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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

第三部

「您就是我剛才有幸結識的梅什金公爵嗎?」
「可憐的騎士!烏拉!」科利亞陶醉地叫道。
這警告其實是不必要的,一路上,即使沒有人命令他不許說話,公爵大概也不會說一句話。他聽到關於那張長椅的話后,心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一分鐘后,他醒悟過來,慚愧地趕走了自己那種荒唐的想法。
「現在您離我遠點,我不想跟您挽著胳膊走路了。要不,還是挎著胳膊走吧,但是不許跟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人想想心事……」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頓時向他轉過身來,兩眼倏地一閃。她向站在離她兩步遠,但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奔過去,那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根小巧的藤編手杖,她從他手裡一把奪過手杖,用足氣力由斜刺里向那個膽敢侮辱她的軍官臉上抽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剎那間……那軍官氣糊塗了,怒不可遏地向她撲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已經沒有隨從了,那位文質彬彬的中年紳士早已溜之大吉,那位略有醉意的先生則站在一旁,使勁哈哈大笑。再過一分鐘,當然,警察就會趕來,但是,此刻,如果沒人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替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解圍的話,她肯定要吃大虧。公爵也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他倏地從後面抓住了軍官的兩隻手。那軍官一面把自己的一隻手掙脫出來,一面使勁推了一下他的胸脯,公爵被他推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這時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又出現了兩個人出來保護她。站在試圖行兇的軍官面前的就是那位拳師,也就是讀者已經熟悉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羅戈任過去那幫打手中的正式成員。
「什——么?」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突然又詫異、又憤怒、又恐懼地拉長聲音叫道,「你說什麼?」
阿格拉婭喊完這話后,突然失聲痛哭,用手帕蓋住臉,跌坐在椅子上。
公爵聽到人家跟他說話,似乎很奇怪,他想了想,沒完全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因此沒有回答,但是他看到她和大家都在笑,於是他也咧開嘴笑了起來。周圍的笑聲更大了。那名年輕軍官大概很愛笑,居然撲哧一聲大笑起來。阿格拉婭突然憤怒地低聲道:
公爵突然走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面前。
「我叫凱勒爾,退伍陸軍中尉!」他神氣十足地作了自我介紹,「如果您有意徒手交戰的話,上尉,我將代替這位弱不禁風的女子,奉陪到底。鄙人精通全套英國拳術。別推推搡搡的,上尉,我很同情您受了奇恥大辱,但是,我不允許在大庭廣眾之中對一個女子拔拳相向。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就應該採取另一種辦法,那才是體面的,如果這樣,——不用說,您應當懂得我的意思了,上尉……」
「而且,他也沒向您求過……」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停地說道,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高興。
「還好,她罵的是這樣一個白痴。」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向她低語。女兒的話畢竟使她心頭輕鬆了些。
公爵嘟囔道:「這位置美極了。」
但是,上尉已經清醒過來,已經不再聽他嘮叨。這時,從人群里走出了羅戈任,他迅速挽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胳臂,把她帶了出去。羅戈任也似乎受到極大震動,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他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帶走的時候,還惡狠狠地當面嘲笑了那個軍官,並用躊躇滿志的買賣人的口吻說道:
「所有的人都說了,無一例外,說了整整三天!我永遠,永遠不會嫁給他!」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似乎興緻很好,一路上直到遊樂場,他不斷引亞歷山德拉和阿傑萊達發笑,她們倆對他所說的笑話也彷彿特別樂意笑似的,笑到後來,連他也不由得疑心,她倆也許根本就沒聽他在說什麼。一想到這個,他沒有說明理由就驀地哈哈大笑起來,笑到最後,已經非常真心誠意地在笑了(他的性格就是這樣!)。話又說回來,姊妹倆一路興高采烈,不斷瞭望走在前面的阿格拉婭和公爵。看來,她們的小妹妹給她們打了一個大啞謎。希公爵極力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講一些不相干的話,也許想分散她的注意力,結果卻使她膩煩透了。她似乎心裏很亂,思想支離破碎,怎麼也集中不起來,不是答非所問,就是根本不回答。但是,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今晚的啞謎還沒有到此結束。最後一個啞謎就只落到公爵一個人頭上了。當他們倆走出別墅,走了一百來步的時候,阿格拉婭用急促的低語向那噤若寒蟬、一言不發的男伴說道:
「誰逗她了?什麼時候逗她九九藏書了?誰會對她說這種話呢?她是不是在說胡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氣得發抖,問大家道。
他一面說話,一面走近阿格拉婭。她拿開剛才蓋住臉的手帕,匆匆瞥了他和他那驚慌失措的身影一眼,琢磨了一下他說的話,突然撲哧一聲,衝著他的臉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那麼愉快,那麼樂不可支,那麼滑稽和充滿嘲弄,以致使阿傑萊達第一個忍俊不禁,特別是當她看了一眼公爵的模樣之後,她一扭身撲到妹妹身上,摟著她,也像她一樣樂不可支地、像個女學生似的哈哈大笑起來。公爵看著她倆笑得前仰後合的樣子,自己也突然笑了,並帶著一副快樂的、幸福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說道:
公爵看了一眼。
「我也沒向您求過婚呀,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公爵突然脫口說道。
「主啊,簡直難以想象!」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舉起兩手一拍。
「您怎麼啦?」阿格拉婭抬頭看著公爵,天真地拉了拉他的手,迅速低語道。
「好了,謝謝上帝,謝謝上帝!」
他向她轉過頭來,看了看她,望了望她那烏黑的、此刻在莫名其妙地閃閃發光的眼睛,他想對她微微一笑,但是倏忽間,又好像突然把她忘了,又把眼睛轉向左邊,又開始跟蹤自己那奇特的幻象。這時,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正好走過小姐們的座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繼續跟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說一件什麼事,大概這事很可笑,也很有趣,他說得很快、很興奮。公爵記得,阿格拉婭倏地低聲說道:「這女人多……」
「我想說……我想說……」公爵戰戰兢兢地說道,「我只是想對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說清楚……能夠很榮幸地向她說明,我毫無向她求婚之意……將來也永遠不敢存此妄想,……我對此毫無過錯,真的,毫無過錯,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我從來沒有存此妄想,也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即使將來也決不敢存此妄想,您會看到的:您放心好了!一定有什麼壞人在您面前說了我壞話!您儘管放心!」
這話模稜兩可,也沒有說完,她驀地忍住了沒再說別的,但是就這點也足夠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但是又忽然向他們這邊扭過頭來,彷彿現在才發現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似的。
「您幹嗎這樣看我,公爵?」她驀地打斷跟周圍人的愉快的說笑,問他道,「我真害怕您這模樣,老覺得您想伸出手來摸我的臉似的。不是這樣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的眼神多怪呀!」
「哎——呀!他不就在這兒嗎!」她突然停下來叫道,「這人真是神出鬼沒:派多少人出去也找不到他,他倒乾脆坐這兒,誰想得到呢……我還以為你在那兒……在你叔叔那兒哩!」
「都是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希公爵想,自從跟他們結識以來,他也許是第一百遍這樣想了,但是……他喜歡這些怪人。至於說公爵,他也許不太喜歡他。當大家都走出門去散步以後,希公爵微微皺起眉頭,彷彿有什麼心事似的。
他向他點點頭,走開了。在最後兩位登場人物已經離開后又過了整整五秒鐘,警察才趕到現場。話又說回來,這場爭鬥的持續時間最多也不超過兩分鐘。聽眾之中已經有人站起身來走了,另一些人則挪動了一下位置,還有些人則對這次吵鬧感到很開心,其餘的人則議論紛紛,對此很感興趣。一句話,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樂隊又開始奏樂。公爵也跟在葉潘欽母女之後走了出去。如果他被人推倒,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想到或者來得及向左看一看的話,他就會看到,在離他大約二十步遠的地方,阿格拉婭正停下來觀看這場亂作一團的活劇,這時,母親和姐姐已經走遠了,叫她,她也充耳不聞。希公爵跑到她身邊,終於說服了她,勸她快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記得,阿格拉婭回到她們身邊的時候,神情十分激動,剛才她們叫她,她大概沒有聽見。但是,整整過了兩分鐘,她們走進公園之後,阿格拉婭又用平常那種冷漠而又任性的聲音說道:
「我敢打賭,」他大聲說道,「公爵,您想說的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也許,您這話完全不是對我說的……但是您怎麼啦?您感到不舒服?」
「住口!……他們怎麼敢在這裏,敢在您家公開欺侮我!」阿格拉婭突然衝著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嚷道,她已經處在一種不顧一切、什麼也阻擋不住的歇斯底里狀態,「為什麼大家無一例外地都來折磨我!公爵,為什麼他們接連三天,為了您,跟我糾纏個https://read.99csw.com沒完沒了呢?我無論如何不會嫁給您!您要明白,我無論如何不會嫁給您,永遠不會嫁給您!您要放明白點!難道能嫁給一個像您這樣可笑的人嗎?您不妨拿鏡子照照您現在這副尊容!……他們幹嗎,幹嗎戲弄我,說我一定會嫁給您呢?您應該知道!您也是跟他們串通一起的!」
「從來沒人逗她、戲弄她呀!」阿傑萊達害怕地嘟囔道。
「哎呀,真是些瘋子!」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喃喃道,「一會兒把人嚇得要死,一會兒又……」
她不停地說著,一面說一面咯咯地笑個不停。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面紅耳赤,狂怒地看了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又急忙扭過頭去,故意不看她。
「她是瘋子!她瘋了!真的,請相信我!」公爵不知為什麼向他伸出兩隻發抖的手,用哆哆嗦嗦的聲音說道。
從遊樂場最靠邊的那道門裡,即靠近公爵和葉潘欽一家就座的那道旁門,突然走出了一大群人,起碼有十個人左右。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三個女人,其中兩人出落得十分漂亮,因此她們身後跟著一大群愛慕者,也就絲毫不足為怪了。但是這些愛慕者和這些女人卻與眾不同,跟到這裏來聽音樂的其他遊客也迥然有別。他們立刻幾乎被所有的人發現了,但是大部分人極力裝出一副根本沒有看見他們的模樣,除了有幾個年輕人,沖他們微微一笑,彼此低聲轉告著什麼。看不見他們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的行動太顯眼了,又說又笑,聲音很大。不難發現,他們中的許多人喝醉了酒,雖然有些人表面上穿得很講究、很雅緻,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外表十分奇特,穿戴也很怪,臉色怪異,而又亢奮。他們中還有幾名軍人,也有些人已經不年輕了,有些人穿得很舒適,寬袖大袍,衣服縫製得也很講究,戴著戒指、領扣和袖扣,戴著上好的烏黑油亮的假髮,蓄著長長的連鬢鬍子,儀錶堂堂,雖然讓人看了有點噁心,上流社會見到這種人,常常像躲避瘟疫一樣敬而遠之。在我們那些郊外的避暑客中,有些人非常循規蹈矩,名譽也極好,但是,即使最謹慎的人,也無法每分鐘都防範從鄰家房舍上掉下來的磚頭瓦塊。可是這塊磚頭現在卻準備落到圍坐在樂隊周圍聽音樂的循規蹈矩的聽眾們頭上了。
「往右看。」
他說完這話,似乎奇怪地,甚至滑稽地微微一笑,但是突然又好像激動起來,叫道:
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說著玩的。就跟那回說『可憐的騎士』一樣,說著玩的,」亞歷山德拉向她耳邊悄悄地斷然說道,「沒有別的用意!她又耍她那一套了,拿他尋開心,逗樂。不過這玩笑也開得太出格了。別讓她胡鬧啦,Maman!方才她跟個女演員似的裝模作樣,淘氣得把我們嚇了一跳……」
公爵答道:「看見了。」
「我自然不敢誇口我在這方面是包打聽,但是我需要知道您姓甚名誰。」
「那……那您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呢?」
軍官已經清醒,已經徹底明白他在跟誰打交道。這時公爵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軍官客氣地(不過用手帕捂住了臉)對公爵說道:
「得了!活該!瞧你那德行,滿臉是血!得了!」
「主啊!難道她把這樣的……難道她完全瘋了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暗自咬牙切齒地說道。
「請別在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我沒有犯病。我馬上就走。我知道,我……有先天缺陷。我生了二十四年病,從出生直到二十四歲。現在你們把我的話就當作病人說的話好了。我這就走,馬上就走,請諸位放心。我並不臉紅,——因有病而臉紅豈不滑稽嗎,對不對?——但是我在社會上是個多餘的人……我並不是因為自尊心作怪才說這話的……我在這三天里思前想後,終於決定一有機會就把這一切真誠地、坦率地告訴諸位。有這麼一些觀念,崇高的觀念,是我不應該開口談的,因為我一開口肯定會貽笑大方。希公爵剛才就提醒過我這點……我的舉止很不得體,也缺乏分寸感。我說話詞不達意,不能表達相應的思想,而這是對這些思想的凌|辱。也因為我無權……再說我這人多疑,我……我堅信,在尊府,大家決不會欺侮我,大家都愛我,而且愛我勝過我應該得到的愛,但是我知道(我心裏一清二楚),經過二十年的疾病纏身之後,一定會留下某種後遺症,因此我的行為不可能不引起大家啞然失笑……我說有時候……不是這樣嗎?」
