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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六

第三部

可憐的巴赫穆托夫非常替我擔心,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門口,而且非常知趣地一次也沒來安慰我,幾乎一直保持著沉默。跟我告別的時候,他熱烈地跟我握了手,並請求我允許他常常來看我。我回答說,如果他來看我,是想「安慰」我(因為即使他保持沉默,還是想給我以安慰,我向他說明了這點),那麼他的每次來訪,無非讓我更多地想到我已死期不遠。他聳聳肩膀,但是不得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分手時相當客氣,這甚至是我開頭沒有料到的。
「一眼就看出來了,」我不由得嘲諷地回答道,「許多人滿懷希望地從外省到這裏來,到處奔走,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因為這事與令叔有很大關係,再說咱們倆,巴赫穆托夫,一向是仇敵,而您是一位光明磊落的人,因此我想,您決不會不給您的仇敵一點面子的。」我諷刺地加了一句。
這次對羅戈任的拜訪使我精疲力竭。此外,從早晨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傍晚,我感到很虛弱,就躺到床上,可是我偶爾感到燒得很厲害,甚至有時候還說胡話。科利亞一直陪我坐到十一點鐘。不過他說了什麼和我們兩人說了什麼,我還是都記得的。但是有時候,當我合上眼睛,伊萬·福米奇的形象就常常呈現在我眼前,他似乎發了財,得了幾百萬。他絞盡腦汁,始終想不出來,把這些錢放哪兒是好,他生怕別人來偷他的錢,怕得渾身發抖,最後才決定把錢埋在地底下。後來,我給他出了個主意,與其把這麼一大堆金幣白白埋在地底下,還不如用這堆金子給那個「凍死」的孩子做一口金棺材呢,為此就必須把這孩子再從地下挖出來。我這個嘲弄性的建議,蘇里科夫居然含著似乎感激的眼淚接受了,並且動手立即執行這一計劃。我好像啐了口唾沫,離開他走了。當我完全清醒過來以後,科利亞對我說,我根本沒睡,在所有這段時間里,一直在跟他談蘇里科夫。我有時候非常苦悶和十分驚慌,因此科利亞離開我的時候很不放心。當我站起來等他走出去以後鎖門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在羅戈任家一間陰森森的客廳的房門上方看到的一幅畫。這幅畫是他路過那兒時親自指給我看的,我在這幅畫前足足站了好像五分鐘。這幅畫在藝術上並沒什麼可取之處,但卻在我身上引起了某種奇怪的不安。
「您知道我產生了一個什麼念頭?」我伏在橋欄上,探身向前,問道。
他立刻跳起來。
「噢,」我說,「不用看,事情明擺著,您想必丟了工作,到這兒來申訴,想另外找個差事,是嗎?」
「您怎麼會想到光臨寒舍來找我的,捷連季耶夫?」他叫道,他那神情一向既親切而又隨隨便便,雖然有時候顯得有點放肆,但決無侮辱他人之意,我非常喜歡他的這一神態,也為這種神態而非常恨他。「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驚恐地叫道,「您竟病成了這副模樣!」
他十分害怕地站在我面前,一時似乎摸不著頭腦,接著很快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嚇得張大了嘴,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腦門。
無論生病的時候和生病以前,我從來就不曾見過一個鬼魂。但是我小時候,甚至現在,也就是不久以前,我總覺得,倘若我當真看到了鬼魂,哪怕就一次,我就會立刻當場死去,儘管我從來不相信任何鬼魂。但是,當我突發奇想,覺得這人不是羅戈任,只是個鬼魂時,我記得,我一點也不害怕。非但不害怕,甚至對此還很惱怒。奇怪的事還有,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即這人到底是鬼呢,還是羅戈任本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此毫無興趣,也不感到驚慌,其實,對這個問題是應當感到驚慌和不安的。我覺得我當時想的是另一個問題。比如說,當時使我興趣大得多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今天上午羅戈任穿的是家常便服和便鞋,現在卻穿上燕尾服和白坎肩,戴上了白領結?我也閃過這樣的想法:倘若這是個鬼魂,而我並不怕它,那我為什麼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去,親自驗證一下呢?話又說回來,也許是我不敢和心裏害怕吧。但是,我剛一想到我可能害怕時,突然渾身冰冷,不寒而慄。我感到背上冰涼,我的兩個膝蓋也哆嗦起來。就在這一剎那,羅戈任彷彿猜到我害怕了,他把支著的那隻胳臂放了下來,挺直了身子,開始張開嘴,似乎想笑,他的兩眼死死地盯住我。我感到一陣狂怒,恨不得向他撲過去,但是因為我曾經發誓決不先開口,因此仍舊躺在床上,再說,我還不能肯定,這人是不是羅戈任?
