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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

第三部

他在長椅上昏昏睡去,但是他心頭的驚悸連在夢中也沒有放過他。在進入夢鄉前,他想起了伊波利特會殺死十個人的說法,他對這荒唐的假設付諸一笑。他周圍美麗如畫,星光燦爛,一片寂靜,只有樹葉在窸窣作響,這就使得周圍變得更幽靜了。他做了很多夢,一個個都是令他心悸、戰慄的噩夢。最後,來了一個女人,他認識她,認識到痛苦的程度,他看見她就能說出她的姓名,並指出她是誰,但是說來奇怪,她現在的臉跟他一向認識的那臉完全不一樣了,他痛苦地不願意承認她就是那個女人。這張臉上有著這麼多的懺悔和驚恐,使人不由得感到她是一名可怕的罪犯,剛犯下了彌天大罪。眼淚在她蒼白的面頰上顫動,她招手讓他過去,並且舉起一個手指,按在嘴上,似乎叫他悄悄地跟她走,腳步要輕。他的心停止了跳動,他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認她是罪犯,但是他感到,將會立刻發生一件可怕的事,將會使他終生痛悔不已。她似乎想指給他看一件東西,就在這兒不遠,在公園裡。他站起來,準備跟她走,但是他身旁驀地發出不知道誰的爽朗悅耳的笑聲,那人的手倏地出現在他手裡,他抓住這隻手,緊緊地握了握,就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阿格拉婭,她在放聲大笑。
最後一個說明:我所以要死完全不是因為我無法把這三星期熬過去,噢,只要我願意,我就有足夠的力量,只要我一意識到我受的屈辱,就足以自|慰而力量倍增。但是我不是那個法國詩人,也不想得到這樣的安慰。最後,還有一個誘惑:造化宣判我只能再活三星期,這就極大地限制了我的活動,也許,只有自殺才是我按照自己的意志還來得及開始和來得及結束的我唯一能做的事。也罷,也許我偏想利用一下這件事的最後可能性呢?抗議有時候也是非同小可……
「捷連季耶夫,如果您當真想自殺,」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道,「聽到這樣的恭維話以後,我要是您呀,就偏不自殺,存心氣他們。」
「沒——沒有……」公爵天真地答道。
掀起了七嘴八舌的一片騷亂,列別傑夫越說越來火,漸漸過了頭。費德先科準備到警察局去,加尼亞喋喋不休地硬說,沒有任何人會開槍自殺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則一聲不吭。
「不行,您哪,對不起,您哪,這樣做太那個了,您哪,」列別傑夫說,「說什麼『我到公園裡去自殺,免得人家感到不安』!他自以為走下台階,向花園邁出三步,就不會使人家感到不安了。」
但是,老實巴交的人啊,你們要相信,要相信啊,在這首法國詩里,在這節樂天知命的詩句中,在這個學院派對於世界的讚頌里,蘊含著多少隱痛,多少不可調和的、只能用韻文自我寬慰的怨恨啊,也許連詩人自己也誤入歧途,把這怨恨誤以為是感動的眼淚,因而含恨而死。願他的靈魂安息!要知道,對自己的渺小和軟弱的認識中,恥辱也有極限,一個人決不能超出這個極限,一超出這個極限,就會在自己的恥辱中感到莫大的享受……嗯,逆來順受就這一點說來的確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我姑且承認這是可能的,——雖然我的意思與宗教把逆來順受當成一種力量判然有別。
《說明》念完了,伊波利特終於停了下來……
「看不到,他們會覺得遺憾的。」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發出一聲冷笑。
他站著,一動不動地望著公爵,一言不發,看了約莫十秒鐘,他的臉十分蒼白,兩鬢都被汗水打濕了,他伸出一隻手,異樣地抓住公爵,彷彿怕把他放跑了似的。
但是沒人搭理他。客人們終於三三兩兩和急急忙忙地走了。普季岑、加尼亞和羅戈任也一起走了出去。
「要我做什麼呢,列別傑夫?我很樂意助您一臂之力。」
