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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

第三部

「哎呀,這事怎麼能不知道呢!啊,對了,我想問您一句話:如果有人找您決鬥,您準備怎麼辦?方才我就想問您。」
如果這時候有人對他說,他已經墜入情網,在熱戀,他一定會驚訝地對這一想法嗤之以鼻,也許還會很氣憤。如果有人加上一句,說什麼阿格拉婭的這張便條是一封情書,是約他幽會的,他一定會因這人的無禮而感到受了奇恥大辱,也許還會向這人挑戰,跟他決鬥。這一切是完全真誠的,他一次也沒疑心過,也決不允許自己有絲毫「雙重」的想法,自以為這姑娘有可能愛上他,或者甚至是他有可能愛上這姑娘。這姑娘可能愛上他,愛「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他會認為,這是件荒誕不經的事。如果這裏當真有什麼的話,那也無非是她鬧著玩和逢場作戲罷了。但是他對這種淘氣本身,抱著一種完全無所謂的態度,並認為這太合乎情理了,完全不足為奇。而他自己日夜操心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方才,將軍十分激動,脫口而出,說什麼她在嘲笑大家,特別是在嘲笑他,嘲笑公爵,——這話他完全相信。他對於這事並不感到受了絲毫侮辱;照他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對他來說,一言以蔽之,最主要的是,明天一早,他又可以見到她了,他將挨著她坐在那張綠色長椅上,聽她講人家怎樣裝手槍,看她,瞧她。除此以外,他一無所需,也一無所求。她究竟打算跟他說些什麼,那件與他直接有關的要緊事又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曾在他腦子裡閃現過一兩次。此外,人家找他去,說有「要事」相商,他一分鐘也沒有懷疑過確有這件「要事」存在,但是現在關於這件要事,他幾乎完全沒有去想,甚至沒有感到有一絲一毫想它的衝動。
原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跟他同路。儘管時間已晚,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還是急著要出去找個什麼人,談件什麼事。但是眼下,他卻突然跟公爵攀談起來,他的話說得既快,又慌慌張張,而且前言不對後語,談話中常常提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如果公爵這時候能夠注意一點,也許,他不難看出,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想要順便向他刺探些什麼,或者不如說,想開門見山地問他一些什麼,但是他說來說去,總也說不到最主要的點子上。說也慚愧,公爵精神恍惚,一開始的時候,甚至什麼也沒聽見,等將軍在他面前停下腳步,向他提了一個十分激動的問題時,他才不得不向將軍承認,他什麼也沒聽懂。
「但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行為究竟有什麼可疑之處呢?」
「當真?那您是膽小鬼啰?」
「也許不會逃跑。」他終於對阿格拉婭的問題笑了出來。
「您在這裏幹嗎?」她走到他身邊。
「從哪兒知道的嗎?哈哈!要知道,她剛一出現,她四周就形成了一個參謀部。你知道,是些什麼樣的人現在經常登門拜訪她,尋求『榮幸』地一睹芳顏嗎?她自然會從客人那裡聽到些什麼,因為現在已經全彼得堡都知道了,而這兒帕夫洛夫斯克也已經有一半人知道了,說不定全帕夫洛夫斯克都知道了。聽人家告訴我,她提到軍服的事,也就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未雨綢繆,先行退伍的事,這看法多細呀!這種旁敲側擊也太陰險了嘛!不,這不能表明瘋狂。我當然不信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能夠未卜先知,早就知道即將大禍臨頭,也就是說,早知道某年某月某日的七點鐘會發生什麼事,等等,等等。但是,他可能會預感到這一切。可是我,我們大家和希公爵,還指望他叔叔會留給他一份遺產呢!可怕!太可怕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明白,我毫無責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之意,我急於向你說明這點,但是話又說回來,這終究可疑。希公爵非常吃驚。這一切發生得也太怪了嘛。」