「只要能讓我向這位大人當面申訴一下就行!只要我承蒙錯愛,有幸向他口頭解釋一番就行!」他叫道,像打擺子似的渾身發抖,兩眼閃著淚花。他就是這麼說的:承蒙錯愛。我再一次重申,事情很可能告吹,這樣,一切就都成了廢話,說到這裏,我又加了一句,如果明天上午我不來找他們,那就是說事情完蛋了,請他們不必等我。他們連連鞠躬,把我送了出去,他們高興得差點發狂。我永遠忘不了他們臉上的表情。我雇了輛馬車,即刻上瓦西利島去。
就在這時候,也就是在蘇里科夫「凍死」孩子前後,在三月中旬,我的病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好多了,而且這情況持續了兩周左右。我開始出去走走,多半在暮色四合的薄暮時分。我很喜歡三月的黃昏,這時天氣變冷,華燈初上,煤氣燈亮了。我有時候走得很遠。有一回,在六鋪街,在黑暗中有一位貌似「貴族」的人匆匆走過,走到我前面,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他兜里揣著個紙包,紙包里好像包著什麼東西,他穿一件又短又寒酸的破大衣,——就當時的季節看,未免單薄了些。當他走到我前面十來步遠的街燈近旁時,我看到,從他衣兜里掉下來一樣東西。我急忙上前撿了起來,——撿得正是時候,因為就在這時候有位穿俄式男長衫的人一個箭步竄了過來,但是他看見東西已經在我手裡,無意爭執,只匆匆瞟了一眼我的兩隻手,就打一旁溜走了。這東西是只羊皮的、老式的、裏面塞滿了東西的大皮夾,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乍一看就猜到,不管裏面是什麼東西,但決不會是錢。那個丟失東西的人行色匆匆,在我前面已有四五十步遠,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我跑前幾步,張開嘴喊他,但是除了「喂」以外,我不知道喊他什麼,因此他也沒有回過頭來。他突然向左一拐,走進一座公寓的大門。當我跑進大門時,門洞里黑乎乎的,門裡面已經什麼人也沒有了。這公寓很大,是那些賺黑心錢的人修建的,分成一套套小https://read.99csw.com住房的龐然大物。這類房子中的有些公寓,有時候多達上百套房間。我穿過大門后,彷彿看到,在右邊,在這個大院的後邊角落裡,有個人在走動,雖然院子里很黑,我只勉強辨認出有個人影。我跑到那個角落後,才看到這裡是個入口,裏面有樓梯,這樓梯很窄,骯髒極了,而且黑黢黢的,沒有點燈,但是聽得出來,有個人還在高處跑著,正拾級而上,我急忙走上樓梯,滿心指望,當什麼地方給他開門時,能夠追上他。結果果真這樣。每段樓梯都短極了,但是樓梯的數目卻沒完沒了,因此我跑得氣喘吁吁。五樓上有人打開門,又順手關上了,當時我與五樓還隔著三段樓梯,但是我猜到是五樓。等我跑到上面,等我在樓梯的平台上喘了喘氣,等我東張西望地尋找門鈴,已經過去了幾分鐘。終於有個女人給我開了門,她那時正在一個不點大的小廚房裡生茶爐。她默默地聽完我的問題后,當然,什麼也沒聽明白,就默默地給我打開了另一個房間的門,這也是個小房間,矮得可怕,裏面的傢具粗鄙而簡陋,裏面放著一張又寬又大的大床,床前掛著布幔,床上躺著捷連季奇(那女人這樣叫他),看上去,他好像喝醉了酒。桌上有一隻夜間照明用的鐵制燭台,上面點著一根蠟頭,即將燃盡,桌上還有一隻幾乎喝空了的酒瓶。捷連季奇躺著向我嘟囔了一句什麼話,向另一邊的一扇門擺了擺手,而那女人已經走了,我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去推開那扇房門。我這麼做了,又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當時,他一直坐在那裡,還是用那種嘲笑的神態一直望著我。我惡狠狠地在床上翻了個身,也用胳膊肘支在枕頭上,也存心一聲不吭,即使這樣一直坐下去,也在所不惜。不知道為什麼,我非要他先開口不可。我覺得,這樣過了大約二十分鐘。突然,我生出一個想法:倘使這人不是羅戈任,只是個幻影,那怎麼辦?
