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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五

第三部

大家都一邊吃著下酒菜,一邊走攏來。那蓋有紅漆封印的封套,像磁鐵般吸引著大家。
「我們誰也沒有這麼認為,」公爵替大家回答道,「為什麼您以為有人會這麼想呢,而且……您怎麼突發奇想,要念一篇什麼東西呢?您這裏面到底是什麼呀,伊波利特?」
「您壓根就不喜歡我!」
我現在想起來,當時我以多麼強烈的興趣注視著他們的生活啊,這麼大的興趣過去從來不曾有過。我的病越來越重,都不能走出屋子了,我有時候迫不及待地等候科利亞到來,心裏在罵他。我考慮一切雞毛蒜皮的事,而且對任何謠言都感興趣,我似乎成了個愛搬弄是非的人了。比如,我不明白,這些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的人,怎麼就成不了富翁,發不了財(話又說回來,現在我也不明白)。我認識一個窮人,後來聽說他餓死了,記得,聽到這個消息后,我怒不可遏:倘若能使這個窮人重新活過來,我一定要把他臭罵一頓。有時候,接連好幾個星期,我的病情略有好轉,能夠出去走走了,但是街上的一切終於使我十分惱怒,我寧可坐在家裡,接連幾天,足不出戶,雖然我跟大家一樣身體很好,可以外出去走走。我實在受不了人行道上,在我身旁,那些穿梭似的來去匆匆、忙忙碌碌,永遠憂心忡忡、神情憂鬱、驚慌不安的人。他們為什麼總是那樣心事重重、焦急不安和忙忙碌碌呢?他們為什麼總是那樣神情憂鬱、滿面怒容(因為他們動不動就發脾氣)呢?他們雖然能坐享六十年高壽,卻顯得很不幸,也不會生活,這又是誰的錯呢?扎爾尼岑本來可以活到六十歲,為什麼卻讓自己餓死呢?每個人都指著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的勞動的雙手,怒氣沖沖地嚷嚷道:「我們像牛馬一樣工作,我們勞動,可是我們卻像狗一樣挨餓和貧窮!其他人不工作,不勞動,可是卻很富!」(說來說去永遠是這一套!)就在他近旁,住著一個「貴族」出身的倒霉鬼伊萬·福米奇·蘇里科夫(就住在我們那座公寓,在我們樓上),他跑來跑去,從早忙到晚,永遠是一副寒酸相,胳膊肘磨破了,紐扣也快掉了,他給各種各樣的人跑腿,替人家辦事,而且從早到晚沒一刻清閑。您要是能跟他談談心裡話,他會告訴您:「貧窮,困苦,一文不名,老婆死了,沒錢買葯,冬天凍死了孩子,大女兒給人家當了外室……」——他總是抽抽搭搭、淌眼抹淚地訴苦!噢,無論現在還是過去,我對這類傻瓜毫無憐憫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說這話。他自己為什麼當不了羅思柴爾德?他沒有羅思柴爾德擁有的百萬家私,他沒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幣和拿破崙金幣,沒有謝肉節貨棚下堆成高山一樣的金山和銀山,這又能怪誰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為,就能夠做到一切!他不明白這點,又能怪誰呢?
