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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一

第四部

「誰能告訴她呢?」
「阿格拉婭真可笑,」她驀地說道,「她叫住我,說道:『請向令尊和令堂轉達我個人的特別敬意,我將在日內找個機會拜會一下令尊。』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嚴肅。真叫人納悶……」
「她肯定知道了。」加尼亞說。
「我不是問這個,這樣的女婿是豈有此理的,不可想象的,這很清楚。我問的是現在,那邊現在怎麼樣?她正式同意了?」
有這麼一類人,很難寥寥數筆,一語破的,把他們最典型和最富特徵的形象,一下子整個描述出來,人們通常把這類人叫作「普通人」、「大多數」,而這種人也確實構成任何社會的絕大多數。作家們在寫自己的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時,大部分總是極力選取幾個社會典型,形象地和藝術地描寫他們,——這些典型很少完整地在現實中遇到,雖然如此,他們卻幾乎比現實本身還現實。波德科遼辛作為一個典型,似乎誇張了些,但決不是向壁虛構、無中生有。有許多聰明人讀了果戈理的劇本后,知道了波德科遼辛其人,居然立刻發現,有數十名乃至數百名他們的親朋好友,酷似波德科遼辛。他們在閱讀果戈理的劇本之前就知道,這些親朋好友跟波德科遼辛一模一樣,只是當時還不知道這些人叫波德科遼辛。現實生活中新郎在舉行婚禮前跳窗逃跑的,實屬罕見,因為這樣做,別的姑且不論,跳窗總也不大方便吧。話雖這麼說,又有多少新郎,甚至都是些正人君子和聰明人,在結婚前,在內心深處也不由得自認為是波德科遼辛,同時也不是所有的丈夫都會動輒喊叫:「Tu las』voulu, George Dandin!」但是,上帝,全世界的丈夫,在度過他們的蜜月以後,誰知道,也許就在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天,就會成百萬次、上億次地從心中發出這樣的呼喊呢。
「得了,別胡扯了!」瓦里婭生氣極了,叫道,「喝醉了酒,胡鬧,不就是這樣嗎!到底誰造的這謠?列別傑夫,公爵……他們也不是好人,聰明得過了頭。我把他們看扁了。」
「好,懂不懂,咱們等著瞧,」加尼亞令人莫測高深地喃喃道,「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是不想讓她知道老頭的事。我估計,公爵守口如瓶,決不會說出去。他也決不會讓列別傑夫出去亂說,儘管我軟磨硬泡,他對我都不肯全說出來……」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就是這樣開始他的生涯的,但也不過是開始而已。他還要折騰很長時間。他一面不斷地、深深地感到自己沒有才能,與此同時,又有一種壓制不住的願望,深信他是一個獨立不羈、能夠有所作為的人,——這種矛盾心理,甚至幾乎從他少年時代起,就深深刺傷了他的心。這個年輕人看見什麼都眼紅,而且容易衝動,想要什麼非馬上弄到手而後快,甚至好像他生下來就神經過敏,他那非馬上弄到手而後快的衝動,他自以為是一種力量。他總想出人頭地,而且這願望十分強烈,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有時候真想鋌而走險。但是事情一到須要豁出去、鋌而走險的時候,我們這位英雄又往往顯出過人的聰明,瞻前顧後,不敢造次。這使他很痛苦。也許,遇到機會,他甚至不惜去干最卑鄙下流的事,只要能達到他嚮往的目標。但是,好像故意同他作對似的,他一走到某一界線,就止步不前,變成了正人君子,不願去干過於卑鄙下流的事(話又說回來,至於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遠準備去乾的)。他厭惡而又憎恨地看待自己家庭的窮困和家道中落。儘管他很清楚,就目前來說,他母親的名聲和性格,還是他想取得功名利祿的主要靠山,可是他對母親的態度仍舊十分傲慢,不把她放在眼裡。他踏進葉潘欽將軍府的門檻后,立刻就對自己說:「只要有利可圖,要卑鄙就乾脆卑鄙到底。」可是他幾乎從來沒有卑鄙到底。