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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第二夜

白夜

第二夜

娜絲晶卡忽然仰起頭來,對我說:「這怎麼能行?」
「請你詳細說明一下,你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哦,我不妨先來猜測一下:你可能有一位祖母。我也有祖母,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現在我差不多連說話的能力都已喪失,原因就是她一直把我關在家裡,不許我到任何地方去。我在兩年之前做了一些小壞事,結果她叫我過去,拿別針將我的裙子跟她的裙子固定在了一起,因為她很清楚,我已經不再受她的約束了。我們兩個從那時開始便終日坐在一起。她雙目失明,但這並不妨礙她織襪子。我在她身旁坐著,要麼縫縫補補,要麼給她讀書聽。我被別針困在她身旁——這種做法簡直太匪夷所思了——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兩年時光。……」
現在我寫這封信給你,證明我是這樣缺乏耐心,還請見諒。在過去的一年中,我一直滿懷對未來的憧憬,我覺得非常幸福。但是到了此刻,我連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因為這種時間上的拖延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你會為此責備我嗎?眼下你已經回來了,你的心意說不定也已經有所改變。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對你既無怨言,也無責備。我之所以寫這封信,就是為了向你表明這一點。即便你沒能約束好自己的心,我也不會因此責備你。因為那就是我的命運!
「上帝啊,這真是太可憐了!不過,就是這樣一個祖母,我也沒有呢。」
為了回答我的問題,娜絲晶卡簡直像是耗盡了全部的氣力:「但是他直到現在也沒有現身!他甚至沒有給過我任何消息……」
我把自己的手交到她手裡:「給你!」
「接下來差不多有一個月,我們都在讀華特?斯哥特,差不多二分之一的小說就這樣讀完了。後來,他又來送了好多普希金的書,這些書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甚至不再做夢,在夢中跟中國的王子結婚。
「我說:『這怎麼能行?要欺騙我的祖母,這種事我可不幹。再見了,先生!』
「說到這裏,整件事已接近尾聲。去年五月份,那名租客又來到我們的房間,那一天距離現在剛好一整年。他對祖母說,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內,他將會居住在莫斯科,因為他已經把自己在這裏的事情全部處理妥當了。聽他說到這裏,我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當時我的面色慘白,就像昏死過去了。可是,祖母根本看不到這一幕。他交代完這件事,又向我們鞠了一躬,隨後便離開了。
「寫什麼呀?」
「他說:『請聽我說,娜絲晶卡,我是個一事無成的人。我沒有錢,也沒有正式的工作,我的生活十分潦倒。要是我們真的結了婚,我們的生活將無以為繼。』
「我不想跟你說,我在看完《塞維爾的理髮師》之後有什麼感受。那天晚上,我醒悟到,那名租客今早只是為了試探我,才會邀請我跟他一塊兒出去,因為整個晚上他一直在看我,眼神中充滿了熱情,而當他跟我講話時,語氣明顯是想討好我。哎呀,我簡直開心極了!當我躺在床上時,我又驕傲又興奮,就像發了燒一樣,心跳得厲害。整整一夜,我都在睡夢中念叨《塞維爾的理髮師》的台詞。
「什麼樣的結論?結論就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個怎樣的人,所以今天我們要從頭再來。昨天我表現得就跟一個孩子,一個小女孩差不多。我的心地太善良,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每當我們對自己的行為進行分析時,我們就會走向自誇的歪路,並在這種自誇中迎來最後的結局。這樣說的意思就是,我老是在表揚自己。我下定決心,要認認真真地將你審視一番,以便能讓昨天的錯誤得到糾正。你理應將你的一切全都向我坦白,因為這是我取證的唯一途徑。啊,你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請快些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吧。」
「祖母說:『去,為什麼不去呢?娜絲晶卡可是連戲院的大門都沒邁進過呢。』
姑娘微笑著將我的話打斷:「你能生存到現在,又怎麼會沒有故事呢?」
「好吧,娜絲晶卡,我將為你講述一個故事,內容很好笑。」
「我明白,娜絲晶卡,我明白!」我情不自禁地大叫道,「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時光,都被我自己浪費了!我已經了解了這一點,現在我對此的了解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深刻。你是上帝親自送到我身邊的天使,為了能讓我明白這一點,於是你來到了我的身邊。然而,對於這一點的認知卻讓我愈發覺得痛苦。現在縈繞在我腦子裡的只有未來,儘管我正坐在你身旁,跟你交談。未來的我依然要繼續這種孤家寡人的生活,我對世人毫無貢獻,終日散發著腐朽的氣息。這樣的未來對我而言真是太恐怖了,不過,我已經不必再對未來有任何奢望了,因為這一刻我正在你身旁,我覺得快活極了!親愛的娜絲晶卡,從一開始接觸,你就沒讓我受過任何挫折,眼下你還讓我擁有了兩個這樣的夜晚,讓我感覺自己真的活過,為此我祝願你能收穫巨大的幸福!」
「娜絲晶卡!這就是你的全名嗎?」
「我有一個祖母,她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的父母雙雙去世以後,我就去跟她一起生活,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祖母總喜歡嘮叨自己過去的生活有多好,所以我相信她過去的生活與現在相比,肯定更富足。她自己擔任我的法語老師,另外,她還請了一個真正的老師來教育我。眼下我已經十七歲了,而課程結束的那一年我才十五歲。我從那時開始變得很調皮,不過,我不會跟你說我都做過些什麼。簡而言之,我並沒有犯什麼大錯。有一天早上,祖母叫我過去,把我跟她的裙子用一枚別針連起來。她說,這樣做的原因就是,她已經管不了我了,因為她的雙眼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她還說,我要是不改正錯誤,就要一生一世困在她身邊。一開始,不管我是讀書、學習,還是做家務,都要在祖母身旁進行,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從她身邊逃離。我們有個女傭名叫菲奧克拉,她的耳朵聽不見東西。有一回,她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答應代替我坐在祖母身邊。當時祖母正在圈椅中坐著,昏昏欲睡,我乘機去跟一個相識的女孩見面,她家距離我家並不遠。我就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判斷祖母會不會上當。結果並不如意。祖母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我溫順地在她身邊坐著呢,她還跟『我』說起了話,她哪裡想得到,我早已經溜走了。菲奧克拉見到她在說話,偏偏又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菲奧克拉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應對的方法,索性將別針打開逃跑了……」
結局竟然是這樣的,這真叫我始料未及。
「那你我易地而處,你會如何寫?」
「我身上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故事!我只是跟其他人一樣生存了下來。我孤獨地生活著,在我的生活圈子裡,只有我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你能了解這種孤獨的感受嗎?」
「怪胎,怪胎!怪胎是什麼?」姑娘又是叫又是笑,似乎在過去的一年時間里,她一直沒有找到可以暢快大笑的機會,這會兒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與你相處真是一件趣事!我們坐下來吧!你看,這裏正好有一把長椅。現在就把你的故事說出來,這附近不會有人經過的,我們說的話也不會被任何人聽到!無論你如何辯解,我都不會相信在你身上沒有發生過故事。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只不過你不想說出來而已。現在我要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為什麼說自己是怪胎呢?」
「娜絲晶卡,我假設你對彼得堡城內存在一些十分怪異的地方一無所知,那麼現在我可以跟你說,這些地點確實是存在的。太陽照耀著彼得堡城內的所有人,唯獨忽略了這些地方,好像連瞧一瞧它們都老大不情願。由另外一個太陽負責關照這些地方,它之所以會存在,好像就是因為要給這些地方帶來光照。它照耀著它們,那種光芒是如此的不同尋常。親愛的娜絲晶卡,我們身邊的人都生活得很緊張,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都擁有一種極其嚴肅的生活態度,然而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們,卻跟我們的狀態截然不同,他們好像生活在另一個國度,那裡距離我們十分遙遠,我們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那裡。那種生活的根源在於理想激發的熱情,表現出來的狀態既荒謬又平庸,既陰暗又守舊,沒錯,娜絲晶卡,就是這樣一種混雜的東西,它是如此的俗不可耐,簡直叫人無法相信。」
「啊!第一次出現在你面前時就是娜絲晶卡!」
話說至此,她忽然沉默了。過了一陣子,她低下了頭。忽然之間,她以手掩臉,大哭起來。見她如此,我簡直就要心碎了。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一直在交流。最後,我再也無法忍耐了,我告訴他,我無法再跟祖母生活下去,我要從祖母的控制下逃脫出去,我不想再被她用一枚別針囚禁在這裏。我說,我已經離不開他了,如果他點頭,我可以馬上跟他到莫斯科去。那一刻,我的心簡直亂成了一鍋粥,羞慚、愛情與驕傲一起沸騰起來。我倒在他的床上,那模樣就彷彿癲癇發作。我恐慌極了,只怕他根本就不會答應我的請求!
