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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 二

窮人

您知道嗎?如果我們去劇院,那我就戴上我的新帽子,再披一塊黑披肩。這樣好不好呢?——又及
我真的很羞愧,我的心肝,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感到羞愧極了。不過,這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寶貝兒?為什麼不讓自己的心情愉悅起來呢?那樣,我就不必再去考慮靴底的事,因為靴底不值一提,說到底它就是一隻普通的、被人踩在腳下的、滿是泥濘的靴底而已。甚至連靴子也算不了什麼!希臘的智者們走路都不|穿靴子,那我們這些人又何必為這不值一提的東西勞心費神呢?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要遭人欺負、被人輕視呢?唉,寶貝兒啊,寶貝兒,您怎麼想出寫這些?!您就對費多拉說,她是個多嘴的讓人不得安寧的婆娘,好事又愚蠢,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愚蠢!至於說到我的白髮,在這一點上您可錯了,我親愛的,我根本沒有您想象的那麼老。葉梅利揚向您問好。在信中,您說您非常傷心,哭了;那我也要告訴您,我也非常傷心,我也哭了。最後,我祝您身體健康,事事順利。至於我,我也健康平安。我永遠是您的朋友,我的小天使。
現在我已經知道我這事是誰乾的了,是拉塔扎耶夫乾的好事。他和我們機關里的一個人很熟。一定是在他們交談時,拉塔扎耶夫將一切情況都誇大地渲染了一番告訴了那個人;或者,他是在自己的部門講了這件事,然後又傳到了我們部門。反正現在我們這兒沒有人不知道的,他們還朝著您的窗戶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在指什麼。昨天我去您那兒吃午飯的時候,他們所有的人都從窗戶里把頭探了出來,房東太太還說什麼「老鬼和小姑娘好上了」,她甚至還用污言穢語來說您。但是這一切和拉塔扎耶夫卑劣的想法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拉塔扎耶夫企圖把您和我寫進他的作品中去,並用尖銳的諷刺筆調來描寫我們,這是他親口說的,是我們這兒的好心人講給我聽的。我現在整個人都蒙了,寶貝兒,不知如何是好。沒有什麼罪過是可以隱瞞的,我的小天使,我們觸怒了上帝!寶貝兒,您說想送本書來給我解悶兒,可是,送什麼書啊!寶貝兒,書算什麼玩意?滿紙謊言!小說也是一派胡言,胡亂杜撰,供閑著無聊的人們消遣閱讀。請相信我說的,寶貝兒,相信我這麼多年的經驗。假如他們跟您提起什麼莎士比亞,說,您瞧,文學界就有莎士比亞,那麼,莎士比亞也是一派胡言,寫出的文字都是為了誹謗污衊。

8月14日

6月22日
我的朋友,您能遇上這麼幸運的事,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也非常敬重您上司的高尚品德。這樣一來,您就可以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稍微緩和一下了!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亂花錢了。您要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儘可能省吃儉用。從今天起,您要開始多少攢點錢,時常攢點,以防日後又突然遭遇不幸的事。關於我們,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用再操心了。我和費多拉勉強能過下去,您何必要送給我們這麼多錢呢,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我們的錢已夠我們花銷。的確,我們不久會需要一筆錢從這個住處搬出去,但是費多拉有希望收回一筆已經借出去很久的欠款。可是我還是給自己留下了二十盧布以備急用,餘下的退還給您。您要節省著花,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再見,安心好好過日子吧,祝您身體健康,心情愉快。我本來想多給您寫幾句,可是我感覺非常疲勞,昨天一整天我都沒有從床上起來。您答應來看我,這做到很好。請一定來看看我,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那麼親愛的,我要問問您,在看完這段描述后,你有何感想?的確,寫得有一點過分,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確實寫得不錯。寫得好就是好!下面我再從中篇小說《葉爾馬克和久列伊卡》中抄一段給您看。

瓦蓮卡,當葉爾馬克知道他的久列伊卡被人殺害,他會怎麼樣呢?瞎眼的老人庫丘姆,趁葉爾馬克不在,利用漆黑的夜,潛入他的帳篷,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想以她給奪去他的權杖和王位的葉爾馬克以致命的打擊。
費多拉給我借到一本《別爾金小說集》,如果您想看,我就給您捎過去。只是您千萬別把書弄髒,別久借不還,因為書是別人的。這是普希金的作品,兩年前,我和媽媽曾經一起讀過這些小說,現在重讀,真是傷心。假如您有什麼書,也請給我捎來,只要您不是從拉塔扎耶夫那裡借來的就行。如果他有什麼作品出版,他一定會把自己的作品送給您吧。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怎麼會喜歡他的作品呢?都是非常無聊的東西……好了,再見吧!我真是啰嗦!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嘮叨,隨便說些什麼都好。這好比一劑良藥,馬上使人頓覺輕鬆,特別是把心裡話都說出來的時候。再見,再見吧,我的朋友!
