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四

第三部

「說下去吧,不過別信口開河。」
「從您臉上看得出來。您向諸位先生問候之後,趕快坐到我們這邊來。我一直在等您。」他又加了一句,特彆強調他在等他。公爵說:「你坐得這麼晚,可別影響健康呀!」他回答說,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三天前他就想死了,可是今天晚上卻覺得好多了,而且從來都沒這麼好過。
「噢,不用說,是有一點別的事,」他笑道,「親愛的公爵,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動身到彼得堡去辦那件倒霉事了(嗯,也就是我叔叔那事兒),您想想:這一切都是確鑿的,而且,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這一切使我吃了一驚,我都來不及上那兒去了(上葉潘欽家),明天我也去不了,因為我要去彼得堡,您明白嗎?我也許有三兩天不在這裏,——一句話,我的事有點怵頭。雖然這事並不非常重要,但是我還是認為有必要跟您開門見山地談談,而且還要不失時機,也就是在離開這裏以前跟您解釋清楚。如果您不介意,我現在先坐一會兒,等這幫人散了以後再說。何況,除此以外,我也無處可去。我非常激動,反正躺下也睡不著。最後,我這樣死乞白賴地纏著人家,雖然於心有愧,也不夠正派,但是我還是要坦率地告訴您:我是來尋求您的友誼的,我的親愛的公爵,您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好人,也就是說,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撒謊,也許根本就不會撒謊,而我現在有件事需要找個朋友商量商量,因為我現在倒霉透了……」
「親愛的公爵,您沒有懷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繼續笑道,「您沒有懷疑,我到這裏來的目的無非是想欺騙您,順便向您刺探些什麼情況嗎,啊?」
「將軍!想想圍困卡爾斯的事,那才叫荒唐哩。諸位,你們遲早會知道,我的這段奇聞是毫不誇張的事實。我要說,幾乎任何現實,雖然自有它無可爭辯的法則,但是幾乎永遠是不可思議的和似乎不真實的。甚至越現實,有時顯得越不真實。」
「諸位,這是真的也說不定。」公爵驀地說道。
就在這時候,列別傑夫喝得滿臉通紅,幾乎手舞足蹈地跑過來解釋,他已經醉態可掬,喝得相當可以了。從他嘮嘮叨叨的話里可以聽出,大家不約而同地到他這裏來是十分自然的,甚至可以說是不期而遇。傍晚前,最先來的是伊波利特,他覺得自己的病好多了,想坐在涼台上等公爵回來。他斜躺在沙發上,然後列別傑夫,接著是他全家,也就是伊沃爾金將軍和他的幾個女兒,下樓來看他。布爾多夫斯基是陪伊波利特一起來的。加尼亞和普季岑是路過這裏,順道來訪,似乎也剛來不久(他們來的時候也正是遊樂場出事的那工夫)。接著,凱勒爾來了,告訴了大家今天是公爵生日的事,要求開香檳。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是順道來訪,剛來約莫半小時。喝香檳,以示祝賀,此舉主張最力的是科利亞。列別傑夫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酒拿了出來。
「您從哪兒冒出來的?」公爵叫道。
公爵總共才喝了兩三杯,只顯得有點興奮。他剛從桌旁站起身來,就遇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目光,想起了他倆之間即將舉行的相互表白,便和氣地向他微微一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向他點點頭,又突然擺頭示意,讓他看伊波利特,——當時,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觀察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挺直四肢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到底在哪裡呢?」
「啊,真荒唐!」
「你大概向誰宣布過,說你要開香檳酒,因此他們全跑來了,」羅戈任跟隨公爵之後走上涼台時,嘟囔道,「他們這副德行咱知道,只要對他們吹聲口哨,就屁顛屁顛地全來了……」他似乎懷著敵意地補充道,顯然想起了他不久前的情況。