但是他為什麼想到自己非卑鄙下流不可呢?他對阿格拉婭當時簡直感到害怕,但是他並沒有拋棄對她的非分之想,而是想拖拖再說,以備萬一,雖然他從來不敢信以為真,她會對他格外青眼。後來,當他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發生那段故事的時候,他又突然異想天開,認為有了錢就可以辦到一切。「該卑鄙就卑鄙吧,」他當時每天都洋洋得意,但是又不無恐懼地對自己念念有詞似的說道,「要卑鄙就要無所不用其極,」他不斷給自己打氣,「那種前怕狼后怕虎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臉紅心跳,可是咱臉不紅,心不跳!」在輸掉阿格拉婭之後,他為情勢所迫,心灰意懶,心情十分沮喪,因此也就當真把一個發狂的男人送給一個發狂的女人,而這個發狂的女人又反過來賞給他的那筆錢,他拿出去交給了公爵。還錢這事,後來他曾一千次地追悔莫及,雖然他也時常自吹自擂,引以為榮。當公爵繼續留在彼得堡之際,他的確九_九_藏_書哭了三天三夜,但在這三天中,因為公爵以過分的同情關注他,他因此也就恨透了公爵,他想,把這麼一大筆錢還回去這件事,「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承認,他的全部煩惱,無非因為他的虛榮心不斷受到摧殘,但是這個自供狀儘管高尚,卻使他十分痛苦。僅僅在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看清,並且深信,他追求像阿格拉婭這樣一位純潔天真而又脾氣古怪的姑娘,發展下去,後果會變得多麼嚴重。追悔莫及嚙咬著他的心,他辭去了公職,沉湎於煩惱和灰心喪氣之中。他跟父母雙親一起住在普季岑家,一面靠普季岑養活,一面又公開地不把他放在眼裡,雖然與此同時,他也常常聽從他的勸告,並且明智地總是徵求他的高見。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對普季岑很有氣,比如說,普季岑居然胸無大志,不想做羅思柴爾德,甚至都沒有給自己立下這樣的奮鬥目標。「既然放高利貸,就乾脆走到底,敲骨吸髓,從人們身上榨出錢來,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猶太人的王!」普季岑為人本分而又文靜,他聽到這話后只是付諸一笑,但是有一次他卻認為必須跟加尼亞好好解釋一番,他這樣做甚至帶有幾分人格的尊嚴。他列舉事實向加尼亞說明,任何坑蒙拐騙等不正當的行為他是不做的,加尼亞不應該管他叫猶太佬,至於金錢有這樣的價值,那不是他的錯,他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實事求是,他不過是做「這項」買賣的代理人,此外,因為他辦事認真,一絲不苟,他已經有了點小名氣,為一些顯貴和名流所賞識,現如今他的買賣正越做越火。「我不會成為羅思柴爾德的,也沒這個必要,」他又笑著加了一句,「我想在翻砂街買一幢房子,甚至買兩幢也說不定,但是到此也就為止了。」「誰知道呢,也許買三幢也說不定!」他在心中盤算,但是他從來不把心裏想說的話說出聲來,而是把幻想藏在心底。造化就愛這種人,而且對他們十分青睞:它要獎賞給普季岑的決不止三幢,而肯定是四幢房子,究其因,蓋由於他從小就知道,他永遠當不了羅思柴爾德。但是,話又說回來,超過四幢房子,造化也決不會對他格外恩賜了,普季岑將來雖然事業有成,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讓他滾蛋。」
「好了,勞你駕,別唱高調了!當然是這樣。完了,把咱倆也愚弄夠了。老實說,我對這門婚事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對待過,辦這事也不過『碰碰運氣』而已,我寄希望於她那可笑的性格上,主要是為了讓你高興,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吹。甚至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你心裏在打什麼算盤。」