「也許,這是偶然的。」
「哎呀,別廢話了!一定要買:買好的,法國的或者英國的,據說,這是最好的手槍。然後,拿一丁點,也許,兩丁點火藥,裝進去。還是多裝點好。用一塊毛氈壓緊(據說,不知為什麼一定要用毛氈),這東西哪兒都能弄到,床墊里有,或者從門上抽點出來,人們有時候用氈包在門上。把毛氈塞進去后再裝子彈,——聽好,先裝火藥,再裝子彈,不然的話,打不出去。您笑什麼?我希望您每天練幾次射擊,而且一定要學會命中目標。辦得到嗎?」
公爵穿過馬路,轉眼之間便消失在公園裡,把有幾分疑惑不解的凱勒爾一個人留在那裡,摸不著頭腦。他還沒見過公爵這樣異樣地興高采烈,在此以前,簡直無法想象。
「我雖然是女人,但是決不逃跑,」她幾乎生氣地說道,「不過您在笑我,而且按照您的老習慣,矯揉造作,以便引起人們對您的更大興趣。請問:開槍的間距通常是十二步嗎?是不是有相距十步開槍的?這麼說,這是非死即傷,無可倖免啦?」
「聽凱勒爾說的(我上別墅找你來著),他說你到公園去了。嗯,我想,果然不出所料。」
「他今天早晨開槍自殺了呀,一大早,七點鐘。一個受人敬重的老頭,行年七十,伊壁鳩魯主義者——她說得一點沒錯——一筆公款,很大的款子!」
「決鬥時,大概很少命中。」
「如果你說的是那女人,咱倆想到一塊去了。我多多少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睡著了。但是我現在看到,她們想的也許更有道理,因此也就不信她瘋了的說法了。退一步說,就算這女人愛找碴吧,她精於此道,決不會是瘋子。就拿她今天說的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那件事說吧,就是有力的證明。就她來說,是存心坑人,起碼行為狡詐、別有用心。」
「好,那就祝您睡個好覺!哈哈!」
「都忘了去想!」公爵介面道,「還用說嗎!我敢打賭,你那天就直接坐火車到帕夫洛夫斯克來聽音樂,就跟今天似的,混在人群里,注視著她和盯著她。哎,你不這樣才怪呢!要是你那天不處在這樣的狀態,只能想一件事,也就不會向我舉刀砍來了。那天一早,我瞧著你那模樣就有一種預感。你知道你當時是什麼模樣嗎?當交換十字架的時候,我腦子裡就有這個想法在蠕動。你當時為什麼要帶我去見老太太呢?想以此來束縛自己的手腳嗎?說你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這是不可能的,只不過感覺到罷了,像我一樣……我們當時的感覺雷同。假如你當時不曾想要加害於我(上帝把你的手挪開了),我現在在你面前又將成為什麼樣的人呢?要知道,不管怎樣,我反正懷疑你,懷疑你遲早會這麼干,可見我們倆犯的罪是相同的,二者如出一轍!(你不要皺眉!唉,你笑什麼呢?)你說:『並無認錯之意!』即使你想這麼做,恐怕也無法認錯,因為還要加上一個你不喜歡我。即使我在你面前像天使一樣無罪,你還是會討厭我,只要你認為她愛的不是你,而是我,你就饒不了我。可見,這是嫉妒。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星期我想了很多,帕爾芬,我告訴你:你知道嗎,她現在也許最最愛的是你,甚至是這樣,她越折磨你,就越愛你。她是不會把這話告訴你的,但是你必須有看到這點的本領。她為什麼到頭來還是決定嫁給你呢?她遲早會把這個道理親自告訴你的。有些女人就願意人家這樣愛她們,而她也就是這樣性格的女人!而你的性格和你的愛,應當反過來征服她!你知道嗎,一個女人能夠用殘忍和嘲笑來折磨一個男人,而不感到任何於心有愧,因為她每次瞧著你那痛苦的模樣就想:『我現在雖然折磨他,使他痛不欲生,但是我以後會用我的愛給他補償的……』」read.99csw.com
羅戈任挖苦地微微一笑。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這又何苦呢……大可不必!……現在我就是從她那兒跑來找你的:她一定讓我來叫你,有話要告訴你。她請你今天就去。」
「我哪會有什麼敵意!」羅戈任又笑了,他用笑來回答公爵這篇突如其來的、熱情的演說。他確實後退了兩步,把手藏在背後,躲著他。
明晨七時,我將在公園的綠色長椅上等您,不見不散。我決定和您談一件跟您直接有關的非常重要的事。
林蔭道的沙地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促使他抬起了頭。有個人走到長椅旁,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在黑暗中很難看清這人的臉。公爵急忙向那人挪近一點,幾乎緊挨著,才看清羅戈任那張蒼白的臉龐。
