌生慣養,又一意孤行,但主https://read.99csw.com要是脾氣壞,脾氣壞,脾氣壞!但是那胖丫頭亞歷山德拉,難道不也學她的樣要把自己的頭髮剪掉嗎?不過,她倒不是存心氣我,也不是任性,而是像個傻瓜似的真心誠意地想剪掉頭髮,——阿格拉婭居然說服了這個傻丫頭,說什麼剪掉頭髮后,她會睡得安穩些,頭也不會疼了。瞧,已經五年了,有多少,多少人上門求親啊?說真的,其中也有好人,甚至非常好的人!她們到底等什麼呢?有什麼不合適的呢?無非想氣母親罷了,——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原因!」
「您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我幫他搬來的!」
「還得有個前提,如果他願意親吻您的話。」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異常激動地說,甚至她的兩頰也一反平常,堆上了兩朵鮮艷的紅暈。
在本書開卷之初,我們就提到葉潘欽將軍府受到全社會普遍的和真正的尊敬。甚至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本人,雖然出身微賤,但是無可爭辯,他到處受到歡迎和人們的敬重。他之所以值得人們敬重,第一,因為他有錢,而且不是「排在最後」。第二,因為他為人正派,雖然智商不高。就說頭腦略嫌遲鈍吧,如果這不是任何活動家幾乎不可缺少的品德,起碼也是任何一個正經攢錢養家的人不可或缺的素質。最後,將軍作風正派,為人謙虛,在不需要開口的時候善於沉默,同時又不讓別人在台下踢腳,暗中使壞,這倒並不是僅僅靠他那將軍的頭銜,而是因為他是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為他的靠山過硬。至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她出身世家,儘管在我國對門第並不十分重視,假如沒有必要的上層關係的話。但是她二美俱備,也有一些舉足輕重的關係,而且這些人頗敬重她,喜歡她,在這些人物的影響下,自然也就人人應該敬重她,對她刮目相看了。無疑,她的那些家庭煩惱是沒有根據的,因為原因渺不足道,而且被誇大到了可笑的程度。但是,誠如有人在鼻子上或者腦門上長了個瘊子,就總覺得世界上的人過去和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看您臉上長的那個瘊子,嘲笑這個瘊子,並因為這個瘊子而對您品頭論足,哪怕您同時發現了美洲也無濟於事。毫無疑問,社會上的確認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是個「怪物」,但是也無可爭辯地很尊敬她。但是後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對人家都很尊敬她也就不相信了,——她的全部不幸正在於此。她望著自己的女兒,心裏感到很苦惱,因為她疑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不斷損害著女兒們的前程,她又疑心自己的性格顯得既可笑又不像話,令人無法忍受,——她的脾氣所以變得這樣壞,不用說,她一概歸罪於自己女兒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跟他們成天爭吵;與此同時,她又非常愛他們,愛到忘我的地步,近乎一種狂熱。
「親愛的公爵,」希公爵跟在座的某些人交換了一下眼色,趕緊小心翼翼地介面道,「人間天堂不是輕易能夠達到的,可是您卻把希望有點寄托在這個天堂上。天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公爵,比您那美好的心靈所想望的要難於達到得多。我們最好不要再幻想了,不然的話,我們也許會無地自容的,到那時……」
可是自從出現了這個破公爵,這個糟糕的大白痴以後,一切又被重新攪渾了,家裡的一切都亂了套。
「這事不應該這麼來理解,」公爵低聲而又似乎不很樂意地答道,他繼續看著地板上的某個點,並不抬起眼睛,「您也應該同意接受他對您的原諒。」
「我把你說的一切只能當作玩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希公爵一本正經地反駁道。
「要知道,我所說的俄國地主,並不是您所理解的俄國地主。這是一個可敬的階層,僅從我也屬於這一階層便可想見;特別是現在,這一階層已不復存在的時候……」