「一定,一定照辦,而且明天就去找我叔叔。我甚至感到很高興,您把這事又講得如此生動……話又說回來,捷連季耶夫,您怎麼會想到來找我的呢?」
「上帝!您在哪兒撿到的?怎麼撿到的?」
「如果我……」他開口道,說話時斷時續,從這句跳到那句,「我對您感激不盡,心中實在有愧……我……您看見了……」他又指了指屋子,「我目前的處境……」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別轉了頭。他妻子則在角落裡嚶嚶啜泣,孩子又開始啼哭。我掏出筆記本,記下了有關情況。我寫完後站起身來,這時,他站在我面前,以一種又害怕又好奇的神情看著我。
「不,我目前只有一個想法,我想:我現在只能再活兩三個月,也許四個月了,但是,比如說吧,總共只剩下兩個月了,可是我卻非常想做一件好事,可是這事要求做很多工作,需要奔走和張羅,就像我們這位大夫的事情一樣,那麼,在這種情況下,由於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只能放棄干這事,另外再去找一件小一些的、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我不能自已,非常想做好事的話)。您得承認,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
果然,這件事出乎意料地辦得十分順利,圓滿得不能再圓滿了。過了一個半月,我們這位醫生在另一省又得到了一份工作,拿到了差旅費,甚至還拿到了津貼。我疑心,動不動就去找他們的巴赫穆托夫(因為這事,當時我故意不上他們家去,有時大夫跑來看我,我對他也幾乎很冷淡),——正如我所疑心的,巴赫穆托夫竟說動了大夫,使大夫接受了他的借款。在這六星期中,我跟巴赫穆托夫見過兩次面,後來給大夫送行的時候,我們又第三次相遇,巴赫穆托夫在自己的公館里為大夫踐行,舉辦了香檳酒會,大夫的妻子也出席了酒會,但是她沒有待多久,就急忙回去看孩子了。這事發生在五月初,黃昏時天色十分明媚,一輪巨大的落日漸漸沉進海灣。巴赫穆托夫送我回家,我們走上尼古拉橋,兩人都略有醉意。巴赫穆托夫說他很高興,這事竟這麼圓滿地解決了,他對我表示感謝,說他做了這件好事後,現在心裏很痛快,他還一再說,這事的全部功勞都應當歸我,如今有許多人好為人師地大肆宣傳,個別的行善,做好事,毫無意義,——這話是沒有根據的。我也非常想說說我的意見。
「也許,您誇大了,而且……服藥以後……」
就在這時候,我抓住了門把手,想不告而別,但是我自己卻氣喘吁吁,心頭的激動突然變成了劇烈的咳嗆,咳得我前仰後合,差點沒趴下。我看見這位先生東奔西跑,想給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後他終於抓起一把椅子上的破爛,扔到地上,急忙給我端了過來,並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下,但是我仍舊咳嗽不止,咳了約莫三分鐘。當我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坐在我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可能,也是把椅子上的破爛先扔到地上),在注意地打量我。
這房間比剛才那間還窄,還擠,我甚至不知道在哪兒轉身。屋子的一角放著一張狹窄的單人床,卻好像佔去了很大一片地方。其他傢具就只有三把普普通通的椅子,上面堆著各種破爛衣服,再就是一張破舊的漆布長沙發,沙發前放著一張最最普通的廚房裡用的木頭桌子,因此在桌子和床之間擠得差點走不過去。這兒的桌上也跟那邊一樣,放著一隻夜間照明用的鐵制燭台,上面點著蠟燭,床上則有一個不點大的小孩在啼哭,從哭聲聽得出來,這孩子大概還沒滿月,也許總共才三星期。一個病懨懨的、臉色蒼白的女人,在給他「換尿布」,也就是給他換襁褓。這女人似乎很年輕,但是衣履不整,穿著十分隨便,可能是產後剛下床。但是那孩子不停地啼哭,哭叫著,等候著乾癟的乳|房。沙發上還睡著另一個孩子,一個似乎用燕尾服蓋在身上的三歲女孩。桌旁站著一位身穿十分破爛的上衣的先生(他已經脫下大衣,大衣扔在床上),他正在把一個藍紙包打開,裡面包著約莫兩俄磅白麵包和兩根小香腸。此外,桌上還放著一把茶壺和亂扔著幾塊黑麵包。床下露出一隻沒有關好的皮箱和兩個包著什麼破爛的包袱。
我又想去開門,又想離開這位尷尬的、對我滿懷感激之情,但又被羞愧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大夫,但是該死的咳嗽偏偏又在這時候抓住我不放。這時,我那位大夫堅持要我再坐下來休息九*九*藏*書會兒,他轉身向妻子示意,於是這位太太便在原地對我說了幾句表示感謝和歡迎的話。她說話時顯得很尷尬,甚至她那蠟黃的、乾瘦的面頰上都堆上了兩朵紅暈。我留了下來,但是每秒鐘都顯露出一種唯恐使他們感到拘束的神情(本來就應該這樣)。我那位大夫對自己剛才的冒失舉動感到追悔莫及,我看出了這點。
「彼得·馬特維耶維奇·巴赫穆托夫!」我那位醫生差點渾身發抖地叫道,「但是,您知道,幾乎一切都取決於他呀!」