「上星期,下半夜,一點多,也就是上午我上您家的當天,您到我家去過,就是您!老實說吧,是不是您?」
「伊波利特,」公爵說,「把您的手稿收起來,交給我,您先在這裏,在我屋子裡躺下睡覺。在睡覺前和明天,咱倆再好好談談,不過有個條件:永遠不要再打開這些稿紙。行嗎?」
「給!」列別傑夫立刻掏出一枚硬幣給了他,他尋思:伊波利特本來有病,現在沒準發瘋了。
「別念了吧!」公爵用手按住封套,喊道。
是的。梅耶羅夫公寓的這堵牆可以告訴你們許多事!我在這堵牆上寫下了許多辛酸。這堵骯髒的牆上沒有一個斑點我沒有記得爛熟。可詛咒的牆!儘管如此,它對於我還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樹木都寶貴,如果我現在不是對一切都無所謂的話,那它對於我一定比所有的人還寶貴。
我覺得,我剛才寫了一些其蠢無比的話,但是我說過,我沒有工夫修改了。再說,我曾經向自己保證,在這份手稿中決不改動一行字,甚至連我自己也發現,每隔五行就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在所不惜。明天讀的時候,我要弄清楚,我的邏輯思路是否正確,我能不能發現自己的錯誤,在這六個月里,我在這屋子裡反覆思考的這一切是否正確,或者不過是想入非非,胡說八道。
「您這兒是什麼呀?」公爵不安地問。
「諸位,我重申,我不勉強任何人,誰不想聽,可以走開。」
我必須趕緊寫好這篇《說明》,一定要在明天以前寫完。這樣一來,我就沒有時間再讀一遍並予修改了。明天再讀吧,反正明天我要向公爵和三兩個見證人(打算在他那裡現找)宣讀這篇文章的。因為這裏決不會有一句謊話,統統都是大實話,千真萬確而又莊嚴肅穆,因此我倒想預先好奇地猜測一下,當我重讀這篇東西的時候,這些擲地有聲的話,會對我本人產生怎樣的印象?其實,我寫上「千真萬確而又莊嚴肅穆的大實話」,完全是多餘的。為了兩個星期,本來就不值得撒謊。這是最好的證明,說明我寫的全是大實話。(注意:別忘了想想,我在這一分鐘里,也就是有時候,我是不是瘋子?我聽到人家硬說,害癆病的人到了晚期,有時候是會發瘋的,雖然發瘋的時間不長。明天讀這篇東西的時候,倒要根據聽眾的印象來檢驗一下這事。這問題必須落實,弄個水落石出,否則任何事也沒法下手。)
「倒也是……」他若有所思地立刻同意道,「也許有人會說……https://read.99csw.com我才不管他們說什麼呢!難道不對嗎?難道不對嗎?讓他們以後去說三道四好了,對不,公爵?以後的事跟我們大家又有什麼相干……話又說回來,我還沒睡醒。我剛才做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夢啊,這會兒才剛剛想起來……公爵,我並不希望您也做這樣的夢,雖然我也許真的不喜歡您。話又說回來,即使不喜歡一個人,何必希望他壞呢,對不對?也真是的,我怎麼老問,老問個沒完沒了呢!請把您的手給我,我要緊緊地握握您的手,就這樣……您到底還是向我伸出了手,可見,您知道,我會真心誠意地跟您握手的,對不對?……我大概不會再喝酒了。幾點了?不過,不必了,我知道現在幾點。時間到了!現在正是時候。那邊在幹什麼,在那邊角落裡擺了下酒菜嗎?那麼說,這張桌子不用。那太好了!諸位,我……不過,這些先生都不在聽我說話……我打算念一篇文章,當然,吃點下酒菜更有意思,不過……」
伊波利特驀地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當他倆的目光相遇之後,羅戈任咧了咧嘴,發出一聲尖酸刻薄的苦笑,慢條斯理地說出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羅戈任究竟想說什麼,誰也鬧不清,但是他的話卻對大家產生了一種相當古怪的影響;至於對伊波利特,這句話產生的影響甚至是可怕的,他渾身發起抖來。公爵見狀,急忙伸出手來,扶住他,倘若不是他的嗓音突然喑啞,他肯定會叫出聲來。足有一分鐘,他說不出話來,呼吸沉重,一直看著羅戈任。最後,他才氣喘吁吁,費了老大勁,說道:
「諸位,這……你們馬上就會看到這是什麼了,」伊波利特不知為什麼加了這句話,接著就忽然開始念道,「《必要的說明》!篇前題詞『Après moi le déluge』……嘿,見鬼!」他好像被灼傷似的叫了起來,「難道我竟會正兒八經地拿這句蠢話做題詞?……請聽下去,諸位!……我向你們保證,這一切說到底也許不過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這裏記載的不過是我的某些想法……如果你們以為,這裏……有什麼神秘的或者……違禁的東西……總之……」