「阿格拉婭會怕?」瓦里婭火了,輕蔑地瞧了瞧哥哥,「我看呀,你內心真卑鄙!你們這幫人都分文不值。儘管她既可笑,脾氣又怪,可是卻比你們大家高尚一千倍。」
「難道我……我想娶阿格拉婭是尋找幸福?」
「什麼過去那事兒!」加尼亞叫道,「過去那事兒!不,只有鬼知道現在究竟出了什麼事兒,反正不是過去那事兒!老傢伙簡直瘋了……母親在痛哭。真的,瓦里婭,隨你怎麼想都可以,反正我非把這老東西轟出去不可,要不……要不然的話,我就離開你們,自己搬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大概他想起了,連他自己都住在別人家,總不能把人家從別人家裡趕出去吧。
「不難弄清是誰告訴她的!賊!真丟人。我們家出了賊,『一家之長』成了賊!」
總之,我們大可不必儼乎其然地作什麼說明,我們要說的只是,在現實生活中,這類人的典型性似乎被水沖淡了,然而所有這些喬治·唐丹和波德科遼辛之流是確實存在的,而且每個人都在我們面前川流不息地跑來跑去,不過其濃度似乎略稀罷了。最後,為了更充分地說明事實真相,還必須補充一點,即與莫里哀塑造的典型完全一樣的喬治·唐丹,雖然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多見,但還是完全可以遇到的。話說到這裏,我們也可以就此結束我們的這番議論了,因為它開始變得有點像雜誌上的評論了。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有個問題沒有解決:一個小說家應該怎樣來處理平凡的、完全「普通」的人呢?怎樣把他們展現在讀者面前,才能使他們多多少少引起讀者的興趣呢?決不能在小說里完全忽略他們,因為這些平凡人物,而且其中的大多數,在平常一應事件的相互關係中,常常是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忽略他們的存在,就會破壞真實感。讓小說里充滿典型,或者為了引起讀者興趣,讓小說里充滿一些千奇百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人物,也可能失真,而且也許反而使人感到乏味。我看,一個作家應該極力在平凡中去尋找既有趣味,又富有教育意義的情調。比如說,某些平凡人的本質,就在於他們永遠不變的平凡性,或者更有甚者,儘管這些人作出了非凡的努力,變著法兒想要離開平凡和因循守舊的軌道,可是到頭來還是依然故我,永遠不變地依舊抱殘守缺——這樣一來,這種人物倒也取得某種甚至別具一格的典型性——平凡的典型,儘管平凡,但又不甘心於它固有的平凡,變著法兒想要標新立異、獨樹一幟,但是,想要獨樹一幟,又沒有做到這點的絲毫本領。
屬於這類https://read.99csw.com「普通」或者「平凡」人的,就有本書中的幾個人物,對於他們,迄今(我已經意識到這點)還未向讀者交代清楚。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君,以及她的哥哥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就是這樣的人。
「應當遷就些嘛。」瓦里婭喃喃道。
「什麼——什麼昨天?究竟是怎麼回事:什麼昨天?難道……」加尼亞突然覺得非常害怕。
「上哪打聽呀!他自己都鬧不清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也可能她們沒全告訴我。」
「你認為,她知道不知道老頭的事?」
「問題正在於毫無取笑之意,叫人納悶的地方也就在這裏。」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妹妹則完全不同。她的願望也十分強烈,但是她的願望更執著,而不是衝動。當達到必須豁出去、鋌而走險的地步時,她辦事十分謹慎,決不會貿然造次,但是,即使在沒有達到這個地步以前,她也常常三思而行。誠然,她也屬於那種幻想出人頭地的「普通」人,但是她非常快地意識到,她身上沒有一點特別的過人之處,而且她對此也不十分傷心,——誰知道呢,也許出於一種別具一格的驕傲吧。她毅然決然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嫁給普季岑君,但是她在下嫁給他的時候,根本沒有像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在類似情況下會毫不遲疑地對自己說的那樣:「只要能達到目的,卑鄙就卑鄙吧。」