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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樹和婚禮

聖誕樹和婚禮

最後,新娘到了。我用力擠過人群,終於看到了她——一個剛剛成長為少女的孩子,美麗極了。新娘看起來很憂鬱,臉色慘白,神思恍惚。而且,我總覺得她的眼睛有些紅,似乎剛剛哭過。她擁有的是一種古典美,每一個線條都那麼恰到好處,給人一種端莊威嚴的感覺。可是,藏在那端莊外表和憂鬱神情下的,依稀還是原先那個天真純潔的面容,那稚氣在無言地祈求別人的哀憐。
此時,他走進來,卻顯得心事重重,邊走邊掐著手指算計什麼。
「哦,這不可以,不可以,」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急得喊了出來,「絕對不可以,請您體諒我,菲利浦?阿列克塞維奇,這事真的不行。我早打聽了,沒有名額了,即使有,也早就被別人占上了,那些人權利更大……很遺憾,真的……」
……
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旁邊的人說,她剛滿十六歲。我再次看看新郎,終於認出他居然是五年沒見面的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我又轉頭看看她……上帝啊!我逃跑似的擠出了教堂。旁邊不斷有人說,新娘很富有,陪嫁高達五十萬盧布,另外還有別的嫁妝……「太精明了,算得真准!」我心裏默想著,往街上擠去……
開始分發禮物了,男女主人可謂用心良苦——最昂貴的玩具娃娃被分給了那個有巨額陪嫁的女孩。後面依次類推,那些可愛的孩子們的禮物,隨著父母身份的降低,價值也越來越低。
「跟他嗎?」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看了男孩一眼問。
女孩皺著眉頭,有點兒害怕地回答:「是個娃娃。」
小女孩低下頭,小聲說:「不知道。」
「我們玩呢……」
可轉過臉,他的表情就變了,瞪著那個紅頭髮男孩說:「你去大廳,孩子,找夥伴玩去!」
我對孩子總是特別留意,尤其是他們在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獨立萌芽,令我很感興趣,所以很關注他。我發現,這個紅頭髮的男孩終於禁不住別人玩具的誘惑,打算討好著接近那些孩子了。看得出,最令他感興趣的是一場戲劇,似乎他很想在裏面扮演一個角色。他笑著和別的孩子一塊玩起來,把自己的蘋果送給一個面目浮腫的男孩,(那個男孩的禮物在一個小手帕里,包得嚴嚴實實的。)還把另一個男孩背在了身上。可沒過多久,他還是挨了打。他很想哭,卻又不敢。後來,那位做家庭教師的媽九-九-藏-書媽趕來告訴他,別妨礙其他孩子。於是,男孩也獨自來到了我所在的花廳,那個身價不菲的女孩還在那裡。她邀男孩和自己一起玩,於是,他們開始高高興興地打扮起那個貴重的娃娃來。
婚禮的確是出色的婚禮,令人羡慕,而另外的一件事,卻也實在令人感嘆!所以,觀賞婚禮的時候,我不由想起了那棵聖誕樹……五年前的除夕,我去參加一場兒童晚會,主辦人是個有名的商人。他的關係網範圍很廣,請來了各個階層的人物,以辦兒童晚會為名,將大家聚集在一起,自由自在地談論各種感興趣的話題。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發表不了什麼高見,所以,那個晚上我倒是自由自在的。
那位母親聽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的話,高興得差點掉淚;那位父親也笑得合不攏嘴。男主人看到這個歡快的場面,當然更是高興。就連其他客人也受到了感染,孩子們索性都不玩遊戲了,為的是不打擾他們談話。
整個大廳里都是恭敬的讚歎聲!之後,那個可愛的小姑娘的母親,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言語謹慎、小心翼翼地,誠懇邀請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去家裡做客。還說,這會讓他們感到非常榮幸的。而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顯得由衷高興,欣然接受了邀請。客人們紛紛散去的時候,一個勁兒地讚歎:那對有錢的夫婦多幸運!小姑娘多可愛!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多麼高貴!……「這位先生結婚了嗎?」我故意大聲問一個熟人,那個人恰好站在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身邊。
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狠狠瞪了我一眼。
笑夠了,我就回到了大廳。男女主人和那些父母們正圍在那位大人身邊,他與一位剛剛被引見的太太說著什麼,看樣子談得很盡興。再一看,那位太太手裡拉著的正是剛才那個小姑娘。就在十分鐘之前,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還在花廳里極力討好小姑娘,以至於差點把人家嚇哭,此時,他竟然泰然自若地高聲讚揚這個小姑娘,說她長得有多美麗,才能有多出眾,舉止有多優雅……一看就是在極力逢迎她的媽媽。
最後接到禮物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身體瘦弱,頭髮火紅,臉上長著雀斑,衣服質地粗糙。他只收到了一本故事書,這本書講的是自然奇觀和感人的故事,沒有一點插圖,連稍作裝飾的圖案也沒有。他的母親是個窮苦的寡婦,靠出九九藏書外做家庭教師養家糊口。男孩總是受欺負,被嚇得膽子很小。此時,他拿著那本書,在別人的玩具旁邊走來走去,似乎很想和人家一起玩,可他沒有這個勇氣——似乎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主人懇求道:「他母親是我家的家庭教師,是個可憐的女人,丈夫去世了,本來也是個正直的公務員……您看!如果可以……」
「你離開這兒!快點!去大廳,找你的夥伴去!」