「他說:『你溜出去,不要讓她知道……』
「真的嗎?第一,我要對你提出一個請求,請你不要這樣用力握我的手;第二,我要告訴你,今天我用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進行思考,而思考的對象就是你。」
「娜絲晶卡呀!在某些情況下,我們甚至會為別人陪伴在我們身邊而對其生出感激之情。我是如此的幸運,遇到了你,我將一生一世銘記你,因此我對你也心存感激!」
「一定要寫『親愛的先生』嗎?」
「你先聽我說,不要打斷我。被你打斷以後,我的表達可能就會變得不連貫了,所以我們九-九-藏-書得事先約定,在我講話的過程中,你不要插嘴。就這樣,你先保持緘默,聽我往下說。
「一周過後,我們再度相遇,地點依舊是在樓梯上。這一回是我自己要找什麼東西,跟祖母無關。當時就快要三點了,這名租客總愛在這個時候回來。他跟我說:『你好!』我也跟他說:『你好!』
「這就是他跟我說的全部。翌日,他便離開了。他請求與我立下一個約定,將這件事對祖母完全保密。說到這裏,我的故事已經快說完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整年。三天前,他就已經回到了這裏,但是,但是……」
「『學到什麼不好的東西,祖母?那些書的內容究竟是怎樣的?』
「我會寫:『親愛的先生……』」
「『看戲?祖母會怎麼說?』
「你是不是想對我進行深入的了解?」
我假裝不動聲色地問她:「你這樣說,意思就是在此之前還有一箇舊租客?」
沒必要懇請他的諒解!所有事情都已經通過真相表露出來了,不必再拐彎抹角,就這樣往下寫好了:
「你總算想到這件事了!是不是太遲了點?」
娜絲晶卡的眼睛里淚光閃爍,她大聲說道:「哦,不要,不要,不要這樣。這兩晚多麼美妙啊!我們怎麼可以就此訣別!」
娜絲晶卡大笑起來,暫時停止了她的講述。見到她笑,我也笑起來。但是,她馬上又不笑了。
娜絲晶卡說:「他已經來了!我知道他已經來了。他臨行前的那天晚上,我們已經約好了。除了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對話,我們還訂立了一個約定。隨後,我們便來到這邊的河岸上漫步。那時已經十點了。我不再哭泣了,就與他在這條長椅上坐著,聽他跟我說話,我的心甜如蜜。……他跟我說,他回來以後,會在第一時間到我們家裡去。他會向我求婚,一旦我答應下來,我們就去向祖母講明這一切。我知道他已經回來了,但他就是不現身。」
她馬上說:「不,不,我沒法寫!」說著,她又垂低了頭,連瞧都不再瞧我一眼。
我急不可耐地叫道:「出了什麼事?」我太想知道結局是什麼了。
「你的孤獨具體是指什麼?難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遇到過嗎?」
她忐忑地說:「不會的,不會是這樣的,這根本就不會發生。我很擔心我的一生就要在祖母身邊度過了。你聽我說,這種生活會讓你覺得了無生趣?你明白嗎?」
我焦躁的情緒在這些文字中展露無遺,但當你看到它們時,你既不會嘲笑我,也不會為此發火,因為你是一個德行高尚的人。這封信的作者是一名身世凄苦的姑娘,她從不知道該如何約束自己的心,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什麼親人,她無法從別人那裡得到教誨與提醒,請你務必要謹記這一點。請你不要責怪我,我的靈魂可能已被懷疑侵襲,儘管這侵襲可能只發生在剎那之間。你不會如此狠心,讓這樣一個姑娘遭受她不應遭受的一切,即便只是精神上的指責。因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對你的愛都是如此刻骨銘心。
「沒錯,我很感激你,即便原因就像你所說的那樣。」
「娜絲晶卡啊!我能跟我自己重歸於好,並且好得這樣徹底,都是你的功勞,你明白嗎?以前我有時會輕視我自己,但是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此前我那樣生活就是在犯罪,但是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我可能不會再為此陷入自責了?我跟你說的一些話,你是否會認為誇大其詞?娜絲晶卡,請你不要有這種想法,就當給上帝一個面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有時會覺得非常苦悶,苦悶極了……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已經喪失了一種能力,只有在這種能力的支撐下,我才能分辨清楚現實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並與之進行接觸。因此,在那樣的時刻,我會覺得真實的生活將永遠都不會降臨到我頭上。而我自己就是造就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理應被我自己斥責。讓我覺得恐慌的是,當夜間的夢境結束時,我有時候竟會恢復清醒!你見到你身邊的人吵吵嚷嚷地過他們的日子,你每天都在跟他們的現實生活方式相接觸。你都看到了,在他們的生活中,每個小時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生活永遠都是嶄新,因為它時時刻刻都在更新。他們的生活不會被什麼堵塞,也不會消失於無形,就像夢一樣。但夢想卻是一個被控制的奴隸,其控制者就是黑暗和思想,就是彼得堡居民心頭的一片雲。這片雲的出現叫人猝不及防,就是它,首次將太陽都遮擋住了。要知道,彼得堡居民是多麼珍視他們心中的太陽,因此這片雲的到來讓哀愁籠罩了他們的心頭。那些夢想如此怯懦,如此乏味,簡直可以稱得上惡俗,這真令人沮喪——當夢想被哀愁籠罩,什麼人還能忍得下去!你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儘管夢想無窮無盡,但此刻它終究是疲倦了,耗光了,因為它總是處於緊張的狀態中,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這樣。你要明白,人都會日漸成熟,先前的夢想也會隨之消亡。這些夢想支離破碎,最終變成一堆塵土和碎片。夢想家需要建立一種新生活,當然了,前提是另外一種生活根本就不存在,這時他需要用到的原材料就是這些碎片。然而,這一刻,他內心深處想要得到的東西卻不是這些!夢想家開始在自己先前做過的夢中翻找起來,可是他什麼都沒有找到。他就像在灰燼里尋覓火星,就算只找到一丁點火星,他也可以將它扇旺,變成一團火。他那顆心已經變得冰冷,他希望能藉助那團再度燃燒的火取暖。他心中曾經承載過一些東西,說到底就是美好的夢想,它是如此的甜美,打動人心,如此的震撼,叫人熱情澎湃。如今這場夢已經死了,他希望它能在火的溫暖下重生。娜絲晶卡,我的情況已經發展到了何種程度,你是否了解?現在我甚至會不由自主地為我的感受慶祝生辰,這樣的慶祝活動自然也發生在我那愚不可及又虛無縹緲的夢中,所以這些感受實際上也都是虛幻的,儘管它們對我而言是如此甜美。我那些夢想雖然愚不可及,但卻已經成為了過去,永不再來——不是你想做什麼夢就可以做什麼夢。這就是我要舉行慶祝活動的原因。現在我喜歡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到某些特定的地方去,在那些地方,我曾經收穫過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快樂,我願意前去尋找我過去的記憶。