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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八

第三部

「說得非常有禮貌。要知道,他已經改過自新,他愛我勝於愛自己的生命。他曾經當著我的面燒自己的手,僅僅為了證明他愛我勝於愛自己的生命。」
他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在長椅上,自己則坐在她身旁,陷入沉思。阿格拉婭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注意地端詳著對方。他也打量著她,但是有時候又好像對她完全視而不見似的。她被他看得臉騰地紅了。
「您加上這話,大概是說您自己吧?」阿格拉婭說。
「當然,」公爵解釋道,「他希望,除了您以外,我們大家也都能誇他好……」
「您既然不知道來幹什麼,可見您非常愛她啰。」她終於說道。
「她從來沒有取笑過您嗎?」
「那您想到什麼了呢?我叫您到這裏來幹嗎?您動什麼鬼念頭了?話又說回來,您也許像我們家的人那樣,認為我是個小傻瓜吧?」
「聽誰說的?」阿格拉婭害怕地突然警覺起來。
「什麼叫真的?什麼是真的?」他倆身旁突然有人驚恐地問道。
「您大概不願意跟我交朋友吧?」她傲慢地望了望公爵。
「我眼下該怎麼辦呢?您能給我出出主意嗎?我不能總收到這樣的信呀!」
公爵只能跟在她後面一起走。
阿格拉婭的聲音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發抖。
「噢,如果您能夠知道全部底細就好啦!」
「您在睡覺!您睡覺啦!」她以一種既輕蔑又驚訝的神情叫道。
「您的腦子沒出問題吧?」公爵差點沒從座位上跳起來,「給您羅織什麼罪名?誰給您羅織罪名了?」
「燒自己的手?」
「啊,原來是這樣?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為什麼到聽音樂的地方去呢?」
「好吧,好吧,以後再談,您老把我的思路打斷,您到聽音樂的地方去,關我什麼事?您夢見什麼女人了?」
「也就是說,這……這話怎麼說呢?這很難說清楚。不過他肯定希望大家能夠把他團團圍住,對他說,他們都愛他,尊敬他,大家都苦口婆心地懇求他活下去。很可能,他最不能忘懷的是您,因為他在這樣的時刻還提到您……雖然,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對您念念不忘。」
「我昨天倒的確害怕是這樣,」公爵老老實實地說,但是說漏了嘴(他很不好意思),「但是今天我深信,您……」
「這不是真的。」公爵也幾乎耳語似的悄聲道。
「上帝可以做證,阿格拉婭,為了使她恢復平靜和使她幸福,我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已經不能愛她了,她是知道這個的!」
阿格拉婭坐著,使勁低著頭,彷彿她自己也被她所說的話嚇著了似的。
「可惜,我還以為……我怎麼會這樣以為呢?不過您還是應當指導我,因為我選定了您嘛。」
說罷,她就向家裡跑去。
「您很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這是荒謬的,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
「不,先生,您現在不能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擋住公爵的去路,「勞駕到舍下來一趟,我有話要問您……真讓人把心都操碎了,本來就整宿沒睡……」
「哎呀,好啦,好啦,」她突然打斷他的話,但是說話的口氣完全變了,她非常後悔,幾乎有點害怕,甚至彎過身子,湊到他身邊,仍舊不敢正視他,似乎想要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以便更加誠懇地請他務必不要生氣,「好啦,」她又加了一句,感到非常內疚,「我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很渾的話。這是我信口開河……想試探您一下。您就當我沒說這話得了。如果我惹您生氣了,請您多多原諒。請您不要這樣死死地盯著我,身體轉過點兒。您剛才說,這是很骯髒的想法:我這麼說是存心氣您。有時候,我自己想要說的話,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可是又突然冒出來了。您剛才說,您那封信是在您一生最痛苦的時候寫的……我知道究竟在什麼時候。」她又低下頭看著地面,低聲說道。