終於開始念那篇東西了。起初,大約五分鐘左右,這篇出人意外的文章的作者,仍舊氣喘吁吁,念的時候也前言不對後語,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念到後來,他的聲音堅定了,也能夠充分表達所念的內容了。不過有時候相當劇烈的咳嗆迫使他不時中斷朗讀。文章念到一半時,他的聲音嘶啞了,而且啞得很厲害。他越讀越興奮,最後竟達到慷慨陳詞的地步,而他對聽眾所產生的病態影響也同步增長。這篇「文章」的全文如下:
不過,還是言歸正傳吧。
「公爵,我曾經說過,太陽剛一升起,我就躺下休息,我用人格擔保:你們會看到的!」伊波利特叫道,「但是……但是——你們難道以為我不能打開這封套嗎?」他又加了一句,並用一種挑戰的神態環顧四周所有的人,似乎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加區別。公爵發現他在渾身發抖。
薇拉害怕地看了看硬幣,看了看伊波利特,然後又看了看父親,接著便仰起頭,似乎堅信她自己是不應該看硬幣的,然後別彆扭扭地把它扔到桌上。落下的是鷹。
「薇拉·盧基揚諾芙娜!」伊波利特急忙請她幫忙,「拿去,扔到桌上:是鷹,還是背?是鷹,就念!」
還在兩個月前,倘若我也像現在這樣不得不永遠離開自己的房間,永遠告別梅耶羅夫公寓這堵牆的話,我相信我一定會難過的。可是現在,我無動於衷,事實上,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個房間和這堵牆了,而且從此不再回來!可見,我相信,為了活兩個星期已經不值得惋惜,或者沉湎於任何感覺了,這一信念已經戰勝了我的天性,可能,現在已經在支配我的整個感情了。但這是真的嗎?我的天性現在當真被完全征服了嗎?如果現在有人對我嚴刑拷打,我一定會喊叫,決不會說不值得喊叫,也不值得感到疼痛,因為我活著只剩下兩星期了。
昨天上午公爵來看我,順便勸我搬到他的別墅去住。我早料到他一定會堅持這樣做的,並且堅信他會冒冒失失地對我說,住到別墅去,按照他的說法,就是「死在人們和綠樹中間,我會舒坦些」。但是今天他沒有說到「死」字,而是說「會過得舒坦些」,然而就我目前的病情說,我認為幾乎都一樣。我問他,他總提到樹呀樹的,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老用這些樹來跟我糾纏不清,——我驚奇地發現(是他告訴我的),這話似乎是我自己說的,我在那天晚上說,我這回到帕夫洛夫斯克來是想最後看看這些綠樹。我對他說,死在綠樹下,或者看著窗外的那堵磚牆死去,反正是死,一共才剩下兩星期了,不用那麼客氣,他立刻點頭稱是。但是,照他看,青草、綠樹和新鮮空氣肯定會使我的體質發生某些變化,我的激動和我的夢肯定會變的,也許還會有所減輕。我又笑嘻嘻地對他說,他說起話來倒像個唯物主義者。他也微笑著回答我說,他本來就是唯物主義者。因為他從來不撒謊,這句話肯定別有所指。他的微笑很美。我現在注意力比較集中,看清了他的相貌。我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是喜歡他,我現在沒工夫考慮這個問題。應當指出,我對他長達五個月的仇恨,在最近一個月里開始完全消除了。誰知道呢,也許我之所以到帕夫洛夫斯克來,主要是為了看他。但是……當時我為什麼要離開我的房間呢?既然被判死刑,就不應該離開自己的安身之地。如果我現在還沒有作出最後決定,我也許會反其道而行之,準備坐以待斃,當然,也就無論如何不會離開自己的房間了,也決不會接受他勸我搬到帕夫洛夫斯克來「死」的這個主張了。九_九_藏_書
他用兩隻激動得發抖的手打開封套,從封套里取出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把它放在面前,用手抻開。
他從杯子里匆匆喝了口水,把胳臂肘急忙支在桌子上,避開大家的目光,開始執拗地繼續念下去。不過,他那窘態很快就過去了……
這件出人意外的事,在對此毫無準備,或者不如說,雖有準備但並未料到會在這樣的人群中產生了效果。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甚至從自己的座椅上微微地跳起身來,加尼亞則迅速湊近桌子,羅戈任也探過身去,但念念有詞,似乎不無遺憾,好像他明白箇中奧妙似的。出現在近旁的列別傑夫,帶著好奇的目光走了過去,他看著封套,在極力猜測其中到底有何奧妙。
「別說開場白啦,念吧。」加尼亞打斷他的話道。
「念什麼呀?現在吃下酒菜要緊。」有人說。