儘管以前發生的事永遠都不能重演,但我還是喜歡讓它們與我的現在達到契合。我經常在彼得堡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心中充滿了愁苦與悲傷,那模樣就像一道影子。這些你能了解嗎?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就拿這個地方來說吧,我曾經在這裏的人行道上寂寞地踟躕,心中悲苦不堪,就跟此刻的我一樣,這種情況就發生在一年前的同一個時刻。與現在相比,過去的生活好像沒這麼緊張,也沒這麼嘈雜,那時候這些暗無天日的念頭也不會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腦海中縈繞,我不會像現在這樣日日夜夜寢食難安,因為當時的我不會終日自怨自艾,讓自己深陷苦悶之中。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雖然現在並沒有比過去糟糕很多,但我只要一想到過去,就連夢想都會變得悲苦。你捫心自問,過去的夢想都去向了何方?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飛快地過去了!你這樣搖頭感嘆道。然後,你再次捫心自問:我這幾年都做了些什麼?我最美好的時光是如何虛度的?我是否擁有過真正的生活?如今這個世界真是陰冷,你這樣自言自語道。陰森的寂寞將在幾年之後到來,跟著你將步入晚年,要依靠手杖的支撐才能勉強行走,接下來悲苦與失望也將來到你的身邊。漸漸地,你不再做夢了,你的夢已經枯萎,就像是枯黃的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你的夢幻世界變得越來越荒蕪。……娜絲晶卡啊!那種境況多麼凄涼,你孤孤單單的一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為何事感到遺憾。……你失去的所有東西都是那樣微不足道,它們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夢,愚不可及又虛無縹緲,因此你的確找不到一件事可以讓你感到遺憾!」
我膽怯地開了口,並讓我的語氣聽上去盡量婉轉一些,我說:「娜絲晶卡!娜絲晶卡!不要哭了,就當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說不定他還沒到這裏呢,你為什麼這樣肯定呢?……」
「太好啦!現在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可以明白,畢竟你都跟中國的王子結婚了。請你聽我說……啊,還沒請教你的芳名呢,真是不好意思。」
「我原本以為,他對我的熱情會與日俱增。然而,這種想法竟是錯誤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極少看見他。基本上,他每個月只現身一次,目的就是邀請我跟祖母去看戲。我們總共去看了三次戲。祖母這樣約束我,讓他對我心生憐憫,這就是他邀請我們去看戲的全部原因。這使得我在看戲的過程中並無愉快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讀書和家務的興趣都已消失了,整天不知該如何是好。我有時笑,有時哭,有意激怒祖母。我一天天消瘦下去,距離生病已經不遠了。租客不再到我們的房間里來,因為演戲的旺季已經結束了。我們每次相遇都是在樓梯上,他默默地彎下腰,向我致意。看上去,他並不打算對我說什麼。當他走到走廊上時,我依然駐足在樓梯的中間位置,這一切就發生在一瞬間。每回遇上他,我身上的血液都會一股腦兒匯聚到頭部,因此,每當這時,我的臉色就會漲得通紅,跟櫻桃的顏色差不多。
「晚上他來到了我們的房間,當時我們剛剛吃完晚飯。他坐下來,跟祖母聊了很久。他問祖母是否到過什麼地方,是否有舊相識。忽然之間,他說:『戲院正在上演《塞維爾的理髮師九_九_藏_書》,因為此前我的朋友想去看,所以我就在那裡預定了一個包廂,時間就定在今天。不過,這些戲票現在已經用不上了,因為我的朋友又不想去看了。』
「不是的,我跟某些人相遇過,但最後還是只剩下了我自己。」
「上帝啊,你要怎樣才能不這麼痛苦,對此我能做些什麼?」我著急得要命,簡直手足無措,於是我一面大聲說出這句話,一面從長椅上縱身躍起,「請向我明示,娜絲晶卡,我去找到他,跟他說幾句話,這樣行嗎?」
娜絲晶卡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小巧的嘴巴也張開來,顯然對我的話感到很吃驚。我說到這裏,她忽然打斷了我:「請聽我說,請聽我說,這些事情因何會發生,你因何會將這種滑稽的問題拋給我,我完全搞不清楚。但是,這些應該都是你的親身經歷,二者完全吻合,對於這一點,我還是很清楚的。」
娜絲晶卡的雙眼閃閃發光,顯得開心極了,只聽她大叫道:「太好啦!我們兩個的想法完全吻合!天哪!一定是上帝派你過來幫我的,眼下我所有的擔憂都在你的幫助下得到了解決!真是太感謝你了!」
「上帝啊,我真是太開心了!我們馬上開始換衣服,做準備,然後出發。祖母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取悅我,她其實是個心地很善良的老太太。另外,她自己也想欣賞一下音樂,雖然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再說了,我們這一輩子都不會自己花錢買戲票的。
我極其鄭重地回應道:「這是毋庸置疑的。」
「你真是太可憐了,請不要繼續往下說了!」娜絲晶卡一面說,一面將一滴滑落的眼淚擦拭掉,「這些眼下都已經不存在了!眼下有我陪伴在你身邊,從今往後,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無論期間有什麼事降臨到了我頭上。請你聽我說,我的祖母曾請來一位老師教育我,不過我並沒有學到什麼,我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但是,我對你所講述的這些經歷都有過切身的體會,這些就發生在祖母將我與她的衣服固定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因此我可以實事求是地說,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已經很清楚了。不過,因為我的受教育水平不高,所以如果要我講這些,我肯定沒有你講得這麼好。」我的表達能力這麼強,將自己內心的凄苦表達得如此到位,打動人心,而我的用詞又是如此文雅,這些都讓她對我產生了一定的敬意,所以她才會補充了這樣一些話,說這話的時候,她顯得很害羞,「我很開心,你能把自己的心事告訴我。眼下關於你的一切,我都已經了解清楚了。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我想對你坦白,將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你聽。你是這樣的聰明,我希望你能在聽完以後給我提點建議。你願意答應我這個請求嗎?」
「『過去我跟一個名叫瑪申卡的女孩交往過,但是她已經去了普斯科夫,所以眼下我已跟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交往。』我這樣對他說。