「個別現象?啊!這話真是擲地有聲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介面道,「公爵,足下有何高見,這是個別現象嗎?」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有什麼對不住他的地方?」
大家都笑了。
「對於文學,我是門外漢,在我看來,連俄國文學也全部不是俄國的,當然羅蒙諾索夫、普希金、果戈理除外。」
人們對此的回答有時候非常簡單,——簡單到甚至使人無法對這樣的解釋信以為真。誠然,據說,在我國,人人做過官或者人人在做官,這是仿效最優秀的德國人的榜樣,由遠祖直到子子孫孫,一脈相承,已經沿襲了二百年,——但是做官的人,也就是最沒有實際本領的人,以致發展到,在做官的人中間,甚至在不久以前還公認,崇尚清談和缺乏實際本領,幾乎成了最大的美德和對他們的溢美之詞。話休絮煩,我們大可不必議論做官人的短長,其實,我們想講的還是那些做實事的人。這時無可置疑的是,謹小慎微和完全缺乏主見,在我國經常被認為是一名從事實際工作的人最主要,也是最優秀的特徵,——甚至直到現在,大家還這麼認為。如果我們認為這種意見是一種指責的話,那我們又何必偏偏責備我們自己呢?任何地方,甚至全世界,自古以來,都認為缺乏創見乃是一個幹練的、能幹的實用人才的第一美德和對他的最佳評語,起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永遠持有這種看法,除非尚有百分之一的人,過去和現在,常常意見相左。
但是她主要的心病,經常使她苦惱的是阿格拉婭。
「不會發生這類令人髮指的罪行?但是我敢肯定,跟這一模一樣的罪行,也許還更可怕,過去也屢見不鮮,而且永遠會有,不僅我國有,而且到處都有,我看,這類行兇作案還會長時間地不斷重演。區別在於,我國過去較少將這類案例公之於眾,現在則公開談論,甚至在報上加以披露,因此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這些罪犯現在才開始出現似的。您的錯誤也就在此,這是一種非常天真的錯誤,公爵,我不騙您。」希公爵嘲弄地微微一笑。
「咱們走呀,這夜多美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叫道,「但是,為了向諸位證明,我這次說話非常嚴肅,我主要是為了向公爵證明這一點(公爵,您的話使我很感興趣,我向您發誓,我決不是表面上的那種空虛的人,雖然我確實是一個空虛的人!)。此外……如果諸位不介意的話,我出於個人好奇,還要向公爵提最後一個問題,咱們說完這事就結束。這問題好像存心似的,兩小時前就鑽進了我的腦子(公爵,您瞧,有時候我也會思考嚴肅的問題),這問題我已經解決了,但是讓我們來看看,公爵對此有何高見。剛才大家談到『個別現象』,這話在我國含義深長,而且經常可以聽到。前不久,大家都在談到和寫到一個……年輕人一舉殺死六個人的可怕的凶殺案,又談到一位律師的奇怪的辯護詞,說什麼罪犯處在窮困情況下,也就自然而然會想到去殺這六個人。這不是他的原話,但意思好像沒錯,或者大意如此。據我個人看來,這位辯護律師在宣布這一奇怪的看法的時候,一定自以為他說的是當代所能說出的最自由主義、最人道和最先進的思想。嗯,足下對此有何高見:對於概念和信念的這種曲解,而且居然有人會對這類事情產生如此歪曲和如此引人注目的觀點,這是個別現象呢,還是普遍現象?」九九藏書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民族的。雖然做法是俄國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國的自由派不是俄國的自由派,我國的保守派也不是俄國的保守派,無一例外……請相信,我們的民族決不承認地主和學生所做的一切,無論現在還是將來……」
「您不明白就算了……不過您心裏是明白的。他那天想……祝福你們大家,並得到你們的祝福,就這些……」
在別人看來,大概,什麼事也沒有出。但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卻與眾不同,她能在最普通的事物的錯綜複雜的組合中,通過她那一向就有的唯恐出事的性格,一向都能看到某種有時足以把她嚇病的東西,——這是一種疑神疑鬼的恐懼,一種無法理喻的恐懼,因而這種恐懼也最讓人受不了。本來,她心頭的種種不安都是可笑的,無中生有的,沒有道理的,可是現在卻透過茫無頭緒的種種不安突然當真顯露出某種似乎確實很重要,似乎確實值得為之驚慌、懷疑和疑心的東西時,她心裏又該是何等忐忑不安啊!