「嗯,一定會找您決鬥,這個莫洛夫措夫中尉。我認識他,不過並無私交……他這人不是好惹的。對我們這號人,也就是對我和羅戈任,不用說,他看得一文不值,也許,我們本來就是堆廢物,因此,必須對此負責的就剩下您一個人了。這筆酒錢得歸您付了,公爵。他問了您的姓名,我聽見了。大概,他的朋友明天就會光臨府上,也許現在已經在恭候大駕了。如果您肯賞臉選我做證人的話,我甘願為您效勞,即使戴上紅帽子也在所不惜。因此我才來找您,公爵。」
「不僅聽到了,而且現在還親眼目睹了這話不假,」他又補充道,「你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說過話?這樣的話好像不是從你嘴裏說出來似的。我要是沒有聽到關於你的這類傳聞,我也就不會到這裏來了,而且是半夜三更,跑到公園裡來。」
這張便條很可能是阿格拉婭臨來涼台前匆匆寫成的,折得也馬馬虎虎。公爵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彷彿恐懼似的激動,他又把那張字條緊緊攥在右手裡,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偷似的趕緊離開窗口和離開那燈光。但是就在他這麼做的時候,突然跟一位出現在他身後、緊挨著他的先生貼面相撞。
「難道連裝子彈都不會?」
「那……這人是誰呢……誰也不會找我決鬥的。」
「怎麼樣,公爵,你是不是自己也碰到過這樣的女人呢?如果傳言非虛,那我也聽說過一些關於你的事。」
「你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看到你做的事真叫人納悶。」
羅戈任繼續大笑不止。他不無好奇,也許還不無愉快地聽完了公爵的話。公爵快樂而又熱烈的、興奮的話,使他很吃驚,也使他很振奮。
「公爵,我一直在找您。我先是在葉潘欽家的別墅旁等候您,自然,我進不去。後來您跟將軍一路走出來的時候,我就跟在你們後面。公爵,我聽候您的差遣,讓凱勒爾做什麼都可以。如果有此必要,我甘願為您犧牲一切,甚至死。」
「我曾經跟一個當兵的聊過天,那當兵的告訴我,當他們散開射擊時,根據操典,特意命令他們向半身瞄準,用他們的說法就是:『半身射擊』。可見,既不是向胸部,也不是向頭部,而是特意命令他們向半身射擊。後來我又問過一個軍官,他說此言有理,正是這樣。」
「她是瘋子。」公爵嘟囔道,突然痛苦地想起了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她到底從哪兒……」
將軍聳了聳肩膀。
羅戈任聽完公爵的話后哈哈大笑。
「連您也說決鬥了!」公爵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使凱勒爾感到非常驚奇。他笑得前仰後合。凱勒爾自我推薦,要在決鬥中充當證人,九-九-藏-書在未得到滿足前,簡直如坐針氈,現在他看見公爵樂不可支,哈哈大笑,幾乎生起氣來。
「難道就這麼恨我?」
「不——不,也許不是的。膽小鬼是那種因怕而逃跑的人,至於怕,但是並不逃跑,這人還不能算膽小鬼。」公爵尋思片刻后,莞爾一笑。「那,您不會逃跑嗎?」
「你難道知道什麼嗎?你瞧,親愛的,」將軍猛地一怔,感到很吃驚,他目瞪口呆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我也許不該對你信口開河,說了一些不成體統的話,但是這無非是因為你……你……可以說吧,是這樣的人。也許,你知道什麼特別的情況嗎?」
「你們簡直變成了怪人,而且在所有方面,」他又開口說下去,「我剛才對你說,我一點不明白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到底在想什麼和擔心什麼。她歇斯底里,哭哭啼啼,說什麼我們丟人現眼,受盡了奇恥大辱。誰丟我們的臉?怎麼丟我們的臉?跟誰?什麼時候?又因為什麼?我承認,我有錯(這點,我是意識到了的),有很大錯誤,但是,這個……不安分的女人(加之行為惡劣)的一再糾纏,說到底,是可以叫警察來加以限制的,我今天就打算去見一個人,跟他打聲招呼。一切都可以平平靜靜、和和美美,甚至客客氣氣地經由後門處置好,決不會鬧出丟人現眼的事。至於將來從此多事,有許多事說不清,這我也同意。這裏一定有陰謀。但是,如果對這事一無所知,當然也就無從說清楚。如果我沒聽見,你沒聽見,他沒聽見,其他人也什麼都沒聽見,那麼我倒要請問,到底是誰聽見了呢?照你看來,這應該作何解釋呢?除非十有八九,此事乃捕風捉影,壓根不存在,就像,比如說,月光……或者,別的幽靈。」
「再見。」阿格拉婭向公爵伸出了手,說道。
「戴著。」羅戈任說。
公爵滿臉通紅,攥緊右手,但是一言不發。
涼台上已經相當黑,公爵此刻看不大清她的臉。少頃,他跟將軍已經走出了別墅,這時,他突然滿臉緋紅,緊緊攥住自己的右手。
「您說那位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