「百分百的實話。」
「不知何故,聽到他的問題以後,我的臉又變紅了。可能正是因為我沒有想到他會針對這件事向我提出疑問,所以我感到很羞慚,並且再度有了受辱的感覺。我真想馬上走掉,不再理會他,但是我做不到,因為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撐我這樣做。
「娜絲晶卡——我真喜歡這樣叫你,請你聽我說,有些古怪的人,也就是夢想家,就存在於這些地方。如果我們一定要對夢想家的概念做出詳細的解釋,那麼可以說,夢想家是一種無法定性的生物,而非人類。大多數夢想家都在角落中生活,那地方從來不會出現任何人。他對陽光沒有半分興趣,他生活在那裡,就好像在隱居避世。他就如同蝸牛,在進入自己的住所以後,就跟住所合成了一個整體。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甚至跟烏龜差不多,烏龜這種動物很有意思,一方面它是烏龜本身,另外一方面它又是烏龜的住所。他那四面牆起初被塗上了綠色的顏料,但在經歷了煙熏火燎之後已經變黑了,光是那模樣就惹人厭惡,再加上一股煙味兒從其中散發出來,讓人一聞就覺得難受。可是,這四面牆卻很討他的歡心,你會問了,他喜歡它們的原因是什麼呢?這位先生很是滑稽,儘管他總有一天會跟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熟人全都絕交,但是偶爾他還是避免不了要招呼一下自己的熟人。當客人來到他的住所,跟他會面時,他就好像剛在他的四面牆下幹了什麼違法的事,他的面孔變了顏色,神情尷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幫助自己解除困境;他就像是製造了假鈔,又像是給雜誌社寫了一封匿名信,隨信寄去了自己所寫的詩,卻稱該詩的作者是自己的朋友,由於朋友已經去世了,所以自己理應幫他把遺作發表出來。但是,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現呢?這兩個人在交談的過程中,為什麼總是提不起精神來?娜絲晶卡,這其中的原因你知道嗎?當這位客人身處其他場所時,口才就會特別好,尤其喜歡談一些吸引人的話題,例如女人。可是,為什麼當他來到這裏時,他的好口才就消失了,甚至看上去簡直手足無措?為什麼在他們兩人的談話之中,竟然聽不到任何歡聲笑語?這位客人應該才跟這裏的主人認識了沒多久,另外,這應該是這位客人第一次造訪,下一次他是絕對不會再來了,所以類似的事件也絕不會在他身上發生第二回。他明明是個很懂得變通的人,為什麼來到這裏,見到主人神色慌張,他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一開始,為了讓雙方的交談可以變得活潑一些,從而順利進行下去,主人也付出了很多努力。那名可憐的客人因為判斷失誤,所以才會來他家拜訪他,眼下這位客人卻陷入了窘境。為了討好他,同時表明自己對上層社會的了解,主人不惜自降身份,跟他聊起了女人這個話題。儘管主人做出了這樣的努力,但到最後卻連一點成效都沒有收到。主人看上去十分失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最後,客人忽然將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中,並將另一隻被好客的主人緊緊握住的手抽出來,然後急急忙忙地向主人告辭,原因就是,客人一下子想到了一件緊急的事情,當然了,這件事只是他憑空捏造出來的。面對這樣的情況,主人為什麼極力想要補償客人,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悔意有多麼深重?結果這位客人卻笑著離開了,並暗自立誓,以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來拜訪這個怪胎了——其實這所謂的怪胎是個極好的年輕人。客人這樣做的原因又是什麼呢?就在這時,賓主二人又忍不住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給自己找點樂子。儘管這樣的對比有點不恰當,但是他們還是將對方在剛才談話中的面部表情跟一隻小貓做了一下比較,這隻小貓跟他們一樣走了霉運。一些孩子狠狠地欺負了它,叫它大受驚嚇。它被那幫壞孩子捉住了,被折磨得渾身都髒兮兮的,簡直狼狽極了。最後,它躲到了椅子下面,周圍一片漆黑,那些孩子總算找不到它了。它脊背上的毛接連豎立了整整一個小時,與此同時,它無法自控地大口喘著粗氣。它用自己的一對前爪洗去了滿臉的委屈,不過,之後它便開始敵視周圍的一切,這其中既包括自然環境,也包括它自己的生活,甚至包括主人的剩飯剩菜——女管家出於對它的憐憫,便將這些飯菜留給了它。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沒再糾纏,只說:『好吧,再見了。』
「祖母大叫道:『《塞維爾的理髮師》!莫非就是那個理髮師,以前曾經演過的?』
說到這裏,我的話頭就被娜絲晶卡截住了,只聽她笑道:「不是這樣的!明智的建議的確是我想要的,但對我來說,這還不夠,我希望你就像我一生一世的愛人那樣,為我提出誠摯而又親切的建議!」
「他坐在那裡,接連幾分鐘都沒有說話。隨後,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將我的手抓在他的手中。
她的話就停在了這裏。她轉過臉去,不再面對我,但我已經看到她的面色就像玫瑰那樣紅。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手裡多了一封信。原來,她一早就寫好了這封信,並將其密封起來,隨時準備交託出去。某種回憶隨即在我心中蕩漾起來,它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甜美,如此的打動人心。
「『華特?斯哥特寫的小說!其中是不是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他是不是把一些寫了情話的紙條夾到書裏面了?你去翻翻看。』
「是的!一定要這樣寫,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在我看來……」
她握住我的雙手,笑道:「無論如何,你都支撐到了現在!」
「你已經知道了,我有一個年邁的祖母,這就相當於你已經了解了我的故事的二分之一……」
「啊,有件事忘了跟你說,祖母和我住在屬於她的一所房子里。那是一座木房子,它的年紀幾乎跟祖母差不多大。房子的面積不大,總共只有三個窗戶。頂上有座閣樓,裏面住著一名新租客。……」
親愛的先生!
「不夠多?恰恰相反,你告訴我的實在太多了,娜絲晶卡,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希望你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就是娜絲晶卡!」
「但是信在哪裡!你要先寫完這封信,我才能去做這件事啊!恐怕要拖到後天才能把這件事辦完了。」
「他說:『是的,正是那個理髮師。』說著,他還瞧了瞧我。我一下子領悟到他的意思,我的臉色隨即變得緋紅,我的心一陣狂跳,熱切期盼著某件事的發生!
