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白夜 第一夜

白夜

一個「夢想家」,與一位姑娘在四個晚上進行了心靈溝通。最終,姑娘與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那個人卻不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夢想家」。
它之所以會被塑造出來,難道就只為了抵達你的內心世界
哪怕只在那裡停留一會兒?……

第一夜

「你看,當初你根本就沒必要驅逐我離開。如果你跟我同行,就不會遇上這樣的事情了……」
「就這麼說定了。」
「是的。請你憐憫我吧,就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想一想,我這算怎麼一回事呢!我從未跟任何人打過交道,儘管我已經二十六歲了。這樣一來,我怎麼可能知道在什麼樣的時刻,說什麼樣的話?基於這種情況,我最好的選擇就是將所有事都對你坦白。對你來說,這樣做是比較好的……我從來不會將心裏的想法壓住不說。這其實沒什麼區別……我從未,從未跟任何女士接觸過,請你務必要相信我!我甚至沒有一個故交!將來究竟會有一個怎樣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我每一天都在幻想這件事。類似的戀情曾經多次發生在我身上,我真希望對此你能有所了解!……」
「明天見!」
「不必發誓了,就這樣吧。你會一下子爆發的,就跟火藥差不多,這我已經知道了。我這樣說,你不會介意吧?如果你能明白……我同樣找不到什麼人能聽我傾訴,給我提出建議。一般人都不會像你這樣,直接在大街上找人給自己提出建議。我與你好像已經認識了二十年,對於你的為人,我再清楚不過了……你應該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先保密,等到明天我再告訴你。對你來說,這樣做會比較好。如此一來,就與愛情產生了一點點相似之處。明天我可能會告訴你,也可能不會……為了能加深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在此之前,我會再跟你聊聊天。……」
那位姑娘笑道:「你看,一開始,你不過是想說兩句話,但現在你卻……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再跟你說什麼了……我們可能以後還會再見面吧……」
對於那些房子,我也已經相當熟悉了。當我經過它們身邊時,它們好像都跑到了我面前,它們身上的窗戶也都朝我望過來。有一些話險些要從它們口中跳出來,這些話要不就是:「你好啊,最近身體怎麼樣?我的身體好得很,等到五月份,就會有一層新房子出現在我身上了,這多虧了上帝保佑。」要不就是:「你最近身體怎麼樣?等到明天,我就要被翻修了。」要不就是:「我被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一場大火幾乎把我燒成了灰燼。」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我很喜愛其中一些房子,另外還有一些房子跟我的交情非常好。有一座房子計劃要找建築師來修整一下自己,時間就定在今年夏天。為了避免建築師在修整過程中出什麼差錯,今年夏天我每天都要專程去探望它,但願它能得到上帝的庇佑!……除此之外,還有一座房子讓我念念不忘,它是由石頭砌成的,體型很小,設計得很別緻,表面呈現淡淡的玫瑰紅色,看上去非常吸引人。每當它望著自己的鄰居時,總是顯得很驕傲,因為它的鄰居模樣生得十分呆板。但是每當它望著我時,卻總是顯得那麼和善可親。偶爾我會從它身旁經過,每到這時,我就會覺得快樂極了。上周我又經過它所在的那條街道,跟這位故友見了面。哪曾想它忽然痛苦地大叫道:「我就要被塗成黃色了!」這幫傢伙真是心腸歹毒,又蠻不講理!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逃脫他們的手掌心,就連柱子和屋檐也是一樣。就這樣,我的朋友被塗成了黃色,那模樣就跟一隻金絲雀差不多。我幾乎為此暴跳如雷。我那可憐的朋友慘遭毀容,身上塗滿了中國帝王龍袍的顏色。我一直沒有勇氣再去探望它,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暗想:「這真是件怪事,她這麼聚精會神,一定是在想事情。」我一下子呆在原地,雙腳就好像在地下生了根一樣。一聲被壓抑的哭泣聲傳到了我的耳中。那個姑娘哭了,她的哭泣聲在一分鐘以後又接連不斷地傳到了我的耳中。我確定自己剛才沒有聽錯。在面對女性時,我一向都表現得很膽怯,但是這一刻與以往有著很大的區別!……我扭身向她邁出了腳步。我並沒有叫她一聲「小姐」,因為我知道在俄國的任何一部描寫上層社會的小說中都會用到這個稱謂。我正在思考該用什麼樣的詞語來稱呼她,就在這時,她忽然醒覺了。她環視四周,隨即醒悟過來。然後,她便低頭望著腳下,沿著河岸走了出去,轉眼間就與我擦身而過。我馬上尾隨著她。她從河岸離開,穿過大街,走上了人行道。我的用意,顯然她已經察覺到了。我不敢從大街上穿過去。我的心在發抖,就像一隻小鳥落入了人的手中。就在這時,又出現了一個良機,幫我脫離了眼前的困境。