羅戈任微微一笑,但笑而不答。
「唉!你呀,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看來,這條道你跑得還太少,依我看,你還只能算新手。慢,你可以雇個私人偵探嘛,也可以親自出馬,日夜守著她嘛,把她的一舉一動都探聽清楚,只要……」
「我對你說過,也寫信告訴過你,她……精神失常。」公爵痛苦地聽完了羅戈任的話后說道。
「毫無可疑之處!他的所作所為非常光明磊落。我也沒做任何暗示。我想,他本人的財產不會有絲毫損失。不用說,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聽都不想聽……但是重要的是,所有這些家門不幸,或者最好說是所有這些閑言碎語,叫人簡直不知道怎麼稱呼它好了……說句掏心窩的話,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是我們家的朋友,想想看,原來是這麼回事,雖然並不確鑿:似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向阿格拉婭求過愛,但他得到的卻似乎是她的斷然拒絕。」
「那好,咱們走吧。你不來,我就不想去迎接新生活了,因為我的新生活開始了!帕爾芬,你不知道我的新生活今天開始了嗎?」
「沒有,也不需要。」公爵驀地笑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現在還對我抱有這麼大的敵意?」公爵傷感而又熱烈地介面道,「你現在自己也明白,你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過我想,你之所以至今沒有消除對我的敵意,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曾加害於我,因此你懷恨在心,念念不忘。跟你實說了吧,我只記得一個羅戈任,也就是那天我與他交換十字架,結拜為兄弟的羅戈任。我已經把這話在昨天那封信里告訴你了,目的就是為了使你忘了這件荒唐事,想也不用去想它,從此再不要跟我提起這事。你幹嗎老躲著我?你幹嗎不肯伸出手來跟我言歸於好呢?實話對你說吧,當時發生的一切,我始終認為是一件毫無意義的荒唐事。我現在對你那天的心情瞭然于胸,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樣。你自以為存在的東西,實際上並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們之間的敵意又何必存在下去呢?」
「不可能!」公爵激動地叫起來。
「寫到那裡去的,給那妞,那妞也看了。你難道不知道?嗯,遲早會知道的,她一定會親自拿給你看的。」
「什麼,你能聽到什麼?」公爵突然打了個哆嗦,停下腳步,感到非常尷尬。
公爵含笑不語,阿格拉婭氣得跺了跺腳。她說這話時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使公爵感到有點奇怪。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他應當向她打聽些什麼事,問她什麼話,——反正是比怎麼裝手槍更要緊的事。但是,這一切都從他腦子裡飛出去了,此時,他感覺到的只有一點:她坐在他面前,他望著她,至於她究竟說了些什麼,此時此刻,對於他,幾乎無所謂。
公爵獨自一人留在十字路口,向四下里張望了一下,迅速穿過馬路,走近一家別墅的亮著燈光的窗口,打開剛才跟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談話時一直緊緊攥在右手裡的小紙條,湊近微弱的燈光,讀道:
「這多麼奇怪!這多麼奇怪呀!」一分鐘后,他喃喃自語道,甚至帶著某種憂傷:在強烈感受到歡樂的時刻,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感到憂傷,他定睛看了看周圍,感到很驚訝,他怎麼會跑到這裏來的。他感到很疲倦,走到長椅旁,坐了下來,周圍非常靜。遊樂場的音樂會已經結束。公園裡也許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當然,這時決不會少於十一點半。夜很靜,很暖和,也很亮——這是一個六月初的彼得堡之夜,但是在枝葉繁茂、綠蔭蔽天的公園裡,在他所在的林蔭道上,卻幾乎一片漆黑。
「現在我親眼看到,read.99csw.com也親自知道你的新生活開始了。我就這樣去向她報告。但是你若有所失,完全變了樣,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完全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因此他被打死了。」