「上帝啊!我壓根兒就沒朝這方面想過,因為快樂已經沖昏了我的頭腦……」
她無法自控,再度哭起來。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真那樣做,就像是在對他死纏爛打……」
我大笑起來,似乎被她那孩子氣的笑聲給傳染了。我說:「怪胎?怪胎就是read.99csw.com不同尋常,引人發笑的傢伙,就是這樣的。我問你,夢想家是什麼樣子的,你了解嗎?」

娜絲晶卡的故事

「從那以後,每當有什麼聲音從走廊里傳到我的耳中,我便悄悄將別針打開,因為我覺得可能是那名租客過來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先做好準備。在那樣的時刻,我就彷彿已經昏死過去。然而,那並不是他。在接下來的兩個禮拜,他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名租客讓菲奧克拉幫他轉告祖母,他那裡有不少好看的法語書,為了給生活增加一些樂趣,祖母是否願意聽我朗讀這些書?祖母答應下來,並對他表達了自己的謝意。不過,祖母絕不允許我朗讀一些有傷風化的書,為此她不斷地詢問其中是否有這一類書。祖母說,娜絲晶卡,你要是讀了那樣的書,就會學到一些不好的東西。
「不要!不要這樣!從現在開始,我一個字都不說了,請你往下說吧!」
她跟我一起唱起來:「羅茜娜!」我開心極了,簡直忍不住要給她一個擁抱。她笑起來,臉色紅透了,一顆珍珠似的淚珠兒在她那黑色的睫毛上輕顫著。
「寫信啊。」
「祖母說:『哼,那些書的內容全都是年輕人勾引姑娘家,那些姑娘都是些循規蹈矩的好姑娘。那幫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跟她們結婚,並以此為借口帶她們私奔。此後,這些可憐的姑娘又慘遭他們的遺棄。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們飽受命運之神的捉弄,最後的下場可悲至極。那些書十分吸引人,會叫你為了讀完它們徹夜不眠。那些書我以前也讀過不少。娜絲晶卡,你可要小心,不要接觸那樣的書。哦,他送過來的都是些什麼書?』
「親愛的娜絲晶卡呀!」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插話道,「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既然他已經對你許下了承諾,那麼你就有權這樣做。而且,他是個君子,情感十分細膩,這是我根據你的描述推測出來的。」我越說越神采飛揚,因為我覺得,無論是我的觀點,還是證明這觀點的依據都是合情合理的,「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對你的承諾束縛了他自己:他承諾,自己日後的結婚對象一定會是你,與此同時,他又給了你充分的自由,就算是此刻,你也完全可以拒絕他。……即便現在你要求他解除當初的承諾,佔據優勢地位的一方依然是你,我說了這麼多,意思就是,你完全有權利邁出第一步……」
「這就是我的全名嗎?你怎麼這麼貪心呢?難道你認為我告訴你的還不夠多嗎?」
「你要我對你說實話?」
「我的名字叫娜絲晶卡。」
「要更務實,具體指哪一方呢?我這一方很願意這麼做。但是,老實說,眼前發生的一切,比我這輩子的任何經歷都更加務實。」
娜絲晶卡說:「請將你的手交給我!」
「為什麼沒法寫?為什麼?」我堅持自己的意見,「當然了,娜絲晶卡,信有很多種類,看你要寫的是哪一類!你應該明白的。……啊,我又想到了,娜絲晶卡!請你務必要相信我!我向你提出的建議並非信口開河。你完全可以做到。第一個步驟你已經完成了——現在你為什麼又……」
請你體諒我……
我說:「是一生,娜絲晶卡,我的一生眼看就要沿著這條軌道走到終點了!」
「你既然沒有這樣的祖母,那為什麼還要坐在家裡呢?」
「我該如何是好?我滿心愁苦,思來想去,總也想不出解決的辦法。等到後來,我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決定等當晚祖母進入夢鄉時,就去向他問個清楚明白,因為他翌日就要離開這裏了。這就是那件事發生的背景。我將幾件連衣裙和用來換洗的襯衣裝進一個包裹中,我就拿著這個包裹朝租客所住的閣樓走去。當時,我就像只剩了半條命一樣。我覺得自己花費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走完了那道樓梯。在我將他的房門打開以後,他吃驚地叫了一聲,並將視線定格在了我身上。我在他眼中就像一個鬼。當時我的雙腿眼看就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他意識到這一點,急忙給我倒水喝。我的心跳得厲害,以至於頭痛不堪。我就這樣暈了過去。當我醒來時,我馬上將那個包裹放到他的床上,隨後,我坐在他身旁,以手掩面,痛哭起來,我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他站在我眼前,面色慘白慘白的。他望著我的眼神是那樣憂傷,我的心簡直都要碎掉了。看樣子,他已在一瞬間領悟了我的心意。
「我的故事現在就要開始了!」
「他又說:『你難道不覺得很悶嗎,天天都跟祖母坐在一起?』
「我和祖母曾經向那名新租客承諾過,會幫他把閣樓的牆壁重新裱糊一遍。有一天早上,他就為了這件事來找我們。大家討論了一陣子,祖母遂對我說:『娜絲晶卡,去把我的算盤拿過來,就在我的卧室里。』不知何故,我竟然會臉紅,我甚至忘記了當我坐在那裡時,我的裙子還跟祖母的裙子連在一起。在聽到祖母的吩咐以後,我馬上一躍而起,祖母所坐的圈椅都跟著我移動了一下。為了不讓那個租客留意到我,我本該一聲不吭,先把別針打開才是。但是,在那一刻,租客已經了解了我作出這種反應的原因。他的心領神會落入我的眼中,讓我的面色緋紅,連步子都挪不開。我害羞極了,真想把眼睛閉起來,將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面!忽然之間,我哭起來。祖母斥責我說:『你怎麼還站在這裏?』我哭得更加厲害……我之所以會這樣羞慚,就是因為我當著那名租客的面做出了這樣的糗事。那名租客意識到這一點以後,隨即躬身行了個禮,離開了此處。
「好的,請寫下去!」
娜絲晶卡答道:「沒錯,你說的沒錯。你說得非常好,但是我想給你提個建議,你可以說得稍微差一點嗎?我的意思是,你現在就像在照著書念給我聽。」
「沒錯,就是這樣!」
「祖母說:『原來是這樣,以前我還演過這部戲里的羅茜娜,不過是在私人家庭中上演的。因此,對於這部戲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吃驚地大叫道:「故事!我是個有故事的人,這是你從誰那裡聽說的?我什麼故事都沒有……」
「他說:『請聽我說,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我跟你說這些,還請見諒。我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好心,請你相信我。你的祖母對你的善意,不會比我更多。你與所有女孩都沒有交往,這是真的嗎?』
我笑著打斷她說:「另外二分之一要是也如此簡單……」
「那你的思考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
「夢想家!我也是個夢想家啊,我怎麼可能不了解呢?我坐在祖母身旁時,有時就會胡思亂想。我做夢的時候都非常專註——啊,我竟然跟中國的一個王子結婚了……即便只是做夢,有時也會叫人覺得很愉快!事實上,也沒有那麼愉快了,但誰知道呢!如果心裡頭藏了什麼事,以至於不做夢的時候老是在想這些事,那麼做夢就顯得更不愉快了。」說到這裏,姑娘變得嚴肅起來。
我神情肅穆,坐到她身邊,那模樣簡直像個獃子。然後,我開始對她說話,語氣就好像在朗讀一本書。