(當她的哥哥表示贊同她的這一決定時,甚至當著她的面都差點沒這樣說出來。)甚至正好相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在嫁給普季岑之前,就有充分根據地堅信,她這位未來的夫婿為人謙虛有禮,幾乎很有教養,大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無論如何做不出來,也永遠做不出來的。至於小的卑鄙下流的事,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認為這不過是小節,根本未予查訪。這種無關痛癢的小節哪裡沒有呢?她要找的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再說,她知道,她一旦出嫁,就可以給自己的母親、父親和兩個兄弟以一個安身立命之地。她看到哥哥慘遭不幸,儘管從前家庭內部有種種誤解,她還是想助他一臂之力。普季岑也曾(當然是友好地)催促加尼亞出去找個工作做。有時候,他對他開玩笑地說:「你瞧不起將軍和將軍的頭銜,可是你瞧,『他們』最後照樣都能當上將軍,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他們憑什麼說我瞧不起將軍和將軍的頭銜?」加尼亞頗有腹誹地暗自尋思。為了幫助哥哥,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下決心要擴大自己的活動範圍:她涎著臉擠進葉潘欽府。她能夠做到這點,也是小時候的交情幫了她的大忙:因為她和她哥哥從小就跟葉潘欽府的三姊妹在一起玩。我們應當在這裏指出,如果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不時拜訪葉潘欽府,存有某種非分之想的話,那麼她也許就從她所屬的那一類人里立刻脫穎而出了。但是她並不存有這類非分之想,就她而言,她的打算還是頗有根據的。她根據的是這個家族的性格。她曾經孜孜不倦地研究過阿格拉婭的性格。她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把他們倆(她哥哥和阿格拉婭)重新撮合在一起,也許,她也的確達到了某種目的,也可能她打錯了算盤,比如說,她對哥哥的期望太高了,她指望他做到他永遠做不到,而且無論如何做不到的事。不管怎麼說吧,她在葉潘欽府活動得相當巧妙:一連幾星期,她都沒有提到她哥哥,說話十分公道,也異常真誠,一言一行雖然隨便,但卻頗具尊嚴。至於她內心深處有何想法,她也不怕捫心自問,而且她絲毫看不出自己有什麼可以責備的地方。正是這點給了她力量。不過有時候她也發現自己難免會發脾氣,她的自尊心很強,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被強壓下去的虛榮心,特別是有些時候,每當她離開葉潘欽府時,她幾乎總是發現自己犯有這種毛病。
「她至今沒有說過『不同意』,——這不齊了。但是也不可能指望她有別的表示。你知道,她一向扭扭捏捏,磨不開面子,簡直像瘋子:小時候,她因為不肯出去見客,竟會鑽進柜子里,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現在長高長大了,還是老脾氣。要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邊的確出了什麼大事,甚至她也完全變了。據說,為了不露聲色,她從早到晚變著法兒取笑公爵,可是每天她又肯定會對他說些悄悄話,因為他好像天馬行空,滿面春風……據說,那模樣兒可笑極了。這話,我也是從她們那兒聽來的。我也覺得,她們是在當面取笑我,我是說那兩個姐姐。」
「你問伊波利特?自己打聽出來的唄。你簡直想象不出,這混賬東西有多鬼。他是個專門造謠生事的人,他的鼻子靈極了,什麼出乖露醜、丟人現眼的事,他一聞就知道。哼,信不信由你,可我相信他已經把阿格拉婭抓在手心裏了!即使沒有抓住,過不了多久,也一定會抓住的。羅戈任也跟他有了來往。公爵怎麼就看不出這點呢!他現在多麼想對我暗中使壞,把我撂倒啊!他把我看成他的眼中釘,這點我早就看透了,憑什麼,他又何苦,人都快死了,——我真不明白!但是我非得讓他吃個啞巴虧不可。你瞧著吧,不是他使絆read.99csw.com把我撂倒,而是我使絆把他撂倒。」