「是的,說我自己。」公爵回答,並沒有發現這問題有何幸災樂禍之意。
「什麼!」阿格拉婭叫起來,她的下嘴唇突然開始發抖,「您怕我……您竟敢以為我……主啊!您大概疑心,我所以叫您來,是故意設下圈套,然後讓人家正好碰上我們,強迫您娶我……」
「如果這樣,您這人就太沒良心了!」阿格拉婭叫道,「難道您看不出來,她愛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只愛你一個人嗎!難道她身上的一切您都看得見,就看不出這一點嗎?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信說明什麼嗎?這是嫉妒,這是比嫉妒還嫉妒的嫉妒!您以為她……當真會嫁給羅戈任,像她在這裏,在信里所說的那樣嗎?只要我們一結婚,第二天她就自殺!」
阿格拉婭硬要公爵把昨夜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立刻講給她聽。他一面說,她一面催他快講,可是她自己又總提出一些幾乎不相干的問題把他的話打斷。順便說說,她十分有興趣地聽了當時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對公爵說的話,甚至還追問了幾次。
「這我就莫名其妙了:忘不了我,又不知道自己忘九-九-藏-書不了我。話又說回來,我好像明白了:您知道嗎,我自己曾經有過約莫三十次,甚至當我還是十三歲的小女孩的時候,就想服毒自殺,想給父母親寫封遺書,把一切都寫進去,我也曾想象,我怎麼躺在棺材里,大家怎麼在我身旁哭泣,怎麼痛心疾首地譴責自己對我太心狠……您怎麼又笑了,」她皺起雙眉,急促地加了一句,「當您獨自一人沉思遐想的時候,您心裏還在想什麼?您也許想象自己是位元帥吧,打敗了拿破崙。」
「您不這麼認為?您說得很聰明,說法尤其巧妙。」
「在那裡,您也向她這樣念念有詞地……說教嗎?」
「昨天羅戈任告訴我的,不過他說得很含糊。」
他真不敢相信,坐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位高傲已極的姑娘,就是從前曾經那麼傲氣和侮慢地向他念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的姑娘。他真不明白,這麼一位傲氣和冷若冰霜的大美人兒,竟會變成這麼一個甚至到現在都聽不懂大人所有的話的小女孩。
她在笑,但是她也在生氣。
「我不能這樣犧牲自己,雖然有一次我曾經想這樣做……也許,我現在還想。但是我敢肯定,她跟我在一起會毀了她自己的,因此才離開了她。我應當在今天七點鐘去見她,現在我說不定就不去了。她很高傲,所以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對她的這種愛,——因此,我們倆會同歸於盡的!這不正常,不過這裏的一切都不正常,您說她愛我,但是難道這是愛嗎?在我痛心疾首、痛定思痛之後,難道還可能有這樣的愛嗎!不,這是另一種感情,不是愛!」
他終於完全清醒了。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麼時候?去聽音樂之前,還是之後?」
「您的臉變得多蒼白呀!」阿格拉婭忽然害怕起來。
「我那天,」她嚴肅地,甚至憂傷地看著公爵,說道,「我那天雖然向您朗誦了《可憐的騎士》,我本來想藉此……誇獎您的品行,但是又立刻改了主意,轉而想抨擊您的所作所為,同時向您表示我全知道……」
「是的,燒自己的手。信不信由您——我無所謂。」
「我謝謝您了,」她想了想后說道,「我很高興能像Maman。這麼說,您十分敬重她啰?」她又加了一句,根本沒發覺她這問題提得太天真了。
「您也相信?難道您也這樣想?」阿格拉婭突然非常驚訝地問。
「那您可以犧牲自己呀,那才像您哩!因為您是個大慈大悲的大善人。別叫我『阿格拉婭』……您方才就直接叫我的名字,管我叫『阿格拉婭』……您應當,您必須使她起死回生,您應當再次跟她出走,寬解、安撫她那顆破碎的心。您不是現在還很愛她嗎!」
「這倒比較可信。他讓您把他的自白書送給我,他是這麼寫的嗎?您幹嗎不拿來呢?」
「那麼這話當真?您真的會跟她談到我嗎?而且……總共才見過我一面,您怎麼會愛上我呢?」