第一,我在此有個奇怪的想法:究竟什麼人,他有什麼權利,出於什麼動機,現在居然想要對我兩三個星期的生存權提出異議?什麼法庭愛管這個閑事?究竟什麼人想要使我不僅受到判決,還要我規規矩矩地服滿刑期呢?難道當真有人需要我這樣做嗎?為了伸張道義?如果我身強力壯,而又蓄意加害我這條「也許對他人有用」的生命的話,那麼道義上也許可以按照陳規,責備我未經許可就自作主張,萌生輕生之念,或者它自己知道我還可能有什麼罪狀,——如果這樣,我還庶幾能懂。可是現在,現在已經向我宣讀了我的刑期判決了呀?什麼道義除了要您一命歸陰以外還偏要聽聽您即將咽氣時發出的最後呼哧呼哧的聲音呢?而且還要在臨死時聽著公爵安慰您的話——公爵按照他那基督徒的論據,一定會得出一個十分美滿的想法:您要死了,實際上倒更好。(像他這樣的基督徒一定會得出這一想法:這是一匹他們心愛的馬兒——津津樂道的命題。)他們可笑地說什麼『帕夫洛夫斯克的綠樹』,他們說這話究竟想幹什麼呢?想要寬解我彌留人世的最後幾小時嗎?難道他們不明白,我越是忘乎所以,越是迷戀于這個生和愛的最後的幻影(他們想用這一幻影使我看不到我那梅耶羅夫公寓的牆,以及非常坦率和老老實實地寫在牆上的一切),他們只會使我更不幸嗎?我要你們的大自然、你們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園、你們的日出和日落、你們的藍天和你們志得意滿的面孔(而這個不散的宴席https://read.99csw.com,從一開始就認為我一個人是多餘的),又有何用?現在我每分鐘,每秒鐘都必須知道,而且不得不知道,甚至現在在我身旁的陽光中嗡嗡叫的這隻不點大的小蒼蠅,連它都是這個人間宴席和人間歌隊的參加者,知道自己的地位,愛自己的地位,而且感到幸福,只有我一個人是個不足月的產兒,只是因為我膽怯,所以至今不願了解這點的時候,我要這一切的美又有何用!噢,我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和他們大家多麼想使我不再說這一套「陰險而又狠毒」的話,而是樂天知命地為了道德的勝利而高唱米爾武阿那著名的經典詩句:
「本質一樣,雖然也許扮演的角色不同。您會看到的,如果這位先生不會一下子殺死十個人才怪,而且僅僅為了開『玩笑』,就像方才他在《說明》里念到的那樣。現在,他的這些話一定會使我夜不貼席。」
「真渾。」加尼亞說。
這事發生在瑞士,他在國外就醫的第一年,甚至還在最初幾個月。當時他還完全是白痴,連話都說不好,有時候簡直弄不清別人要他幹什麼。有一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信步走進山裡,來回躑躅,走了很久,心頭有一個痛苦的,但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念頭。他面前是燦爛的天空,山下是湖泊,周圍是一大圈亮亮的、無窮無盡的地平線,無邊無際。他看了很久,心頭很痛苦。他現在想起,當時他曾伸出兩手,伸向那些明亮的、一望無際的藍天,潸然淚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對於這一切,他完全是局外人。這算什麼人間宴席?這算什麼萬古不變的偉大節日?這節日沒有窮盡,很早以前,從童年時代起,他就一直對它心向神往,可是他怎麼也沒法恭與盛會。每天早晨都升起同樣的燦爛的太陽,每天早晨,瀑布上都閃出一片彩虹,每天傍晚,那兒,在遠處,在天邊,一座高高的雪山被夕陽染紅,騰起一片紫紅色的火焰。每隻「小蒼蠅都在他身旁的熾熱的陽光下嗡嗡地叫,它是這整個人間歌隊的參加者:它知道自己的地位,熱愛自己的地位,並且感到幸福」;每棵小草都在生長,並且感到幸福!一切都有自己的路,一切都知道自己的路,唱著歌去,又唱著歌來。只有他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既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聲音,對於一切,他都是局外人,都是不足月的早產兒。噢,當時他當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也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他像聾啞人似的默默忍受著煎熬。但是他現在覺得,他當時就曾說過這一切,說過這些同樣的話,至於說到「小蒼蠅」云云,那是伊波利特從他那裡,從他當時說的話和流的眼淚里學去的。他堅信這點,而想到這個,不知為什麼他就心跳……
哪怕只是為了開開玩笑也不錯呀!話又說回來,也許有人想到過,天性快樂的人——在我國可不乏其人啊!