「糟就糟在這裏,」公爵沉思有頃,「您想等他們散了以後再說,可是上帝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散。倒不如咱倆現在到公園裡去,讓他們稍候片刻,我表示一下歉意就行了。」
「在我們祖國,正如在歐洲一樣,據可能做到的統計,也根據我的記憶所及,現如今,每隔四分之一世紀,換句話說,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不會更多,人類就會遇到一次普遍的、餓殍遍地的、可怕的飢荒。這數字正確與否,我無意爭論,但是相比之下,這算極少的了。」
「不用說,這事很荒唐,真要鬧起來,結果也一定很荒唐。但是咱們這兒,這幫人就這德行……」
「是真該詛咒呢,還是僅僅是也許?在當前的情況下,這是非常重要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問。
公爵跟大家寒暄完畢后,走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跟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立刻挽起了他的胳膊。
「顯然,他不是一下子把他們全吃掉,也許在十五年或二十年間才吃掉這麼多,那就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
「我一竅不通!」伊沃爾金將軍回答,他神氣活現地坐在不久前公推他做主席的那個座位上。
「公爵,難道您看不出來他是個瘋子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向他彎過腰去說道,「方才這裡有人告訴我,他想當律師和發表辯護演說想得發了瘋,他還想去參加考試。我倒想看看他怎麼出洋相。」
「沒什麼,隨便說說,我在這裏跟他待了半小時……」
「僅此而已,豈有他哉!除了滿足個人的私利和物質需要以外,不承認任何道德基礎?普遍和平和普遍幸福,均出於這一需要!我斗膽請問,親愛的先生,您的意思我了解得對不對?」
「應該再加上一句:就我目前的情況看,我自己應該考慮的問題就夠多了,因此我自己都感到驚奇,居然整個晚上目不轉睛地不能不看這副令人討厭的面孔!」
「嗯,跟您打交道,不管打什麼交道吧,至少十分read.99csw.com愉快,」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最後說道,「咱們走吧,我要為您的健康乾杯,我能跟您交往感到非常滿意。啊!」他突然停下來,「這位伊波利特先生搬到您這裏來住了?」
「瞧您那刨根問底的勁兒!」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
「不是鐵路,不是的,您哪!」列別傑夫反駁道,在怒形於色的同時,又感到十分心滿意足,「僅僅是鐵路,還不至於攪渾生命的源泉,而是把這一切加在一起,統統是可詛咒的,我們最近幾個世紀以來的整個趨向,整體說來,即在科學和實踐兩方面,也許的確是可詛咒的,您哪。」
「他有什麼錯呢,這是哪兒的話呀?」
「嘿!」伊波利特叫道,他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迅速轉過身子,以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打量著他。但是他看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笑,也笑了起來,接著他又推了推站在他身旁的科利亞,問他現在幾點了,甚至親自伸出手來,把科利亞的銀表拉到跟前,貪婪地看了看時針。接著,他又似乎忘掉了一切,在沙發上伸直身子,把手枕在腦後,開始看天花板。半分鐘后,他又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注意地聽已經激動到極點的列別傑夫的絮叨。
「我同意,這是一個具有歷史觀的想法,但是您究竟要說明什麼呢?」公爵繼續問道。(他說話的態度十分嚴肅,大家都在嘲笑列別傑夫,但是他對列別傑夫卻毫無取笑和嘲弄之意,在這幫人的普遍調侃聲中,他說話的口吻,聽起來,就不由得有點兒滑稽了。再過不大一會兒,大家就會反過來嘲笑他了,但是他對這點卻視而不見。)