「什麼?」公爵問,神情越來越緊張。
「這到底是什麼呀?」其餘的人問。但是公爵膽小的姿態彷彿使伊波利特自己也感到害怕了。
「啊……才這麼一會兒!這麼說,我……」
公爵注意地打量著他,沒回答他提的這一問題。
「昨天我就知道您不喜歡我。」
「到底是什麼呀?他又出什麼事了?」周圍的人問道。
「也許很枯燥吧?」第三個人又加了一句。
「我同意,這裏個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說,說的都是我自己……」
「誰有二十戈比,一枚二十戈比硬幣?」伊波利特彷彿有人拽了他一下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隨便什麼硬幣。」
「怎麼,他們要散了?完了?全都完了?太陽升起了?」他抓住公爵的胳膊,驚慌地問,「幾點了?看在上帝分上:一點了?我睡過頭了。我睡了很久嗎?」他幾乎用一種絕望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彷彿因為睡過了頭,耽誤了一件與他的整個命運至少有關的大事似的。
他又急匆匆抓住他的那幾張紙,紙都散了,亂了,他努力把它們疊在一起。他的手在發抖,紙也跟著手抖動。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把紙拾掇好。
伊波利特定睛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
使我十分驚訝的是,公爵方才怎麼會猜到我經常做「噩夢」呢,他的原話就是這樣說的,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動和夢」肯定會變的。為什麼是夢呢?他要麼是醫生,要麼真的絕頂聰明,許多事一猜就透。(但是他說到底不過是「白痴」,這也是毫無疑問的。)說也湊巧,就在他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好夢(話又說回來,我近來做了幾百個這樣的好夢)。我睡著了——我想,大概是在他來以前一小時——我夢見我住在一個房間里(但不是我自己的這個房間),這房間比我的房間大些,也高些,傢具也好,房間也亮,有大立櫃、五斗櫃、長沙發,我睡的那張床又大又寬敞,床上鋪著綠綢棉被。但是,在這房間里,我看到一個可怕的動物,簡直像怪物。看上去像蝎子,但又不是蝎子,比蝎子還丑,還可怕得多,所以可怕,因為天底下根本沒有這樣的動物,它出現在我這裡是別有用心的,其中似乎蘊含著某種秘密。我看得很清楚:它是一隻棕色的,長有硬殼的小爬蟲,約四俄寸長,腦袋有兩指厚,越到尾巴越薄,因此尾巴尖還不到一俄分厚。離頭部一俄寸處,軀幹上伸出兩隻爪子,與身體成四十五度角,一邊一隻,長約兩俄寸,因此從上面看去,整個動物就像一把三叉戟。它的頭部我沒有看清楚,但是我看到兩根觸鬚,不長,形狀像兩枚硬針,也呈棕色。尾巴尖和每隻爪子的尖端,也都長有兩根觸鬚,加在一起,一共八根。這小動物滿屋子跑,跑得很快,用爪子和尾巴著地,跑時軀幹和爪子扭來扭去,像條蛇似的,動得快極了,儘管它自身有殼,但行動異常迅速,看到這情景我感到十分噁心。我非常怕它蜇我。我聽說,這東西有毒,但是最使我痛苦的是,是誰讓它到我房間里來的,他們想對我幹什麼,這裏究竟有什麼秘密?它一忽兒鑽到五斗櫃下,一忽兒又鑽到大立櫃下,一忽兒又爬到屋子四面的旮旯里。我提起腿來坐到椅子上,把腿盤在身底下,它沿著斜線迅速穿過整個房間,又在我的椅子旁倏地不見了。我恐懼地東張西望,但是因為我盤腿坐著,因此希望它不要爬到椅子上來。我猛地聽到我身後,幾乎就在我腦袋旁,發出一種喀喀喀的響聲。我回頭看見那隻小爬蟲正緣牆而上,已經爬到跟我腦袋平行,尾巴甩來甩去,轉得快極了,甚至碰到了我的頭髮。我嚇得跳起來,那動物也隨之不見了。我不敢上床,怕那東西鑽到枕頭底下去。這時,我母親和她認識的一個人走進了房間。他們開始捉那隻小爬蟲,他們比我鎮靜,甚至也不害怕,但是他們什麼也不懂。突然,這爬蟲又爬了出來,這一回爬得很慢,似乎別有用心,慢慢地甩來甩去,樣子更叫人噁心,它又斜穿過房間,向門口爬去。這時,我母親打開門,叫了一聲諾爾馬,我們家養的那隻狗,——這是一隻很大的紐芬蘭狗,黑色,披著一身細密的長毛,不過這狗五年前就死了。它應聲衝進房間,站到小爬蟲身旁,一動不動。這小爬蟲也停住不動,但是仍在那裡甩來甩去,用爪尖和尾巴尖敲擊著地板。