「說這話的時候不妨想想,您已風雨飄搖,不久於人世了!」巴赫穆托夫似乎在熱烈地譴責什麼人似的叫道。
有些人在自己又惱火又委屈的心情中常常會找到一種極度的快|感,特別是他們的這種心情發展到(這種心情總是發展得很快)登峰造極的時候。在這一剎那,他們似乎覺得受人欺侮比不受人欺侮甚至更愉快些。這些動輒生氣的人,到後來總是追悔莫及,十分痛苦,不用說,假如他們很聰明,能夠想到他們發火未免過了頭,已經十倍于常態的話。這位先生驚訝地看了我一會兒,他的妻子則驚恐地看著我,彷彿有人會到他們家來,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似的。但是,他突然近乎狂怒地向我猛撲過來,我還沒來得及嘟囔上兩句話,他就認為,特別是他看到我衣冠端正,就認為他受到了極大侮辱,因為我竟敢無禮地闖進他的住所,看到他自己都引以為恥的窮愁潦倒的環境。當然,他仕途失意,潦倒半生,能有機會隨便找到個人發泄一下心頭的怒氣,還是覺得很高興的。開頭那一忽兒,我還以為他衝過來要打架,他臉色蒼白,好像女人鬧歇斯底里似的,把他妻子都嚇壞了。
「您怎麼敢隨便進來?滾!」他叫道,氣得渾身發抖,差點說不出話來。但是他忽然看到我手裡拿著他的皮夾。
「我記下了您的名字,」我對他說,「嗯,還有其餘的一切:何處供職,貴省省長的大名,以及年月日等。我有位同學,還是中學里的同學,姓巴赫穆托夫,他有個叔叔,叫彼得·馬特維耶維奇·巴赫穆托夫,四等文官,現在任總辦……」
科利亞離開后的整整一個半小時,我時斷時續、若隱若現地看到了這一切,也許的確是在生病,做噩夢,但是有時候又形象逼真。難道沒有形象的東西能夠幻化成形象嗎?但是有時候我似乎覺得,我看得見這個沒有窮盡的力量,看得見這個冷酷、黑暗、默默無言的活物,但是它的外形奇特,簡直難以想象。我記得,似乎有人拉著我的手,手裡擎著蠟燭,指給我看一隻又大又噁心的毒蜘蛛,並告訴我說,這就是那個最黑暗、最冷酷無情而又無所不能、無所不為的活物,接著他便開始嘲笑我的憤怒。我房間的聖像前,夜裡總點著一盞長明燈,——光線暗淡而又微弱,但是可以看清一切,湊在燈下還能讀書。我估計,那時已經十二點多了。我躺在那裡,完全睡不著,睜大了雙眼。驀地,我的房門打開了,羅戈任走了進來。
「噢上帝!」他轉身向妻子叫道,「我們的全部證件,我最後幾件醫療器械都在裏面,一切都在裏面……噢先生,您可知道,您對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好事啊!不然的話,我就完了!」
他進來后,關上了門,默默地看了看我,接著便輕手輕腳地走到犄角的一張桌子旁,這張桌子幾乎就放在那盞長明燈下面。我很驚訝地看著他,看他準備做什麼。羅戈任把胳膊肘支在小桌上,抬頭默默地望著我。這樣過了兩三分鐘,我記得,他的沉默使我十分生氣和非常懊喪。為什麼他不肯說話呢?他這麼晚還到我這裏來,我當然覺得奇怪,但是我記得,我並沒有因為這點而大驚小怪。甚至恰好相反:今天上午我雖然沒有向他明明白白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是懂得我的意思的,而這一想法性質嚴重,為了這事,當然,可以再來談一次,哪怕時間很晚,來談談總是可以的。我以為他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上午,我們分手的時候,有點互相敵對,我甚至記得,他以嘲諷的態度望了我兩三次。現在我在他的目光里就看到這種嘲弄的神態,他使我生氣的也正是這一表情。至於這人就是羅戈任,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覺,一開始我就不曾有過絲毫懷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他詫異地坐了下來,於是我便把那位大夫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並說明道,因為他本人對他叔叔有非同尋常的影響,也許可以為他們做點什麼。
「您,好像……有病吧?」他說話的口氣,就像一個大夫開始給病人看病時通常用的那種口氣,「我本人……是醫生(他沒有說『大夫』),」他說完這話,不知道為什麼伸出手來向我指了指房間,彷彿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提出抗議似的,「我看,您……」
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站在一座橋上,憑欄眺望涅瓦河。
我進去時,這位先生也剛剛在我之前走進房間,一面把食品打開,一面急促地、熱烈地跟妻子說著什麼。妻子雖然還沒換好尿布,但已經開始嚶嚶啜泣。他帶回來的消息,想必跟往常一樣糟透了。這位先生看上去有二十八歲上下,臉又黑又瘦,兩邊長著黑黑的絡腮鬍子,可是下頦卻颳得精光發亮。我覺得這人的相貌相當正派,甚至給人一種愉快|感。他滿臉憂愁,目光憂鬱,但是又隱隱露出一種病態的驕傲,極易受到刺|激的驕傲。我進去后,發生了一場奇怪的爭吵。