「他問:『我想請問一下,你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去看戲?』
「他含著眼淚對我說:『親愛的娜絲晶卡,我的好姑娘,請聽我說,我對你發誓:當我有條件結婚的時候,我一定會請求你賜予我幸福。眼下能讓我幸福的人,就只有你一個,請你不要對此提出質疑。請聽我說,我現在要到莫斯科去,接下來的整整一年時間,我都將在那裡度過。我希望能利用這段時間,為我的事業奠基。我發誓,當我重返此地時,我會讓我們得到幸福,當然了,前提是那時候你對我的愛意依然沒有消失。但是,現在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我沒有這樣做的權利,這是完全不可行的。在此我要強調一點,要是這件事在一年以後的進展並未如我所料,那麼就一定會拖延很長一段時間。不過,我沒有權力,也沒有勇氣讓你受我的誓言束縛,因此,我所假設的這一切都是在你始終愛我的前提下發生的。』
「租客問道:『那你今天是否還想去看這部戲?我的戲票是否白買了,就全看你的決定了。』
「『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娜絲晶卡!」我簡直要笑出來了,不過我的口氣卻偽裝得相當嚴肅,「親愛的,我明白自己說得非常好,但是你讓我換一種說話方式,不好意思,我做不到。所羅門王的靈魂被囚禁在一個罈子中,外面封了七道封條。直到一千年後,這七道封條被解除了,他的靈魂才從罈子里出來。親愛的,現在的我就跟被囚的所羅門王的靈魂一樣。娜絲晶卡,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了,我們分離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終於又重逢了。娜絲晶卡,從很久以前,我就開始尋覓某個人,而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們此番重逢就是最好的證明。不可抗拒的命運驅使著我們重逢了。現在我的腦海中已經打開了數千個閥門,再不說話我就要憋死了,我要讓自己想講的話如大河般流淌出來。娜絲晶卡,請你做一個溫順的傾聽者,千萬不要中途打斷我,如若不然,我便就此打住。」
她一面頷首,一面使勁握住我的雙手。隨後,她便飛奔回一條小巷,她家就在那裡頭。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
「『祖母,都是些小說,華特?斯哥特寫的。』
她飛快地說道:「好了,好了!是時候跟你說再見了!我已經把信交到了你手中,你只要把它送到這個地址就行了。好,就這樣吧!明天見!明天見!」
娜絲晶卡看上去有些驚慌失措,她說:「信……信……但是……」
「我說:『沒有,祖母,這裏面沒夾任何紙條。』
「請聽我說,不要笑話我的祖母。我是因為覺得這件事https://read.99csw.com實在很滑稽,所以才會忍不住笑。……老實說,對此我也無計可施,因為祖母的個性就是如此。不過,我對她總歸還是有感情的。我的詭計被她當場拆穿:我馬上又被拘禁到原地,我坐在那裡,甚至連動一動都不行。
「你想象不到,我究竟是怎樣度過了這一天。兩個小時以前,我就已經抵達了這裏!」
「準確說來,是這樣的。」
「『有時候,那些壞傢伙會把紙條藏在硬皮封面下面,你看看那裡有沒有!……』
我唱道:「羅——茜——娜——」
我旋即意識到什麼,忙說:「當然不行,當然不行,哦,我想到了,不如你寫一封信吧。」
「你感謝我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派我過來的是上帝?」我望著她那張開心的小面孔問道,這一刻,我的精神也很振奮。
「好了,就這樣吧!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當初,我跟他曾經約定,他回來以後,為了能在第一時間告知我,他會在我們的朋友家中給我留一封信。我們那些朋友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不過他們都是很樸實、善良的人。但是,由於有的話不方便寫在信里,所以不排除他不能用信向我傳遞消息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會按照我們事先的約定,在當天的十點鐘到此處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知道他已經來了,但無論是他的信還是他本人都沒露過面。我根本無法在早間時分出來,因為祖母對我的看管實在太嚴格了。等到明天,請你親自把我這封信交給我們那些善良的朋友,他會從他們那裡看到這封信的。若是他給我寫了回信,那麼就請你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幫我帶到這裏來。」
我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但是耳畔卻依舊迴響著她的聲音:「明天見!明天見!」
我大喜過望,大叫道:「請說下去,娜絲晶卡,說下去!此刻我是如此的愛你,就好像我已經愛了你二十多年。」
「我依舊不想欺騙她,就說:『說到這個呀,我覺得他長得還算可以吧!』祖母說:『啊!大事不妙!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你私底下可別偷看他。這個社會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這個新租客的檔次這麼低,長得卻還不錯,也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才會發生這樣的事。下不為例!』
「對於過去的記憶充斥著祖母的頭腦!她總是在回想過去:與現在相比,那時的她更年輕,那時的陽光更溫暖,那時的奶油保質期更長!我默默地坐在那裡,暗自思索道:祖母詢問我新租客是否年輕英俊,為此她還主動對我提出警示,這究竟是出於何種原因?然而,我只是思索了一會兒,隨即又開始織襪子,數自己總共織了多少針。沒過多長時間,先前思索的問題就被我拋諸腦後了。
「那我就往下說了:我的朋友娜絲晶卡,每天都有特定的一個鐘頭,是我最喜歡的。每到這時,人們已經差不多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匆匆返回家中,吃飯、休息。在回家的途中,大伙兒都在考慮怎樣才能快樂地度過今天的傍晚和黑夜,還有其他一切休息時間。娜絲晶卡,由於用第一人稱描述這個故事讓我覺得很害羞,所以我將繼續使用第三人稱,還請見諒。我們的主角在這個時刻到來之際,走在其他人的後頭,顯然他也擁有一份工作。他的臉孔呈現出慘白的顏色,並且有少量的皺紋,在這張面孔上出現了一種令人不解的興奮。彼得堡的天氣很冷,天上的彩霞變得越來越黯淡,他心緒不寧地望著這一幕。他望著這一幕,我這樣說其實並不准確,因為他對一切根本就熟視無睹,所以稱不上是在望著。他的視線迅速掠過身邊的一切,此舉簡直是身不由己的,看起來他只是累了,或者是正在考慮其他更有意思的事。在新的一天到來之前,他已經將所有叫他頭痛的事都處理完了,對此他很有滿足感。他的心情很好,就像一個小孩子上完課以後,跑出去玩自己愛玩的遊戲,做一切自己想做的『壞事』。他的神經十分衰弱,他的想象力卻膨脹起來,這種膨脹的程度並不正常。在這一刻,快樂已對這兩者產生了絕好的作用力。對於這一點,娜絲晶卡,你只要親自去瞧一瞧他,就能確信我所言非虛。他在思考什麼呢……你是不是認為,他正在為晚上吃什麼而陷入沉思?如若不然,就是在思考這個傍晚?是什麼讓他的視線如此專註?一位女士坐在一輛閃閃發光的馬車裡,拉車的馬跑得很快。當馬車從一位先生身旁經過時,只見他彎下腰,向那名女士致意,顯得非常有禮貌。難道我們的主角正在觀察的就是這位先生嗎?