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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

第三部

「您知道現在幾點了?」
公爵沒有回答。
「不——不知道……」
我為什麼要把你們撮合在一起呢:為了你們,還是為了我自己呢?自然是為了我自己。這樣,我的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我早就對自己這麼說過……我聽說,令姐阿傑萊達曾經對我的照片下過這樣的評語:具有這種美貌的人,可以把世界翻個個兒。但是我看破了紅塵。您看見我穿金戴銀、珠光寶氣,成天跟一些醉鬼和壞蛋混在一起,再來聽我上面的這番話,豈不覺得十分可笑嗎?您可以對這些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我已經幾乎是一具行屍走肉,我知道這個。我身上代替我而活著的究竟是什麼呢,只有上帝知道。我每天都從一雙可怕的眼睛里看到這一點。這雙眼睛經常注視著我,甚至這雙眼睛不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也彷彿感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這雙眼睛現在暫時保持著沉默(它們一直沉默不語),但是我知道這眼中的奧秘。他家的房子陰森森的,令人感到索然無味,但是其中卻包藏著秘密。我深信,他的抽屜里有一把用綢子包著的剃刀,就跟那個莫斯科的殺人兇犯一樣,那名兇犯也跟他母親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也用綢子包著剃刀,準備用它割斷一個人的喉嚨。當我待在他們家的時候,我總覺得在一塊地板下面的什麼地方,似乎藏著一具屍首,用漆布蓋著(也許還是他父親藏在那裡的),就跟那個莫斯科兇犯一樣,周圍也同樣擺著幾瓶日丹諾夫消毒藥水,我甚至可以把這地方指給您看。他一直保持沉默,但是,我一目了然,他愛我愛到這樣的程度,已經不能不恨我,不能不對我深惡痛絕了。你們的婚禮和我的婚禮將在一起舉行:我跟他就是這麼定的。我對他沒有任何秘密。我會因為怕他而殺死他……但是他肯定會先下手,把我先殺死……他現在就在我身邊,他笑了,說我是胡說八道。他知道我在給您寫信。
「我扶她上了馬車,」他說,「在那邊犄角里從十點鐘起就有一輛馬車在等著。她早料到你整個晚上都會待在她那兒。前不久你在信中告訴我的話,我都如實地告訴她了。她再也不會給那位小姐寫信了,她答應了,遵照你的意願,她明天就離開這兒。她想末了見你一面,雖然你不肯見她。我們一直在這裏等你,等你回來,我們就在那兒,坐在那張長椅上。」
「我……以為……」他邊向外走,邊含糊不清地說道。
「別激動,你起來吧!」他異常悲傷地說。
昨天,遇到您后,我回到家來,構思了一幅畫。所有的畫家read.99csw.com在畫基督的時候,根據的都是《福音書》上的傳說,如果讓我來畫,我就要另闢蹊徑:我只畫他一個人,因為有時候他的門徒常常撇下他一個人。我只留下一個小孩跟他待在一起。這小孩在他身邊玩耍,也許正用他那孩子氣的語言對他說一件什麼事,基督正在聽他說話,但是現在他若有所思,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忘情地用手撫摩著這孩子長著淺色頭髮的腦袋。他望著遠處,望著地平線,他的目光里透露出像整個世界一樣博大的思想,面帶愁容。那小孩說完話后,便把胳膊肘支在他膝頭上,一手托腮,抬起頭,若有所思,就跟孩子們有時也會若有所思那樣,凝神注視著他。夕陽西下……這就是我要畫的那幅畫!您天真爛漫,您的完美也就在於您的天真。噢,您要記住這點呀!雖然我對您一往情深,這跟您有什麼相干呢?您現在已經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將一輩子追隨您左右……我很快就會死的。
「你幸福嗎?幸福嗎?」她連聲問道,「我只要你對我說一句話,你現在幸福嗎?今天?就這會兒?你上她那兒去了?她說了些什麼?」
「我遵照你的囑咐,明天就走。我再不回來了……這是最後一次見你,最後一次!現在更是最後一次了!」