「請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呢?公爵和列別傑夫已經決定不告訴任何人,科利亞更是被蒙在鼓裡。」
加尼亞終於皺起了眉頭,也許,瓦里婭為了試探他的真實想法,故意拿這個題目來大做文章。但是這時候樓上又發出了一聲喊叫。
「好了,沒什麼,沒什麼,別生氣啦。」加尼亞又自以為得計地嘟囔道。
「不在家。什麼事應驗了?」
「什麼這時候?這時候也沒什麼特別呀。」
而現在,她正從葉潘欽府回來,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她這時正愁眉不展,若有所思。在這種愁眉不展中,可以看出某種哭笑不得的苦衷。普季岑住在帕夫洛夫斯克的一座不起眼的,但卻十分寬敞的木屋裡。這座房子坐落在一條塵土飛揚的街道上,很快就將完全歸他所有了,因此他已開始在這方面策劃,把這所房子轉賣給別人。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登上台階的時候,聽見樓上有人在大吵大鬧,她聽出這是她哥哥和爸爸在嚷嚷。她走進客廳后,看見加尼亞在屋裡忽前忽後地跑來跑去,臉都氣白了,就差沒有扯自己的頭髮了,她皺了皺眉頭,帶著一臉倦容跌坐在長沙發上,帽子也沒摘。瓦里婭很明白,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鐘,不開口問她哥哥為什麼跑來跑去,他肯定會大發脾氣,因此,最後,她匆匆地用發問的口氣問道:
「她們自己也說不清,也沒聽明白,反正把大家嚇了一跳。他去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他不在;他又求見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起初,他求她謀個差事,想找個事做,後來就開始告我們的狀,告我,告你妹夫,特別是告你的狀……反正說了一大堆廢話。」
「打聽到什麼消息了?」他問。
「還好,你對這事的態度很理智,很冷靜。真的,我很高興。」瓦里婭說。
「什麼血色不血色的。」瓦里婭不高興地答道。
本書的兩個人物在那張綠色長椅上相會以後,過了大約一星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十點半左右,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普季岑娜出門拜會朋友后回家,神情憂鬱,落落寡歡,若有所思。
加尼亞注意地看了看她。
誠然,沒有比做這種人更讓人懊喪的了,比如說,雖然很富有,出身也不壞,再加儀錶不俗,受的教養也不壞,也不蠢,甚至還很善良,然而與此同時,卻沒有任何才華,沒有任何特點,甚至沒有一點怪癖,沒有一點自己個人的思想,反正跟「所有的人」一模一樣。財富倒有,但並不像羅思柴爾德那樣富甲天下;出身世家,但是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足以榮宗耀祖的業績;外表不俗,但風度欠佳;有相當的學識,但是無用武之地;人也似乎很聰明,就是沒有自己的思想;良心是有的,但是待人缺乏寬厚,等等,等等,各方面都如此。世界上這種人多得不可勝數,甚至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多得多。這種人像所有的人一樣,分為兩大類:一類人智力平庸,另一類人則「聰明得多」。第一類人較幸福,比如說,智力平庸的「普通」人,最容易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而且還孤芳自賞,自以為得計。本書中的幾位小姐,只要把頭髮鉸了,戴上一副藍邊眼鏡,並且自稱是虛無主義者,就會立刻深信,她們一戴上眼鏡,便會開始立刻擁有自己的「信念」了。有些人只要覺得自己心裏有這麼一星半點博愛和善良的感覺,便會立刻深信,任何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具有這種高尚的情操了,他在總的修養上應屬佼佼者。