「您喜歡這位置嗎?有時候,一清早,早晨七點左右,大家還睡著的時候,我常常一個人九-九-藏-書跑到這裏來坐坐。」
「誰也沒有想過,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呀!」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叫道。
「他到底怎麼啦?難道他每次發病都是這樣開頭的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恐懼地問科利亞。
雖然在這無恥的糾纏里,在她故意顯示本來不存在的交情和親密無間里,一定另有目的,而且對於這點現在已經毫無疑問了,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起初還想置若罔聞,不了了之,對這個故意前來尋釁的女人視而不見、置之不理。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話卻像一聲霹靂打得他暈頭轉向,他一聽到叔叔死了,臉就刷地白了,白得像塊手帕,他不由得向那個報告噩耗的女人扭過臉去。就在這時候,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迅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並且叫大家跟她一起站起來,從那兒跑了出去。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在原地多待了一秒鐘,似乎猶豫不決,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則仍舊站在那裡,還沒有從失神狀態中清醒。但是葉潘欽一家離開后,還沒走上二十步,就爆發了一場可怕的幾乎大打出手的騷亂。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看到,您大概因為我而感到無地自容。瞧,您的臉紅了,這說明您有一顆美好的心。我馬上就走,請放心。」
「您何必在這裏講這種話呢?」阿格拉婭突然叫道,「您何必跟他們講這個呢?跟他們!跟他們這號人!」
公爵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看見她了。回到彼得堡以後的這些日子,他一直準備到她那兒去;但是,也許有種神秘的預感,使他想去而沒有去。起碼,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一旦遇見她,他會產生什麼印象,他有時候滿懷恐懼地極力想象可能產生的印象。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倆的久別重逢將是痛苦的。在這六個月里,他好幾次想起,在他還只從照片上看到這個女人的臉時,這臉給予他的最初的感覺。但是,他想起即使在僅由照片而產生的印象中,也有太多的令人痛苦的東西。在外省的那一個月,他幾乎每天都跟她見面,這一個月對他的影響是可怕的,可怕到他有時候甚至想驅散對於這個不久以前的時光的回憶。在這女人的臉上永遠有一種使他感到痛苦的東西,公爵在跟羅戈任談話的時候,用一種無限的哀憐之感來形容他的這一感覺,這樣說是正確的:這張臉還在照片上就曾在他心頭喚起過痛苦的哀憐。對於這女人的同情,甚至為這女人而感到的痛苦,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心,而且直到現在也沒有離開。噢不,甚至比這感情還要強烈。但是公爵並不滿意他對羅戈任所說的話,直到現在,直到她現在突然出現的這一剎那,他才明白,也許憑直覺才明白過來,他對羅戈任說的話里究竟缺少了什麼。缺少的正是足以表示恐怖的言詞,是的,就是恐怖!他直到現在,直到這一分鐘,才完全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相信,而且由於自己的某些特別的原因,他深信,這女人一定瘋了。倘若你愛一個女人勝過愛世上的一切,或者預感到有產生這種愛的可能性,可是你卻突然看到她釘著腳鐐、戴著手銬,關在鐵柵欄里,在看守的棍棒下悲慘度日,——那麼這種印象也許與公爵現在的感覺庶幾相近。
「白痴!」
這一回,夜色迷人,而且遊客眾多。樂隊在演奏,樂隊周圍已經座無虛席。我們談到的這一伙人坐在略微靠邊一點的椅子上,挨著遊樂場最左邊的出口。紛至沓來的人群,優美的音樂,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神情開朗了些,也使小姐們的愁悶為之一掃。她們已經跟某些熟人照過面,遠遠地向某些熟人客氣地點過頭,已經打量了人們穿的衣服,發現了某些不順眼的地方,品頭論足了一番,譏諷地微微一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經常向人家鞠躬問好。阿格拉婭和公爵仍舊待在一起,已經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很快,有些相識的年輕人便走到媽媽和小姐們身邊,有兩三個人留下來說話,這些人都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朋友。