「要相信他的話,」阿傑萊達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向喜歡拿大家尋開心!您知道,他有時候說話是非常嚴肅的。」
「您放心,公爵,」興高采烈的科利亞接著說道,「您別去打攪他了,他一路來,累了,睡著了。他很高興,您知道嗎,公爵,我看,你們今天不見面會好得多,甚至可以拖到明天,不然的話,他又會難為情的。他今天上午還說,已經整整半年了,他沒有感到身體像今天這樣好過,人也這樣精神,甚至咳嗽也輕多了,減少了一大半。」
發明家和天才在開創他們事業之初(也常常發生在末尾),常常在社會上被認為充其量不過是些傻瓜罷了,——這已是一個老掉牙了的盡人皆知的陳腐見解。譬如說,在過去數十年中,大家都把自己的錢存在錢莊,月息四厘,一存就是幾十個億,如果沒有了錢莊,由著大家愛幹什麼幹什麼,不用說,這些成百萬、成千萬、上萬萬的錢的大部分,肯定會在狂熱的股票交易中喪失殆盡,落到騙子們的手裡,——這還是顧全體面和品行端正的做法。確實如此。如果品行端正的謹小慎微和體面的缺乏創見,按照公認的信念,至今還是我國一員幹練而又正派的人不可或缺的品質的話,倘若猝然加以改變,那就太不成話,也太不成體統了。譬如說,一位寵愛子女的母親,一旦看到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稍微越出常軌,怎能不感到害怕,同時嚇出毛病來呢:「不,寧可讓他規規矩矩,不要標新立異,幸福和富足地過一輩子。」每一個母親在搖著自己的孩子,哄他入睡的時候,都會這麼想。而我們的保姆在哄孩子入睡時,自古以來都會念念有詞地唱道:「寶寶寶寶,快長大,穿的是金,戴的是銀,當大官,做將軍!」由此可見,連我們的保姆也認為將軍這一頭銜是俄國人幸福的極限,因而也是標誌富貴安樂,舉國公認的民族理想。說真的,湊湊合合地通過考試,再在各種衙門裡混上三十五年,——到頭來誰會當不上將軍,誰在錢莊里不能夠存上一大筆現款呢?由此可見,一個俄國人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最終混到個幹練而又講求實際的人應得的頭銜。說實在的,在我國當不上將軍的只有那種標新立異的人,換句話說,即不安分的人。說到這裏,可能會產生某種誤會,但是一般說,這樣講,似乎還是對的,因為我們這個社會在為一個講求實際的人確定他應有的理想時,一向以公平合理著稱。儘管如此,我們的廢話還是講得太多了。其實,我們不過是想對我們所熟悉的葉潘欽將軍家說幾句話,作為解釋。這些人,或者該府中最愛說長道短的人,常常犯有一種家族病,與我們剛才在上面談到的那些美德正好南轅北轍,大相徑庭。他們雖然並不完全了解事實真相(因為了解也難),可是有時候卻愛懷疑,他們家的一切與別的人家相比,似乎總有點不一樣。別人家裡都順順噹噹,他們家裡卻老是磕磕碰碰;別人家裡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他們家裡卻老要出軌;別人家裡都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他們家裡卻老要反其道而行之。誠然,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甚至有點過分膽小怕事,但這畢竟還不是他們一心想要具備的那種上流社會的兢兢業業和謹小慎微。話又說回來,也許只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個人在提心弔膽:小姐們畢竟還年輕(雖然她們洞察幽微,又喜愛諷刺),將軍雖然也有所察覺(難免有點遲鈍),但是遇到棘手的事情時,就只會「」連聲,到臨了,還是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身上。這樣一來,責任也就全落到了她肩上。倒不是說,這家老小真有什麼主見,也不是他們故意想標新立異,因而常常越出常軌,——真要這樣,那就有失體統了。噢不!絕對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任何自覺的目的,不過到頭來總覺得有點那個,也就是說,葉潘欽將軍家雖然十分可敬,但是與其他一般可敬的家庭相比,總好像有點不大對頭。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開始認為一切都只能怪她自己,怪她那「倒霉」的性格,因而又增添了她的苦惱。她常常責罵自己是「又蠢又不成體統的怪物」,經常犯疑心病,惶惶乎不可終日,即使遇到一件最最普通的麻煩事,也會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經常過甚其詞、誇大不幸。
「根本沒有下跪,」科利亞叫道,「恰好相反:伊波利特昨天拉著公爵的手,親吻了兩次,我親眼看見的,他們之間的誤會也就這麼消除了。此外,公爵也只是說,如果他搬到別墅去住,病狀會減輕些,伊波利特也就立刻同意等他的病好點了就搬過來住。」九九藏書