mort soit plearée,
「那不行,您哪。對不起,您哪。我是主人,您哪,雖然我無意喧賓奪主。就算您也是主人吧,但是我不願意看到在我家發生這樣的事……就這話,您哪。」
「也許真是我從後面輕輕地推了他一把,因為……我一言不發,他大概以為我也在懷疑他不會開槍自殺吧?您對此有何高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您大概以為我是瘋子吧?」他看了看他,異樣地笑起來。
「馬上……夠了……我要躺下。我要為太陽的健康喝口酒……我要,我要,別管我!」
宗教!我認為,也許有永恆的生命存在,也許,我一向就是這麼認為的。那就讓至高無上的力量把意識點燃,讓意識回過頭去看一看這世界,並且說「我存在」,接著,又讓這個至高無上的力量忽然下令它必須自行消滅,因為上天由於某種原因需要這樣——甚至不必說明因何如此——我就要這樣,就讓它是這樣吧,這一切我都假定是可能的,但是,畢竟又會出現一個永恆的問題:既然這樣,為什麼需要我逆來順受呢?難道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一口吃掉,而不要求我對我的被吃歌功頌德嗎?難道因為我不願意再等兩星期,那裡真有什麼人會因此見怪嗎?我不相信真有這事。最可能的倒是,姑且這麼假定:人世間之所以需要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我不過是滄海一粟)活下去,無非為了讓整體的普遍和諧顯得更圓滿,為了某種加與減,為了某種反差,以及其他等等,就像每天需要許多活物的生命作犧牲,沒有它們的死,其餘的世界就不能存在一樣(雖然必須指出,這樣想本身就不是一種慷慨大度、捨己為人的想法)。但是,且由它去!我同意,如果不這樣做,也就是說,如果世界萬物不是不斷地互相吞噬,那麼要維持這個世界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我甚至同意這樣的假定,我對這種弱肉強食的機制一竅不通。但是有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既然讓我意識到「我存在」,那麼說什麼世界這樣安排有錯誤,否則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云云,與我有何相干?既然如此,什麼人,他又憑什麼要審判我九*九*藏*書?不管你們說什麼,反正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公道的。
不過也夠了。當我明天讀到這裏的時候,太陽一定已經升起,並「在天上發出響聲」,於是普天之下灑滿了它那不可勝計的龐大的力量。由它去!我要直面力量和生命的源泉死去,我不要這生命了!如果我有權不出生,我一定不接受在這樣嘲弄人的環境下生存。但是我還有權去死,雖然我能夠交還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這權既不大,這反也造得渺不足道。
「這樣就好了嘛!」列別傑夫一把抓住鑰匙,惡狠狠地冷笑著,跑到隔壁屋裡去了。
「甭怕,肯定能活六七個星期,甚至說不定待在這裏病還會好起來。但最好還是明天讓他滾蛋。」
「絕無此事。您居然會操心這樣的事,您的心也太好了。這事我倒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親眼目睹,一個人會因為別人誇獎他,或者因為別人沒誇獎他幹這種事,狠下一條心,存心要自殺。主要是我不相信一個生性懦弱的人會這樣坦率!說到底,明天還是讓他滾蛋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要向他撲過去似的。
「您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嘛!您一生中哪怕就這一次不說謊呢!」伊波利特一面發抖,一面命令。
「好吧,悉聽尊便,悉聽尊便!」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怒氣沖沖地結束道,「再說,您這人膽子很大,不過,您自己可別掉進這十個人的數目里去呀。」
然而,儘管我非常願意這樣想,但是我從來不能想象,未來的生活天命是不存在的。很可能,這一切都有,但是我們對未來的生活及其法則一竅不通。如果這事這麼難於理解,甚至完全不能理解,難道倒要我來負無法理解這個不可思議的事的責任嗎?誠然,他們會說,公爵當然也會跟他們一起持有相同的見解,說什麼現在需要的是順從,不要說三道四,要樂天知命,由於我的馴良,我一定會在那個世界里得到補報的。我們也太貶低天意了,竟把我們的理解硬加在它頭上,這無非是因為我們無法了解天意而感到懊喪所致。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了解天意是不可能的,那麼我再說一遍。既然上天沒有讓人理解,人也就很難對此負責。既然如此,又怎能因為我不能理解上天的真正意志和戒律而來審判我呢?不,我們還是撇開宗教不談為好。
「當真沒打響?」