「『苦澀星』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人問道。
「跟哪位庫爾梅舍夫?」
「是的。」
「不,對不起,不能這樣,您哪!」列別傑夫叫道,他跳起來,連連擺手彷彿想阻止剛才引起的哄堂大笑似的,「對不起,跟這些先生……所有的先生,」他驀地轉過身來對公爵說,「要知道,無非在某些方面是這樣,您哪……」他說罷便不懂禮貌地在桌上連敲了兩下,這使大家更加樂不可支。
「就是自然嘛!」列別傑夫以一種學究式的固執反唇相譏道,「除此以外,天主教的修士,就其本性來說,天生容易上鉤而又十分好奇,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們騙進森林或者隨便什麼背靜的地方,然後用上述辦法殺而食之,——至於被吃掉的人是不是顯得太多了,甚至達到了食人無算、漫無節制的地步,對此我無意爭論。」
「不過,拿的是我自己的,自己的!」他大著舌頭對公爵說,「由我做東,以示祝賀,一會兒還要上甜食,上下酒菜,這事小女正在張羅。但是,公爵,您知道時下流行的是什麼話題嗎。您總記得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這句名言吧。這是當代的熱門話題,您哪,熱門話題!提問與回答……捷連季耶夫先生很感興趣……都不想睡了!香檳他只呷了一口,不會影響健康的……公爵,您坐過來點,給我們說說您的高見!大家都在等您,等著聽您的遠見卓識……」
「看出來了,看出來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帶著一種微微嘲笑的神態嘟囔道,「今天晚上,你老樂呵呵的。」
列別傑夫的皇皇宏論本來幾乎把他的某些聽眾弄得怒不可遏(應當指出,在所有這段時間里,酒瓶不斷在開),但是他的演說最後竟以下酒菜這一出人意料的收尾作結,立刻使所有的論敵與他言歸於好了。他自己稱這一結尾是「妙不可言地、律師式地使事情急轉直下」。又響起了愉快的笑聲,客人們又活躍起來,大家都從桌旁站起來,舒展一下四肢,在涼台上走動走動。只有凱勒爾對列別傑夫的皇皇宏論不滿,而且神態異常激動。
在此以前,他一直默默地聽著爭論雙方的意見,無意介入談話。常常,緊接著一聲哄堂大笑之後,他也發出會心的微笑。看得出來,他看見大家這麼開心,這麼熱鬧,非常高興;甚至看見他們開懷暢飲,也非常高興。整個晚上,他一句話不說也說不定,但是不知怎麼一來,他突然想說話了。他的話說得非常嚴肅,以致大家都好奇地突然轉過頭來看他。
「我一直在等您,看見您回來時十分幸福,感到分外高興。」公爵在緊接薇拉之後,走過去跟伊波利特握手時,伊波利特道。
「不不,我這樣做自有道理,我怕人家懷疑咱倆心急火燎地要談什麼事,別有用心。這裡有人對咱倆的關係非常感興趣,——您不知道這情況嗎,公爵?倒不如讓他們看到咱倆的關係本來就非常好,而不是需要緊急修補,這樣要好得多,——您明白嗎?再過兩三個小時,他們也就散了,到時候,我再打擾您二十分鐘,嗯——半小時吧……」「好,那就請便,即使您不解釋,我也太高興了,對於您所說咱倆關係友好等美言,在下不勝感激之至。請原諒我今天心不在焉,您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的注意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
「您怎麼知道我『十分幸福』呢?」
伊波利特在這段時間里一直在等公爵,當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一旁說話的時候,他不斷地望著他們倆。當他們倆回到桌子跟前的時候,他十分激動,頓時興奮起來。他的神情不安而又興奮,額上滲出了虛汗。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除了經常流露出一種迷惘的不安以外,還流露出一種隱隱約約的不耐煩。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從一張臉轉到另一張臉https://read.99csw.com上。雖然他至今一直在積极參加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話,但是他的興奮還是忽冷忽熱。說實在的,他神情恍惚,對談話也似聽非聽,他的爭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冷嘲熱諷而又漫不經心地標新立異,似是而非。他常常沒把話說完,就把一分鐘前自己狂熱地發表過的看法棄之不顧。公爵驚訝而又惋惜地發現,這天晚上,大家竟不加勸阻地讓他喝了兩大杯香檳,而且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那杯已經喝過幾口的酒,已經是第三杯了。但是他發現這點已經是後來的事了,當時,他的觀察力並不很強。