「非常,非常敬重她,您一聽就明白,我也很高興。」
「明白了,明白得很。您對她很……您怎麼夢見她的,她什麼模樣?話又說回來,我對此毫無興趣,」她突然惱恨地斷然說道,「別打斷我的思路……」
「可是他沒死呀,手槍沒打響。」
「我就知道您會懂的,」她鄭重其事地繼續說道,「希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對於這兩種智慧云云就一竅不通。亞歷山德拉也不懂,可是您想想,Maman倒懂。」
她似乎醒悟過來,又忽然皺緊了眉頭。
「我叫您來無非為了這麼件事:我想跟您交個朋友。您突然張口結舌地盯著我幹嗎?」她幾乎憤怒地加了一句。
「這裏沒有任何您不能聽的話。為什麼我偏偏要對您講述這一切,而且就對您一個人講呢,——我不知道,也許因為我過去的的確確非常愛您。這個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墮落、最壞的女人。噢,請您不要辱罵她,不要往她身上扔石頭。她因自慚形穢(多冤枉啊!)已經把自己折磨得夠受的了!她有什麼錯呢。噢,我的上帝!噢,她不時狂叫,不承認自己有罪,她是被別人糟蹋了的犧牲品,被淫棍和壞蛋糟蹋了的犧牲品。但是,不管她對您說什麼,要知道,她自己先就不相信自己,恰恰相反,她用自己的整個良知相信,她……她自己是有罪的。我曾經想驅散她心頭的這個陰影,可是我越說,她就越痛苦,只要我還記得這些可怕的日日夜夜,我心頭的創九_九_藏_書傷就永遠不會痊癒。我的心像被刺穿了似的徹底碎了。她從我身邊逃走,您知道為了什麼嗎?就為了向我證明,她是個賤貨。但是這裏最可怕的是,她自己恐怕也不清楚,她之所以出走就為了向我證明這一點,她之所以出走,因為她一定想要,心裏想要,非得做出一件可恥的事來不可,然後她就可以振振有詞地對自己說:『瞧,你又做了一件新的可恥的事,可見,你是個賤貨!』噢,您大概不會懂得這個道理的,阿格拉婭!您可知道,在這種不斷的自慚形穢中也許包含著某種可怕的、不自然的樂趣,彷彿在向什麼人報復似的。有時候,我苦口婆心地開導她,使她彷彿又看到她周圍是一片光明,但是她立刻又怒不可遏,痛苦地指責我,說我自以為了不起,看不起她(其實我毫無此意),最後,對於我的求婚,她向我直截了當地宣布,她既不需要任何人高傲的憐憫和幫助,也不需要任何人賜予的『榮華富貴』。您昨天見到她了,難道您認為她跟那幫人在一起很幸福嗎,她就應當跟那幫人同流合污嗎?您不知道她的知識有多淵博,理解力有多高!有時候,她甚至使我感到驚奇!」
「不會的,我全知道,她只是冷嘲熱諷地取笑他。」
她問得很快,說得也很快,但是有時候又似乎東拉西扯,常常欲言又止,不時著急地關照他什麼。總之,她顯得非常慌張,雖然看起來很勇敢,形似挑戰,但是說不定心裏多少有些膽怯。她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家常便服,跟她的身材十分般配。她常常發抖、臉紅,坐在長椅邊上。公爵證實她所說伊波利特之所以自殺,是想讓她讀他的自白書,這話使她感到非常吃驚。
「是的,為了她。」
「您一直都待在家裡嗎,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他問,「我是想說,您從來沒出去上過學,沒在女子中學里念過書嗎?」
「這不是真的,」他又斷然重複了一遍,「這一切都是您編出來的。」
「您對我……以及對您剛才用那麼難聽的話提到的那個不幸的女人,非常不公平,阿格拉婭。」
「我根本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嘟囔道,「您怎麼知道我的心是天真的?當時,您怎麼敢給我寫情書?」
「看出什麼來了?」
「帶了整支蠟燭,還是插在蠟台上端來的?」
「這……這女人……您見過……」
「除了您,誰也沒來叫醒過我嗎?除了您,別人沒來過嗎?我還以為這裏……另一個女人來過了呢。」
他伸出手,捂住了臉。
「啊,對了!」公爵打了個哆嗦,「伊波利特開槍自殺了!」
「家裡,大家,母親、姐姐、父親、希公爵,甚至您那個壞透了的科利亞!即使沒有明說吧,心裏也在這麼想。我曾經對他們大家當面說過這一看法,對母親和父親都說過。Maman那天有病,病了一整天,可是第二天,亞歷山德拉和爸爸就對我說,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胡說了些什麼,說了多麼難聽的話。我當時就開門見山地對他們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什麼都懂,什麼話都明白,還在兩年前我就特地讀了保爾·德·科克的兩部小說,為的是擴大知識面。Maman一聽這話,差點沒暈了過去。」