「什麼信?」公爵害怕地問道。
「也許在發熱病,因為這人有點神經質,這一切對他刺|激太大了,但是,當然,他決不會臨陣退縮。這些人嘛,也不是膽小鬼,真的!」凱勒爾尋思道,「嗥,香檳!這倒是個令人感興趣的消息。十二瓶,一打,不錯,這倒是支可觀的駐防軍。我敢打賭,列別傑夫一定是作為抵押品把這枇香檳酒給收下的。……話又說回來,這位公爵相當可愛,說真格的,我就喜歡這樣的人。不過,不要浪費時間了……既然有香檳酒,可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哇……」
「他還推了我的胸部呢!」公爵笑嘻嘻地叫道,「我們倆沒必要決鬥!我去向他賠個禮,不就完了。如果硬要決鬥,那就決鬥吧!讓他開槍,我還巴不得呢。哈哈!我現在會裝手槍了!您會裝手槍嗎,凱勒爾?應當先買點火藥,手槍用的火藥,不要買濕的,也不要買開炮用的大顆粒的,然後先裝火藥,再從房門上隨便揪下塊毛氈,然後把子彈塞進去,不能先裝子彈,再裝火藥,因為這樣做打不出去。哈哈!難道這不是非常有道理嗎,我的朋友凱勒爾?啊,凱勒爾,您知道嗎,我現在多麼想擁抱您,吻您啊。哈哈哈!那會兒,您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請您趕快到我那裡去喝香檳酒吧。咱們一醉方休,您知道嗎?在列別傑夫的地窖里,我放了十二瓶香檳酒。這是前天,也就是我搬到列別傑夫別墅來的第二天,他『碰巧』賣給我的,於是我就全買下了!我要請大傢伙都來!怎麼,今天晚上您準備睡覺嗎?」
「如果遠距離,當然是對的。」
「難道你不肯去?」公爵低聲問他。
「我現在,根本就不應該再上你那裡去,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最後,他慢條斯理而又帶著教訓人的口吻加了一句。
「是嗎!」公爵叫起來。
「我早料到你一定會在這裏的什麼地方遛彎兒,不費力氣就找到了。」羅戈任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她怎麼是瘋子呢?」羅戈任說,「其他人都認為她神經正常,怎麼唯獨你一個人認為她是瘋子呢?那她怎麼會寫信到那裡去呢?如果是瘋子,人家從信上也看得出來的呀。」
「什麼叫『果然不出所料』?」公爵驚慌地抓住這句脫口而出的話。
「嗯,如果有人找您決鬥,咋辦?您一定很害怕吧?」
最後,幾乎快到別墅跟前了,才遇到剛從彼得堡回來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向她們迎面走來。他一開口就立刻打聽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出了什麼事。但是,將軍夫人威嚴地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既不回答他的問題,甚至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他從女兒們和希公爵的眼神中立刻猜到家裡風雲突變,暴風雨就要來了。但是,即使沒有發生上述種種,他自己那副尊容也反映出了一種非同尋常的不安。他立刻挽了希公爵的胳臂,請他在大門旁稍停片刻,幾乎用耳語跟他悄悄說了幾句話。後來,從他們倆走上涼台,向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跟前走去時那種驚慌不安的模樣,不難想象,他們倆都聽到了某種驚人的消息,慢慢地,大家一個個都上了樓,聚集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身旁,最後在涼台上就只剩下了公爵一個人。他坐在角落裡,似乎在等待什麼,但是說白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來幹嗎。他看到這家上上下下一片混亂,根本就沒想到要走。他似乎忘記了整個宇宙,不管人家讓他坐哪兒,他都會一直坐下去,哪怕一連坐上兩年,也不會動窩。他有時候聽到樓上傳來一陣陣驚慌的談話聲。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在這裏坐了多少時候。天色漸晚,天已經完全斷黑了。阿格拉婭驀地走出來,上了涼台,從外表看,她很平靜,雖然面色有點蒼白。阿格拉婭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裏遇到公爵,而且坐在犄角的一把椅子上。她看到他后,微微一笑,似乎很尷尬。
「可是,公爵,那會兒您可是抓住了他的手的。一個貴族,在大庭廣眾之中,對於這樣的事是很難容忍的。」