「哪能呢,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希公爵不無遺憾地叫道,「難道您看不出來,他在存心找您的話把嗎?他在挖空心思地取笑您,就想抓住您的笑柄。」
「我也知道,同樣可怕的罪行過去也非常多。不久前,我到過許多監獄,認識了一些罪犯和被告。甚至還有比這主兒更可怕的罪犯,他們分別殺死過十個人,而且毫無悔罪之意。但是我也同時看到這樣一點:即使最怙惡不悛和最無悔罪之意的兇犯,也知道他是罪犯,也就是說,他從良心上認為他做得不對,雖然他毫無悔罪之意。而且他們當中每個人都如此。可是剛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講到的那些人,卻不肯承認自己是罪犯,反而自以為他們有權……甚至自以為做得很對,也就是說,想法大致如此。我看,最可怕的差別也就在這裏。請注意,這些人都是青年,這種年齡最容易受觀念歪曲的影響,也最沒有防衛能力。」
「您上哪?」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阻止道。
「我認為,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話是嚴肅的。」公爵的臉紅了,垂下了眼瞼。
「怎麼!已經來了?」公爵不安起來。
「足下有何高見,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沒聽完他的話,就發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向他投來一瞥好奇而又嚴肅的目光,「您覺得這是個別現象呢,還是普遍現象?我承認,這問題我是特意給您想出來的。」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立刻逃之夭夭,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在自我引爆之後也逐漸變得心氣平和了。不用說,到這天的傍晚時分,她免不了要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對自己這個「說話粗魯、俗不可耐」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對自己這個又和善又可愛、又招人心疼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特別關心、特別溫柔、特別親切和特別敬重,因為她一輩子都愛自己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甚至對他十分鐘情,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本人對此也十分清楚,因此,他對自己的賢妻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無限敬重。
「且慢,」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熱烈地反駁道,「我沒有說過任何反對自由主義的話。自由主義並不是罪過,這是整體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沒有它,整體就會瓦解或者僵化。自由主義與最方正賢良的保守主義一樣,具有同樣的生存權。但是我卻要抨擊俄國的自由主義,不過我再次重申,我之所以抨擊它,無非因為俄國的自由派其實並不是俄國的自由派,而是非俄國的自由派。你們把俄國的自由派請出來,我就立刻當著你們的面親吻他。」
「咱們去聽音樂吧。」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生氣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斷然說道。
「我說先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激動地說,「我們大家都注意到了,並且坐在這裏,向他大吹大擂,可是他今天卻收到了一封信,是他們中間那個首要人物寫來的,也就是臉上長粉刺的那個,你記得嗎,亞歷山德拉?他在信中請求公爵原諒,雖然用的是他自己那種道歉方式,並且告訴他,他已經拋棄了當時唆使他這麼乾的同夥,——你記得嗎,亞歷山德拉?並且說,他現在更相信公爵的話。而我們還沒有收到過這樣的信,雖然我們無師自通,在這裏趾高氣揚,不把他放在眼裡。」
「哼,我敢打賭,」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又激動起來,完全忘了她剛才還誇獎公爵來著,「我敢打賭,他昨天肯定進城爬上閣樓去找他,跪在地下,懇求他原諒,請這個愛發脾氣的混賬東西賞光,搬到你這兒來住。你昨天是不是進城了?你方才不是還承認了嗎?到底去還是沒有去?你有沒有下跪?」