「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現在算是對你有了一點點認識。我發現你在顫抖,這是怎麼read•99csw•com一回事呢?」
「在那邊的時候?該如何向你做出解釋呢?我真的沒什麼主意了。我很憂心……今天我覺得很幸福,你是否了解?這種強烈的幸福感對我來說,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我一直走到了郊外,在行走的過程中,我不停地唱著歌兒。你……這應該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我感覺到你哭了,要是你因為我而回憶起什麼事,那希望你不要怪罪我。我聽到你的哭聲,覺得難以承受……我為之心痛……上帝啊!我為你心痛,難道不行嗎?我對你產生了憐愛之情,就像哥哥對自己的妹妹一樣,難道這也是犯罪嗎?……我提到了一個詞『憐愛』,還請你不要介意……簡而言之,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我想走到你身邊去,這難道是對你的一種侵犯嗎?……」
我說:「哈,你真是一語中的!」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發現這位姑娘十分聰慧。遇見一位美麗又聰慧的姑娘,這真是一件幸事。「現在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擁有怎樣的性格,你一下子就猜出來了。你猜得完全正確。我承認,我一跟女士接觸,就會心情激動,又是害羞又是膽怯。剛才那位先生嚇到了你,使你情緒激動,這跟我現在的狀況很相像。……現在我也受到了一定的驚嚇。我居然得到了跟一位女士交談的機會,這對我來說就跟做夢差不多,即便在夢中,我也不會夢到這一幕。」
「不是這樣的,在此之前,在那邊的時候,你就想到我身邊來了,對不對?」
我那位先生忽然一言不發地奔跑起來,朝著那位陌生的姑娘就是一通猛追。姑娘飛快地奔跑著,速度堪比疾風。那位先生雖然步態不穩,但是很快就追上了她。姑娘的一聲尖叫傳來——哎呀……我的右手恰好拿著我那根好手杖,真是感謝上帝。我的手杖呈一段一段的,中間連著一個又一個的節。我迅速抵達了那條人行道,迅速讓那位粗魯的先生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有了明確的認識。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那個讓自己不能再說任何話的緣由是如此的強大,無可辯駁。等到我與那位姑娘在前面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以後,遠遠落在後頭的他才朝我抗議起來,用詞十分粗暴。然而,我們已經聽不清他的聲音了。
忽有一名身穿燕尾服的先生走到了那個陌生的姑娘身旁的人行道上。儘管他已經很老了,但是他走路的姿勢卻顯得很不穩重。只見他扶著牆壁,走得十分小心,身體搖晃得厲害。姑娘們晚上回家時,要是不想被人送回去,只想獨自走回家,那麼她們在路上就會因為惶恐而走得飛快。眼下那位姑娘就是這種走法。原本那名左搖右擺的先生是絕對不會去追趕她的,但是由於受到我的命運之神的指使,他不得不做出這種反常的舉動。
「你老是跟自己鬧彆扭,這才是我笑的真正原因。請你不要介意。其實你完全可以做到這些,只要你願意嘗試,地點選在街上就可以了。你做得越是直截了當,收到的效果就會越好。……面對你膽怯的哀求,所有心地善良的女士都不會狠下心腸,直接趕你走,她們一定會跟你說上兩句話的。只有那些特別愚蠢的女士,還有那些遇上了大麻煩的女士,才會反其道而行之。……啊,我怎麼會這樣說呢!你在女士們眼中,肯定已經瘋了。當然了,這隻是我的個人觀點。不過,我很清楚世人的秉性!」