「眼下,何必等天亮?天不亮,外面也能看見書。」有人指出。
「我聽列別傑夫說,這顆『苦澀星』就是遍布歐洲的鐵路網。」
普季岑一邊聽將軍說話,一邊微笑,彷彿準備去拿禮帽似的,但是又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者不斷忘記自己想做什麼。還在大家從桌旁站起來之前,加尼亞就驀地停止喝酒,把酒杯從身邊推開,一片陰雲掠過他的臉龐。當大家從桌旁站起身來以後,他就走到羅戈任身旁,挨著他坐下,給人的印象似乎他倆關係極好。起初,羅戈任也有幾次想要悄悄走開,可是現在卻低下腦袋,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也忘了他本來是想走的。整個晚上,他滴酒未沾,一聲不吭,若有所思,只是偶爾抬起頭來,看看大家和每個人。現在他給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正在這裏等候一件對於他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決定暫時不走。
「您想來探聽些什麼,這是毫無疑問的,」公爵終於笑起來,「甚至於,也許,您還想來稍稍地騙我一下。但是這有什麼,我不怕您。再說,我現在怎麼著都無所謂,您信不信?而且……而且……而且因為我首先深信,您畢竟是個非常好的人,說不定咱倆當真能成為好朋友的。我非常喜歡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依我看,是個很,很正派的人!」
伊波利特的問話很生硬,對大家都不客氣,彷彿在向別人發號施令似的,可是,好像,他自己並沒有發現這一點。
「難道真能吃掉六十名修士嗎?」周圍的人笑道。
「吃、喝這種需要,無非是一種自我保存感……」
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特別興奮,公爵覺得,他甚至很快活,幾乎興高采烈。他跟列別傑夫自然是開玩笑,存心逗他,但是說到後來,他自己也激動起來。
「看到二位,我很高興,請過去坐,跟大家坐一塊兒,我馬上回來。」公爵終於甩開了他們,匆匆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走去。
「說下去!說下去!」
「我的意見是,誰不關心這類問題,誰就是上流社會的二流子。」
「他大概想藉此說明,在十二世紀,只有修士尚可一吃,因為只有修士身上有膘。」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說。
大家都用歡呼和祝賀迎接公爵,把他團團圍住。有些人吵吵嚷嚷,十分熱鬧,有些人則安靜得多,但是大家一聽說今天是公爵生日,就都擠過來祝賀他。有些人的在場,比如布爾多夫斯基,使公爵很高興。但是最令他驚訝的是,這夥人裏面居然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公爵看到他后,差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幾乎嚇了一跳。
「真沒意思!」
「這說法極妙,而且很有見地!」列別傑夫叫道,「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碰過俗家子弟。在六十名神職人員中居然沒有一名俗家子弟,這是一種可怕的想法,富有歷史觀的想法,由統計得出的想法,最後,便由一位能人根據這樣的事實寫成了歷史,因為他把下面這件事提高到數學般精確,即神職人員起碼比當時的所有其他人過得幸福、舒適六十倍。也許起碼比所有其他人也要胖六十倍……」
「問題在於數世紀前發生的一則奇聞,因為我必須向諸位講一講發生在數世紀前的這則奇聞。在當代,在我們祖國,我希望,諸位,你們跟我一樣熱愛我們的祖國,因為就我而言,我甚至願意流盡我的全部鮮血……」
「即使是自我保存感,難道還少嗎?要知道,自我保存感是人類的正當法則……」