又又及:就是不久前我指給您看的那張綠色長椅。您應當感到害羞:居然不得不給您加上這句話。
「你怎麼……會在這裏找到我的?」公爵沒話找話地問道。
「我從來沒打過槍。」
「我想我會很……很害怕的。」
「我一點都不明白你的意思,帕爾芬·謝苗內奇。」
遊樂場發生的事使母親和女兒們幾乎驚駭萬狀。在一片驚慌和激動中,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跟她的女兒們從遊樂場出來,差點一路跑回家去。按照她的看法和見解,在這件事情中發生和暴露了許多問題,因此,儘管她腦子裡一時還理不出頭緒,心裏又非常害怕,但已經萌生了一些堅定不移的想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剛才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也許還算幸運,開始暴露出一個大秘密。儘管過去希公爵一再保證和解釋,這回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還是「被亮了相」,露了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式表明他跟這騷娘們有關係」。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就是這麼想的,甚至她的兩個大女兒也是這麼想的。從這個結論得到的好處,就是一個啞謎接著一個啞謎,把人搞得更糊塗了。小姐們看到媽媽被嚇成這副模樣,而且如此明顯地在逃跑,雖然心裏很惱火,但是並未怒形於色,在慌亂之初,也沒敢問長問短,去打攪她。此外,不知為什麼,她們總覺得,她們的小妹妹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對於這件事要比她們倆和媽媽三個人加在一起知道得還多。希公爵陰陽怪氣,悶悶不樂,而且若有所思,好像心事很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路上沒跟他說一句話,而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發覺這點。阿傑萊達試探地問他:「剛才說的九九藏書是哪個叔叔,在彼得堡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是他只嘟囔了幾句作為回答,露出一副酸不溜丟的苦相,說什麼還有待調查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話,又說,這一切當然純屬荒唐,不足掛齒。「這是毫無疑問的!」阿傑萊達回答,除此以外就再沒問他什麼了。阿格拉婭顯得好像特別平靜,一路上只說了一句話:她們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回過頭去,看見了公爵,公爵正在追她們。她看到他使勁追她們的那股傻勁,嘲弄地微微一笑,從此就再沒向他回過頭去。
「去幹嗎?要說的話我全說了。再見。」
「那您會開槍嗎?」
「關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什麼也不知道。」公爵嘟囔道。
「我明天去。我現在要回家。你……上我那去嗎?」
「行了,再不要提這事了!」公爵叫起來,「我說帕爾芬,在你沒來以前,我剛才在這裏走來走去,突然笑了,笑什麼,我也不知道,笑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起了明天恰好是我的生日。現在差不多十二點了,走吧,去慶祝我的生日!我有酒,咱們一醉方休,你來祝賀我,可是我自己現在也不知道應該祝賀我什麼,你一定要祝賀我,我也要祝你大喜!要不然,就把十字架還我!要知道,第二天,你並沒有把十字架託人還給我呀!你不是戴著它嗎?你現在還戴著嗎?」
「也許,您想喝點茶吧,我讓她們端茶來。」她沉默片刻后說道。
「我不喜歡你,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因此我又何必上你那裡去呢?哎呀,公爵,你就像個小孩,想到要玩具——就得給你立刻拿來,放在你眼前,可是卻一點不懂事。你現在說的話,已經在信里一字不差地告訴我了,難道你的話我還信不過?你說的每句話我都信,並且知道你從來不騙我,將來也不會騙我。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喜歡你。你在信中寫道,你把一切都忘了,只記得有個結拜的兄長羅戈任,而不記得當時曾經舉起刀來想幹掉你的那個羅戈任。你怎麼會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呢?(羅戈任又苦笑了一下。)至於我,也許從那時起,我一次也沒有認為那件事做錯了,可是你卻把你那饒恕弟兄的話給我捎了來。也許,那天傍晚,我想的已經完全是另一回事,而關於這事……」