我一直覺得很不安,但引發不安的原因是什麼,我在三天後才弄明白。這件事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了。街上的人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一走到大街上,我就覺得心裏很難受。然而,回到家以後,這種情況也不會得到緩解。接連兩天,每到傍晚時分,我就開始努力思考,我身處此地,感到渾身不自在的原因是什麼,此地到底缺少了什麼東西?——我家的牆壁是綠色的,已經被熏得一片漆黑。我家的天花板上結著蜘蛛網,那是瑪特廖娜的傑作。我望著牆壁和天花板發起呆來。如果今天椅子擺放的位置與昨天不一樣,即便只有一把椅子是這樣的,也會叫我覺得渾身不舒服。因此,我將家裡所有的椅子和其他傢具都認真審視了一番,暗暗思索著,莫非椅子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隨後,我又觀察了一下窗戶。只可惜,無論我做什麼,都毫無收效……我的不安沒有得到絲毫緩解!在這種情況下,我便叫瑪特廖娜過來,像父親斥責女兒那樣,將她斥責了一番,因為這裏打掃得實在不幹凈,尤其是天花板上還掛著蜘蛛網。可是直到現在,蜘蛛網依然沒有被動過,照舊掛在天花板上。因為那天面對read.99csw•com我的斥責,她的反應就是一言不發,只莫名其妙地瞧了瞧我就走了。讓我不安的真正原因,我直到今天早上才搞清楚。無非就是因為那些人全都滾到別墅去避暑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裏!我這話可真是粗魯,但我真不想說什麼文雅的話了,因為我現在的情緒委實太低落了,還請見諒……彼得堡的居民要麼正在準備啟程去別墅避暑,要麼已經走在前往別墅的路上。在我看來,所有五官端正,一看就讓人充滿敬意的先生,在雇了一輛馬車之後,馬上就會化身為值得尊敬的家長。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後,他就會卸下所有的負擔,返迴避暑別墅,跟自己的家人共享天倫之樂。現在大街上的所有行人看起來都迥異平常,瞧他們那模樣,不管遇到何人,恐怕都會說上這麼一番話:「先生,我們到這裏來,只是恰好路過而已。我們將會在兩個小時以後返回我們的別墅避暑。」潔白、纖細的手指在窗戶上敲擊幾下,然後將窗戶打開。每當這時,窗戶後面就會探出一張漂亮的面孔,姑娘開口將兜售盆花的小販叫過來。置身於此情此景之中,我立即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這座城市的公寓如此悶熱,這些盆花根本不是用來擺放在其中,供人們觀賞的。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被人們帶到那些用作避暑的別墅中去。這樣的發現是很新穎,很特別的,而我已經成了這種發現的行家。什麼樣的人擁有什麼樣的避暑別墅,我一下子就能分辨出來,而且不會出現丁點失誤。有些人從眾人之中脫穎而出,他們的言行都溫文有禮,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都考究、時髦,他們乘坐的馬車都裝飾華麗,這些人要麼來自石島,要麼來自藥房島,要麼來自彼得高夫大道。那些看上去十分穩重、善解人意的居民,則來自帕爾戈洛沃或是更遠的地方。那些看上去十分快樂、悠閑的人,往往是要到十字架島去。有時候,我會同時遇到好幾輛運貨馬車,每輛馬車旁邊都跟著一個懶懶散散的車夫,拉著馬韁繩。各式各樣的傢具和生活用品,例如桌椅和長沙發等——這些長沙發包括土耳其式和非土耳其式兩類,全都堆在馬車上,形狀像一座小山。在山頂上通常都會坐著一名女廚子,她年紀老邁,精力衰退得厲害。由她負責看管的這些財物都是屬於她的主子的,但她卻珍而重之,簡直已將它們視為屬於自己的珍寶。有時候,我也會在涅娃河或封坦卡河上看到一些滿載著傢具的船正駛向黑河或是坐落在那裡的島嶼。在我的心目中,無論是這些運貨馬車還是運貨輪船,其數目都在不斷增長,一輛馬車變作十輛,十艘輪船變作一百艘。好像所有人都在啟程趕赴別墅避暑。一種混雜了羞慚、委屈和悲傷的情緒縈繞在我的心頭,因為好像有一個危險的信號已經發出,那就是彼得堡即將變成荒蕪的大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別墅避暑,但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不管是哪一輛運貨馬車,也不管雇傭馬車的那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是誰,我都願意上前追隨。可惜,我沒有收到任何人的邀請。他們從來都不認識我,他們早已將我拋諸腦後了!