「這原來是夢,」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奇怪,這時做這種夢……坐吧。」
「對了,說真的,我倒是常想這事,特別是似睡非睡,就要進入夢鄉的時候,」公爵笑了,「不過我打敗的不是拿破崙,而是奧地利人。」
公爵不寒而慄,他的心停止了跳動。但是他仍舊驚訝地望著阿格拉婭:說也奇怪,但是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女孩早已經是大姑娘了。
阿格拉婭一聽這話高興得臉都紅了。她臉上的這一切變化表現得異常公開,而且進行得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興,甚至看著她,快樂得笑了起來。
「私奔!」公爵叫起來。
「您知道我剛才為什麼撒謊嗎?」她突然向公爵轉過身來,帶著充滿孩子氣的十分信賴的神態,嘴角上還跳動著笑聲,「因為一個人撒謊的時候,十分巧妙地插|進一些不完全平常而又稀奇古怪的事情,嗯,您知道嗎,插|進一些非常難得一見,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的話,那麼這謊話就會變得可信得多。這竅門我早發現了。因為我沒本事,結果露了餡……」
「我昨天見過他,他的手指好好的,沒燒傷呀。」
「話雖這麼說,我要是您,是無論如何睡不著的,這說明,無論把您擱哪兒,您都會九-九-藏-書馬上睡著的,您這樣很不好。」
「您不能這樣感情用事……這不是真的!」他喃喃道。
「沒關係,我睡得太少了,渾身乏力……我……我們當時的確談到過您,阿格拉婭……」
「不知道,隨便走走……」
他說這話時,甚至全身不寒而慄。
這時候,公爵的確在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她,他發現,她又開始漲紅了臉,而且漲得緋紅。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越是臉紅,似乎就越生自己的氣,這副神態十分明顯地表現在她那閃爍的眼神里。通常是,一分鐘后,她就會把自己的憤怒發泄到跟她談話的人身上,不管這人有沒有錯,而且開始跟他吵架。她知道也感覺到自己這種蠻不講理和動輒害羞的毛病,因此平常很少說話,比她兩個姐姐更不愛說話,有時候甚至顯得太不愛說話了。特別是在這種微妙的情況下,她非開口說話不可的時候,她一開始說話就顯得異常傲慢,彷彿在向人挑釁似的。當她開始臉紅,或者快要臉紅的時候,她總有一種未卜先知的預感。
「您怎麼知道,她也許當真是愛上了那個跟他一起離開農村的……地主了呢?」
「是您呀!」公爵睡眼矇矓,詫異地發現是她,喃喃道,「哎呀,對了!約會……我倒在這裏睡著了。」
「什麼聽音樂的地方?」
「因為我全知道,統統知道,所以我才這樣說她!我知道,半年前,您曾當著所有人的面向她求過婚。別打斷我,您瞧,我說這話,不加任何評論。後來,她跟羅戈任跑了,後來,您又跟她住在某個農村或者城市裡,她又離開了您,到別人那裡去了(阿格拉婭說到這裏,滿臉緋紅)。後來,她又回到羅戈任身邊,羅戈任像……像個瘋子似的愛著她。後來,您這麼一個也是很聰明的人,一打聽到她已經回到彼得堡,又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到這裏來找她。昨晚,您奮不顧身地保護她,剛才睡著了又夢見她……您瞧,我全知道。要知道,您是為了她,為了她才到這兒來的呀,不是嗎?」
「沒錯,是這樣的。」
「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您怎麼好意思說這樣的話?您那純潔而又天真的心裏怎麼會產生這樣骯髒的想法?我敢打賭,您自己都不相信您說的任何一句話,而且……您自己都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真的就是,我要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愛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明天就跟他私奔!」阿格拉婭沖她母親嚷嚷道,「您聽見了嗎?您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了吧?這下您滿意了吧?」