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動物是不會感到神秘的驚恐的,但是我此刻覺得,在諾爾馬的驚恐中似乎有一種非同一般的、與神秘主義庶幾近之的東西,可見,這狗也與我一樣預感到這動物身上蘊含著某種在劫難逃的東西和某個秘密。這小爬蟲緩慢而又謹慎地向狗爬去,狗在它的逼近下慢慢後退。它似乎想猛地向狗撲去,狠狠地螫它一口。但是諾爾馬儘管驚恐萬狀,嚇得渾身哆嗦,看上去仍十分兇狠。它忽然慢慢地張開它那血盆大口,露出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牙齒,前爪蹲地,兩眼圓睜,一躍而起,倏地用牙齒咬住了那隻小爬蟲。大概是那爬蟲使勁掙扎了一下,想要脫身,因此它滑出口外時,諾爾馬又一次逮住了它,並且張了兩下大嘴把它吞進了肚裏,好像狼吞虎咽、生吞活剝似的。它那硬殼在狗的牙齒間發出喀喀的響聲。這東西露出狗嘴外的尾巴和爪子,在使勁扭動,動得極快。驀地,諾爾馬一聲慘叫:這爬蟲還是乘機螫了一下它的舌頭。狗疼得尖聲嗥叫著張開了嘴,我看到那隻被咬斷的小爬蟲,還橫在它的嘴巴里扭動,從那被咬爛的軀體里流出許多白汁,流到狗的舌頭上,就像被踩死的黑蟑螂流出來的白汁一樣……這時候我醒了,公爵走了進來。九_九_藏_書
「我睡著的時候,您竟算了一共有幾分鐘,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嘲弄地介面說道,「您整個晚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看見了……啊!羅戈任!我剛才做夢還夢見他來著。」他皺起眉頭,向公爵低語,朝坐在桌旁的羅戈任擺了擺頭,「啊,對了,」他忽然又跳到另一話題,「剛才慷慨陳詞的列別傑夫呢?那麼說,列別傑夫說完了?他說什麼來著?公爵,有一次您是不是說過,『美』能拯救世界?諸位,」他向大家大聲喊道,「公爵斷言美能拯救世界!而我斷言,他所以能這樣精騖八極、浮想聯翩,因為他現在正在談情說愛。諸位,公爵戀愛啦。方才,他一走進來,我就看出了這點。公爵,別臉紅嘛,要不,我怪可憐您的。什麼樣的美能拯救世界呢?這話是科利亞學給我聽的……您是一位熱誠的基督徒嗎?科利亞說您自稱是基督徒。」
「什麼去了?我又怎麼啦?」羅戈任莫名其妙地答道,但是伊波利特倏地滿臉通紅,幾乎瘋狂地(突然一陣瘋狂攫住了他)厲聲大叫:
「不好明天念嗎?」公爵膽怯地打斷他的話道。
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他從衣服上方一側的口袋裡,掏出一隻辦公室用的大型封套,封套上還蓋著一個很大的紅漆封印。他把封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伊波利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累,有氣無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腦門上的虛汗。「是的,您哪,您太關心自己了。」列別傑夫低聲嘀咕道。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知道您不喜歡我。」
「Après moi le déluge!」
「假如我們大家都一下子站起來,都走,咋辦?」直到此刻都不敢妄置一詞的費德先科,驀地說道。
「明天就『不再有時日了』!」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微微一笑,「不過,請諸位放心,只要四十分鐘就可以讀完,嗯,最多一小時吧……您瞧,大家多麼有興趣,大家都走過來了,大家都在看我的封印,我假如不把文章裝進封套,就不會產生這麼大的效果!哈哈!瞧,一種神秘感就有這麼大的威力!諸位,要不要打開?」他異樣地哈哈笑著,兩眼閃著光,叫道,「秘密!秘密!公爵,您記得是誰曉諭眾生『不再有時日了』嗎?宣布這話的是《啟示錄》里一位神通廣大的天使。」
但是,難道我現在還要把這些迷離惝恍的夢境再說一遍嗎?——現在,對於我來說早已過了痴人說夢的年齡了,而且又向誰去說呢!要知道,我用這辦法來苦度光陰,是因為我看到,我想學一點希臘語法,可是人家偏不許我學,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實我當時也想到了:「還沒學到句法,可能就要死了。」我剛翻開語法書的第一頁就這麼想,把書扔到了桌子底下。這書現在還扔在那兒,我不許馬特廖娜把這書撿起來。
「您不回答我?您也許以為我非常愛您吧?」伊波利特又驀地加了一句,彷彿脫口而出似的。
顯什麼身手呢?