的確,在我那位醫生的身世和結局中,我無意中幫了他一個大忙,一切都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圓滿解決,簡直就跟小說里一樣,好像上天故意這麼安排好了似的。我對這兩位可憐的人說,請他們務必不要對我抱任何希望,因為我本人也是個窮學生(我故意誇大了自己的低下身份,其實我已經中學畢業,不是學生了),至於我姓甚名誰,他們也不必知道,但是我將即刻前往瓦西利島去找我的那位同學巴赫穆托夫,因為我確有把握,他的叔叔是四等文官,鰥居,沒有孩子,非常寵愛自己的侄兒,而且溺愛他,把他看作自己族中最後一根苗裔,「也許,我的這位同學能夠為你們,也為我做點什麼,當然,必須通過他的叔叔……」
「我有癆病。」我儘可能簡短地說,說罷便站起身來。
「就像拿破崙向英國乞和一樣!」他叫道,哈哈大笑起來,「照辦,一定照辦!可以的話,馬上去都行!」他看見我板九-九-藏-書著臉,神情嚴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急忙加了一句。
「噢,您甭擔心,」我抓住門把手,又打斷了他的話,「上星期博大夫(我又拉扯上了博大夫)給我看過病,——我的事已成定局。對不起……」
我在念中學的幾年裡,一直跟這位巴赫穆托夫不和。在我們學校里,他一直被認為是貴族,起碼我是這麼稱呼他的:衣冠楚楚,坐自己的馬車來上學,但是毫無自吹自擂之意,是一個非常好相處的同學,天性豪爽,永遠樂呵呵的,有時說話甚至還很俏皮,雖然此人的智力十分平庸,儘管他在班上永遠名列前茅,而我無論幹什麼都沒有得過第一。除了我一個人以外,所有的同學都喜歡他。在這幾年裡,他曾經幾次想接近我,但是我每次都板著臉,怒氣沖沖地對他扭頭不顧。現在我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見到他了,他在上大學。當我八點多鍾到他府上登門求見時(規矩很大,須由下人先行通報),他出來見了我,先是十分詫異,甚至沒有一點歡迎的樣子,但立刻快活起來,看著我,忽然哈哈大笑。
在我的這個《說明》里,我標明了所有這些數字和日期。其實標也罷,不標也罷,我都無所謂,但是現在(也許,僅僅在此時此刻)我希望那些將要評論我的所作所為的人,能夠清楚地看到,我的「最後信念」是從怎樣的一連串邏輯結論中得出來的。我剛才在上面寫到,我缺乏實行我的「最後信念」的最終決心,後來終於有了這一決心,但是好像完全不是從邏輯結論中得出來的,而是因為某個奇怪的推動,因為出了一件怪事,也許這事跟事情的進程毫無關係。約莫十天前,羅戈任因為一件私事前來找我,所為何事,恕不贅述。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羅戈任,但是關於他的情況我時有耳聞。我向他提供了他所需要的情況,他很快就走了,因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了解情況,因此我們之間的事也就完了。但是他卻使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天一整天,我都處在一些奇怪的想法的影響下,因此我決定第二天親自上他府上回訪。羅戈任顯然並不歡迎我來,甚至還「客氣地」向我暗示,我們沒有必要繼續來往。但是,我還是度過了饒有興趣的一小時,大概,他也是這樣。我們兩人之間,存在極大的反差,這一點我們倆不能不表露出來,尤其是我:我是一個日薄西山、來目無多的人,他卻是個精力充沛、身強力壯、只關心眼前的人,根本不去考慮「最後的」結論、數字或者與那事無關的任何事,即……即……與那件使他發狂的事無關的任何事。請羅戈任先生恕我直言,因為我是一個蹩腳的文人,不知道應該怎樣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儘管他對我很不客氣,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對許多事是能夠理解的,雖然他對不相干的事興趣索然,無暇理會。我沒有向他暗示我的「最後信念」,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在聽我說話的時候已經猜到了我的心思。他始終一言不發,他非常不愛說話。我臨走時向他暗示,儘管我們之間正好相反,有這麼多不同,但是Les extremites se touchent(我用俄語向他作了說明),因此,他本人也許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樣,對我的「最後信念」完全格格不入。他對我的這句話報以一個非常陰鬱的苦笑,接著便站起身來,親自給我找到了帽子,擺出一副似乎我自己想走的模樣,其實是他把我攆出了他那陰森森的房子,可是卻裝模作樣地像在恭恭敬敬地送我。他那房子使我吃了一驚:像座公墓,他似乎很喜歡這房子,不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身強力壯、精力充沛,本身就很充實,不需要環境來襯托。