讀過這三封信后,情況也幾乎相同。但是,在信還沒有打開前,公爵就感到,居然存在著這三封信和有可能存在這三封信,——這件事實本身就像場噩夢。她怎麼會打定主意寫信給她呢?傍晚,他一個人在外面漫步時(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到過什麼地方),他問自己道,她怎麼能把這種事寫到信里,這種瘋狂的幻想怎麼會在她頭腦里產生的呢?但是這個幻想已經付諸實施了,他感到最驚訝的是,當他讀這幾封信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幾乎相信這幻想是可能的,甚至還為這種幻想辯護。是的,當然,這是夢,一場噩夢和一種瘋狂。但是,其中卻包含著某種既痛苦又現實,既令人感到痛心又是理所當然的事,足以為這夢,為這場噩夢和這種瘋狂辯護。接連幾個小時他彷彿念念有詞地反覆念叨他在信中讀到的內容,他不時想起信中的片段,思前想後,反覆琢磨。有時候,他甚至想對自己說,這一切他早就預感到了和猜到了,他甚至覺得,彷彿在很早很早以前,這一切他早就讀過,而且從那時起,他所思慮的一切,他為之感到痛苦和害怕的一切,都包含在這幾封他似乎早就讀過的信裏面。
「是她自己帶你來的?」
最後,read.99csw.com在最後一封信中是這樣寫的:
「好了,永別了,」羅戈任說,「我明天也一起走。過去種種,請多包涵!怎麼回事,老弟,」他迅速轉過身來,又加了一句,「你為什麼什麼話也不回答她?『你到底幸福嗎?』」
「還用說?」羅戈任齜牙咧嘴地笑道,「我看到了預料中的事。那麼說,那些信你看了?」
「還用說嗎,怎麼會『幸福』呢!」羅戈任惡狠狠地放聲大笑,頭也不回地走了。
「誰知道她瘋不瘋,也許不瘋呢。」羅戈任彷彿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她不肯站起來,不聽他的話,她問也匆匆,說也匆匆,彷彿有人在後面追捕她似的。
公爵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每次碰到這三封信的時候,就不寒而慄,他為什麼硬要把讀這三封信的時間推遲到晚上。還在今天上午,當他躺在沙發榻上昏睡過去時,他還沒下定決心打開這三封信中的任何一封,他又做了一個令他心情沉重的夢,那個「女罪人」又來到了他的身邊。她又如泣如訴地望著他,長長的睫毛掛著晶瑩的淚珠,她又向他招手,讓他跟她走,然後他又像不久前那樣醒了,痛苦地追思著她的面容。他真想立刻就去看她,但是又辦不到。最後,他幾乎絕望地打開了信,開始閱讀。這些信也像夢一樣。有時候,人們常常會做一些奇怪的夢,既不可能,也不自然。您醒過來后,夢境歷歷在目,您對這個奇怪的事實會感到驚訝:您首先記得,在您做夢的整個時間內,理智一直沒有離開過您,您甚至回想得起來,有一些殺人兇手把您團團圍住,他們跟您故弄玄虛,掩蓋自己的別有用心,跟您十分友好,其實他們這時候槍上膛,劍出鞘,但等一聲令下,就開始行動,這一切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是在這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您一直有條不紊,應付得十分巧妙。您還回想得起來,您終於巧妙地騙過了他們,躲了起來,後來您才明白,他們早已看穿了您的整個騙局,只是不動聲色,假裝不知道您躲在哪裡而已,但是您又用計騙過了他們,所有這一切您都記得很清楚。可是與此同時,為什麼您的理智能夠公然容忍充滿您的夢境的這種明顯的荒唐和不可能的事呢?企圖加害於您的眾多兇手中,有一名兇手,當著您的面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女人,接著又從女人變成了一個又小、又狡猾、又可惡的小矮人,——而您立刻把這一切當成既成事實予以承認,幾乎沒有一點困惑,可是與此同時,從另一方面看,您的理智又高度集中,表現出非凡的力量,工於九_九_藏_書心計,能夠看穿一切和富有邏輯。為什麼您從夢中醒來,已經完全回到現實中來以後,幾乎每次,有時印象還十分深刻,您總感到,隨著夢境的消失,您也留下了一些捉摸不定和猜不透的東西呢?您對您的夢的荒唐付諸一笑,與此同時,您又感到,把這些錯綜複雜的、荒誕無稽的事結合在一起,其中似乎包含著某種思想,但是這思想已經是現實中存在的,是屬於您的真實生活中的某些東西了,是存在於您心中,而且一向存在於您心中的某種東西了。您的夢境似乎告訴您某種新的,帶有預言性的,您朝思暮想的東西。您得到的印象是強烈的,它是快樂的或者痛苦的,但是這印象究竟是什麼,它又告訴了您什麼呢——這一切您既無法理解,也想不起來。