他們中間有一位既年輕而又十分瀟洒的軍官,性格非常開朗,也十分健談,他急忙跟阿格拉婭攀談起來,想方設法極力引起她的注意。阿格拉婭對他很寬容,笑呵呵的,一說話就樂。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請公爵允許介紹他同這位朋友認識認識,公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們要他做什麼,但還是彼此作了介紹,兩個人互相鞠躬,彼此伸出手去。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朋友向他提了一個問題,但是公爵好像沒有回答,或者非常怪地嘟囔了一句什麼,以致使那位軍官莫名其妙地定睛看了看他,接著read.99csw•com又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這時他才明白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所以想作這個介紹的用意,他會意地微微一笑,又轉而跟阿格拉婭說起話來。只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人注意到,阿格拉婭這時候陡地臉紅了。
這時候,連亞歷山德拉也忍俊不禁,開心得開懷大笑。似乎,這三人的哈哈大笑聲永遠沒完沒了似的。
「注意點看。瞧那邊公園裡,有三棵大樹的地方……您看見一張長椅……一張綠色長椅了嗎?」
但是過了一分鐘,他又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左顧右盼起來,這第一個幻象很可能是第二個幻象的前兆和先驅。肯定是這樣。在他們動身來遊樂場的時候,他難道就忘了會與他不期而遇嗎?誠然,他進遊樂場的時候,似乎並不知道他會到這裏來,——他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如果他善於或者能夠集中精神,注意觀察的話,那一刻鐘以前他就可能發現,阿格拉婭偶爾也彷彿有點不安似的在捎帶地左顧右盼,好像也在自己周圍尋找什麼東西似的。現在,當他的不安變得十分明顯的時候,阿格拉婭的激動和不安也隨之增長,只要他一回頭東張西望,她幾乎也會立刻回過頭去左顧右盼。隨後,這一焦慮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看來,她憤怒已極:她的兩眼閃著怒火。公爵站在她面前啞口無言,他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走呀!」阿格拉婭叫道,「公爵,您陪我一起走。這樣做可以嗎,Maman?可以讓一個拒絕向我求婚的男人陪我一起走走嗎?公爵,您不是已經永遠拒絕娶我了嗎?不是這樣,不能這樣把胳臂伸給一個女士,難道您不知道應當怎樣挽一個女士的胳膊嗎?這就對啦,走吧,咱倆走在大夥前面。您願意走在大夥前面,tête-à-tête嗎?」
但是,連希公爵也笑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笑了,科利亞也大笑不止,連公爵看著大家也哈哈大笑起來。
在帕夫洛夫斯克遊樂場,大家都知道,起碼大家都這麼肯定,平日光臨此地的遊客,比星期天和其他節假日到此地來的人要「上等些」,因為每逢節假日,便人群雜沓,「三教九流的人」從城裡蜂擁而來。人們平日來此,雖非節日打扮,倒也服飾優雅。他們是到這裏來聽音樂的。這裏的樂隊也許的確是我國公園樂隊中較好的一個,經常演奏一些新樂曲。雖然這裏總的說來有某種家庭聚會,甚至親近隨便的氣氛,但卻顯得異常莊重典雅。熟人們都是附近的避暑客,到這裏來無非為了彼此見見面。許多人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輕鬆聚談的機會,他們到這裏來僅僅為了以樂會友。但是也有人是完全為了欣賞音樂才來的。吵吵鬧鬧的事難得一見,但是話又說回來,即使平日,磕磕碰碰的事也是有的,爭吵在所難免。
從遊樂場出來,走到樂隊所在地的廣場,必須走下三級台階。可是這群人卻在台階旁停了下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台階,但是其中一個女人卻挺身而出,往前走去,她的隨員中敢跟她往前走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模樣相當穩重的中年人,從外表看,各方面都很正派,但那模樣卻像一個十足的孤家寡人,也就是屬於那種從不與人交往、任何人也不與他交往的那號人。緊跟在那位女士之後的另一人,是一名外表十分可疑的、十足的流浪漢。此外,就再沒有人跟在那個怪女人後頭了。但是,她走下台階的時候,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看,彷彿她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跟在她後頭似的。她仍舊大聲地又說又笑。她的穿戴非常講究,非常華麗,但略嫌花哨了點。她經過樂隊向廣場的另一端走去,那兒有輛私人馬車正在等候什麼人。
「可能,很可能,您一語破的,也許,我想找的並不是您!」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甚至驚訝得後退了一步。霎時間,他忍不住想捧腹大笑,但是硬壓了下去。他湊近一看,發現公爵似乎有點反常,起碼有點特別。