我有一支小小的袖珍手槍,還是我小時候買的,當時我還處在那種可笑的年齡,我一下子喜歡上了決鬥和強盜搶劫的故事,喜歡幻想:人家向我挑戰,找我決鬥,我又怎樣高尚地站在槍口下。一個月前,我檢查了一下這支手槍,作好了準備。我在放手槍的抽屜里找到了兩顆子彈,又在火藥筒里找到了夠上三次膛的火藥。這支手槍很糟,一打就歪,總共才能打十五步遠,但是把手槍緊按在太陽穴上,當然還是能把天靈蓋掀到一邊去的。
「不,但是您……」
「他會立刻自殺的,你們倒是怎麼啦!瞧他那模樣!」薇拉喊道,她非常害怕地衝到伊波利特身邊,甚至抓住了他的兩隻手,「他不是說了嗎,太陽一出來,他就開槍自殺,你們倒是怎麼啦!」
「他不會自殺的!」有幾個人,包括加尼亞,幸災樂禍地嘟囔道。
「他說了半天就是要人家來抓住他的手,就是為了這個,他才念了他那個小本上寫的玩意兒,」羅戈任說,「再見了,公爵。唉,坐了老半天,坐出了這德行,骨頭都坐疼了。」
他跌倒在地,終於真的失去了知覺。大家把他抬進了公爵的書房,列別傑夫的酒也完全醒了,他立刻派人去請大夫,他自己則跟女兒、兒子、布爾多夫斯基和將軍一起留在病榻旁,伺候病人。當把失去知覺的伊波利特抬出去以後,凱勒爾往房間中央一站,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當眾宣布:
「唉,鬼知道是怎麼回事,竟出言不遜,破口大罵!」費德先科吼道,「懦弱得少見!」
科利亞欲行又止,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是列別傑夫把他拉走了。
「馬上,馬上,您別說話,什麼也別說,您站好……我想看看您的眼睛……就這麼站著,讓我看看。我在跟一個真正的人告別。」
「又是個大熱天,」加尼亞懊惱而又漫不經心地嘟囔道,他兩手拿著禮帽,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再旱一個月,怎麼得了呵!……走不走,普季岑?」
「沒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他突然又坐到椅子上,讓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現在我又臨時改了主意。對您實說了吧,我有點心神不定,而且您也是這樣。我的思想全亂了。此外,我想跟您說明的那事,對於我非常重要,對您也一樣。您瞧,公爵,我想,一生中哪怕就做這一次完全光明磊落的事呢。就是說,我完全沒有見不得人的想法,但是我覺得,我現在,也就是當前,我還無法做出這種完全光明磊落的事,您大概也是這樣……所以……這事……咱倆還是以後談吧。我現在要到彼得堡去https://read.99csw.com待兩天,如果我們能再等三兩天,事情也許會明朗些,無論對於我,對於您,都有利。」
「什麼吩咐?」
「您也許過慮了吧。」
「您逗他幹嗎呀?」公爵突然叫道。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麼啦?」公爵叫道。
伊波利特板著臉,目不轉睛地逼視著他,一言不發。可以想象,他有時幾乎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我現在才看到,給他們念這個本子犯了大錯誤!」伊波利特說,他驀地用一種十分信賴的神態看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好像向一位朋友請教好意的忠告似的。
「諸位,你們當中,如果有誰當著我的面,再一次懷疑,火帽是故意忘了放進去的,並且硬說,這位不幸的年輕人不過在演戲,那麼你們當中的這傢伙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了。」
「晚安,公爵。」普季岑走到公爵跟前,說道。
「諸位……」公爵想開口。
「公爵,您跳過鐘樓嗎?」伊波利特忽然低聲問他。
O puissent voir votre beauté sacreé
「人家都要哭出來了。」費德先科加了一句。
「難道您以為太陽從此不出來了嗎?」費德先科說。
「公爵,您真叫人納悶,您不相信,他現在會殺死十個人嗎?」
儘管我不承認想要審判我的任何法庭,但是我終究還有自知之明,當我變成耳不能聽、口不能言的被告時,人家還是要審判我的。我不願意不留下答覆就離開人世——我的答覆是自由人的答覆,不是強迫的,更不是為了替自己開脫——噢不!我無需請求任何人寬恕任何事,因為這樣做是我自願的。
「噢,我完全無所謂!勞駕,求您了,讓我安靜一下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厭惡地轉過了身子。
「我明白,諸位,」他開口道,依然渾身發抖,每句話都說得斷斷續續,「我理應得到你們的報復,而且……很遺憾,我用這個胡說八道(他指了指手稿)把你們折磨苦了,話又說回來,很遺憾,我根本就沒有折磨你們……(他愚蠢地微微一笑),折磨您了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突然轉身問他,「是不是折磨您了?說呀!」
「慢,公爵,您有何吩咐?」列別傑夫走到公爵面前,喝得醉醺醺的,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您現在的處境很可笑,但是……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該替您出個什麼主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微笑著回答。