還有些人只要道聽途說地隨便聽到一些什麼思想,或者掐頭去尾地讀了一頁什麼書,便會立刻相信,這就是「他自己的思想」,而且是用他自己的腦瓜想出來的。在這種情況下,既天真而又厚顏無恥(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簡直達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這一切彷彿不可思議,但卻屢見不鮮。果戈理在庇羅果夫中尉這一令人驚嘆的典型中,非常出色地展示了一名蠢貨的這種既天真而又恬不知恥的心態,他自命不凡,自以為才華橫溢。庇羅果夫甚至毫不懷疑自己是天才,甚至比天才還天才,他自信到這種程度,甚至一次也沒有捫心自問過,自己是否真是天才。話又說回來,對於他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捫心自問的問題。偉大的作家為了滿足讀者被玷污的道德感,最後不得不讓他挨了一頓揍,但是我們這位大偉人在挨揍以後,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土,而且為了提神醒腦起見,還吃了塊千層餅,作者看到這情形后,驚訝得攤開兩手,只得撇下讀者,掉頭不顧而去。我常常感到惋惜,果戈理筆下的大偉人庇羅果夫,竟然是個下級軍官,因為庇羅果夫十分志得意滿,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樣的想象更容易的事了,即隨著歲月的遞嬗,他身上的肩章也會「逐級」遞升,逐漸加厚,扭成圖案,成為一名非常人物,比如說,萬軍統帥吧,甚至還不是憑空想象,而是毫無疑問、十拿九穩、非這樣不可:一旦晉陞為將軍,怎麼不是萬軍統帥呢?這種人有多少後來在戰場上遭到慘敗啊?而在我們的文學家、學者、https://read.99csw.com科學家和宣傳家中,又有過多少像庇羅果夫這樣的人啊。我說「有過」,其實,不言而喻,現在也是有的。
「到那邊去了?」他突然問道。
「這麼說,你自己也看到,即使他不說,人家也統統知道了。現在,你準備怎麼辦呢?還指望什麼呢?假如你現在還不肯死心的話,這事在她眼裡,也只會賦予你一種受苦受難、代人受過的架勢吧。」
本書中的登場人物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屬於另一類,他屬於「聰明得多」的那類人,雖然他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出人頭地的願望。但是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類人比第一類人要不幸得多。問題在於,聰明的「普通人」,即使他有時異想天開(也許,終其一生都如此),認為自己是個天才和鶴立雞群的人,但是他私心深處總還蠕動著一絲懷疑的陰影,使他惶惶乎不可終日,以致使這個聰明人有時候萬念俱灰,夜不貼席;即使他樂天知命,但是他的私心深處仍有虛榮心在作祟,認為自己這輩子算徹底完蛋了。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們也不過極而言之,其實,這類聰明人的大多數,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悲慘的下場,除非在晚年,因肝火太旺,可能略染微恙,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是,話雖如此說,這些人在樂天知命、安於現狀之前,從青年時代起直到知天命、屈服於現狀的年齡為止,有時候,而且時間非常長,總要不安分地胡鬧一陣,其源蓋出於幻想出人頭地,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甚至還會遇到這樣的情形:有些本來老實本分的人,由於幻想出人頭地,情願低三下四,甚至去干卑鄙下流的事。甚至還有這樣的情形:這些不幸的人中,有些人非但老實本分,而且心腸也好,是自己家中的頂樑柱,他非但用自己的勞動養家糊口,甚至還養活了一些不相干的人,那又怎麼樣呢?