這時,門口突然有聲音……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嚇了一跳,立刻把高貴的身子挺直了。男孩也嚇了一跳,立刻扔下小姑娘,貼著牆溜去了餐廳。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為了掩人耳目,也跟著他走進去。
另外一位引起我注意的也是位先生。他與前面那位截然不同。首先就是身份,這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名叫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一眼看上去,就是貴客的派頭。男主人對待絡腮鬍子先生的態度,恰好就是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對待男主人的態度。男主人夫婦倆對他極盡逢迎,百般巴結,不停地向他敬酒,照顧得非常周到。他們把自己的客人引薦給他,卻從不帶他去見別人。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無意中說,這個晚會令人很愉快,讓他覺得很難得。男主人聽了居然激動地淚光盈盈了。
看來他得出了什麼結論,所以擦擦鼻子,準備走出去。一轉身看到那個小女孩,便停住了。當時我坐在植物後面,所以他以為這裏只有他一個成年人。只見他突然顯得很緊張,不斷地搓著手,似乎決定要做什麼。他停在那裡,用很果斷的目光看了小女孩一眼,竟然變得更加緊張了。他猶豫著,似乎想往前走,卻再次停下來,四下里看了看。之後,他就像正在實施犯罪似的,輕手輕腳地向女孩走去。
「就是這個孩子,」他指指小男孩說,「上次我太冒昧了,請求您……」
說完這句話,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顯得極為緊張,他又往周圍看了看,低聲問道:「親愛的小姑娘,如果我哪天去你父母家拜訪,你會愛上我嗎?」那聲音中充滿了激動與急不可耐,以至於嗓音都變了。
他停在女孩跟前,努力地微笑著。猛地躬下身子,朝女孩的腦袋吻了一下。女孩嚇一跳,尖叫了一聲。
晚會上有位先生,似乎也是位出身平常的人,和我一樣也來到這裏。我首先注意到的人就是他。他高高瘦瘦的,表情顯得非常鄭重九*九*藏*書,衣服顯得過分地合適。他只有在人群中才會笑一笑,一旦躲在角落便會笑意全無,眉毛皺得緊緊的——似乎一點也沒打算在晚會上尋找樂趣。我還注意到,整場晚會中,他似乎只認識男主人,別的人一個都不認識。可他還是努力擺出一副很快樂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尷尬。
「不。」
「在我看來可不是,太淘氣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的嘴巴無意識地抽搐兩下,「走開,這個孩子,站這裏做什麼?去找你的夥伴!」他轉頭又對孩子說。
「走開!你來這裏做什麼?走開!沒出息!你肯定是來偷吃的,對吧?走開!這麼沒出息!走開!鼻涕蟲!找你同類去!」
「不!他不能走!您離開吧!別讓他走!」女孩帶著哭腔說。
「還沒!」那個熟人不高興地回答我,似乎對我的不知趣很惱火。
後來我了解到,這是個外省人,來首都辦一件非常重要,卻極為難辦的事。他帶給男主人一封介紹信,男主人倒是「彬彬有禮」,不僅給了他不大周到的照顧,還順便邀請他來參加這個晚會。紙牌他不去玩,煙也沒人敬他,更沒人來和他交談,大概人家老遠就看出這隻鳥的羽毛有些不對勁兒。結果,這位先生一整晚都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只是不停地摸著自己的絡腮鬍子。不過,他的鬍子倒真是很漂亮。只是他摸得有些太頻繁了,讓人看了會產生一種錯覺——是不是鬍子比他先存在於世上,後來才有了這位先生,以便於不停地撫摸它……這位先生參加宴會的情形就是這樣了。
天氣陰沉沉的,飄起了雨夾雪。我跟著人流湧進教堂,一下子就被新郎吸引住了。他衣著華麗,可身材矮胖,大肚突起,一看就是個腦滿腸肥的傢伙。他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不斷發布各種命令。
我隨後也來到了餐廳,並看到另一件怪事——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正通紅著臉,氣急敗壞地嚇唬那個紅頭髮男孩呢!那孩子被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三十萬……三十……十一歲……」他低聲說著,「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那麼五年後就十六歲了!如果說每年的利息是四厘,一年就是一萬二……五……那就是六萬……五年後就是四十萬。哦!不,那個騙子!不會只給四厘的。他會說八厘或九厘。好吧,五十萬就五十萬,這肯定不會少……九*九*藏*書再加上嫁妝……」
我回身看看這些議論紛紛的人,無意中將目光放在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身上。只見他背著手,頭略微歪著,在非常專註地聽周圍的先生們聊天。
主人聽了低聲說:「真是遺憾,這孩子很老實,脾氣溫和……」
小姑娘和小男孩全都皺起了眉頭,手拉著手,根本不打算分開。
他立刻以非常輕柔的聲音問:「乖孩子,你在做什麼呢?」邊說邊用手輕撫小女孩的臉蛋,眼睛卻在四處亂看。
接著,他再次低頭試圖吻那個小姑娘,男孩看到女孩快哭了,便用力拉住她的手,並因同情而嗚嗚哭起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一下子被激怒了,他厲聲對男孩說:
那個男孩子嚇懵了,不知道往哪兒走好,一下子就鑽到了桌子下面。這可把那個大人物氣壞了,從懷裡抽出個大手絹,開始抽打桌子下那個不敢做聲的孩子。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實際上是個胖子,不僅面色紅潤,而且身體長得又圓又結實,大腹便便,大腿粗壯,猛地看上去,就像一顆圓溜溜、硬邦邦的核桃。此時,這個胖子被滿肚子怒氣,或許還有嫉妒,弄得簡直要發瘋了。臉變得更紅,不停地喘著粗氣,汗也出來了!