「這是瘋狂,說明她瘋了。」公爵說,他的嘴唇開始發抖。
「噢不,」公爵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並沒有注意她問這句話時話里有刺,「我幾乎一直沉默不語。我倒是常常想說點什麼,但是說真的,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您知道,在有些情況下,還是根本不說話好。噢,我曾經愛過她,噢,愛得很深……但是後來;……後來……後來她看出來了。」
「噢,別理她,求您了!」公爵叫起來,「這麼昏天黑地的,您能有什麼辦法。我要想盡一切辦法不讓她再寫信給您。」
「我沒有笑,因為我自己也相信,就某個方面說,很可能是這樣。」
「就是昨天演奏的地方,後來又走到這裏,坐下,想呀想呀,就睡著了。」
「是的,為了她,」公爵低聲回答,傷感而又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沒料到阿格拉婭竟會向他投來那樣閃亮的一瞥,「為了她,我只是為了弄個明白……我就不相信她跟羅戈任在一起會幸福,雖然……一句話,我不知道我能夠在這裏為她做些什麼,用什麼辦法才能夠幫助她,但是我還是來了。」
「噢不,我願意,不過這是完全不必要的……也就是說,我怎麼也沒想到必須這樣一本正經地提出來。」公爵忸怩道。
他們面前站著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公爵吃了一驚,沉思片刻。
「既然您說,」她用不很堅定的口吻開始道,「既然您自己都相信,這個……您那個女人……是瘋子,那麼她那瘋狂的幻想,就與我風馬牛不相及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請您收下這三封信,替我擲還給她!要是她,」阿格拉婭忽然叫道,「要是她膽敢再給我寫信,哪怕就一行字,那麼您告訴她,我就要向我父親告狀,送她進瘋人院……」
「您聽我說呀,」她又開口道,「我等了您很久,想把這一切告訴您,自從您從外地寫給我那封信以後,甚至更早,我就在等您了……昨天,您已經聽我說了一半:我認為您是一位最誠實、最實在的人,比所有的人都誠實,都實在,至於有人說,您腦子……也就是說,您有時候腦子有毛病,這是不公平的,我認定是這樣,也跟別人爭論過,因為雖然您的腦子的確有毛病(我這樣說,您當然不會生氣,我是用高標準說的),但是您的主要的智慧卻高於他們所有的人,這樣的智慧,他們甚至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因為有兩種智慧:大智若愚和耍小聰明。對不對?您說,倒是對不對呀?」https://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別人認為您是傻瓜,我……可不這麼認為。」
「對對對,私奔!」她突然怒容滿面地叫起來,「我不願意,不願意讓他們永遠迫使我臉紅。我不願意在他們面前,在希公爵面前,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面前,在任何人面前臉紅,因此我才選定了您。我想跟您無話不談,等我一高興,甚至把最要緊的話也告訴您;反過來,您也不應當向我隱瞞任何事。我想,哪怕就把一個人視同知己,跟他無話不談呢!他們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什麼我在等您,我愛您。他們說這話還在您沒來彼得堡之前,而且我也沒有給他們看您的信,現在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都在說三道四了。我要做一個勇敢的人,什麼也不怕。我不願意參加他們的舞會,我要做有益於大眾的事。我早就想走了。我二十年被他們禁錮在家裡,他們一個勁地就想讓我出嫁。我還只有十四歲的時候,就想逃走,雖然我當時傻得可以。現在我已經把什麼都考慮好了,就等您來詳細問問國外的情況。我沒見過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我想到羅馬去,我想去參觀所有的學術研究室,我想到巴黎去上學。最近這一年,我一直在準備和學習,讀了許許多多書,所有的禁書都讀遍了。亞歷山德拉和阿傑萊達什麼書都讀,她們可以,就是不讓我讀,有些書不讓,監視我。我不想跟姐姐們爭吵,但是我早就向母親和父親宣布過,我要徹底改變我的社會地位。我決定從事教育,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因為您說您愛孩子們。咱倆可以一起搞教育,哪怕現在不行,將來干總行吧?咱們倆將一起做有益於大眾的事。我不想做將軍的女兒……請告訴我,您是很有學問的人嗎?」