一句話,到處亂七八糟。乍一看,我就覺得,他們倆(先生和太太)都是規矩人,但是窮愁潦倒,已經落魄到了破碗破摔的地步,亂就讓它亂去吧,誰也不想去收拾。屋裡的那股亂勁有增無已,而且越來越亂,他們卻痛苦地感到樂在其中,似乎存心想在這股亂勁中尋找一種既痛苦又快樂的報復之感。
他突然嘴唇哆嗦著熱烈地說起話來,他開始訴說,開始申述,說實在的,我都聽入了迷。我在他們家差不多坐了一個小時。他向我講了自己的身世,話又說回來,這身世也十分平常。他是外省的一名醫生,在官府供職,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些男女私情,竟把他的妻子也卷了進去。他出言不遜,發了通脾氣,結果是省里的長官變了臉,偏袒他的仇人。有些人便對他暗中使壞,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他丟掉了差事,不得已用最後一點錢來到彼得堡,向上級申訴。在彼得堡,明擺著,他的申訴很久無人受理,後來受理了,又被駁回,後來又答應再研究研究,後來又被嚴詞駁回,後來又讓他寫個條陳,後來又拒絕他的條陳,讓他另遞稟帖,——總之,他已經奔走了四個多月,把一切都吃光了:妻子的最後幾件破衣服也拿去抵押了,偏偏在這時候又生了個孩子,而且,而且……「今天又對我遞的稟帖下了最後駁復,而我幾乎沒有了麵包,沒有了一切,妻子又生了。我,我……」
這幅畫畫的是剛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基督。我覺得,畫家們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或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基督時,一般都習慣於把他的臉畫得依舊非常美,甚至在他經受最可怕的痛苦時,他們也在想方設法保留這種美。但是在羅戈任家的那幅畫里卻毫無美可言。這完全是一具屍體,還在他被釘上十字架以前,當他背著十字架,摔倒在十字架下的時候,就受了無數的苦、無數的傷、無數的折磨以及獄卒的鞭打和眾百姓的毆打,最後,又在長達六小時中(根據我的計算,起碼有六小時)經受了被釘十字架的痛苦。當然,這是一個剛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人的臉,也就是說,臉上還留有很多活的、溫暖的氣息。他臉上的表情還沒來得及僵硬,因此死者的臉上還看得出痛苦,似乎他現在還感覺得到的痛苦(這位畫家很好地抓住了這點)。然而這臉卻畫得毫不留情,這完全合乎人之常情,一個人,不管他是誰,在經過如許痛苦之後,他的屍體的確應當如此。我知道,基督教會在耶穌紀元之初就認定,基督受難並不是象徵性的,而是確有其事,因此他的肉體在十字架上也應當完全、徹底地服從自然法則。這幅畫上,他的臉被打得皮開肉綻,十分可怕,臉被打腫了,臉上有一塊塊青紫,可怕地腫了起來,而且血跡斑斑,張開兩眼,眼珠歪斜,暴露在外的兩大塊眼白,發出死人般的、形同玻璃似的光澤。但是,令人納悶的是,當你看著這具受盡苦難的人的屍體時,不由得會產生一種特別的、令人好奇的問題:如果他的所有門徒,他未來的主要信徒們看到這樣一具屍體(這屍體想必一定是這樣的),那些跟隨他並站在十字架旁的婦女們,以及所有那些信仰他、崇拜他的人看到這樣一具屍體后,又怎會相信這位受苦受難的基督能夠復活呢?這不由得使人產生一個想法,既然死亡這麼可怕,自然法則又這麼強大,那怎樣才能戰勝它們呢?那個人在自己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地戰勝過自然,自然對他唯命是從,當他喊道:「大利大古米」,——這閨女就起來了,「拉撒路,出來」,——那死人就出來了,可是現在連他都戰勝不了自然法則,我們又怎能克服這些法則呢?在看這幅畫的時候,就使人產生一種幻覺,彷彿自然是一頭巨大的、心如鐵石的、不會說話的野獸,或者不如說,不如更正確得多地說,雖然說來奇怪,像一台結構新穎的碩大無朋的機器,它毫無意義地一把抓起了偉大的無價之寶——人,把他碾成齏粉,一口吞進肚裏,既冷漠又無情——可是這個人的價值卻抵得上整個大自然、它的一切法則和整個大地,也許大地之所以創造出來,完全是為了這個人能夠降臨人世!這幅畫所要表現的似乎正是這一概念,即世上有一種無恥而又毫無意義的、永恆的黑勢力,一切都聽命於它,而看著這幅畫,你們也會身不由己地產生這一想法。那些站在死人周圍的活人(這幅畫上,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在一下子粉碎了他們的一切希望和幾乎是信仰的這個晚上,該感到多麼可怕的悲哀和驚慌啊。他們一定會在極大的恐怖中四散逃走,雖然他們每個人心中帶走了一個永遠無法從他們心中拔除的了不起的想法。如果這位人類的導師能夠在行刑之前看到自己的這一形象,他還能這樣從容地走上十字架,像現在這樣從容就義嗎?看這幅畫的時候,心頭會不由得產生這樣的問題。九*九*藏*書
咳嗽又開始折磨我,我跌坐在椅子上,差點喘不過氣來。