我見他這樣,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轉身看到我,滿身的高貴蕩然無存,剩下的就是又羞又急,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就在這時,男主人進來了。小男孩也從桌子下爬出來,拍拍自己手腳上的土。而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剛才還用來抽打男孩的手絹,立刻被他湊到了鼻子邊。
還沒等女孩回答,他又對男孩說:「你去大廳吧,好孩子!」
「那是因為這星期你一直很聽話,讓人很喜歡……」
男孩子瞪著大眼睛看著他,彷彿沒聽懂似的,一動也沒動。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又看看周圍,接著再次向女孩彎下腰去,問道:「乖孩子,你這個是娃娃嗎?」
「哦,那你知道這個娃娃是怎麼做的嗎?」
孩子是多麼可愛啊!一點也不像那些成年人——女家庭教師和母親反覆叮嚀的話,他們硬是不聽,很快就把聖誕樹上的糖果全都搶光了。玩具更是如此,還不知道該歸誰呢,早被拆壞了。其中有個男孩很有意思,他長著黑色的眼睛和一頭捲髮,不停地用他的木槍打我。她的姐姐就更出眾了,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長得非常美麗,如同一尊小愛神。只是她臉色有些蒼白,大大的眼read.99csw.com睛稍稍突起,總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估計是別的孩子欺負了她,所以她離開他們,來到我所在的會客廳,找個角落玩起了娃娃。她的父親是位有錢有勢的商人,賓客們全都對他畢恭畢敬的。有人在背後悄悄說,這位父親已經準備好女孩的陪嫁了,足足有三十萬盧布。
我在這樣的人物面前總是很惶恐,所以誇獎孩子一番之後,便悄悄來到一間空著的會客室。裏面大極了,居然有座占房間一半那麼大的花廳,我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前不久,我經過一個教堂,見那裡車馬堵得水泄不通,人們摩肩接踵,便覺得很奇怪,聽旁邊人的議論,才知道是一場婚禮。
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又壓低嗓音問:「你知道人家為什麼送這個給你嗎?」
花廳里爬滿了常青藤,我在這裏靜靜地坐了好久。耳邊傳來紅頭髮男孩,和那個有三十萬盧布陪嫁的女孩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們不斷地商量著怎麼打扮那個娃娃。聽著,聽著,我都快睡著了。突然,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走進來了。當時大廳里的孩子們正在為玩具爭吵,他就是趁著熱鬧悄悄離開那裡的。之前他還在同一個人熱烈地交談著什麼,那人是他今晚結識的,就是那個嫁妝豐厚的女孩的父親。
我看到,他的臉紅得好似龍蝦,做賊心虛地找鏡子看了又看。大概是算計的結果太讓他興奮,一時昏了頭腦,鬼迷心竅,才會輕易放下自己的身份,去任性地追求一個小孩子,儘管她至少五年後才能成人。估計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急躁,併為此後悔不已。
聖誕樹和婚禮幾天前看到的一場婚禮,讓我想起了一棵聖誕樹。
道貌岸然的貴族,精心的算計,卑劣的手段!利益驅動著光鮮的上流社會,兒童式的純真無法立足,真正的幸福越來越遠……生活的真相以殘酷的方式呈現出來。
男主人看到我們三個人,覺得很奇怪,可他畢竟見多識廣,做事又很求效率,所以,馬上就抓住了這個與客人單獨談話的機會。
此時,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忍不住偷偷看了我一眼,而我也沒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立刻轉回頭去,故意提高了聲調問主人:「那個人是誰?真奇怪!」接著,他們小聲嘀咕了幾句就走出去了。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邊走邊聽,臉上顯得很是不屑。
「破布頭,知道嗎小寶貝兒,用那個做的。」尤里安·馬斯塔克維奇輕柔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