「那又怎麼樣呢?」公爵喃喃道,「如果您不想原諒他,他也就只能在您不原諒他的情況下死了……現在,他搬到這裏來住,是為了這片樹木。」
「難道我國文學也毫無民族的東西嗎?」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打斷他的話道。
「您用不著,科利亞……」公爵站起來,拿起帽子,喃喃道,「您幹嗎講這個呢,我……」
「個別現象,當然是個別現象。」亞歷山德拉和阿傑萊達笑道。
「跟我一樣,各方面都跟我完全一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自言自語道,「一個自作主張、討人嫌的淘氣包!虛無派、怪物、瘋子,脾氣壞透了,壞透了!噢,主啊,她將會多麼不幸啊!」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請允許我提醒你,」希公爵補充道,「你開的這玩笑是不是太陳腐了呢?」
時常有人抱怨我國沒有干實事的人,比如,搞政治的人很多,將軍也很多,至於各種主管,不管要多少,立刻可以找到,而且愛找什麼樣的就可以找到什麼樣的,——但是干實事的人卻沒有。起碼大家都抱怨沒有。據說,在某些鐵路上甚至連像樣的服務人員都沒有,在隨便什麼輪船公司想搞個勉強過得去的行政機構,據說也絕對辦不到。聽說,在某地一條新近投入運營的鐵路線上,有火車相撞或者在橋樑上翻倒了。也有人報道,在某地有一列火車在積雪的原野上差點沒有過冬,有人剛坐上火車,開了還沒幾小時,就在雪地里停了五天。也有人說好幾萬普特的貨物堆放在一個地方,等候發運,一等就是兩三個月,在那裡霉爛變質,據說,那裡有一位行政長官,大概是什麼主任吧,因為有一名商店夥計催他趕快發貨,結果貨沒有發成,卻被這位主任賞了兩記耳光,事後,他解釋自己的這一行政行為乃是因為他「一時急躁」所致。看來,國家公務中各類官署之多,令人咋舌,人人做過官,人人在做官,人人想做官,——如此說來,有這麼多熱心公務的人才,怎麼就組織不起一個像樣的輪船公司管理班子呢?
希公爵已經不笑了,他困惑地聽完了公爵的宏論。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早就想說些什麼,但是她沒有開口,彷彿有個特別的想法使她欲言又止似的。至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簡直十分詫異地看著公爵,而且這次已經毫無嘲笑之意。
「第一,這就不少;第二,其中一人來自民間,其他兩人就是地主。」阿傑萊達笑道。
「我也應該說,我孤陋寡聞,很少跟……自由派打交道,」公爵說,「但是我覺得您的話可能有幾分道理,至於您剛才說的那種俄國的自由主義,的確一部分人有仇恨俄國的傾向,而不僅僅是仇恨它的社會制度。當然,這隻是一部分人……至於說全體,這樣說自然有欠公允……」
公爵無意中發現,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似乎很不喜歡看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談笑風生的模樣,談論一個嚴肅的話題,一會兒似乎慷慨激昂,同時又好像在開玩笑。
的確,https://read.99csw.com大家都笑了,公爵也微微一笑。
「噢,就我來說,我原諒他的一切。您可以把這話轉告他。」
葉潘欽家的別墅是一座豪華別墅,具有一種瑞士農家風味,周圍奼紫嫣紅、綠樹成蔭,收拾得十分優雅別緻。別墅四周是一座雖然不大,但卻十分美麗的小花園。大家跟在公爵那兒一樣,全坐在涼台上,不過這兒的涼台略微寬敞些,設備也考究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差點沒上氣不接下氣,甚至腦門上都冒出了冷汗。這是他坐在這裏迄今為止所說的第一句話。他曾經想看看四周,但又不敢造次。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發現了他的這一微妙的神態,微微一笑。
「公爵,您光臨之前,我剛剛發表了一個觀點,」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接著說道,「直到如今,俄國的自由派僅僅來自兩個階層:一是過去的地主(已廢除),二是學校的學生。因為這兩種人最後都變成了地道的幫派,變成了某種遊離於民族之外的特殊階層,而且愈演愈烈,代代相傳,所以無論過去和現在,他們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是民族的……」
隨她之後,大家也都站了起來。