但是,在這天晚上和這天夜裡,卻投下了我「最後的信念」的第一顆種子。我貪婪地抓住我的這一新想法,貪婪地分析這一想法的所有細微曲折之處和它的所有表現形式(我整夜沒睡),我想得越深,領會得也就越深刻,因此也就更加害怕。可怕的恐懼終於向我襲來,而且這種恐懼在以後的幾天里一直沒有離開過我。有時候,當我想到我的這種經常不斷的恐懼時,又驀地被一種新的恐怖弄得不寒而慄:我根據這種恐懼可以得出結論,我的這一「最後信念」在我心中已經根深蒂固,它一定會得到解決。但是真要解決它,我又缺少決心。又過了三星期,一切都完了,決心也下定了,但是下定這一決心是因為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誰否定個別的『施捨』,」我開口道,「誰就是否定人的天性,蔑視人的個人尊嚴。但是,組織『社會救濟』和維護個人自由的問題,乃是兩個性質不同,但是並不互相排斥的問題。個別的善是永存的,因為這是個人的一種需要,這是一個個人對另一個個人施加直接影響的迫切需要。莫斯科過去住著一位老人,一位老『將軍』,也就是四等文官,從他的姓看像是個日耳曼人。他整個一生都奔走于監獄和罪犯們之間,每一批解送到西伯利亞去的罪犯,都預先知道會有一位『老將軍』到麻雀山來看他們。他做事非常嚴肅和虔誠。他到來之後,就逐一巡視站在他周圍的一排排流放犯,在每個人面前停下來,詢問他們需要什麼,他幾乎從來不對任何人說教,管他們大家叫『親愛的』。他送給大家錢,送來各種必需品——包腳布、裹腿、麻布,有時候還拿來一些勸人行善的書,將這些書分發給每個識字的人,深信他們會在路上讀這些書,由識字的人讀給不識字的人聽。他很少問這些人到底犯了什麼罪,除非犯人自動講出來,他才聽。所有的犯人在他眼裡都是平等的,沒有差別。他跟他們說話就跟同親兄弟說話一樣,但是最後連他們自己也開始把他看作自己的父親了。如果他看到某個抱著孩子的女犯人,就會走過去,撫摩孩子,彈彈手指頭,逗孩子笑。多年來他一直這樣做,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的英名不脛而走,全俄國、全西伯利亞人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犯人都知道他。有一個曾經在西伯利亞待過的人告訴我,他親眼看到有些罪大惡極的犯人,至今還念念不忘將軍,其實,將軍去看他們,至多也只會發給每人二十戈比。誠然,他們懷念他時也並不熱誠,或者也不十分嚴肅。這些『不幸的人』中有一個人,殺害過十二條人命,殘害過六名小孩,僅僅因為一時興起(據說,這樣的人是常有的),忽然有一天,也許是長達二十年歲月中的頭一次,忽然無緣無故地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那位老將軍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活著?』他說這話時,也許還會發出一聲冷笑,——也不過如此而已。可是,您又從何得知,這位他二十年都沒有忘記的『老將軍』在他心裏永遠投下了一顆怎樣的種子呢?巴赫穆托夫,您又從何得知,一個個人之接近另一個個人,在被接近的這個人的命運中將會具有怎樣的意義呢?……要知道,這是整個生命之樹以及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無從知曉的多得不可勝數的分杈。最優秀的象棋選手,他們中腦子最靈的人,也不過能預先看出幾步棋。有人寫到一位法國選手能預先看出十步棋,就認為這簡直是奇迹。這裏究竟有多少步棋,有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未知數呢?您投下您的一顆種子,投下您的一份『施捨』,九九藏書以及您不論用什麼形式做的一件好事,也就是向別人獻出了您身上的一部分,並把他人身上的一部分化為己有。你們彼此互相接近了,再稍加註意,您就會得到報酬,非但增加了知識,而且還會有些完全出乎意外的發現。您最後一定會把您所從事的事業看作一門學問,它一定會使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且還會使您的整個生活得到充實。從另一方面說,您的全部思想,您投下的所有種子,也許您自己都忘了,卻會生根發芽和成長壯大。而從您手裡得到這顆種子的人,又會轉送給別人。您怎麼知道,您在解決人類的未來命運中又將起到怎樣的作用呢?假如您有知識,而且又畢生從事這項工作的話,最後一定會使您臻於至善,您就可能投下一顆巨大的種子,使您的豐碩的思想遺產傳諸後人,流芳百世,那麼……」如此等等,我當時說了許多。
「您怎麼,……怎麼,知道的?」他詫異地問。
「好像是您丟的。」我儘可能平靜而又乾巴巴地說道。(話又說回來,本來就應該這樣嘛。)
「難道想跳河?」巴赫穆托夫幾乎驚恐地叫起來。也許,他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我不厭其詳地描寫的這一特別情況,就促使我完全「下定了決心」。由此可見,促使我徹底下定決心的,不是邏輯,也不是合乎邏輯的信念,而是厭惡。我決不能再留在人世了,因為活在人間竟會有這樣一些奇怪的、使我惱火的表現形式。這個鬼魂使我感到屈辱。我無法屈從形同毒蜘蛛的黑勢力。直到暮色蒼茫,我才終於感到下了最後的決心,這時,我的心頭才鬆快了些。這僅僅是第一回合,我是到帕夫洛夫斯克來迎接第二回合的,但是這已經說得夠多了。