「咱們去散步吧,去散步吧!」阿傑萊達叫道,「大家一起去,一定要讓公爵也跟咱們去。您不用走,您是一個很可愛的人!阿格拉婭,你看他多可愛呀!媽媽,您說對不對?此外,我還一定要,一定要親吻他和擁抱他,以獎賞——獎賞他剛才對阿格拉婭的表白。Maman,親愛的,您讓我親吻他嗎?阿格拉婭!就讓我吻吻你的公爵吧!」這個愛淘氣的姑娘叫道,她果真連蹦帶跳地跑到公爵面前,吻了吻他的前額。公爵也拉著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了read.99csw.com握,使阿傑萊達差點沒叫出來。他帶著無邊的歡樂望了望她,突然把她的一隻手拉近嘴邊,連連親吻了三次。
「我想看看這幕喜劇怎麼收場。」
說罷,他便東張西望,彷彿在等候人家的回答和決定似的。大家對於這種出乎意料的、病態的、似乎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無緣無故的乖常行為都感到既難受又莫名其妙。但是這一乖常行為卻引起一段奇怪的插曲。
「應該用馬鞭抽她,要不然,降不住這臭娘們!」他幾乎大聲說道。(他想必過去就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confident。)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拉住他的手,奇怪而又激動地說道,「請您相信,儘管您有不足之處,但是我認為您是一個極其高尚和非常好的人,請您相信我的話……」
那位曾經跟阿格拉婭說過話的軍官,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好友,他看到這情形后,怒不可遏。
公爵甚至沒有發現別人在跟阿格拉婭說話和獻殷勤,甚至有時候他也差點忘了他就坐在她身邊。有時候,他真想離開這裏,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從這裏完全銷聲匿跡,他甚至希望到一處漫漫黃沙、荒無人跡的地方去,只要能讓他獨自一人去想他的心事就行,並且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要不的話,至少也讓他待在自己家裡,待在涼台上,但是必須身邊沒有任何人,既沒有列別傑夫,也沒有孩子們。讓他倒卧在自己的沙發上,把臉埋進枕頭,就這樣躺它一天,一夜,再躺上一天。倏忽間,他又浮想聯翩,想到那連綿的群山,想到群山中他所熟悉的某個地方,他十分懷念這地方,常常想起它,他過去在國外的時候,也常常喜歡到這地方去,從那兒遙望山下那座村莊,遙望山下那忽隱忽現像一條白帶似的瀑布,遙望遠處的朵朵白雲,遙望那座荒涼的古城堡。噢,他多麼想現在能夠到那兒去啊,就想一件事,——噢!一輩子就想這個——足夠他想一千年的!就讓,就讓這裏的人完全忘了他好了。噢,如果他們根本不認識他,而這一切不過是夢幻,這甚至很必要,甚至更好。不過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不是反正一樣嗎!有時候,他又猛然開始端詳阿格拉婭,每次五分鐘,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但是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他看她的那副神態,就像看一件離他兩俄里遠的東西似的,或者像看她的肖像畫,而不是看她本人。
「請諸位再不要談起我三天前的所作所為了!對這三天我感到很羞愧……我知道我錯了……」
「什麼?!你難道不曉得?你們想想,他還不知道呢!開槍自殺啦!今天早上你叔叔開槍自殺啦!我還是方才,下午兩點的時候聽說的,現在已經半個京城都知道了。有人說他虧空了三十五萬公款,有人說五十萬。我還老指望著,他會留給你一大筆遺產呢,全給他揮霍光啦!這老頭是個老色鬼……好了,再見,祝你bonne chance!你當真不想去嗎?怪不得你提前退伍呢,真壞!其實這都是廢話,你知道,早知道啦,也許昨天就知道啦……」
「這裏沒有一個人值得您對他們說這種話!」阿格拉婭發作道,「這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的一個小指頭,都趕不上您聰明,趕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誠實,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聰明!您剛才把手帕掉了,這裏就有人連彎腰給您拾手帕都不配……您幹嗎要自輕自賤,把自己看得不如大家呢?您幹嗎要糟蹋自己的一切,你幹嗎沒一點自豪感呢?」
人家管他叫白痴,公爵畢竟還是聽見了,他打了個哆嗦,但是倒不是因為人家管他叫白痴的緣故。「白痴」云云,他馬上就忘記了。但是,在離他坐的地方不遠處的人群里,在他側面的某個地方(他也說不清究竟在什麼地方),有一張臉一閃而過,這是一張蒼白的臉,頭髮鬈曲,發色較深,臉上掛著他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容和眼神,——這臉一閃而過,霎時就不見了。很可能,這是他想象出來的。而這整個幻象留在他腦海里的,只有那一絲苦笑、一雙眼睛,以及系在那一閃而過的先生的脖子上的淺綠色的講究的領帶。這位先生究竟是走了呢,還是匆匆走進了遊樂場,公爵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