但是,誠如我們已經說過的那樣,旭日東升,把一切都暫時沖淡了,照亮了。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生活中,幾乎有一個月,她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地得到了徹底休息。由於阿傑萊達即將舉行婚禮,上流社會自然也就由此及彼,談到了阿格拉婭,與此同時,阿格拉婭也到處表現得舉止優雅、風度綽約、談吐聰明,甚至洋洋得意、眉飛色舞,要知道,這副神態跟她有多麼相稱呀!整整一個月,她對母親也非常和氣孝順!(「不錯,對這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還必須好好觀察一番,把他弄個水落石出,再說,阿格拉婭對他似乎也不特別垂青!」)不管怎麼說吧,她突然出落得花容月貌、艷若桃李,——多漂亮呀,上帝,她多漂亮呀,而且長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可是……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罷,便煞有介事地把針線筐往身邊挪了挪,她忘了大家都已經站起身來,要出去散步。
「難道您不是在嚴肅地問我嗎?」公爵詫異地反問。
他因難於措辭沒有把話說完。儘管他內心很不平靜,但是他對談話還是非常感興趣的。公爵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淳樸,無論他注意聽他感興趣的問題,還是別人向他提問時他所作的回答,他的態度都非常淳樸。他的臉上,甚至在他身體的姿勢上,似乎都反映出他的這種樸實無華和相信他人決不會嘲笑他和諷刺他。雖然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跟他說話時總帶有幾分異樣的訕笑,他的這種作風由來已久,可是現在,聽了公爵的回答以後,他卻立刻收斂起笑容,很嚴肅地看了看他,好像根本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似的。
最後,她做母親的那顆心中終於升起了太陽,總算有個女兒,總算阿傑萊達有了歸宿。「總算有個女兒了了我的一件心事。」在需要當眾表態時,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常常這樣說(她在私下裡自言自語時卻無比溫柔)。整個事情都辦得很好,很體面,甚至上流社會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也滿懷仰慕之意。未婚夫是個有名望的人,既是公爵,又有財產,人品也好,再說,她也感到很可心,跟她很般配,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但是,即使在從前,她對阿傑萊達的擔心也比對其他兩個女兒要少,雖然她那畫家的氣質常常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多疑的心感到不安。「但是她性格開朗、通情達理,看來這丫頭吃不了虧。」想到最後,她也就放心了。她最不放心的是阿格拉婭。順便說說,關於長女亞歷山德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要不要替她擔心?她一會兒覺得,「這丫頭算徹底完蛋了」,都二十五歲了,——可見,老處|女是當定了。而且「人又這麼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想到亞歷山德拉就哭,可是就在她傷心落淚的那些夜晚,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卻處之泰然,睡得很香。「她到底唱的哪一出呢,——是虛無派,還是簡單地犯傻呢?」她絕不是傻瓜,——對此,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是毫無疑問的:她對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的許多見解都非常尊重,而且有事也愛跟她商量,至於說她「蔫蔫呼呼」——這倒是毫無疑問的:「她倒沉得住氣,推都推不醒!話又說回來,『蔫蔫呼呼』的人也沉不住氣呀——唉,我給她們全弄糊塗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對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近乎憐憫的同情心,她對她的同情和關切甚至超過她視同偶像的阿格拉婭。但是,她動不動就發脾氣(她這做母親的對孩子的關切和同情,主要以這種形式表觀出來)、沒碴找碴,以及說女兒「蔫蔫呼呼」等,只能使亞歷山德拉發笑。