他說著說著就說糊塗了,好像還沒有清醒過來似的,他的左手仍舊抓著那隻皮夾。
我三言兩語地向他說明了情況,儘可能說得平淡些,我怎麼從地上拾起皮夾,怎麼跑去追他,喊他,一直到最後,根據推測,幾乎是歪打正著地跟在他後面跑上樓梯。
「不用擔心,我有癆病,」我說,「我找您有一事相求。」
我不想說假話:在這六個月里,現實不斷地引我上鉤,有時竟使我如此迷戀,忘記了我的死刑判決,或者不如說,我不願去想它,甚至還找點事情來做。順便說說我當時的情況。約莫八個月前,我的病情變得十分嚴重的時候,我停止了我的一切交往,謝絕了我過去的所有同學。因為我一向是個相當憂鬱的人,所以同學們也很快把我忘了。當然,即使沒有這個情況,他們也會忘記我的。我在家裡,也就是「在我家庭里」的環境,也是孤獨的。大約五個月前,我就把自己永遠反鎖在屋裡,使自己跟家裡的其他房間完全隔絕。家裡人對我總是百依百順,除了在規定的時間進來打掃房間和給我送飯以外,誰也不敢進我的房間。我有時候也讓母親到我的房間里來,我讓她幹什麼,她總是戰戰兢兢地唯命是從,甚至都不敢當著我的面哭哭啼啼。她常常為了我揍弟弟妹妹,不許他們吵鬧,不許他們打擾我,因為我常常埋怨他們又喊又叫,問題恰恰是想必他們現在還很愛我!「我的至交科利亞」(我管他叫至交),我想,我把他也折磨得夠嗆。近來,他也折磨我:這一切本來就很自然,人之所以是人,就是要互相折磨。但是我發現,他似乎向自己發過誓,要原諒病人,所以常常默默地忍受我動輒發怒的壞脾氣。自然,這使我的氣更加不打一處來。但是,看得出來,他想仿效公爵「基督徒逆來順受」的精神,這就使人覺得有點可笑了。他是一位年輕而又熱情的少年,當然愛模仿一切,但是有時候我覺得,有許多事情他也該自己動動腦子了。我非常愛他。我也折磨過住在我們樓上,從早到晚替別人跑腿的蘇里科夫。我常常援引別人的例子對他說,他之所以窮,是因為他自己沒出息,他聽了我的話后終於害怕了,從此不再來找我。他是一個非常老實的人,凡事逆來順受(注意:聽說,逆來順受是一種可怕的力量,這問題應當問問公爵,因為這話是他說的)。但是三月里我上樓去,想看看他所說的他們怎麼「凍死了」孩子的時候,無意中嘲笑了他的孩子的屍體,因為我又對蘇里科夫說,這都怪他「自己沒出息」,這個窩窩囊囊的人聽到這話后,嘴唇倏地哆嗦起來,他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向我指著門,低聲地,差點像耳語似的對我說道:「您走吧!」我走了出去,心裏感到很開心,甚至當他攆我出去的時候,我心裏也很開心;但是後來,每當我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話在很長時間內都對我產生一種壓抑感,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既看不起他,又可憐他,其實我根本無意可憐像他這樣的人!甚至在受到這般侮辱的時候(我覺得我確實侮辱了他,雖然是無意的),甚至在這樣的時候,這個人都不會發怒!當時,他的嘴唇開始發抖,但完全不是因為憤怒:我敢起誓,他抓住我的胳膊,毫無惱怒之意地說了那句一以當十的話「您走吧」。他說這話時充滿了自尊,甚至與他這人很不相稱(因此,說實話,這不禁令人啞然失笑),但是絲毫無動怒之意。也許他只是突然蔑視我罷了。從那時起,我有兩三次在樓梯上遇到他,他突然在我面前脫帽致敬,而過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但是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停下來,而是神情尷尬地匆匆跑了過去。如果他真的蔑視我,那也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蔑視我:他是「逆來順受地」對我「不屑一顧」。也許,他之所以對我脫帽,無非出於害怕,因為他經常欠我母親的錢,而且債台高築,無法自拔,而我是這個債主的兒子。這看法可能性最大。我本來想跟他把事情挑明,而且很有把握,再過十分鐘,他一定會向我賠罪,請求我原諒,但是我想了想,對他還是不理睬為好。
我記不清這到底持續了多長時間,也記不清是不是有時候我昏睡過去了。反正到後來,羅戈任站起來了,像剛才進來時那樣,慢條斯理而又聚精會神地端詳了我一番,但是他已不再嘲笑,而是輕輕地,幾乎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打開門后,又把門虛掩上,走了出去。我沒有起床,也不記得我睜大了兩眼又躺了多長時間,我一直在想,天知道我在想什麼,也不記得我後來是怎麼昏睡過去的。第二天上午,九點來鍾的時候,有人敲我的門,我醒了過來。我曾經跟家裡人講定,如果我在九點前自己不開門,也不叫人給我送茶來,那麼馬特廖娜就應當主動來敲我的門。我給她開開門后,立刻出現了一個想法:門是鎖著的,他怎麼進來的呢?弄清了情況后,我深信,真正的羅戈任是不可能進來的,因為我們家的所有的門夜裡都是上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