「這一說法是居心叵測和嘲弄人的,是一種使人難堪的想法!」列別傑夫緊緊抓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奇談怪論,「這一說法是別有用心的,目的在於挑動敵對雙方大打出手——但是這一想法卻是有道理的!因為您是上流社會中專愛嘲笑別人的人和一名騎兵軍官(雖然並非沒有才能!),而且您也不知道,您的這一想法有多深刻,有多正確!是的,您哪。自我破壞的法則和自我保存的法則,在人類中起著同樣的作用!魔鬼同樣統治著人類,直到我們不知道的那個時間的界限。您在笑?您不相信有魔鬼?不相信有魔鬼,——這是法國人的思想,是一種淺薄的思想。您知道什麼是魔鬼嗎?您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您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卻嘲笑他的外形,跟伏爾泰那樣,嘲笑你們杜撰出來的魔鬼的蹄子、尾巴和雙角。因為惡魔乃是一種神通廣大和可怕的精靈,而不是你們杜撰出來的長著蹄子和雙角的怪物。但是九*九*藏*書現在的問題不在魔鬼!……」
「誇大了,誇大了,列別傑夫!」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要知道,吃、喝、住是人類的普遍需要,說到底,一種最完全而又科學的信念就在於,沒有利益的普遍結合和協調一致,您就無法滿足這些需要,看來,這是一個很有道理的想法,足以成為人類未來幾個世紀的立足點和『生命的源泉』。」已經十分激動的加尼亞說道。
「別急嘛,列別傑夫,每逢上午,您的脾氣要好得多。」普季岑笑嘻嘻地說道。
「這樣做欠妥,您哪!公爵,我們在半小時前就已經約定,別人說話的時候不得打岔,不得哈哈大笑,要讓人家把話說完,然後,即使是無神論者,只要他們願意,也可以反駁。我們曾公推將軍做主席,可不是嗎!要不然,成何體統?要不然,任何人的話都可以打斷,而且正當他在闡述崇高而又深刻的思想的時候……」
「信貸起碼可以促進利益的普遍一致和均等。」普季岑說。
「您說嘛,說下去嘛,沒人打斷您!」好幾個聲音說道。
「跟什麼相比?」
公爵發現薇拉·列別傑婭那可愛而又親切的目光,她也急急忙忙地穿過人群擠上前來。公爵置眾人于不顧,第一個向她伸出手去,她高興得滿臉通紅,祝願他「從這天起幸福美滿,萬事如意」。說完這話后就一溜煙跑進了廚房,她正在那兒準備下酒菜,但是在公爵到來之前,她就開始忙活了——剛才她好不容易才撂下手裡的活,跑出來一會兒——跑到涼台上,費了老大勁聽那些略帶醉意的客人熱烈地爭論那些她聽來十分奇怪而又玄之又玄的問題。她妹妹張著小嘴,在鄰近的一間屋子的箱子上睡著了,但是那小男孩,列別傑夫的兒子,卻站在科利亞和伊波利特身旁,從他那興奮的臉色看得出來,他準備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邊聽邊欣賞,哪怕一直站下去,連續站上十個小時也不嫌累。
「我只要對您說兩句話,」他低聲道,「有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咱倆先到一邊去,就一忽兒。」
「我碰到了他,公爵,我剛才碰到了他,就把他帶來了。他是我的朋友中少有的……但是他後悔了。」
「就是今兒傍晚您抓住他手的那位呀……他非常惱火,本來明天就想派人到府上來要求解釋。」
「諸位,我想說的是過去的確常常發生這樣的飢荒。雖然我對歷史知之甚少,不過這樣的事我也聽說過。看來,想必是這樣的。我曾經到過瑞士的山區,非常吃驚地看到一座座古代騎士的廢棄的城堡,這些城堡建築在山坡上,下臨懸崖峭壁,這些懸崖至少有半俄里高(如果從盤山小道攀緣而上,足有好幾俄里高)。城堡是什麼,不言而喻:就是一大堆石頭。工程浩大,令人難以想象!這當然都是那些貧苦的農奴建造的。再說,他們還要繳納各種賦稅,養活神職人員。他們哪裡還能養家糊口和種地呢?他們當時的人數很少,想必活活餓死了,也許根本就沒有東西吃。我有時候甚至想:在當時,這些人怎麼沒有完全絕種呢,他們居然沒有出什麼事,他們是怎麼咬牙挺過來的呢?肯定有一些視人命如草芥的人,也許這種人還很多,列別傑夫在這一點上無疑是對的。不過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把修士拉扯進來,他想用這事說明什麼呢?」