有時候,一件最不足掛齒的事,也會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按捺不住,大發雷霆。比如,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愛睡懶覺,而且經常做夢,但是她做的夢常常既空洞又天真,——一個七歲的孩子做這樣的夢還差不多,但是,就連做夢天真,不知道為什麼也會觸怒她母親。有一回,亞歷山德拉夢見九隻母雞,就為這樁小事母女竟吵得不可開交,——為什麼?誰也說不清。有一回,也就這麼一回,她總算夢見了一樁看似奇特的事,——她夢見一個修士,就一個人,待在一間黑屋子裡,可她一直不敢走進這屋子。兩個妹妹聽了這夢后哈哈大笑,並且立刻喜氣洋洋地將這夢轉告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但是媽媽聽后又大發脾氣,並且罵她們姊妹仨統統是傻瓜,「哼!她倒跟傻瓜似的沉得住氣,簡直『蔫蔫呼呼』,推都推不醒,她倒也會發愁,有時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她愁什麼呢,到底發什麼愁呢?」有時候,她也向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提出這個問題,而且照例是歇斯底里地、威嚴地,立等回答。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連聲,皺起眉頭,聳聳肩膀,最後攤開兩手,說道:「該給她找婆家了!」
「他們怎麼敢,怎麼敢給我寫這封該死的匿名信,而且信上還說這個騷娘們跟阿格拉婭有來往?」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拽著公爵一路回去時想道;到家后,她讓公爵坐在全家已經圍坐著的圓桌旁時,仍念念不忘。「他們怎敢出此下策?如果我有一絲一毫信以為真,或者我把這封信拿出來給阿格拉婭看的話,我一定會羞死的!這是對我們,對葉潘欽將軍家的公然嘲笑!這都是因為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都因為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唉,我們幹嗎不到葉拉金島去呢:我不是說過要到葉拉金島去嗎!很可能,這封信是瓦麗卡寫的,我知道,或者,也許……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這騷娘們鬧出這種玩笑來,是要取笑他,說明他們過去關係曖昧,出他的洋相,就像上回,他送給她珍珠項鏈,她把他當傻瓜,取笑他,牽著他的鼻子走一樣……到頭來,我們還是被卷進去了,您的女兒們也被卷進去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您的黃花閨女、千金小姐、待字閨中的名門閨秀,她們當時都在場,就站在那兒,全都聽見了,還有跟那些渾小子的事,也被卷進去了,您高興吧,您樂吧,她們當時也在場,也都聽見了!我饒不了,決饒不了這個破公爵,永遠饒不了他!為什麼阿格拉婭這三天歇斯底里大發作,為什麼跟兩位姐姐幾乎吵遍了,甚至跟亞歷山德拉也大吵大鬧,她可是一向把她當母親一樣吻她的手,非常尊敬她的呀?為什麼她在這三天里凈給大家打啞謎?這跟加夫里拉·伊沃爾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昨天和今天直誇加夫里拉·伊沃爾金,還大哭了一場呢?為什麼在這封匿名信里要提到那個該死的『可憐的騎士』,可是她連公爵給她的信都沒給姐姐們看過呀?為什麼……幹嗎,我幹嗎要沒來由地跑去找他,現在又跑回來,親自把他拽了來呢?主啊,我瘋啦,我現在惹是生非,做出什麼事情來了啊!居然跟一個青年男子談我女兒的秘密,而且……而且還是幾乎與他直接有關的秘密!主啊,幸虧他是白痴,而且……而且……又是至親好友!不過,難道阿格拉婭當真迷上了這個窩囊廢嗎!主啊,我胡說什麼呀!呸!我們都是些怪人……應當把我們大家都罩在玻璃罩里任人參觀,我是第一名,十戈比一張門票。我不能原諒您這一點,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永遠不能原諒您!為什麼她現在不給他難堪呢?說要給他難堪,可是又不給他難堪!瞧,瞧,她睜大了兩眼在看他,可是一言不發,也不走開,站在那裡,不是她自己不讓他登門的嗎……他坐在那裡,滿臉蒼白。可這個該死的,該死的多嘴多舌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個人壟斷了全部談話!瞧他滔滔不絕的那勁兒,連句話也插不進去。只要我一開口,稍施伎倆,立刻就能弄個水落石出……」九_九_藏_書
「我沒有見過所有的自由派,因此不敢妄下斷語,」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說,「但是我聽了您的想法后感到很氣憤:您把個別現象上升為普遍規律,因此是誣衊。」