隨後的狼狽場面簡直一言難盡。最初的普遍恐懼,開始被一片鬨笑聲所代替,有些人甚至放聲大笑,從中找到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絞著手,跑到所有人面前訴說,甚至跑到費德先科面前,用兩手緊緊抓住他,向他賭神發咒,說他忘了,「完全無意地,並非故意地忘了」放火帽了,說什麼「這些火帽不全在這裏嗎,就在坎肩的口袋裡,大約有十枚」(他拿出來給周圍所有的人看),他之所以沒有預先放進去,是因為怕手槍放在口袋裡無意中走火,他自以為,需要的時候,臨時裝也來得及,誰知道一下子竟忘了。他跑過去找公爵,找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向凱勒爾苦苦哀求,請他把手槍還給他,說他要立刻向大家證明,「他的名譽,名譽」……說他現在已經「名譽掃地了!……」
Qu'ils meurent pleins de jours, que leur
「做這樣幾件事,您哪:第一,讓他立刻交出他向我們大吹大擂的那支手槍及全部彈藥。如果他交出來,鑒於他有病,我同意讓他今天在這幢房子里過夜,當然必須接受我的監督。但是明天,他一定得走,愛上哪兒上哪兒。對不起,公爵!假如他不交出武器,我就立刻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抓住一隻,將軍抓住另一隻,立刻派人去報告警察,那時候,這事就移交警察局審理了。費德先科先生,憑咱倆的交情,您去一趟,行不?」
但是伊波利特根本沒哭。他想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把他團團圍住的四個人,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周圍發出一片鬨笑。
「太陽出來了!」他看到閃亮的樹梢,便指點著讓公爵看,彷彿這是什麼奇迹似的,「出太陽啦!」
伊波利特望著喜笑顏開的眾賓客。公爵發現他的牙齒在作對兒廝打,彷彿在打非常劇烈的冷戰似的。
「是的……我怕……」公爵說。
Tant d'amis sourd sà mes adieux!
「這些人真是混蛋!」伊波利特怒氣沖沖地又對公爵低語。他對公爵說話的時候,總是彎下身子,說悄悄話。
「不會的,現在決不會自殺了。不過,您倒要提防咱們那些土生土長的拉賽奈!再說一遍,犯罪是這類無能、急躁而又貪婪的宵小之徒司空見慣的避難所。read.99csw.com
「他們非常想看到我是怎麼自殺的!」伊波利特不客氣地回敬道。
「諸位,當心!」科利亞叫道,他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隻手,「你們瞧他那模樣!公爵!公爵,您倒是怎麼啦!」
「八成,他任何人也不會殺。」公爵若有所思地望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
伊波利特走到涼台出口的緊邊上的時候,便停了下來,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插在右側的大衣口袋裡。凱勒爾後來肯定說,伊波利特還在這以前就一直把手插在右邊的口袋裡,當時,他正跟公爵說話,左手抓住公爵的肩膀和領子,據凱勒爾說,插在口袋裡的這隻右手,似乎一開始就引起他的疑心。不管怎麼說吧,凱勒爾心裏的某種不安,促使他緊隨伊波利特之後跑了出去。但是連他也措手不及。他只看見,在伊波利特的右手,忽然有什麼東西一亮,而且就在這一剎那,一把小型的袖珍手槍緊緊頂住了他的太陽穴。凱勒爾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了他的手,但是就在這一剎那,伊波利特扣動了扳機。發出一聲刺耳的、滯澀的扳機扣動聲,但是沒有聽見隨後的槍響。當凱勒爾一把抱住伊波利特的時候,伊波利特便倒在了他的懷裡,似乎失去了知覺,也許他真的以為他已經被打死了。手槍已經抓在凱勒爾的手裡。有幾個人上前攙起伊波利特,端來了椅子,讓他坐下,大家走過來把他團團圍住,問長問短,又叫又嚷。大家都聽到了扳機的扣動聲,但是大家又都看到連皮也沒有碰掉一塊的那個大活人。伊波利特自己也坐在那裡,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用莫名其妙的目光來回看著他周圍的人。就在這時候,列別傑夫和科利亞跑了進來。
「順便問問,您現在要去看那個內心十分痛苦的人嗎?」