他沿著公園四周的路向自己的別墅走去。他的心在跳,思緒很亂,他四周的一切像場夢似的。驀地,就跟前兩次他每次醒來時都看見同樣的幻象一樣,這次,同樣的幻象又出現在他面前。那個女人又從公園裡走出來,站在他面前,彷彿特意在這裏等他似的。他打了個哆嗦,停住了腳步,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了握。「不,這不是幻象!」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寫道),昨天,我在您身邊走過的時候,您好像臉紅了?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即使把您帶進最骯髒的淫窟,讓您看暴露無遺的罪惡,您也不應當臉紅,即使有人給您難堪,您也無論如何不會怒形於色。您可以恨一切卑鄙無恥之徒,但決不是為了您自己,而是為了別人,為了那些受到他們欺凌的人。誰也不能欺侮您。要知道,我覺得,您甚至應當喜歡我才是。我心目中的您,就同他心目中的您一樣:是光明的天使,而天使是不能恨,也不能愛的。我常常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能不能愛大家,愛所有的人,愛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當然不能,這樣做甚至有悖人之常情。在對人類的抽象的愛中,能愛的幾乎永遠是自己一個人。但是,我們不能做到這點,而您就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人都無法跟您相比,您凌駕于任何個人委屈和任何個人惱怒之上,像您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什麼人呢?只有您一個人能夠無私地愛,能夠不是為了自己而愛,而是為了您所愛的人而愛。噢,倘若我知道您因我而感到羞恥和憤怒的話,我心裏該多麼痛苦啊!這下您完了:您一下子屈尊跟我相提並論了……
「十二點半了。我們一向在一點鐘睡覺。」
這樣,在他倆分手以後,她終於第一次面對面地站在他跟前了https://read•99csw•com。她對他訴說著什麼,但是他默默地望著她,他百感交集,心頭痛苦極了。噢,從此,他永遠也忘不了跟她的這次邂逅相遇,而且,每次回想起來,心頭都同樣痛苦。她跪在他面前,發狂似的跪在馬路中央,他害怕地向後倒退,她卻抓住他的手連連親吻,就跟前兩次他在夢中見到的情形一樣,現在,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還閃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最後,公爵從黑黢黢的公園裡走了出來,他跟昨天一樣在公園裡徘徊了很久。明媚的夜色,他覺得比平常顯得更明亮了,「難道時間還很早嗎?」他想(他忘了帶懷錶了)。他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有音樂聲,「大概在遊樂場,」他又想道,「當然,他們今天是不會到那裡去的。」想到這點后,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她們家的別墅近旁,他早料到他肯定會到這裏來的,他登上涼台,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誰也沒有遇到他,涼台上空無一人。他等了一會兒,打開了客廳的門。「這門,她們從來不上閂。」這想法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但是客廳里也空空如也,屋裡幾乎一片漆黑。他疑慮重重地在這屋裡站住了。就在這時,門忽然開了,亞歷山德拉兩手拿著蠟燭走了進來。她看到公爵后,感到很詫異,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彷彿在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顯然,她只是穿過這屋,從這扇門出來走進另一扇門,她根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人。