7月8日
8月3日
7月6日
已經有三天什麼都沒有給您寫了,我的朋友,因為有許多煩心的事困擾著我,讓我很擔心。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這真是笑死人了,瓦蓮卡,簡直笑死人了!他給我們念這段的時候,我們笑得前仰後合。他這個人啊,願主寬恕他吧!不過,親愛的,這一段寫得雖然很新穎,有點輕薄,然而卻沒有什麼壞處,沒有任何自由放縱的思想。應該指出,親愛的,拉塔扎耶夫是個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和別的作家不一樣,他是一位優秀的作家。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是的,在我們相聚的夜裡,在既痛苦又甜蜜的時刻,在搖曳不定的燈光下,幾乎就在我那可憐的媽媽的病榻旁,我們無所不談。……凡是從我們心中迸發出的,凡是我們想到的,凡是我們急於想表達的,我們全部說了出來,我們幾乎是幸福的……哦,這是一個既感傷又快樂的時刻,有著各種複雜的情感。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覺得既感傷又快樂。不管悲傷的回憶,還是高興的回憶,都是對人的折磨,至少對我是這樣,然而這種折磨又是甜蜜的。每當我的心變得沉重、痛苦、疲倦、惆悵的時候,回憶就會使我精神煥發,內心充滿生機,就像炎熱的白天過後,在濕潤的夜晚,一滴滴露水能夠使一朵可憐的、被白天的炎熱曬蔫的乾枯的花受到滋潤,重新煥發生機一樣。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親愛的寶貝兒!
您可以想象一下,親愛的,野蠻而可怕的西伯利亞征服者,哥薩克葉爾馬克,愛上了西伯利亞王庫丘姆的女兒久列伊卡,她是被他俘虜來的。您瞧,這個故事直接取材於伊凡雷帝時代,下面是葉爾馬克與久列伊卡的對話:
一切都已辦妥!我的命運已被決定。我不知道它會是什麼樣的,但我只能順從上帝的旨意。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我最後一次和您告別,我珍貴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親人!不要為我傷心,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記著我,上帝會保佑您的!我會常常想起您,為您祈禱,這段時間也到此結束。在對過往的回憶中能帶進新生活的快樂的事情很少,因此,對您的回憶就顯得彌足珍貴,您在我心中也愈感珍惜。您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裏,只有您一個人愛我。要知道,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您有多愛我!我的一個微笑、一行書信都能讓您覺得幸福,現在您卻不得不和我分開。您獨自一人留在這裏可怎麼辦!您留在這裡能依靠誰,我善良、珍貴、唯一的朋友!我把那本書、綉架和剛開個頭的書信留給您,當您讀這已開了頭的幾行書信時,您可以把下面沒寫出的內容想象成您希望從我這兒聽到或是讀到的任何話語,任何我曾經寫信對您說過或是到現在也沒說過的話語!您要記住您可憐的瓦蓮卡,她曾經那麼深深地愛過您。您的所有信件我都留在費多拉的五斗櫃最上面的抽屜里。您寫信說您病了,可是貝科夫先生今天哪兒都不讓我去。我會給您寫信的,我的朋友,我向您保證,但是以後會發生什麼,就只有上帝知道了。那麼,我們現在就要永別了,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我的親人,永別了!……哦,我現在多麼想擁抱您啊!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再見。您要幸福地生活,要身體健康。我會永遠為您祈禱。哦,我是多麼憂傷啊!我整個靈魂都感覺到壓抑與痛苦。貝科夫先生在叫我。
8月19日
永遠愛您的瓦·多
「弗拉基米爾!……」伯爵夫人倚在他的肩頭,情不自禁地低聲喚道……