「盡說廢話。」一直沉默不語的羅戈任插嘴道。
「您不能多喝,伊波利特,我不讓您喝……」
「這傢伙就是您呀!」他終於低聲重複道,但卻顯得非常有把握,「您跑到我家來,默默地坐在我家窗口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小時,一小時多。在下半夜一點鐘前後。後來,在兩點多鍾的時候,您站起身來,走了……這傢伙就是您,您!您為什麼來嚇唬我,您為什麼來折磨我,——我不明白,但肯定是您!」
「難道這可能嗎?」伊波利特非常詫異地看了看他。「諸位!」他叫道,又狂熱地活躍起來,「我舉止失措,這是一個愚蠢的插曲。我要念到底,九_九_藏_書再不中斷。誰愛聽就聽……」
他說罷,深深地、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他終於弄明白,什麼也「沒有完」,天還沒有亮,客人們從桌旁站起來,只是為了去吃點下酒菜,至於說完了,充其量不過是列別傑夫的嘮叨完了,他微微一笑,肺癆引起的潮|紅,像兩片鮮艷的彩霞,開始在他的臉龐上飄忽。
「上星期,下半夜?您是不是真的瘋了,小夥子?」
響起了笑聲,不過,多數人沒有笑。伊波利特的臉刷地變得通紅。
我的這個《說明》可能會落到什麼人手裡,這人又耐心地把它讀完了,就讓這人認為我是個瘋子吧,甚至認為我是個中學生,而最可能的是認為我是個被判死刑的人,這人自然會認為,除他以外的所有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了,都養成了虛擲光陰的習慣,活著也太懶惰、太沒良心了,因此所有這些人,無一例外,都白活了!那又怎樣呢?我宣布,我的這位讀者錯了,我的信念與我的死刑判決毫無關係。你們不妨,不妨去問問他們,他們大家(直至每個人)是否明白什麼是幸福?噢,請相信,哥倫布感到幸福之時,不是在發現美洲大陸之後,而是在將發現而未發現美洲大陸的時候。請相信,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刻,是在他發現新大陸的三天前,即起來造反的全體船員在絕望中差點沒把船掉過頭去,返回歐洲的時候!這裏的問題並不在新大陸,即使它化為烏有也無所謂。哥倫布實際上幾乎沒有看見新大陸就死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發現了什麼。問題在於生活,僅僅在於生活,——在於發現它,永遠不斷地發現它,而根本不在於發現了什麼!但是這還用說嗎!我懷疑,我現在所說的一切,多麼像老生常談啊,有人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名低年級的小學生,正在做作文,題目是《日出》,或者有人會說,我也許的確有話要說,但是儘管我非常想,卻不會……「借題發揮」。但是話又說回來,我想補充一點,在任何天才的思想或者屬於人的任何新思想里,或者不過是在某人頭腦里產生的任何嚴肅的屬於人的思想里,總有一些不可言傳的東西,即使您著作等身,花了三十五年光陰來闡述您的思想,總還會留下某些東西,怎麼也不願意跑出您的腦殼,而且將永遠留在您的腦海里,您只能把它帶進棺材,沒有告訴任何人,也許這還是您的思想中的最主要的東西。但是,如果說我現在也不善於把我這六個月里朝思暮想的一切統統寫出來告訴大家的話,起碼大家也會明白,我在達到我現在的「最後信念」之前,我為它付出了也許是過於高昂的代價,這就是我為了達到我的某種目的,認為有必要在我的《說明》里先行吐露的一點心曲。
「那麼……不念?」他似乎提心弔膽地向公爵低語,發青的嘴唇上露出一絲苦笑,「不念?」他喃喃訥訥地問,用目光掃視著全體觀眾,掃視著所有的眼睛和臉,似乎又用從前那種向大家尋釁似的感情用事的神態抓住大家不放,「您……害怕?」他又轉過身去問公爵。