公爵陪同羅戈任走近自己別墅的時候,異常驚訝地發現,他那涼台上燈火通明,高朋滿座,人聲鼎沸。一大群人在高高興興地哈哈大笑,又喊又唱。看上去,似乎在爭論什麼問題,爭得不可開交,一看就令人感到,他們正在非常快樂地消磨時光。果然,他走上涼台後發現,大家在喝酒,喝香檳,似乎已經喝了很久了,在飲酒作樂的人中,已經有許多人變得十分興奮。所有的來客都是公爵的熟人和朋友,但奇怪的是,他們怎麼會一下子全來了,好像受到了邀請,雖然公爵並沒有請任何人,連自己的生日也是他剛才無意中想起來的。
列別傑夫雖然處在往常的「晚間」狀態,但這次卻過於興奮了,加之受到在此以前長時間的「學術」辯論的刺|激——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的論敵一向抱著毫不掩飾的無邊輕蔑。
「這一情形已屢見不鮮,」列別傑夫不理睬這一問題,重申道,「已經有過一位自稱是人類朋友的馬爾薩斯。但是,道德基礎搖搖欲墜的人類的朋友,便是一名食人生番,且不說他的虛榮心,因為人類的朋友數不勝數,但是您只要傷害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的虛榮心,他們就會出於淺薄的報復心,立刻準備四處放火,焚燒世界,——不過說句公道話,我們中間的任何人也一樣,其中也包括我這個最最卑賤的小人,因為我也許會頭一個抱來劈柴,然後逃之夭夭。但是問題也不在這裏!」
「也行,咱們為太陽乾杯,不過您應該保持平靜,伊波利特,行不行?」
他又笑起來。
「離天亮兩小時都不到了。」普季岑看了看懷錶說。
「您憑什麼說現在的問題不在魔鬼呢?」伊波利特驀地叫道,好像突然犯病似的哈哈大笑。
「您看出什麼來了?」公爵驀地一怔。
「我看,他還不至於馬上死吧?」
「我發現,」公爵說道,「起碼我有這樣的感覺,他今天使您非常感興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這話對不?」
「這不可能!」身為主席的將軍差點用非常生氣的聲音叫道,「諸位,我常常跟他討論和爭辯諸如此類的說法,但是他常常read•99csw.com說些荒誕不經和不堪入耳的事,毫無真實可言!」
「我要得出一個重大結論,」這時,列別傑夫大聲吼道,「但是先讓我們分析一下案犯的心理和法律狀況。我們看到,這一案犯,或者可以稱之為我的當事人吧,儘管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吃的東西,在他那奇異經歷的整個過程中,他也曾經幾次表露出悔罪之意,即放棄吃神職人員。我們從下列事實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點:我曾經提到,他畢竟吃了五名或六名嬰兒,相比較而言,這一數字微不足道,但是從另一方面說,還是意味深長的。看得出來,他受到可怕的良心譴責(因為我的這位當事人是篤信宗教的、有良心的,我將在下面向諸位證明這點),他為了儘可能減輕自己的罪孽,作為嘗試,他六次將吃修士改為吃俗家人。至於說這是一種嘗試,那是沒有疑問的,因為如果僅僅為了改換一下口味,那六名嬰兒這一數字就未免太微不足道了:為什麼僅僅六名,而不是三十名呢(我以一半對一半來說)?但是,如果這隻是一種嘗試,僅僅出於害怕褻瀆神靈和侮辱教會的話,那麼『六』這一數字就變得很好理解了,因為嘗試肯定不會成功,所以嘗試六次也足以消除良心的譴責了。第一,依我看,嬰兒未免太小,太小就是不大,所以在一定時間內,吃俗家嬰兒之數,就比吃神職人員之數多出二至四倍,所以他的罪孽雖然從一方面說減輕了,可是說到底,從另一方面說,罪孽還是增加了,質沒有增加,量卻增多了。我所以能夠這樣來判斷,諸位,這是因為我,當然啰,深入到十二世紀的一名案犯的心田之中。至於說我,我是十九世紀的人,我的看法可能與過去有別,特此奉告,因此,諸位,你們大可不必向我齜牙咧嘴,而將軍,您這樣做,就更加有失體統了。第二,根據我個人的意見,嬰兒缺乏營養,也許,甚至太甜,也太膩了,因此滿足不了他的需要,只會留下良心的譴責。現在是結局,是終場,諸位,古代和當代一個十分重大問題的答案就包含在這一終場之中!到頭來,這案犯卻去向修道院自首,自動向政府投案。請問,根據當時的法令,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酷刑啊,——能將受到車裂還是火刑呢?是誰敦促他去自首的呢?他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停在六十這一數字上,從此洗手不幹,嚴守秘密,直到咽氣呢?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從此不再吃修士,隱姓埋名,懺悔苦修,了此餘生呢?