可是,寶貝兒,我還沒詳細地告訴您今天事情的實際情況,沒有告訴您我為此遭受的痛苦。今天我一個上午所遭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比別人一年所受到的還要多。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為了能碰上他,我一大早、趕在上班前就先去的那兒,外面下著雨,道路泥濘!我緊裹著外套,走啊走啊,心裏一直在想:「上帝啊,請饒恕我的罪過,讓我的願望得到滿足吧。」走過一座教堂時,我畫了個十字,懺悔自己的一切罪過,我突然悟到我不應該和上帝談條件。我埋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什麼都無暇關注,連路也不仔細辨認,只管往前走。街上空蕩蕩的,偶爾遇到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滿面愁容。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在這樣的壞天氣里誰會沒事一大早出來溜達呢?!我碰到一群衣衫破舊的工人,這些鄉下人把我推來搡去!我不禁膽怯,心裏害怕起來。說實在的,當時連借錢的事也不願再想了——既然是去碰運氣,那就碰碰運氣吧!走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橋旁邊,我的一隻靴底脫落了,後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去的。這時我遇見了我們的文書葉爾莫拉耶夫,他挺直著身子站在那兒,看著我走過去,好像想要向我討杯伏特加喝喝。我心裏想,哎呀,老弟,您想喝杯伏特加,可現在我哪還顧得上伏特加啊!我極度疲倦,停下腳步,休息了片刻,就又繼續往前挪移。我故意左顧右盼,希望能有什麼東西吸引我的注意力,讓我解解悶兒,振作一下精神。可是談何容易!沒有一樣東西能夠引起我的興趣,加上我渾身上下都被泥水弄髒,自己看著都覺得難為情。終於,遠處出現一幢黃色的木頭房子,房子的閣樓很像瞭望台,我想,好了,就是這兒,這就是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所說的那幢房子,馬爾科夫的房子(寶貝兒,就是那個放債收息的馬爾科夫)。我當時腦子真是混亂,明明知道這是馬爾科夫的房子,我還去問那個站崗的崗警,我問:「老兄,這是誰的房子?」崗警態度很粗魯,好像在生誰的氣,不願意說話,就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是馬爾科夫的房子。」這些崗警為人都很冷漠,崗警與我有什麼關係?可心裏卻感覺極不舒服,很不愉快。總而言之,不愉快的事接踵而至。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著我目前生活困頓的境況,事情常常是這樣的。我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三次從房前經過,越走心裏越沒底。我想,他不會借錢給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借!首先我和他不認識,其次我的事情本身很難辦,再加上我的外表不討人喜歡,很難讓他信任我——因此,我想,算了吧,聽天由命吧,只是為了以後不後悔,還是去試試吧,他們又不會把我吃掉。於是,我就輕輕地推開了邊門。這時,又一件倒霉事發生了:一隻可惡的護院犬纏住了我,狂吠不止!寶貝兒,這些討厭的事兒真能把人逼瘋,使人心生膽怯,連事先反覆考慮所做的決定也會瞬間被毀滅,因此,我進屋子時整個人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可一進屋,就又碰上一件倒霉事:我進屋時,門檻邊黑乎乎的,我也沒瞧清楚門檻邊有什麼東西,一腳就絆在一個女人身上,當時這個女人正提著一桶牛奶往罐子里倒,結果把牛奶灑了一地。這個蠢女人尖聲大叫起來,喋喋不休地說:「你往哪兒闖啊,我的天哪,你這是要幹什麼呀?」緊接著就哭訴自己的不容易。寶貝兒,我發現,我總是碰上這類倒霉事,彷彿是命中注定,註定我永遠要被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捆住手腳。吵鬧聲驚動了女主人,一個老妖婆探出身來,我徑直走到她的跟前,問道:「馬爾科夫是住在這裏嗎?」「不是。」她回答說。她站了一會兒,將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問:「您找他有什麼事?」我向她解釋,說我是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介紹來的等等,還說有點其他的事,是一筆小生意。老婆子就叫了她女兒一聲,她女兒出來了,年齡也不小了,光著腳。「去叫一下你的父親,他在樓上房客那兒。您請進來吧!」我走了進去。屋內陳設不錯,牆上掛著幾幅畫,都是一些將軍的畫像;有一張長沙發、一張圓桌、一盆木犀草,還有幾盆鳳仙花。