我們就這樣道別了。我始終無法下定決心返回家中,所以整整一夜,我都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幸福的感覺充斥在我心中……明天再見!
姑娘笑道:「我之所以會請你明天再過來,就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對於你的為人,我已經了解清楚了。你來可以,但我有個要求,希望你能遵守。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事,你都一定要按照我的意思去做。我真的是有什麼就說什麼,你都已經看到了。我對你的要求就是,請你不要愛上我。……這件事是絕對不可行的,請你務必要相信這一點。我對你伸出了我的手,表示我願意跟你做朋友。但是我懇求你,一定不要愛上我!」
「你以後就知道了……只不過,這一天一夜該如何度過呢?我真是沒什麼主意。」
「但我跟你素不相識,我原以為你也是……」
「是的。你的手是如此的纖細、漂亮,我的手臂還從未被一隻這樣的手抓住過。要是我的手臂顫抖起來,原因就在於此。女士們對我而言都是陌生人,說得明白點,那就是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與她們相處。我就是一個孤家寡人,你已經看到了……面對一位女士時,我應該說些什麼話?對此我一無所知。我在這一刻有沒有對你說出一些愚蠢的話,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我不會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動怒,這一點我可以事先聲明,所以就請你跟我實話實說https://read.99csw.com吧。……」
我說:「明天我就來這裏,哎呀,我這是在要求你,請你不要責怪我……」
「不,你並未說出任何愚蠢的話,事實上,你的猜想剛好與實際情況相反。你希望我能對你坦承相待,既是如此,那我不妨告訴你吧,其實你的害羞深受女性的歡迎。若你認為這還不夠,我可以跟你說,你的害羞也是我所喜歡的。我會讓你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直到我到達家門口為止。」
姑娘說道:「好吧,明天十點鐘,說不定我也會來這裏。我已經無法阻止你了,對於這一點我很清楚……實際上,我不能不來這裏。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要跟你約定會面時間。我來這裏只是為了處理自己的私事,為此我必須要對你事先聲明。……可是……我不妨對你坦言相告:我並不會介意你也在場。今晚發生的那件令人不悅的事情有可能會重演,但我們暫時先不用理會這件事……簡而言之,能再跟你見面,我覺得很高興……這樣我們可以再交流一番。只不過,請你不要從這一刻就開始對我提出批評,也不要誤會要跟我約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這兩點請你務必要留意……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跟人約會,那種情況就是……這是我的一個小秘密,我還是先不要告訴你了!不過,我們先要達成幾項約定……」
「好的!關於我的個性,你是通過什麼途徑了解到的?請你告訴我……你覺得,對我這樣的女士,理應……特別注意,並與之結交……簡而言之,我與你的那些女房東不是同類人?是什麼驅使你決定走向我呢?」
「好的,明天就請你把一切都說出來吧,我會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我返回城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晚上十點鐘,我才回到家中。我沿著運河的河岸一路走回去,大街上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在這樣的時刻,出現這種情況其實很正常。我住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就是這樣。不管是什麼人,當他覺得幸福的時候,如果沒有朋友或是熟人能與他分享,那麼他就會給自己唱歌。我同樣如此。因此,我一路走一路唱。忽然之間,在我眼前發生了一件怪事,這讓我簡直意外到了極點。