「這又……幹嗎呢?」
「上帝知道!這事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今天,當我把她從音樂會帶走的時候,她向我說定了辦喜事的日子:三星期後,也許不出三星期,她說,咱倆一定結婚。她發了誓,取下了聖像,吻了它。這麼著,公爵,現在就看你啦,嘿嘿!」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字條,親吻了一下,但是又立刻停下了腳步,陷入沉思。
「怎麼很少命中?普希金不是被打死了嗎。」
「嗯,這樣。這麼說,您不會。因為這需要實踐!您聽著,並且牢牢記住:首先,您要買一點好的手槍火藥,不要買濕的(據說,不能用濕的,要很乾很乾的),要買小顆粒的,您一定要買這種,不要買開炮用的。至於子彈,據說是自己想辦法澆鑄的。您有手槍嗎?」
公爵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什麼,從椅子上跳起身來,但是阿格拉婭立刻挨著他坐下,他只好又坐了下來。她很注意地突然打量了他一眼,然後望望窗外,彷彿毫無所思,接著又扭過頭去望了望他。「也許,她想取笑我吧,」公爵不由得想道,「不會的,要笑,當時她早笑了。」
終於有人走下樓來,上了涼台,這人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他雙眉深鎖、憂心忡忡,但又毅然決然地準備到什麼地方去。
「子彈命中的位置很低,大概,丹特士瞄準的位置要高些,對準了胸部或者頭部,誰也不會像那顆子彈命中時那樣瞄準的,因此,子彈打中普希金很可能是偶然的,打偏了。這可是一些內行人告訴我的。」
他在黑黢黢的公園裡走來走去,走了很久,最後,他「發現自己」漫步在一條林蔭道上。在他的意識里只留下回憶:他沿著這條林蔭道,從那張長椅到一株高大而又醒目的古樹,總共大約走了一百步,而他在這條林蔭道上已經來回走了三十次或四十次了。在這公園裡,他至少徘徊了一小時,至於在這整整一小時里,他到底在想什麼,他怎麼也記不起來,即使他想記起來,記憶中也一片茫然。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在想一件事,這事使他捧腹大笑,雖然這事並沒什麼可笑的,但是他忍俊不禁,總想笑。他不由得想象,關於可能發生決鬥的這一推測,恐怕不僅在凱勒爾一人的頭腦里可能產生,因此,關於如何裝手槍這事,恐怕也決不是偶然的……「哦!」他驀地停下腳步,產生了另一想法,若有所悟,「她方才下樓,上了涼台,發現我坐在角落裡,居然十分驚訝,於是就笑了……還問我要不要喝茶。要知道,那時候她手裡已經有這張字條了,可見,她一定知道我坐在涼台上,那她幹嗎要表示驚訝呢?哈哈哈!」
「這全是胡說!你剛才說的關於我的事,永遠,永遠辦不到!明天我就上你們那兒去……」
「她早就對我說過你的情況,方才我又親眼看到了你跟那妞坐在一塊兒聽音樂。她向我對天發誓,昨天和今天都向我發誓,說你像只貓似的愛上了阿格拉婭·葉潘欽娜小姐。公爵,對於這事我完全無所謂,而且這也不是我管得了的:即使你不愛她了,但是她還沒有不愛你呀。你也知道,她一定要成全你和那妞的婚事,她下過這樣的保證,嘿嘿!她對我說:『辦不到這點,就不嫁給你,他倆進教堂,咱倆也進教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懂,也從來沒有弄懂過:要不是愛你愛得沒了邊,要不就是……既然愛你,為什麼又要讓你跟別人結婚呢?她說:『我希望看到他幸福。』可見,她愛你。」九-九-藏-書
「不會。就是說,這事應該怎麼做,我懂,但是我自己從來沒裝過。」
至於公爵似乎在發熱病,不用說,這話言之有理。
又及:希望您不要把這張字條給任何人看,雖然給您下這樣的指示,我感到很慚愧,但是轉而一想,對您別無他法,因此就寫了,——同時,我也為您那可笑的性格感到臉紅。