我心裏一直在琢磨,我是不是該趁早知趣地離開這兒?走還是不走呢?寶貝兒,我想一走了之!我想,我最好還是明天再來吧,明天天氣會好些,我能夠再等一等——而今天您瞧,牛奶灑了一地,那些將軍看上去也都是怒氣沖沖……我已經快走到門邊了,馬爾科夫走了進來。他相貌平常,頭髮花白,一雙賊眼,穿著滿是油污的長袍,腰間束著一根帶子。他問我找他有什麼事,我將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介紹我來找他借四十盧布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說。本想解釋原因,但是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從他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事情沒有希望。他說:「不行,這都說的什麼事啊,我沒有錢,你又有什麼東西可做抵押的呢?」聽了這些,我就開始解釋說:「我沒有什麼可以做抵押,可是那個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總之一句話,我把該說的都說了。聽了這些,他說:「不行,什麼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我沒有錢。」好吧,我想,果然如此,我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唉,瓦蓮卡,此時此刻我真巴不得腳底下裂個縫,我一頭鑽進去。天很冷,我的腳都凍僵了,背上一陣陣地寒顫。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就差說:「你走吧,老兄,這兒沒你什麼事了!」要是在別的場合發生這樣的情形,那可真讓人無地自容。「您怎麼啦,為什麼需要一筆錢?」(寶貝兒,他就是這麼問我的!)我本想張嘴準備回答,免得干站著,可他連聽都不想聽。「不,」他說,「我沒有錢,否則,我是願意借的。」我一再向他說明,我說:「我借的並不多,我會還您,一到期限我就歸還,我可能還會提前還款,利息您要多少就多少。我對天發誓,一定還給您。」寶貝兒,就在這一瞬間我想起了您,想起您的種種不幸和窮困,想起您的半個銀盧布。「不行,」他說,「利息倒無所謂,但必須有抵押品!事實上我現在也沒有錢,我向上帝發誓,真的沒有,否則我倒願意借給您。」他竟然詛咒發誓,這個強盜!
我的小天使,我今天感觸頗多。首先,我的頭一整天都在疼,為了振作一下精神,我就出門到豐坦卡河邊走走。天色昏暗,空氣潮濕,才五點多鍾天就暗了——現在的天氣竟是這樣!沒有下雨,但是有霧,比正常下雨要好些。天上,一塊塊又長又寬的烏雲飄來飄去。河濱大道上行人如織,大伙兒好像故意似的,全都擺出一副可怕的、令人沮喪的面孔。有醉酒的莊稼漢,有穿著長靴、不包頭巾的翹鼻子的芬蘭女人,有搬運工,有馬車夫,有我們這種因為某種需要出來的人,還有一群孩子;有一個鉗工學徒,身穿帶條紋的長衫,面黃肌瘦,滿臉油污,手裡拿著一把鎖;還有一個退伍兵,身高有兩米多——就是這樣一群人。顯然,在這個時候除此之外是不會有其他人的。豐坦卡河真是一條運輸繁忙的運河啊!河面上穿梭著數不清的平底駁船,多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感嘆這運河怎麼能容下這麼多船隻。橋上坐著一些婆娘,她們在叫賣已經受潮的蜜糖餅乾和爛蘋果,她們身上也同樣髒兮兮、濕漉漉的。在豐坦卡河邊散步真是了無趣味!腳底下是濕滑的花崗石,兩旁是高大的被煤煙熏得發黑的房屋;腳下是霧,頭頂也是霧,真是一個昏暗得讓人鬱悶的夜晚。
馬卡爾·傑武什金
起初,當我們,也就是我和媽媽,還沒有在我們新居里住慣以前,我們倆住在安娜·費多羅夫娜家裡總覺得生疏和害怕。安娜·費多羅夫娜住在第六大街自家的房子里。這所房子總共有五間正房,其中三間由安娜·費多羅夫娜和我的一位表妹薩莎居住。薩莎是個失去雙親的孤兒,從小由她撫養。再一間屋子由我們住著,最後還有一間緊挨著我們的房子里住著一個窮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房客。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日子過得不錯,比我們預料的好很多;但是她的財產是一個謎,同樣,她幹什麼營生,這也是一個謎。她總是忙忙碌碌,總是操心的樣子,一天乘車出去好幾趟;但是她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事而忙碌,我怎麼也猜不透。