往下,在另一處,她又寫道:
「我來……我來看著你們……現在……」
「沒什麼,」她笑了,「在這以前,您為什麼不來?也許,我們在等您呢。」
在這三封信里有許許多多這樣的胡說八道。其中一封,也就是第二封,是用兩張大開本的信紙密密麻麻寫成的。
看在上帝分上,請不要對我有任何猜疑,不要以為,我這麼寫信給您是妄自菲薄,也不要以為我是那種以妄自菲薄而從中取樂的人,哪怕這是出於一種高傲也罷。不,我自有必須這樣做的道理,不過我很難向您解釋清楚這點。個中道理,我甚至對自己都說不清楚,雖然我為此感到痛苦。但是我知道,即使因為我高傲發作,我也不會妄自菲薄的。至於因為有一顆純潔的心而低聲下氣,那我就更不會了。由此可見,我根本就沒有對您低聲下氣,妄自菲薄。
「請稍等,公爵,」羅戈任回過頭來叫道,「五分鐘后,我就回來。」
「難道你也真的看過這些信嗎?」公爵對這想法吃了一驚,問道。
「啊,我還以為……才九點多呢。」
當您打開這封信的時候(第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寫九九藏書的),您應當先看看信末的署名。信末的署名將告訴您一切和向您說明一切,因此我大可不必向您辯白,也大可不必向您解釋。倘若我能夠跟您多多少少平起平坐的話,您一定會因為我的魯莽和放肆感到生氣,但我是什麼東西,您又是什麼人?咱們倆是彼此相反的兩個極端,在您面前,我是個等而下之的人。因此,我即使想惹您生氣,也無論如何辦不到。
「您怎麼跑這兒來了?」她終於問道。
「Maman不太舒服,阿格拉婭也不太舒服。阿傑萊達去睡覺了,我也要去睡覺。今天晚上就我們幾個人。爸爸和公爵在彼得堡,沒回來。」
她抓住他的手,貪婪地端詳著他。
話又說回來,我注意到(她在另一封信上這樣寫道),我把您跟他撮合在一起,可是一次也沒有問過您,您是不是愛他?他只看見您一次,就對您一往情深。他思念您如同思念「光明」一樣,這是他的原話,這話我是從他那兒聽來的。但是他即使不說,我也明白,您對於他就是光明。我在他身邊住了整整一個月,在這過程中我明白了,您也愛他。在我看來,您同他是合二而一的。
「不,不,不!」公爵無限悲傷地叫道。
五分鐘后,他果然回來了,公爵仍站在原地等他。
請您別把我的話當成一個腦子有病的人的病態的狂熱,但是,在我看來,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我見過您,我每天都見過您。我並不想對您評頭論足,我並不是用理智得出您是一個十全十美的人這一結論的,我不過是確信不疑罷了。但是我也有獲罪于您的地方:因為我愛您。對於一個十全十美的人是不能夠愛的,對於一個完人,只能夠把他當作一個完人來看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是這樣嗎?然而我卻愛上了您。雖然說,愛能夠使人人平等,但是請放心,我並沒有把您與我等量齊觀,甚至在我的思想深處也從沒有這樣想過。我在上面寫道「請放心」,難道您能不放心嗎?……倘若可以的話,我一定要趴下來吻您的腳留下的足跡。噢,我無意跟您平起平坐……請看署名,快看信末的署名吧!
「再見!明天我非讓大家笑死不可。」
「還用說,每封信都是她親自拿給我看的。記得她提到剃刀的事嗎?嘿嘿!」
「起來,起來!」他伸手扶她起來,低聲而又害怕地說道,「快站起來呀!」
「永別了!」她終於站起身來,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開,幾乎像逃跑似的。公爵看見她身旁突然出現了羅戈任,他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走了。
「瘋子!」公爵扭著自己的手,叫道。
「我……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