彼得堡的大自然在春季到來時顯得生機勃勃,上帝賜予它的所有力量都被釋放出來。某種讓人情緒激昂卻難以言表的東西盤桓在它內部,它換上了一身新衣,長出了鮮綠色的新葉,綻放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我由它聯想到一個病弱的姑娘,這真是匪夷所思。某些時候,你根本就瞧不見這個姑娘,但當你看到她時,你就會很同情她,對她產生憐愛之情。隨後,她突然變得很美麗,不管用什麼詞彙都無法形容她的美貌,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你一面為此感到吃驚,一面為她的美貌感到沉醉,但除了這些,你還會忍不住捫心自問:這雙眼睛原本充滿了哀傷與憂慮,此刻卻變得魅力四射,究竟是什麼造就了這一切?這張原本慘白、瘦削的臉,因何會變得面泛紅霞?她的胸部忽然變得曲線曼妙,這又是什麼造成的?這位姑娘先前是那般可憐,但是此刻她忽然容光煥發,充滿生機,她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的笑聲美妙而動人,這一切的起因又是什麼?你朝四下觀望著,希望能找到什麼人,有一種假設在你心中浮現出來……然而,這種情況只維持了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等到翌日,可能一切就又恢複原狀了。你會看見她的眼神之中再度充滿了憂慮,與過去沒有任何區別。她的面色慘白,順從與膽怯在她的舉手投足間展露無遺。她感到既鬱悶又懊悔,短暫的歡愉過後,留給她的只有尷尬……美麗只維持了一瞬間,隨後匆匆消失,永不再來。你不禁為之扼腕痛惜。你還沒來得及愛上她,她就已經像曇花一樣,在剎那間枯萎了。這給你帶來了永難彌合的遺憾……可是,與白天相比,夜晚的時光對我而言要精彩得多!現在我就要把具體情況描述出來了。
「你是想讓別人喜歡你嗎?」
「明天見!」
「別說了,你說得已經夠多了……」那位姑娘垂著眼,同時將我的手緊緊握在手心裏,「我不應該再提這件事的,這都是我的錯。但是我覺得很欣慰,因為你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樣。……不過,我的家已經到了。拐進這條小巷以後,只要再走幾步就可以了……我要跟你道別了,真的很感激你……」
「我會因為你而改變,」說這話的時候,我簡直快樂極了,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現在我不會膽怯了——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計謀!……」
「但是,這種戀情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與你相戀的又是什麼九_九_藏_書樣的人?……」
「請你聽我說,聽我說!」我不允許她繼續說下去,「要是以後我又對你說出了類似的話,還請見諒。只是,明天我不會過來了。我之所以能生活到現在,所依賴的不過是自己的夢想。在我的生活中,真實的部分所佔的比重極少。現在這一幕在我心目中之所以會顯得這般珍貴,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同樣也因為這樣,此情此景將會在我的夢境之中一遍遍重演,而我根本就控制不了它。我會一直在夢中思念你,在接下來的夜晚,接下來的一周,接下來的一年都是如此。明天,我必須要在相同的時間返回這相同的地點。當今天發生的一切在我腦海中重現時,我就會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這個地方真叫我留戀。我已經在彼得堡找到了兩三個類似的地方。有一回,我回想往事,忍不住哭起來,就跟你今晚的情況差不多……有誰能分辨清楚,十分鐘之前你的眼淚是不是為了對往事的回憶而流……哎呀,我又開始肆無忌憚了,請你不要介意。說不定你有一段非常幸福的經歷,就出現在這裏……」
「是什麼驅使我?什麼驅使我?現在是晚間時分,你無人相伴,又遇上了一位行為過分的先生,我理應這樣做,你不會對此表示反對的……」
「就這樣結束了嗎?莫非從今往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這就是終點嗎?」
「計謀?什麼計謀?——你因何要這樣?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對彼得堡非常熟悉,至於熟悉到何種程度,通過以上描述,想必大家都已經了解了。