最後他為什麼不自己去當修士呢?問題的答案就在這裏!可見,自有一種比火刑,甚至比二十年的吃人習慣更強大的東西!可見,自有一種無比強大的思想,壓倒了所有這些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風病,以及所有這些地獄般的痛苦,如果人類沒有這一思想,就無法忍受這地獄般的痛苦了——這思想就是一種約束力,它為人指點迷津,使生命之泉更充沛,更能孕育生靈和萬物!請諸位多多指教,在我們這個罪惡充斥和鐵路密布的時代,有沒有什麼東西類似於這種約束力……本來我應當說在我們這個輪船充斥和鐵路密布的時代,但是我把它說成了:在我們這個罪惡充斥和鐵路密布的時代,因為我喝醉了,但是我這樣說自有道理!請問,現在有沒有一種思想,足以把現在的人類團結在一起,哪怕只有古代那種約束力、凝聚力的一半呢?最後,你們敢不敢說,在這顆『星』下面,在把人們禁錮住的這面網下面,生命之泉尚未枯竭,沒有被攪渾呢?大可不必用你們的豐衣足食,用你們的財富、飢荒減少和交通發達來嚇唬我!財富多了,但是約束力、凝聚力少了,把人們團結在一起的思想沒有了,一切都變得軟綿綿的,一切都萎靡不振,大家都萎靡不振!我們大家,大家,大家都萎靡不振!……但是夠了,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裏,現在的問題是,最最尊敬的公爵,我們是不是該張羅早就給客人們預備下了的下酒菜呢?」
「攻擊文明,宣揚十二世紀的殘暴,裝腔作勢,沒有一點純潔的心靈。請問,他自己是靠什麼置備了這座房產的?」他攔住所有的人,然後又逐一攔住每個人,公然說道。
「因為我要看看太陽噴薄欲出的情景。公爵,您以為怎樣,可以為太陽的健康乾杯嗎?」
「瞧,瞧,您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拉拉公爵的袖子,叫道,「瞧!……」
「火車也會十分冷漠地排除?」有人接茬問道。
布爾多夫斯基迅速站起來,嘟囔地說,他是「這樣的……」,他跟伊波利特……是「陪他來的」,他也很高興;又說他在信中「說了些廢話」,而現在「簡直很高興……」他沒把話說完,就緊緊握了握公爵的手,坐到椅子上。
「他悔不當初!」凱勒爾跑過來叫道,「他躲在一邊,不敢出來見您,躲在那邊旮旯里,他追悔莫及,公爵,他自覺有罪。」
「並不是鐵路這一交通工具,狂熱的年輕小夥子,而是這整個潮流,也就是鐵路可能給它充當所謂圖像這一藝術表現形式的整個潮流。據說,它車聲隆隆、來去匆匆,為的是造福人類!一位退隱的思想家抱怨道:『人類也變得太喧鬧、太工業化了,缺乏精神上的安寧。』另一位周遊列國的思想家勝利地回答他道:『讓它去鬧吧,但是,給飢餓的人類運去糧食的火車的隆隆聲,或九_九_藏_書許,遠勝於精神上的安寧。』他說罷便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我列別傑夫縱然鄙陋,我就不相信那些給人類運糧的火車!因為給全人類運糧的火車,倘若缺乏行為的道德基礎,很可能十分冷漠地把人類的大部分排除在享有這些糧食的權利之外,而這一情形已屢見不鮮……」
「我最愛聽這些爭得面紅耳赤的辯論了,公爵,我指的自然是學術辯論,」這時凱勒爾嘟囔道,他興緻勃勃而又迫不及待地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學術辯論和政治辯論。」他突然轉過身去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幾乎就坐在他身旁,「您知道嗎,我最愛讀報紙上有關英國議會的報道了,有意思的不是他們在議論什麼(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最有意思的是他們怎樣彼此說明自己的看法,可以說,作為政治家的談吐和風度吧,比如:『坐在對面的尊貴的子爵』,『同意愚見的尊貴的伯爵』,『以自己的提案使歐洲感到吃驚的我的尊貴的論敵』,就是說,所有這類談吐,自由人民的這一套議會制度——正是這點使吾輩感到神往!我感到迷醉,公爵。內心深處,我永遠是個藝術鑒賞家,我向您起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他的臉很漂亮……」