一個人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就會無所不用其極,採取一種厚顏無恥的開門見山的態度——這時,一個神經質的人便會大動肝火、怒不可遏,天不怕地不怕,甚至準備破碗破摔,非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樂。他會向人們挑釁,而他自己這時卻有一個雖不明確但卻堅定的目標,即:再過一分鐘,一定要從鐘樓上奮身跳下去,從而一了百了,一下子解決當時可能出現的一切誤解。一個人身虧體虛,體力即將耗盡,通常也是產生這一狀態的跡象。在這以前,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幾乎不自然的緊張狀態支持著伊波利特,現在這種緊張狀態已經達到極限。這個被疾病弄得虛弱已極的十八歲的男孩,就其自身說,就像從樹上吹落的一片瑟瑟發抖的樹葉,看上去很弱。但是當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他的聽眾后(在最近這整個一小時內,這還是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里,立刻顯露出一種非常傲慢,充滿了蔑視和委屈的厭惡之情。他急於拋出自己的挑戰。但是聽眾也十分惱怒。大家吵吵嚷嚷和惱火地從桌旁站起來。疲倦、酒和神經綳得太緊,更加劇了混亂,眼前似乎成了一片印象的泥塘(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原來,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別理他們,您身體太弱……」
「裝了!」凱勒爾檢查著手槍,宣佈道,「不過……」
「他不會自殺的,這小子在胡鬧!」伊沃爾金將軍出乎意外地叫道,既憤怒而又自信。
「難道他是拉賽奈?」
「他有權,有權!……」布爾多夫斯基嘟囔道,不過他也完全手足無措了。
「不行,您哪,對不起,您哪,最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拚命抓住他不放,「因為您自己也看到,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再說,起碼有一半客人也持有相同的看法,並且堅信,現在,他剛才說了那番話以後,已經騎虎難下,出於面子,也非開槍自殺不可,我是主人,因此當著諸位目擊者的面,我宣布,我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一小時后,已是凌晨三點多,公爵走進了公園。他本來想在屋裡假寐片刻,但是因為心跳得很厲害,睡不著。不過,屋裡的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大家也儘可能地平靜了下來,病人睡著了,大夫來后,宣布說,沒有任何特別的危險。列別傑夫、科利亞、布爾多夫斯基就睡在病人住的房間里,以便輪流守護,因此絲毫不用擔心。
「我害怕回答您這個問題,這一切太奇怪了,不過……」
他說到這裏又從椅子上站起來,因此讓人納悶,那他剛才又何必坐下去呢。公爵也覺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似乎心存不滿,肝火很旺,神態也似有敵意,他的眼神也跟方才完全不同了。
「我知道他不會自殺,將軍,最尊敬的將軍,但是畢竟……誰讓我是主人呢。」
「那麼,您也以為看不到嗎?」
「我馬上,馬上……馬上走。」
「對,我的骨頭……」
「您不是想等大家走了以後跟我談談嗎?」他問他。
「是的,我注意到了,而且……正在考慮此事。」
他從桌上迅速抓起酒杯,從原地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轉眼之間就到了涼台的出口處。公爵本想跟他跑出去,但是無獨有偶,偏偏在這當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向他伸出手來,跟他告別。過了一秒鐘,涼台上突然發出一片驚叫。緊接著,慌亂的時刻便來臨了。
「沒打響?」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地問。
「再見,該走了,您注意到了沒有,他囑咐把他的自白書副本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保存?」
伊波利特從椅子上猛一下跳起來,好像有人把他從座位上拽下來似的。
Qu'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https://read.99csw.com
伊波利特吃驚地、近乎目瞪口呆地聽著他說話,驀地,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渾身開始發抖。
「將軍還真行!」費德先科響應道。
「我無意煽動您,相反,我認為您很可能開槍自殺。最要緊的是您別生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拉長了聲音說道,他以一種保護人的口吻故意把自己的話拉長。
我不承認想要審判我的任何法官,我知道我現在逍遙法外,任何審判都奈何不了我。不久前,我突發奇想,令我大笑不止:如果我現在想殺人,隨便殺什麼人,哪怕一下子殺死十個人,或者做出一件在這世上被認為是最可怕的事中的最可怕的事,而我只有兩三個星期好活了,我國又廢除了刑訊和拷打,面對像我這樣一個人,我國的法院又將怎樣進退兩難、狼狽不堪啊?我可以舒舒服服地死在他們的醫院里,既暖和,又有大夫的細心治療,也許比死在自己家裡要舒服得多和溫暖得多。我真不明白,有些人處在與我相同的情況下,怎麼就不曾想到與我同樣的念頭呢?