「達成約定!請在事情發生之前,把一切都向我說明。現在請你儘管說吧,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不管你說什麼,我都已經做好了接受的準備,」我很興奮,說話聲音也變得很大,「我保證,我一定會遵從你的一切要求……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已經知道了……」
「那麼現在你跟我就算已經相識了嗎?」
有一個姑娘就站在附近,她將自己的手肘擱在運河岸邊的欄杆上,並將自己的身體倚在上面。看起來,她好像正在凝望著河中渾濁不堪的河水,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經被她遺忘了。她頭上戴著一頂黃色的帽子,那帽子看上去非常可愛。另外,她身上還裹著一條很大的黑色披肩,那披肩看上去也十分美麗。我心想:「這個姑娘的頭髮肯定是黑色的。」在經過她旁邊時,我的心跳得厲害,連氣都不敢喘一口。但是,她的身體卻紋絲不動,好像並沒有聽見我的腳步聲。
我大聲說:「謝謝你啦!眼下你已為我做了這麼多,但是你自己卻沒有意識到!」
「是的,你的脾氣是有點急躁……你差不多就是在要求我……」
「我一時情急說錯了話,請你寬恕我,我再也不會犯這種錯誤了。但是,在這一刻,你要求我變得無欲無求,這又怎麼可能呢……」
「明天我會告訴你有關我的一切!不過,這就好像一個奇迹發生在了我身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上帝啊,這是什麼地方?起初,你並沒有對我動怒,趕我走,要是換成別的女人,肯定就不會像你這樣了。你沒有為此感到後悔?請你告訴我好嗎?你只用了兩分鐘的時間,就賜予了我一種永恆的幸福感。我的確擁有了一種幸福感。說不定我心裏的矛盾和疑慮已經被你化解了,這一點有誰能說得清呢?……這一刻說不定就要降臨到我身上了……明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到時候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什麼心裡話?什麼心裡話?請你說出來吧,就當看在上帝的面子上。」
我一直走,走了很長時間,距離原地已經十分遙遠。我壓根兒就不記得自己所在的地方,事實上,我一向都是如此。忽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已經抵達城門下。我一下子變得很開心,我從木杆子路障那裡邁過去,穿過農田,穿過草地。我感到自己心中的重負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感覺充斥著我的整個身心,驅走了我此前的疲倦感。路邊的行人看著我,他們個個都顯得那麼和善可親,簡直像要向我問好。他們每個人都在抽雪茄,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好事,讓他們都這麼開心。這一刻,我也開心得忘乎所以,這種開心的程度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我常年居住在城市中,四面的城牆讓我心中抑鬱,呼吸困難,明明身體健康,也像生了病一樣。我離開那座城市,就好比一下子抵達了義大利,身心都飽受來自自然界的刺|激。
「好好睡上一覺吧。晚安。現在我已經對你產生了信任之情,請你務必要記得這一點。但是你剛剛大聲說出來的幾句話,你認為感情分為好多種,每一種感情意味九-九-藏-書著什麼,誰也無法說清楚,即便是哥哥對妹妹的憐愛之情也是一樣!你說得真是太好了。當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忽然就意識到,你完全有資格傾聽我的心裡話……」