他仍舊一輩子不能心安理得!他這麼恪盡厥職地盡了做人的本分,每念及此,他非但沒有感到絲毫的慰藉和心安理得,甚至,反而使他的火不打一處來,他想:「瞧,我這輩子蹉跎歲月,盡忙活些什麼了,就是這些俗事束縛了我的手腳,就是這些俗事妨礙了我發明火藥!如果沒有這些拖累,說不定,我一定會有所發明或發現(或者發明火藥,或者發現美洲),我雖然說不準究竟是什麼,但是一定會有所發現或發明,那是十拿九穩的!」這些先生的最大特點是,他們的確一輩子都拿不准他們究竟要發明或發現什麼,他們一輩子究竟準備發明或發現什麼:發明火藥呢,還是發現美洲?但是他們的痛苦,他們想要發明或發現什麼的願望,恐怕當年連哥倫布或伽利略都不能望其項背。
「起碼全在意料之中。我打聽到,這一切全都千真萬確。我丈夫說的話比咱們倆都正確,他起初認為可能發生的事,全應驗了。他在哪兒?」
「他在那邊究竟幹什麼了?說什麼了?」
「就這點來說,這人並不危險!」加尼亞一聲冷笑,說道,「話又說回來,這裏一定有蹊蹺。至於說他愛上了阿格拉婭,這非常可能,因為他大小是個男人嘛!不過……他決不至於給老太婆寫匿名信。這是一個居心叵測、微不足道而又自鳴得意的庸才!我堅信,我有把握,他肯定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說我是陰謀家,他就是從這裏下手的。說實話,開始的時候,我簡直像傻瓜,對他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我以為,他僅僅出於要對公爵進行報復,就會對我有利,誰知道他竟是這麼個詭計多端的畜生,哼,現在我算把他看透了。至於偷錢的事,他肯定是從他母親(那個上尉太太)那兒聽來的。老傢伙干出這種事來,還不是為了上尉太太。他突然無緣無故地告訴我,『將軍』答應給他母親四百盧布,就這樣完全無緣無故地告訴我,而且毫不客氣。我立刻全明白了。他這樣看著我的眼睛,那模樣好像其樂無窮似的。他肯定也告訴媽了,無非為了把她的心撕碎,藉此取樂。我倒要請問,他為什麼還不死呢?要知道,他曾經答應過再過三星期就死的呀,而現在,在這裏,反倒養胖了!也不咳嗽了,昨天晚上他自己都說,已經兩天不咯血了。」
加尼亞很注意地聽完了妹妹的話,但是使他妹妹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對他來說驚人的消息,似乎並沒有對他產生十分驚人的影響。
「還是過去那事兒?」
「好像並不高興。不過,你自己也想象得出,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滿意,母親害怕,過去,她就瞧著他噁心,不願意答應這門親事,不說你也知道。」
「什麼……他莫非當真到那邊去過?」加尼亞惱羞成怒地叫道,臉刷地紅了,「上帝,你不是剛剛從那邊來嗎!你聽說什麼了?老傢伙到那邊去過?是不是去過?」
「現在,你跟妹夫就會攆我出去找個事做,就會夸夸其談地說什麼為人處世應該鍥而不捨、百折不撓呀,凡事應該從小處做起呀,等等,我都背熟了。」加尼亞說罷,哈哈大笑。
「我非把他轟出去不可!」加尼亞大聲吼道,彷彿很高興能藉此發泄一下心頭的懊惱似的。
「你就打聽不出來?」加尼亞歇斯底里發作似的渾身哆嗦。
「老傢伙是個賊和醉鬼,」加尼亞尖酸刻薄地繼續說道,「我是要飯的,妹夫放高利貸,——這能叫阿格拉婭看了不眼紅嗎!沒說https://read.99csw.com的,美極了!」
「幹嗎遷就?對誰遷就?」加尼亞一聽這話,火就不打一處來,「對他的卑鄙行為嗎?不,隨你怎麼想都可以,反正這樣下去不行!不行,不行,就是不行!這是什麼作風:自己錯了,還氣壯如牛。『我不想從大門進來,給我把圍牆拆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一點血色都沒有?」
「那邊怎樣——歡天喜地?我是說父母親。」加尼亞驀地問道。
「大概,他腦子裡又有什麼新想法了!」瓦里婭想。
加尼亞更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妹妹。
「該不是取笑吧?該不是取笑咱們吧?」
「她們家肯定不知道,對這點我有把握。但是你倒提醒了我,阿格拉婭也許知道。就她一個人知道,因為她向父親一本正經問候的時候,她的兩個姐姐也感到奇怪,為什麼偏偏向他問候呢?假如她知道的話,一定是公爵告訴她的!」