「我親愛的、好心腸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將軍驀地動情地、熱烈地說道,「我……甚至還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本人(話又說回來,她又開始糟蹋你了,而且還捎帶上了我,都是為了你,但是到底因為什麼,我也說不清),我們畢竟是愛你的,真心真意地愛你和尊敬你,儘管表面上看去,你也不無缺點。但是,你得承認,親愛的朋友,你自己也得承認,突然冒出了個讓人猜不透的啞謎,聽到這樣的話怎能叫人不懊喪呢:這小鬼也真沉得住氣(因為她當著母親的面,對我們提的所有問題,特別是對我提的問題,擺出一副極端蔑視和不屑一顧的樣子,因為我,讓魔鬼把我抓去吧,突然犯傻,想要擺出一副一家之長的威風來,——唉,瞧我這股傻勁),這個冷血動物似的小鬼,突然嘲笑地宣布,說那個『瘋女人』(她就是這麼說的,我感到納悶,她竟跟你說的話如出一轍,她說:『難道你們至今都沒能看出這點來嗎?』),那個瘋女人『竟異想天開,無論如何想讓我嫁給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因此她要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從我們家攆出去』……她竟說了這話。此外,沒作任何解釋,只哈哈大笑,我們目瞪口呆,張口結舌,她卻砰的一聲帶上門,出去了。後來,有人告訴我她跟你不久前發生的那件怪事……還有……還有……我說親愛的公爵,你不是個心胸狹窄,而是個很有頭腦的人,你身上的這一特點,我早就發現了,但是……請不要見怪:真的,她在取笑你,像小孩似的取笑你,因此你也不必生她的氣,但這確實是這樣。你也不必胡思亂想,——她無非是在拿你,拿我們大家尋開心,因為無事可做。好了,再見!你知道我們的感情,我們對你的真誠的感情嗎?這種感情是始終不渝的,無論何時何地……但是……我要往這邊走了,再見!我很少像現在這樣心緒不寧、魂不守舍(俗話是怎麼說來著?)……住別墅竟住到這份上了!」
「哎呀,我的上帝,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根本沒聽我說話呀。我一開頭就跟你談到這個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的事。我大吃一驚,直到現在,我的手腳還在發抖。就是因為這事,今天我才在城裡給耽擱了。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拉多姆斯基,就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叔叔呀……」
自從他們在旅館樓道狹路相逢以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羅戈任的突然出現使公爵吃了一驚,公爵一時間思想集中不起來,一種痛苦感又在他心裏復活了。羅戈任想必心裏也明白他的突然出現所產生的影響。但是,雖然他起初有點前言不對後語,說話時也似乎擺出一副做作出來的十分隨便的樣子,但是公爵很快就感覺到,他沒有任何做作的地方,甚至也沒有任何特別的窘態。如果說在他的姿勢和談話中顯得有點彆扭的話,那也無非表面看上去如此罷了。這人的心態是不可改變的。
「是您呀,凱勒爾?」公爵驚訝地叫起來。
「跟往常一樣,公爵。」
「這事簡直叫人沒法相信!」公爵叫起來。
「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是你呀……現在上哪兒?」他問道,儘管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根本就沒想離開,「咱倆一起走,我有句話要告訴你。」
「公爵,我一直在保護您。」這位先生說道。
「不——不,……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她們想把我……小老弟,簡直想把我活埋了,她們這樣乾的時候都不肯想想,一個人落到這樣的地步心裏有多難受,我肯定會受不了的。剛才又大吵大鬧了一場,鬧得不可開交。我是把你當親兒子一樣跟你說這話的。主要是,阿格拉婭似乎在笑話母親。說什麼她大約在一個月前,似乎拒絕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說什麼他倆作過一次相當正式的談話,——這是兩個姐姐作為一種猜測……不過是很肯定的猜測說出來的。但是,要知道,這孩子非常任性,而且愛幻想,真叫人一言難盡!她待人寬厚,心腸好,人也聰明——這一切在她身上也許都有,但是與此同時,任性而又愛挖苦人,——總之,是一種魔鬼般的性格,再加又愛幻想。剛才她當面笑話她母親,笑話她姐姐,笑話希公爵,對我就更不用說了,她很少有不笑話我的時候,但是我能拿她怎麼樣,誰讓我喜歡她呢,甚至她笑話我,我也喜歡她,——似乎正因為這點,這小鬼也特別喜歡我,也就是說,她似乎喜歡我勝過喜歡其他所有的人。我敢打賭,她一定抓住什麼事盡情地取笑過你了。方才,在樓上大吵大鬧之後,我又碰到你們倆在談話,她跟你坐在一起,好像若無其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