「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存在於我的夢境之中的理想的幻象。我在做夢的過程中,編造了很多浪漫的愛情故事。啊,對於我,你並不了解!其實我曾經跟兩三位女士接觸過,不過她們都乏善可陳!她們都是我的房東,而且她們都十分相似……你若是聽了我對於她們的描述,一定會忍俊不禁:曾經有好幾回,我見到來自上層社會的姑娘獨自走在大街上,就想上前與其隨意搭訕幾句。我在跟她說話的時候,態度十分謙恭,而且熱情洋溢,儘管我的內心充滿了膽怯與害羞。我會向她坦承,我一直沒法跟女士們相識相交,我即將獨自走到生命的盡頭,因此我懇請她不要迫使我遠離她。我讓她明確了這樣一點,身為女性,其職責之一就是接受我這類可憐人膽怯的懇求。我的心愿說到底就是希望她不要馬上攆走我,希望她能做我的傾聽者,並相信我所說的都是事實,希望她能憐憫我的遭遇,說兩句好話安慰我。如果她想給我鼓勵,那就說兩句好話給我聽,兩句就可以了,即便說完以後,我們將永不再見也無所謂!如果她想笑話我,那也由得她盡情去笑話好了!……你瞧,你笑出來了。……不過,老實說,我就是為了逗你笑,才對你說這些的。……」
這個夜晚十分美妙,只有當我們年輕時,才能擁有這樣的夜晚。仰望著滿天閃閃發光的星辰,你便忍不住要捫心自問:身處這樣的環境之中,莫非還有人心急氣躁,想要發火嗎?只有年輕人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他們的專利。不過,衷心希望上帝能讓你將這個問題在心中叨念上幾遍!……某些先生總是喜歡肆意妄為,胡亂髮火,一提到他們,我就不由想到,今天從早到晚我都表現得很好。某種難以理解的苦悶情緒從今天一大早就纏上了我。忽然之間,我感覺大伙兒都對我不理不睬,他們拋棄了我,讓我陷入孤獨。我口中的「大伙兒」究竟是何人?任何人都有足夠的理由對此提出疑問。我在彼得堡差不多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儘管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八年。不過,我為什麼要交朋友呢?彼得堡城內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這樣熟悉,我是否要在這裏結交朋友,不會對我與彼得堡的關係造成任何影響。這導致我在城內所有人都收拾好行李,趕赴別墅避暑之際產生了一種遭到遺棄的感覺。我很惶恐,因為這裏只留下了我自己。我在城裡遊逛了三天,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情緒低落極了。那些總是在特定時間出現在特定地點,諸如涅娃大道、街心公園、河岸等地的人,現在統統都消失了。那些人我全都認得,儘管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陌生人。我差不多把他們每個人的面孔都認認真真觀察了一遍,所以他們對我而言簡直是再熟悉不過了。看到他們歡笑,我也會歡笑;看到他們憂傷,我也會憂傷。每天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我都會在封坦卡河岸邊遇見一名老者,我們差不多就要結為朋友了。他總是表情肅穆,像在考慮什麼問題。他右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手杖,手杖被上面的節分為了好幾段,頂端還裝飾著金子。他經常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將左臂揮來揮去。對於我的存在,他也有所察覺,並與我心靈相通。我相信,要是偶爾有一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封坦卡河岸邊,他一定會覺得很失落。有時候,特別是當我們都很高興的時候,我們甚至還會相互頷首,打個招呼。我們曾經接連兩天沒有碰面,等到第三天,我們終於又看到了彼此。我與他都打算摘下帽子,向對方致意。然而,就在兩個人的手都已經舉起來的時候,我們突然意識到什麼,隨即放下手,從對方身邊走過去,彼此都心領神會。這件事就發生在不久之前。
我握住她的手,大叫道:「我對你發誓!」
她默默地讓我挽住了她的手臂。由於受到驚嚇,情緒激動,她的手臂直到現在還在發抖。這一刻,我真是太感激那位沒有禮貌的先生了!我迅速瞧了瞧那位姑娘,我的猜測果然沒錯,她的頭髮的確是黑色的,看上去十分討人喜歡。一滴淚珠兒在她那黑色的睫毛上閃閃發光,我分不清這究竟是因為她剛才受到了驚嚇,還是因為她回想起了以前的傷心事。不過,一抹微笑已經浮上了她的嘴唇。她也悄悄瞧了瞧我,隨後又垂下眼皮,淡淡的紅霞已經籠罩了她的面龐。
我對陌生的姑娘說:「為了阻止他再來胡攪蠻纏,請把你的手臂給我,讓我挽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