「那麼說,這是真的!」公爵驚慌地叫道,「我聽說過,但是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怎麼誇他好?」
她等候片刻,彷彿在鼓足勇氣或者在努力驅散心頭的惱恨似的。
「您有話就全說出來吧。」阿格拉婭說。
公爵跳起來,恐懼地看著阿格拉婭突然發怒的神態,似乎一片迷霧驀地降落在他面前……
「不,」公爵回答,「不,我不愛她。噢,要知道,每當我想起與她相處的那些日子,心裏有多恐怖啊!」
「什麼時候!在您那兒?」她問,但是沒有大驚小怪,「他昨天晚上好像還活著,不是嗎?發生了這一切之後,您在這裏怎麼還睡得著覺?」她驀地活躍起來,叫道。
「這就是信(阿格拉婭從口袋裡掏出分別裝在三隻信封里的三封信,扔到公爵面前)。已經整整一星期了,她懇求我,說服我,引誘我,讓我嫁給您。她……嗯,對了,她很聰明,雖然瘋瘋癲癲,您說她比我聰明得多,這話很對……她在信中告訴我,說她愛上了我,每天都在尋找機會哪怕遠遠地看看我。她在信中說,您愛我,這事她知道,而且早發現了,又說,您在那裡常常跟她談起我。她希望看到我倆幸福。她也相信,只有我才能給您幸福……她的信寫得很怪……叫人看了納悶……這些信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我在等您。您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您什麼也猜不出來?」
「她說什麼我都不會感到奇怪,她是瘋子。」
「也許是對的。」公爵勉強說道,他的心在發抖,在怦怦直跳。
「好,夠了,必須快點,」她把事情經過全部聽完以後說道,「我們在這兒只能待一小時,待到八點,因為八點鐘我一定要在家裡,免得她們知道我到這裏來過,而我是因為有事才到這裏來的,有許多話要告訴您。可是現在您把我的思路全打亂了。我在想伊波利特的事,他的手槍沒有打響是很自然的事,這才更符合他的性格。但是您能肯定他一定想自殺,這事不會是什麼騙局嗎?」
「看見了。」
「我看,您有時候也許甚至很聰明,」公爵繼續說道,「您方才突然說了句非常聰明的話。您說的是我對伊波利特的懷疑:『您只知道實話實說,因此不公平。』這話我一定記住,好好想想。」
公爵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他注意地看了看阿格拉婭,微微一笑。
「噢,完全不是的。」
公爵又啞然不語。阿格拉婭的話並不像開玩笑,她在生氣。
「您不是在哭吧?」
「之後,晚上,十一點多鍾的時候。」
「我根本不愛您。」她驀地毫無顧忌地斷然說道。
「對……帶了蠟燭。這有什麼想得出想不出的?」
他打了個哆嗦,抬頭望了望阿格拉婭,阿格拉婭憤憤地聽著他所說的一切。
「嗯,對……不假……帶了半支蠟燭……一支蠟燭頭……一整支read•99csw.com蠟燭,——反正一樣,別纏我了!……如果您想問,他還帶了火柴。他點上蠟燭,手指在火上燒了整整半小時。難道這也不可能嗎?」
公爵若有所思。
「我全知道!」她叫道,又激動起來,「當時,您跟那個壞女人一起逃走,住在同一座公寓里,住了整整一個月……」
「這是真的!真的!」阿格拉婭差點忘乎所以地大叫。
「這麼說來,我說謊啰?這是真的,前天,也就在這張長椅上,我答應了他。」
「此話怎講?當真?」阿格拉婭很驚奇。
「我覺得,您對我的評價有欠公允,」他說,「要知道,我並沒有認為他這樣想有什麼不好,因為大家都可能這麼想嘛。再說,他可能根本就沒有這樣想,只是想這樣……他想最後一次跟大家見見面,博得大家的尊敬和愛:這本來是非常美好的感情,只是不知為什麼事與願違,這可能因為他有病,還有別的什麼!再說,有些人幹什麼都很順手,可是有些人卻總是一團糟……」
「我愛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像放連珠炮似的說道,但聲音很低,頭也低得更厲害了。
「我可是一夜都沒睡覺呀,後來又一直走來走去,還去看了咱們聽音樂的地方……」