可是吵鬧聲迅速逼近,房門倏地大開,但見伊沃爾金老頭滿臉通紅、氣急敗壞、怒不可遏地向普季岑衝去。緊跟在老頭後面的是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科利亞和跟在最後面的伊波利特。
「這個放高利貸的妹夫,卻把你……」
「養活了,是不是?請你不必客氣嘛。」
「我似乎是真心誠意地為你效勞的,既不怨天尤人,也不惹人討嫌。我還沒問過你呢,你想娶阿格拉婭,到底想尋找什麼樣的幸福?」
「如釋重負,起碼你的擔子輕了。」
「可能是伊波利特。他一搬到咱們家,我想,他的第一樁快事就是向母親報告這事。」
「怎麼說呢,這事明擺著嘛,」他想了想,說道,「這麼說,全完了!」他調皮地看著妹妹的臉,彷彿自我解嘲地加了一句,而且仍舊在屋裡忽前忽後地走來走去,不過步子慢多了。
「等等,又嚷嚷了!真丟臉,而且又偏在這時候。」
「我是想,這人可能有用。他現在愛上了阿格拉婭,還給她寫過信,你知道嗎?她們問過我這事……他還差點沒寫信給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呢。」
「去了。」
「我只是可憐媽,」瓦里婭繼續說道,「我怕父親的事會傳到她耳朵里,唉,我真怕!」
「你發什麼火呀?」瓦里婭忽然若有所悟,「你像個小學生,什麼也不懂。你以為這一切就會在阿格拉婭眼裡使你丟人現眼嗎?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可以回絕一門最好的親事,卻會心甘情願地跑到閣樓上去找一名窮大學生,跟他一起挨餓,——這就是她的理想!如果你能堅定地、自豪地忍受咱們家一蹶不振的處境,你就會在她眼裡變得十分招人喜歡,——可是你永遠也弄不明白箇中奧妙。公爵就是這樣把她引上鉤的:第一,他根本就沒有下鉤;第二,他在大家眼裡是個白痴。光憑她為了他竟把全家搞得不得安寧,就足以看到她現在喜歡什麼了。唉,你們呀,什麼都不懂!」
「公爵成了正式的未婚夫,這事已經定了。是兩個姐姐告訴我的,阿格拉婭同意了,她們甚至都不隱瞞(要知道,在這以前一直藏著掖著,神秘極了)。阿傑萊達的婚禮又延期了,他們想把兩樁喜事一起辦,在同一天,——真富有詩意!簡直像首詩。你還是做首詩來慶賀一下他們新婚吧,別在屋裡跑來跑去瞎折騰了。今天晚上,別洛孔斯卡婭要上他們家去,她來得正是時候,還有一些別的客人。他們要把他引薦給別洛孔斯卡婭,雖然他已經同她認識了。看來,要當眾宣布。她們只怕他當著眾客人的面進屋的時候,可別碰翻和打碎什麼東西,或者自己砰的一聲倒下,這人是說不定的。」
「那他就會像昨天一樣,到處去給咱丟人現眼了。」
瓦里婭本來想站起來,上樓去看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但是又停了下來,注意地看了看哥哥。
「你怎麼啦?啊呀,你上哪兒呀?」她說,「現在讓他出去,肯定會做出更荒唐的事,逢人便說!……」
「我倒不恨他,我蔑視他,」加尼亞傲慢地說,「是的,是的,就算我恨他,就算吧!」他驀地怒氣衝天地叫道,「我要當面把這話告訴他,即使他倒在床上,快死了!你假如看過他寫的自白書就好了,——上帝,真是既無恥又天真!他就是庇羅果夫中尉,他就是以悲劇告終的諾茲德廖夫,而主要是個渾小子!我恨不得痛痛快快地揍他一頓,也讓他大吃一驚,知道他是老幾……就因為他當時沒有鬧成功,所以就向所有的人報復……這是怎麼回事?樓上又吵起來了!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嘛?這麼吵吵嚷嚷,我簡直受不了。普季岑!」他向走進房間的普季岑叫道,「這是怎麼回事,咱們這兒究竟要鬧到什麼時候算一站?這……這……」
加尼亞抱著腦袋,跑到窗口,瓦里婭在另一扇窗戶旁坐了下來。
「啊呀,我的上帝,難道你還不知道?」瓦里婭忽然醒悟。
「既然你這麼恨他,那又幹嗎招他上門呢?再說,他值得你使絆把他撂倒嗎?」
「招他來,是你的主意。」
「哼,儘管她很浪漫,真要跟她大鬧起來,她也怕。一切都要適可而止,大家都要有個限度,不要逼人太甚,你們都是這德性。」
加尼亞扭身就向門口衝去,瓦里婭趕上前去,伸出兩手,拉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