「但願上帝賜給她的丈夫別跟您一樣,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終於像炸彈似的爆炸了,「可別跟您一樣舉棋不定、優柔寡斷,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可別跟您一樣說話粗魯、俗不可耐,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現在的話題,似乎不合許多人的胃口,可以看得出來,這場談話是由一個雙方都忍不住的爭執開始的,當然,大家都想改變一下談話內容,但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卻好像越來越固執,也不看看大家的反應。公爵的光臨好像更助長了他的談興。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皺緊雙眉,雖然他們談什麼,她並不全懂。阿格拉婭坐在一旁,幾乎縮在角落裡,她沒有走,她在聽,但是小嘴緊閉,始終一言不發。
「我還無法直截了當地回答您,我同意還是不同意,」公爵說道,突然收斂了笑容,打了個哆嗦,那副模樣活像一個被當場捉住的中學生,「但是我向您保證,我正在興味盎然地聆聽足下的高論……」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想了想,雖然聲音很低,甚至還好像怯生生的,但卻十分堅定地答道:
「你瞧,」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暗自尋思,「一會兒渾吃渾睡,推都推不醒,一會兒又猛然奮起,一年就這麼一回,說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話。」
然而,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公爵注意到阿格拉婭忽然從自己坐的地方走出來,走到桌子跟前。他不敢看她,但是他整個身心都感覺到她此刻正在看他,也許神情還很威嚴,她那烏黑的眼睛里一定充滿了憤怒,而且面紅耳赤。
「是嗎……不過您說得多奇怪呀,」他說道,「您是在當真嚴肅地回答我的問題嗎,公爵?」
「完全正確,但是不要高興得太早。因為迄今為止,所有俄國作家中也只有這三人還能夠每人說出一些的確屬於他自己的、本人的、不是從別人那兒鸚鵡學舌得來的東西,單憑這一點,這三人也就立刻成為民族的了。俄國人中只要有人說出、寫出或做出某種自己的、與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不是鸚鵡學舌得來的東西,這人就必定會成為民族的,儘管他的俄國話也許說得不地道。我認為這是一條公理。但是我們開始談的並不是文學,我們開始談的是社會主義者,並由社會主義者而生髮出整個話題。於是我就肯定地說,我國沒有一個俄國的社會主義者,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因為我國的所有社會主義者也來自地主或者學生。所有那些臭名昭著、招搖撞騙的社會主義者,無論是我國本土的還是來自外國的,無非是一些農奴制時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們笑什麼?你們不妨把他們寫的書拿出來,把他們的學說,把他們的回憶錄拿出來,我雖然不是文學評論家,但是我可以給你們寫一篇鞭辟入裡的文學評論,我要明如白晝、一清二楚地證明給你們看,他們所寫的書本、小冊子、回憶錄中的每一頁,都首先出自一個俄國前地主的手筆。他們的惱恨、憤怒和俏皮話,都是地主式的(甚至還是法穆索夫以前的地主)!他們的歡欣、眼淚,真正的、也許還是真誠的眼淚,也無非是一個地主流下的眼淚!一個地主或者學生流下的眼淚……你們又笑了,您也笑了,公爵?您也不同意我的觀點?」
「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覺得您大可不必帶他上這兒來,如果您說的是那個生癆病的,當時痛哭流涕,請我們去參加他的葬禮的年輕小夥子的話,」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道,「他當時那麼娓娓動聽地談到鄰樓的那堵牆,我敢肯定,他現在一定又要思念這堵牆了。」
「我記得,他那天對這堵牆自吹自擂了一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介面道,「似乎沒有這堵牆他就無法在巧舌如簧中死去,而他是非常想鼓起如簧之舌,在娓娓動聽中死去的。」
「不,不是個別現象。」公爵雖然低聲,但卻堅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