「我根本不想跟您開玩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要親自跟伊波利特見次面,請您先跟他打個招呼。至於您,我認為,您這樣做很不好,因為像您對伊波利特說三道四那樣,觀察和評論一個人的心靈,是十分粗暴,也是十分無禮的。您的心太硬了:只知道實話實說,因此——不公平。」
「您知道嗎?她幾乎每天都給我寫信。」
「我哪兒也沒去過,也從來沒出過門,一直待在家裡,就像裝在瓶子里,加上了塞子,將來就從瓶子里倒出來,立刻去嫁人。您怎麼又冷笑了?我發現,您似乎也跟他們一鼻孔出氣,在取笑我,」她皺緊眉頭,板著臉,又加了一句,「別惹我生氣了,我心裏本來就不痛快,不知道我到底怎麼啦……我敢肯定,您到這裏來一定十拿九穩地以為我愛上了您,我是叫您來幽會的。」她惱恨地斷然說道。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發現,有時候別人常常……取笑她。但是您聽我說最要緊的事:我考慮了很久,終於選定了您。我不願意家裡的人取笑我,我不願意人家認為我是小傻瓜,我不願意人家拿我逗樂……我把這一切一眼就看穿了,因此我斬釘截鐵地回絕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因為我不願意人家心心念念地想讓我出嫁!我想……我想……嗯,我想私奔,我選定了您!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啊——啊,既然是羅戈任……您知道,她在這些信里對我說了些什麼嗎?」
「我想,我想私奔嘛!」她叫道,她的眼睛又開始閃亮,「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不願意家裡認為我是個壞女人,天知道給我羅織些什麼罪名。」
「因為他沒死呀。我再問問他。」
「那麼說,他隨身帶了蠟燭,如果這事在這兒發生的話?要不然,我想不出……」
「您一定得給我拿來,不用問了。這樣做,他肯定非常高興,也許他自殺就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讓我以後讀他的自白書。請您對我剛才的話不要發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因為很可能是這樣。」
「沒——沒有。她氣不過才取笑我。噢,當時她曾經狠狠地責備過我,而且很生氣,但是她自己也很痛苦!但是……後來……噢,別提了,別跟我提這件事了!」
「這裏來過另一個女人……」
她說這話時已經不臉紅了,而是臉色發白,她說罷又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好像忘乎所以似的,但是清醒過來后,又立刻坐了下來。她的嘴唇還在發抖,而且抖了很長時間。沉默繼續了約莫一分鐘。公爵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非常吃驚,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情書?我的信是情書?那封信是我畢恭畢敬地寫的,是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時候,從我的心裏傾吐出來的!我當時一想到您,就彷彿看到了光明……我……」
阿格拉婭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完全像個孩子。
「不,阿格拉婭,不,我沒哭。」公爵抬起頭來望了望她。
「她看出我只是可憐她,而且我……已經不愛她了。」
「毫無欺騙之意。」
雙方都憂鬱地保持著沉默,過了約莫兩分鐘,阿格拉婭從座位上站起來。
「那麼說,您來是為了她?」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當時感到一片黑暗,我在想象中看到……也許模模糊糊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首先想到您。我當時在給您的信上寫的都是實話,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幻想,由於當時的恐怖……後來我就開始工作。我本來可以三年都不回來的……」
公爵沒有回答,兩人又沉默了約莫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