不是這樣的,娜絲晶卡,這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現在他根本就顧不得理會它們了!這一刻,他的生活忽然變得充實起來,正因為如此,他本人似乎也隨即充實起來。他的心暖融融的,在他看來,夕陽閃爍的光芒是如此活潑喜人,讓他難以忘懷。在此之前,他會留意到路面上的一切細枝末節,但是在那一刻,他簡直就要看不到自己正在走的那條路了。娜絲晶卡,要是你讀過茹科夫斯基寫的詩,就會對『夢幻女神』的大名有所耳聞了。她的雙手十分靈巧,編織出了一幅金黃色的畫卷,上面還有很多花紋裝飾,那就是複雜而多變的生活。他回家的路是一條由花崗石鋪成的人行道,看起來非常美麗。說不定夢幻女神會將他直接從這地方送到由水晶鑄成的天宮中去,這種事有誰能說得准呢?在這樣的時刻,你叫他停住腳步,然後問他,他正身處何地,又將要去向何地?你不妨這樣嘗試一下,問他個措手不及。他並不清楚自己身處何地,或是將要去向何地,事實上,他很有可能已經把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的臉會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不快。他一定會信口雌黃,以保全自己的顏面。如果有一名令人尊敬的老婦人在人行道上迷失了方向,她會很有禮貌地叫他一聲,向他問路。這會令他猛地打個哆嗦,一聲驚叫險些脫口而出。隨後,他會滿心惶恐,環顧四周。他之所以會這樣做,就是因為上面提到的那個原因。很多路人在看到他時,都忍不住面帶笑容,並朝他的背影張望。有個小女孩甚至被他嚇得躲到了路邊,以便讓他能夠順利通行。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滿臉含笑,雙手還在比劃著什麼。小女孩睜大雙眼望著這一幕,竟哈哈大笑起來。對於其他人的反應,他幾乎毫無察覺。他只覺得心中煩亂,便蹙著眉頭朝前走去。假設他此時正走在河岸上,封坦卡河上擠滿了一艘艘駁船。夢幻女神一面自由自在地翱翔,一面將那名老婦人,那些對他充滿了好奇心的路人,那個大笑的小女孩,以及所有準備在駁船中度過這個夜晚的農夫全都帶走了。這些人就像被粘在蛛網上的蒼蠅似的,被調皮的女神編織到了那幅畫卷上。這個怪胎帶著自己的新成果返回家中——這個地方讓他感覺非常愉悅。他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晚飯結束后才恢復清醒。他的女傭名叫瑪特廖娜,她面色陰沉,看上去滿腹憂慮。無論你在何時看到她,她都是這副模樣。現在她已經把餐桌上的一切都收拾乾淨了,還遞給了他一根煙斗。他赫然發現自己的晚飯已經結束了,這讓他大吃一驚。無論他怎樣回想,都想不起有關晚飯的任何細節。周圍黑漆漆的。他覺得心裏空落落的,情緒十分低落。縈繞在他身邊的夢之國度無聲無息地倒塌了,連一絲痕迹都沒留下。它消失了,就像一場夢。至於自己夢見了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但是卻有一種很難過的感覺在他心中激蕩,讓他感受到一絲絲的苦澀。他的想象力被某種全新的願望引誘著,下意識地又做起了一個嶄新的夢。他的房子很小,四周都靜悄悄的。一個人獨處時,如果沒什麼可乾的,那麼他的想象力就會膨脹起來。他的想象力就彷彿老邁的瑪特廖娜用咖啡壺煮的水,逐漸被加熱,沸騰起來。廚房就在隔壁,瑪特廖娜在那裡一邊幹活,一邊煮咖啡——這咖啡是要給女廚子喝的,但是她並沒有製造出任何聲音。就在這一刻,他的想象力開始飄蕩起來,不過飄蕩的幅度並不大。我那名夢想家信手拿起了一本書,還未翻到第三頁,書就掉在了地上。他的想象力再度變得亢奮,他眼前出現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和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另外還有那美好的生活前景,這真叫人著迷。夢想是全新的——幸福感也是前所未有的!這雖然是毒藥,卻美麗得迷惑人心!啊,對他而言,真實的生活實在是微不足道!娜絲晶卡,我們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是如此的慵懶,毫無生趣,因為他原本就對我們存有很大的偏見。我們在他看來就是一些怨天尤人,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傢伙!老實說,我們的周圍好像已被怒氣充斥,叫人打眼一看就覺得陰森可怖。……我們那個夢想家心中暗想:『可憐的傢伙!』他有這種想法其實很正常!你看在他眼前出現的各種鬼怪,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畫卷,它們在畫卷中三五成群,表現得十分輕鬆、自在,這真是太神奇了。而我們這位尊貴的夢想家,就站在這副畫卷的中間位置。他便是其中的主角,除了他還能有誰呢?你看那如許眾多的幻象,千奇百怪,引人入勝。你可能要問,他究竟夢到了什麼東西?何必要問這個問題!他自然什麼都夢到了……他夢見自己和詩人霍夫曼成為了朋友,夢見霍夫曼在一開始得不到人們的認同,後來卻備受褒獎;他夢見了聖·巴托羅繆之夜,夢見了當伊凡·華西里耶維奇攻打喀山時,黛安娜·凡爾農像個英雄一樣挺身而出,克拉拉·毛伯雷、艾菲·狄恩斯、教長會議和胡斯,已經故去的人在歌劇《魔鬼羅伯特》中重生。歌劇中的音樂讓人覺得像走近了墳墓,對此,你有沒有印象?米娜、伯倫九九藏書達,別列齊納之戰,有人在福隆卓瓦?達什科娃伯爵夫人在家中舉辦的沙龍上背詩;丹東,《克里奧帕特拉與她的情人》,克羅姆納的小屋,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小空間,愛人就陪伴在身旁,冬季,每到傍晚時分,她就會做你的傾聽者,她的雙眼大睜,小嘴微啟,正如我的天使——你現在所做的這一切。……哦,娜絲晶卡,他是如此的放浪形骸,我們究竟羡慕他生活中的哪一點?他現在擁有的生活,在他自己看來十分可悲。那悲慘的時刻可能終會在某天到來,這對他而言,卻是始料未及的。當那一刻到來時,他心甘情願犧牲自己在此之前的一切夢幻,他不願在那一刻做任何取捨,因為他覺得非常後悔,他的內心充滿了悲傷與痛苦。他之所以願意這樣做,只是希望能讓這種可悲的生活多維持一天,這與所謂的幸福與快樂其實沒有半分關聯。現在他根本就不屑去期盼什麼,他已經擁有了萬事萬物,因此他滿足得要命。他的生活是由他在自己的心意指引下締造而成的,他每時每刻都過得十分舒心。鑒於此,當那悲慘的時刻到來之前,他不會有任何期待。他輕而易舉就創造出了這個美好的環境,一切都水到渠成!這一切看上去好像並不虛幻!老實說,他有時也希望這種生活是真實存在的,而非想象力在情感的刺|激下產生的幻影!娜絲晶卡,身處夢幻中的人,因何會變得如此聚精會神?他的心跳加速,眼淚飛濺,原本慘白的面孔飛起了紅霞,只覺歡欣鼓舞,不可抑止,他因何會有這樣怪異的表現,他被施了怎樣的一種魔法?他的幸福感滿溢,在剎那間消磨了一個又一個失眠的夜晚,這究竟出於何種原因?我們這位夢想家受了數不清的折磨,已經疲倦極了,當黎明到來之際,他一下子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此時,朝霞照耀著窗戶,玫紅色的光芒閃爍不定,房中的黑暗已被清晨微弱的日光沖淡。夢想家的一顆心不斷顫抖,並隱隱作痛。他的靈魂緊繃,迥異常人,但他卻因此倍感愉悅。他只覺得自己心裏既甜蜜又凄苦,就這樣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娜絲晶卡,人懂得自欺欺人,事實的確如此。他的內心果真已被真摯的熱情觸動,儘管夢想如此虛無縹緲,但是他在其中依然觸碰到了某種真實存在的生靈!任何人都會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就算是那些置身世外的人也不例外。這可真是一個大騙局——舉個例子,當愛情在他心底萌芽時,與之相對應的一切幸福與痛楚不堪都會隨即在他心中產生。