「這就對啦,萬一有十個人因此而斃命的話……」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笑起來,邊笑邊走了出去。
公爵覺得很詫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竟改變初衷,不加說明地就要走了。
「也許,沒裝火藥吧?」另一些人猜測。
「您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無非想侮辱我,但是您的手段很不高明,」他兩眼逼視著加尼亞,對他說道,「您是混蛋!」
他驀地擁抱了一下公爵。
「我說,捷連季耶夫先生,」普季岑突然說道,他跟公爵告別後,又向伊波利特伸出手來,「你好像在您那個小本里說到您的遺骨,準備身後捐獻給醫科大學,是不是?您這是說您的遺骨嗎?您自己的?也就是說,您準備在您身後把您的骨頭捐獻出來?」
我決定死在帕夫洛夫斯克,在日出時分,並且到公園去,以免打攪別墅里的任何人。我的這個《說明》,一定能向警察說清楚全部情況。愛好研究心理的人和其他有興趣的人,將會從中得出他們想要得出的結論。但是,我不願意將我這份手稿公之於眾。我請公爵把這手稿留一份在自己身邊,將另一份送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葉潘欽小姐,由她掌管。這是我的遺願。我死後可將我的遺骨送給醫科大學,作科學研究用。
伊波利特稍許克制了些自己的感情。
「那就對了。不然的話,很可能弄錯:聽說,已經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但是,公爵心頭的不安每分鐘都在增加。他在公園裡彳亍,心不在焉地望著自己周圍,當他走到遊樂場前面的小廣場上,看到一排空空的長椅和樂隊的樂譜架時,他驚奇地停了下來。這地方使他心有餘悸,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地方非常不像樣子。他從那兒往回走,順著昨天跟葉潘欽家母女走到遊樂場去的那條道,一直走到那個指定的約會地點——那張綠色長椅旁,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驀地縱聲大笑,笑聲剛停,他又立刻對自己的傻笑異常憤怒。他的心頭仍充滿悲哀,他想離開這裏……但是又不知道到哪兒去好,一隻小鳥,正在他頭頂的樹上唱歌,他用眼睛在樹葉間尋找它。突然,小鳥從樹上振翅飛走了,就在這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不由得想起了伊波利特寫的「在熾熱的陽光下」的那隻「小蒼蠅」,「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而且是人間歌隊的參加者,只有他一個人是不足月的早產兒」。這句話還在當時就使他很吃驚,他現在又想起了這事。一件早被遺忘的往事開始在他心頭蠕動,驀地豁然開朗,往事如畫。
「您覺得,他會再次自殺嗎?」
「難道您以為我沒有預見到有人會對我這樣恨之入骨嗎?」伊波利特又低聲問道,兩眼閃著光,望著公爵,彷彿當真在等候他回答似的。「夠了!」他突然向全體聽眾喊道,「我錯了……大錯特錯了!列別傑夫,給您鑰匙(他掏出一個小錢包,又從裏面掏出一個鋼製的鑰匙圈,上面掛著三四把不大的鑰匙),就這把,倒數第二把……科利亞會告訴您的……科利亞!科利亞呢?」他叫道,眼睛看著科利亞,但是沒看見他,「對……他會告訴您的,他方才跟我一起歸置口袋來著。您領他去,科利亞。就在公爵書房的桌子底下……我那隻布口袋……用這把鑰匙開,在布袋下面的一隻小箱子里……我的手槍和火藥筒。方才,他親自歸置的,列別傑夫先生,他會告訴您的。但是有個條件,明天一早我回彼得堡時,您必須把手槍還給我。聽見了嗎?我是為了公爵才這麼做的,不是為了您。」
「根本就沒火帽。」凱勒爾告訴大家。
在伊波利特身邊圍上了薇拉、科利亞、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四個人都用手抓住了他。
「拖得略微長了些,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