「這是我昨天親自寫的,公爵,也就是我答應您一定到這裏來住以後立刻寫成的。昨天我寫了一整天,夜裡又接著寫,今天早晨才寫完,昨天夜裡,快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但是我當真只能活兩星期,而不能多活一些時候嗎?那天,我在帕夫洛夫斯克說的是假話:博大夫什麼也沒有對我說,也從來沒有見過我,倒是一星期前,有人帶來一位大學生,名叫基斯洛羅多夫,就他的觀點看,他是一名唯物主義者、無神論者和虛無派,正因為這點,我才把他請了來。我需要有個人把赤|裸裸的真實告訴我,不必溫良、委婉,也不用客氣。他也真的這麼做了,非但很樂意,一點不客氣,而且還似乎很高興(依我看,這就未免過分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大概還能再活一個月,如果環境好,稍長一點也說不定,但是,也許,說死就死,時間要早得多。據他看,我可能突然死去,說不定明天就死: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充其量大概前天吧,有一位年輕的女士,得了癆病,情況與我相仿,住在科洛姆納,她正準備去市場採購食物,突然感到難受,躺到沙發上,嘆了口氣就死了。基斯洛羅多夫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頗有些神氣活現,故意擺出一副無動於衷和大大咧咧的模樣,似乎他這樣做是看得起我,以此表明他一視同仁,把我也看成跟他一樣是一個否定一切的高等動物,跟他一樣視死如歸,不足掛齒。說到底,他畢竟給這事畫了個框框:充其量一個月!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不會有錯。
「小夥子,這玩意兒不該這麼干,不對頭……」
噢,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現在已經沒有工夫義憤填膺、發牢騷了。可是當時,當時,我再重複一遍,我簡直氣得整夜咬我枕頭,撕我的被子。噢,我當時多麼想,多麼希望,多麼誠心地希望把我這個衣不蔽體、窮無立錐之地的十八歲青年一下子轟到大街上,讓我孤身一人,沒有房子住,沒有工作做,沒有麵包吃,在這個首善之區的大都會裡舉目無親,沒有一個熟人,腹中空空,遍體鱗傷(這樣更好!),但是身強力壯,這時候,我就要大顯身手……
「盡繞彎子!」又有人加了一句。
「諸位,你們立刻就會知道這一切的,我……我……請聽我念……」
「有這麼點。」加尼亞急忙插嘴道。
九九藏書這是什麼?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念什麼?」一些人陰陽怪氣地嘟囔道,另一些人則沉默不語。但是大家都坐了下來,好奇地看著。也許,他們當真在等待出現什麼不尋常的事。薇拉抓住父親坐的椅子,嚇得差點哭出來,科利亞也差不多處在同樣的恐懼狀態中。列別傑夫本來已經坐下了,這時又突然欠起身子,拿起燭台,讓燭台離伊波利特近點,念的時候光線亮點。
「您睡了約莫七八分鐘。」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答道。
「念!」伊波利特似乎被命運的決定所壓倒,低聲說。即使向他宣讀了死刑判決書,他的臉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蒼白。「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沉默半分鐘后,突然打了個哆嗦,「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剛才想孤注一擲?」他用與剛才同樣的貌似坦率的神態打量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但是,要知道,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特點!」他轉向公爵,突然十分驚訝地叫道,「這……這是一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特點,公爵!」他肯定道,他神情活躍,似乎漸漸清醒過來,「公爵,您把這點記下來,不要忘了,您好像在收集有關死刑的材料……我聽說了,哈哈!噢,上帝,多無聊多荒唐的事啊!」伊波利特坐到沙發上,用兩隻胳膊支在桌上,抱住腦袋,「要知道,這甚至叫人怪難為情的!……我才不管它難為情不難為情呢,」他幾乎立刻抬起了頭,「諸位!諸位,我這就打開封套,」他似乎突然橫下一條心宣佈道,「我……我,不過我並不強求大家非聽不可!……」
我的必要的說明