……你一旦看見他,就會相信我所言非虛!他在夢中瘋狂愛慕的人,跟他卻素不相識,親愛的,當你望著他的時候,你如何能相信這就是事實?你能相信嗎,他與她的會面,從來只發生在那迷人的夢境之中,對他而言,那種狂熱只是大夢一場?在漫長的人生之中,他們從未在一起廝守過。他們從未結合,將雙方的一切都緊密聯繫在一起,將全世界都隔絕在外。如果這就是真相,你能想象嗎?你能相信嗎,死別之際,她並未趴在他胸前痛苦地哭泣,並未對外面的狂風暴雨置若罔聞,也並未對自己睫毛上的眼淚被風乾毫無察覺?這些全都發生在夢中——那是一座荒蕪、蕭索的花園,一直沒有人過來打理,苔蘚已經遍布其中的小道。他們曾經無數次肩並肩在這座花園中散步,他們相愛了這麼久,有過愛情,有過悲傷,也有過期盼,『這樣漫長、溫柔!』除此之外,還有一座房屋,那是一座很怪異的祖屋。她與又老又憂鬱的丈夫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那段時期,他們的生活十分孤獨,並充滿了哀傷。她的丈夫脾氣不好,很容易動怒,但除此之外,他幾乎什麼話都不會說。正因為如此,他們都表現得很膽怯,就像小孩子一樣。他們不願意叫對方明白自己的愛意,便費盡心思將這份愛隱藏起來,終日為此擔驚受怕。莫非這些真的曾經發生過?他們之間的愛情越是真摯、無瑕,他們就越是惶恐,他們為此受盡磨難,但是其餘人卻狠毒至此!娜絲晶卡,對於此事的描述,就此打住!上帝啊!在此之後,他與她又在異國他鄉的海岸上重逢。當時正值中午,天氣酷熱,一座聖城永恆地坐落在那裡,城中有一座皇宮——他們的重逢不可能發生在別的地方,宮中燈火璀璨,有悠揚的音樂聲傳來,原來那裡正在舉行舞會,衣香鬢影。他們就在旁邊的陽台上重逢了,那裡長滿了常春藤與薔薇。她認出他的一剎那,馬上就將臉上戴的面具摘下來,並輕聲說道:『自由又回到了我的身邊。』隨後,她便撲進他懷中。那一刻,她的身體在輕輕發抖。他們忘卻了所有的悲傷與痛苦,忘卻了此前的分離,忘卻了那坐落在遠方的陰冷的房屋,那個年邁的男子,那座荒蕪的花園,其中那把長椅,當年他坐在長椅上擁抱著她,雙臂在極度絕望之下變得異常麻痹,她深深地吻了他一下,那是她給他的最後一個吻,接著她便脫離了他的懷抱。……當他們發出一聲歡快的呼喊,緊緊擁抱住彼此的瞬間,這一切記憶都從他們腦海中消失了。娜絲晶卡,對於我接下來要說的這件事,你一定不會有什麼異議。如果有一名不速之客打開了你家的大門,面不改色地大叫道:『我的好朋友,我剛剛才從巴甫洛夫斯克趕回來!』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年紀還很輕,性格活潑開朗,身材高大強壯。你在看到他的剎那,表現得就像一個小孩子剛從鄰居的園子里偷了一個蘋果,正忙著把它塞進衣兜里,你肯定會為他的到來感到吃驚,你的臉色變得緋紅,簡直手足無措。上帝啊!那個年邁的伯爵去世了,幸福已經降臨到他們身邊,那種幸福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又有人從巴甫洛夫斯克趕過來了。」
我說:「娜絲晶卡啊,給別人提建議這樣的事情我從未做過,更何況還要我保證提出的建議是明智的。不過,我知道眼下我們就可以做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那就是我們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直生活下去,互相給出建議,而且這些建議都是切實可行的!親愛的娜絲晶卡,請你直接告訴我吧,你到底希望我能向你提出怎樣的建議?眼下不管我想說什麼,都可以馬上說出來,因為這一刻我簡直快活極了,我變得聰明伶俐,又充滿了勇氣。」
我的呼喊聲中充滿了悲傷,我沒有繼續呼喊下去,我沉默了,心中十分苦澀。我有種感覺,我的死對頭,一個小怪物正在我的內心世界胡作非為,彷彿有什麼人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下顎開始哆嗦,我的眼淚漸漸盈滿了眼眶……在那樣的情況下,我真想強迫自己笑出來。娜絲晶卡睜大眼睛做我的傾聽者,她是個聰慧的姑娘,我期盼她會忍不住笑出聲來,那笑聲歡快得就像個小孩子。我將埋藏在心中許久的話向她傾吐出來,這讓我的講述離題萬里,為此我覺得很後悔。我早就給自己下了判決書,因此我可以像照著書本朗讀一樣,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我從來不期望別人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坦白,將這份判決書背誦出來。然而,娜絲晶卡卻一言不發,這讓我覺得很意外。沒過多長時間,她又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手,表情又是害羞又是憐憫。她問我:「這就是你的一生?」
「我能想象得到,我能想象得到……不過,我來到這裏的原因,你清楚嗎?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跟你聊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就像昨天我們做的那樣。我想說:從現在開始,我們的言行務必要更務實。昨天晚上,我花費了很長時間來思考這件事。」
「『沒有,祖母,那裡沒藏東西。』
「上帝啊!這是怎樣一個開頭啊!都是一些什麼樣的話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娜絲晶卡說:「這件事最後會怎樣收場呢?對此我很好奇。反正已經毋庸置疑了,那就請你繼續說吧。」
「這個故事的主角恰好就是身份低微的我,娜絲晶卡,你想知道這位主人,也就是我在住所中的所作所為,當這位不速之客來到我家時,我因何會便顯得這般惶恐?在我家的大門被打開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因為我是如此的驚訝,連臉都漲紅了。我因何會有這樣的表現,正是你所關注的。另外,我在招呼客人時,因何會這般手足無措,又因何會為自己不諳此道而深感羞慚,這些都讓你覺得很好奇。」
娜絲晶卡答道:「沒錯,你這麼喜歡說話,他跟你可大不一樣,他是個非常沉默的人,很少會動用自己的舌頭。他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身材幹瘦,嘴巴不會說話,眼睛也看不到東西,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後來,他就去世了。房租和祖母的養老金就是我跟祖母的主要生活來源,一旦沒有了房租收入,我們的生活難以為繼了,因此我們必須要再找一個租客。這個新租客是從外地過來的,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年紀還很輕。祖母之所以讓他租住我們的閣樓,是因為他在知道房租的數目以後,很痛快地就答應了下來。他住進來以後,祖母才問我:『娜絲晶卡,那位新租客的年紀還很輕吧?』我不想欺騙她,便對她說:『祖母,他雖然稱不上老頭子,但在我看來,也不算年輕了。』祖母又問我:『那他長得英俊嗎?』
「那你是不是沒跟任何人交流過?」
「在此之後,我又跟這名租客碰了面,這純粹是個意外事件。當時,祖母叫我去拿一樣東西,我走上樓梯,忽然就看到了他。他在原地站住了,紅霞飛上了我們倆的面龐。他笑著問候我,又叫我幫他問候祖母。他問我:『你讀過那些書了嗎?』我說:『讀過了。』他問:『相對而言,你喜歡其中哪本書?』我說:『《艾凡赫》和普希金寫的書是我的最愛。』這就是我們談話的全部內容。
「那好,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個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