「府上真有意思,」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道,「因此我很高興地等了您半個來小時,終於把您等來了。是這麼回事,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已經跟庫爾梅舍夫把一切都談妥了,所以特地前來請您放心,您大可不必擔心,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還是很講道理的,更何況,依我看,也是他自己不對。」
「記得費得先科嗎?」這人問。
「照這種說法,這成什麼了,」加尼亞在另一個角落裡激動地說,「照您的說法,鐵路成為可詛咒的,它給人類帶來毀滅,它是落到地上,攪渾『生命的源泉』的禍根,是不是?」
「該詛咒,該詛咒,千真萬確地該詛咒!」列別傑夫狂熱地肯定道。
「您以後會知道的,快坐下來。第一,因為您的……那幫人,都來了。我早料到會有人來的,我生平第一次猜對了。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今天是您的生日,不然的話,應當帶點禮物來……哈哈!是的,我也許會帶禮物來的!離天亮還有多長時間?」
公爵再一次驚奇地打量了一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請問,這渾小子鑽到您這兒來幹嗎,公爵?」他突然帶著一種明顯的懊喪和敵意說道,這使公爵很詫異,「我敢打賭,他不懷好意!」
「您到這兒來也許另有貴幹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可是每到晚上要坦白些!每到晚上要誠懇些和坦白些!」列別傑夫轉過身來對他熱烈地說道,「忠厚些和明朗些,誠實些和可敬些,雖然我這樣說可能給你們以可乘之機,但是我不在乎。我現在要向你們大家,向所有的無神論者挑戰:你們準備用什麼來拯救世界,你們究竟給世界找到了一條怎樣正當的路?——我倒要請問你們這些搞科學、搞工業、搞各種聯合會、領取工資等等的人,用什麼?用信貸?什麼是信貸?信貸究竟會把你們帶到什麼地方去呢?」
「您知道嗎,您的生日恰好在今天,我感到非常高興!」伊波利特大聲說。
「為什麼?」
「什麼?」
「還自然?」
「這話是誰告訴您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驀地喊道,「不錯,這是法則,但是破壞的法則,也許還有自我破壞的法則也同樣是正當的。難道就只有自我保存是人類的正當法則嗎?」
「我見過一位真正詮釋《啟示錄》的人,」將軍在另一角落,對另外一些聽眾,其中也包括普季岑,說道,他一邊說一邊抓住普季岑衣服上的紐扣,「這就是已故的格里戈里·謝苗諾維奇·布爾米斯特羅夫:他的話簡直能燒穿人的心。第一,他戴上眼鏡,然後打開一大本黑皮精裝的古書,此外,還有一部雪白的長髯,再加因捐獻有功而得到的兩枚獎章。他開講時神態十分威嚴,將軍們在他面前肅然起敬,女士們都嚇暈了過去,哼——可是這人卻以下酒菜作結!簡直不成體統!」
「就兩句話。」另一個聲音在公爵的另一隻耳朵旁低聲說道,接著另一隻手從另一邊挽起了他的胳膊。公爵詫異地發現一個頭髮蓬亂、面孔通紅、向他邊使眼色邊笑的人,公爵立刻認出這人是費德先科,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
「跟十二世紀和跟它前後相鄰的幾個世紀相比。因為當時,據著作家們的記載和證言,每隔兩年,最多每隔三年,人類就會遇到一次普遍的飢荒,因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迫於無奈,人甚至採取了人吃人的辦法,雖然秘而不宣。有這麼一個寄生蟲,臨近晚年,誰也沒有強迫他,就自動宣布,他在艱難困苦的漫長一生中,在嚴守秘密的情況下,竟親手弄死並吃掉了六十名修士和若干名俗家嬰兒,——最多不過六名,也就是說,與他吃掉的神職人員相比,數目要小得多。至於成年的俗家人,據了解,他倒從來沒有抱著這一目的去碰過。」
「您總讓我睡覺,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了!等太陽一出來,天上『發出聲響』(誰在詩歌里這麼說的:『在天上,太陽發出了聲響』?雖然沒意義,卻很美!),咱們就睡覺。列別傑夫!太陽不是生命的源泉嗎?《啟示錄》里所謂『生命的源泉』指什麼呢?公爵,您聽說過『苦澀星』嗎?」
「這說法很妙,而且別有所指!」列別傑夫誇獎道,「但是,問題並不在此,我們的問題是『生命的源泉』是否枯竭了,隨著……」
「隨著鐵路的到處出現?」科利亞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