「怎麼?甚至發生了昨天那件事以後?昨天我不是對您很真誠嗎?」
「還是不念的好!」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驀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神態很不安,這是許多人沒有料到的,也使許多人感到奇怪。
公爵說罷把酒杯從他身旁挪開。
「諸位,」伊波利特突然中斷朗讀,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沒有再讀一遍,看來,我的確寫了許多廢話。這夢……」
他的目光里驀地掠過無限的仇恨,雖然他害怕得仍在不住發抖。
在列別傑夫的「學位論文」答辯行將結束時,伊波利特突然在長沙發上睡著了,現在又突然醒過來,好像有人從旁推了他一把似的,他打了個哆嗦,抬起身子,倉皇四顧,臉色發白,他甚至驚恐地向四周看了看。但是,當他想起了一切,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後,他臉上幾乎顯出一種恐怖的表情。
伊波利特突然低下眼睛,抓住手稿,但他又立刻抬起頭來,眼裡閃著光,面頰上泛起兩片潮|紅,兩眼緊盯著費德先科,說道:
噢,難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我的這份《說明》本來就已經使我斯文掃地了嗎!唉,有誰不認為我是一個不知人生樂趣的乾癟老頭呢?不這樣認為的人忘了我已經不是十八歲了,忘了在這六個月里我過的日子,已經不啻活到了白髮蒼蒼!讓大家笑話我吧,讓大家去說這一切不過是痴人說夢吧。我的確在痴人說夢。我用這辦法來打發漫漫長夜,我現在清清楚楚地想起了這迷離惝恍的夢境。
「文章?給雜誌投稿?」另一人問。
一想到(他繼續念道)只能再活幾星期,就覺得實在不值得再活下去,——這一想法使我十分苦惱,大約一個月前吧,當我還能再活四星期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但是三天前,當我在帕夫洛夫斯克參加那次晚會以後,這一想法才完全佔據了我的心頭。我第一次完全地、直接地對這一想法心領神會,是在公爵的涼台上,即正當我想作活下去的最後嘗試,想看看人和樹(就算這話是我說的吧)的那一剎那,當時我正慷慨激昂,據理力爭,維護『他人』的權利,即布爾多夫斯基的權利,當時我幻想,他們一定會猛地張開雙臂,擁抱我,請求我寬恕,我也請求他們寬恕。一句話,到頭來,我卻成了一個沒出息的傻瓜而出盡了洋相。也就在這時候,我心頭倏地湧出了我的「最後的信念」。現在我感到奇怪,我怎麼能沒有這「信念」而活了整整六個月!我心裏很清楚,我得的是癆病,而且這是不治之症。我沒有欺騙自己,我對這事瞭然于胸。但是我對於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神經質地想活下去。我拚命抓住生命不放,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我時乖命蹇,命運想把我踩成齏粉,像踩死一隻蒼蠅一樣。我承認,我當時對於對我求生的願望置若罔聞的黑暗的命運可能很憤慨,當然,我不知道我這樣恨它又有何用,但是我為什麼不限於憤慨就完事呢?雖然我明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再活下去了,為什麼我還要重打鑼鼓另開張地當真想活下去呢?雖然我明知道已沒有什麼可試的了,為什麼還偏偏要試著再活下去呢?那時候,我連書都讀不下去,只能停止讀書,只能再活六個月,讀書又有何用,又何必去求知呢?這一想法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丟開書本,擲書三嘆。
這「小夥子」又沉默了約莫一分鐘,他舉起食指抵住腦門,彷彿在思索,但是在他那蒼白的、因恐懼而扭曲的微笑里,驀地掠過一絲看上去好似狡猾的,甚至得意洋洋的神情。
「原來是您……您去了……您?」
「那是說,因為我忌妒您,總忌妒您嗎?您老是這麼想,而且現在還這麼想,但是……但是我幹嗎跟您說這個呢?我想再喝點香檳酒,請您給我倒一杯,凱勒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