她交友廣闊,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常常有客人前來找她,只有上帝才知道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總是為了辦事才來,停留片刻就走。只要門鈴一響,媽媽總是帶著我回到我們的屋裡去。為此,安娜·費多羅夫娜非常生媽媽的氣,不停地數落我們太驕傲,驕傲得離譜了,根本沒有驕傲的資本,她能幾個鐘頭不停留地說。當時,我並不理解她指責我們驕傲是什麼意思,同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至少是猜測,當初媽媽為什麼下不了決心住進安娜·費多羅夫娜的家。安娜·費多羅夫娜是個窮凶極惡的人。她不斷地折磨我們,究竟為什麼她邀我們到她家裡來,直到現在對我來說還是個謎。開始,她對我們相當親熱,後來看到我們完全無依無靠,走投無路,才凶相畢露,完全現出她的猙獰面目。再後來她對我特別親熱,親熱得甚至令人難受,幾乎達到奉承獻媚的地步。開始,我和媽媽都忍了。她經常責備我們,動不動就向我們嘮叨她的種種恩德。她向別人介紹,說我們是她的窮親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是她發善心,出於基督徒的愛心把我們收留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們每吃一塊東西,她就用眼睛盯著,但是如果我們不吃,那也同樣會惹出麻煩來,她說我們窮講究,挑肥揀瘦,請我們多包涵,就將就著吃吧,總比我們家裡的強,她還不停地指責我的爸爸,說他想出人頭地,結果落得一個悲哀的下場,害得妻子女兒流落街頭,要不是有她這麼一位慈悲為懷的親戚,上帝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說不定就餓死在街頭呢。她什麼話都說得出來!聽她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痛苦,還不如說是厭惡。媽媽愛哭,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明顯地憔悴下去,而我和她還得從早到晚,攬些針線活兒來做,惹得安娜·費多羅夫娜很不高興。她不停地數落,說她家裡不是裁縫店。但是總得穿衣服吧,總得攢點錢留作意外的開支吧,必須得有一點自己的錢。我們攢點錢是以防萬一,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搬走。可是媽媽幹活耗盡了最後的體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就像蟲豸一樣,慢慢地吞噬著她的生命,使她一步步走向墳墓。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上,飽受煎熬,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的眼前啊!
愛您的瓦·多
9月3日
6月26日
您忠實的朋友馬卡爾·傑武什金
現在請您把一切都坦率地寫信告訴我,您到底出了什麼事,您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如果可以的話,請您讓我的心安靜下來吧。我在這裏提到心的安靜並不是因為我自私,而是出自我對您的友誼和我對您的愛,它們是任何東西都不能從我心中磨滅掉的。再見吧。急切地等待您的回信。您把我想得太壞了,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您認識伊萬·普羅科菲耶維奇·熱爾托普茲嗎?嗯,就是那個在普羅科菲·伊萬諾維奇的腿上咬了一口的那個人。伊萬·普羅科菲耶維奇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但是品德卻十分高尚;與此相反,普羅科菲·伊萬諾維奇非常愛吃蜜餞小蘿蔔。當彼拉蓋婭·安東諾夫娜與他熟識的時候……您認識彼拉蓋婭·安東諾夫娜嗎?嗯,就是那個老是反穿裙子的女人。」
大人火冒三丈地說:「您這是怎麼搞的,先生!您的眼睛是幹嗎用的?文件正要用,還急用,您卻把它搞砸了,您怎麼能這樣?」接著,大人又轉過身去對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說了幾句話。我只聽到有這麼幾句:「玩忽職守!輕率魯莽!惹了大麻煩!」我張口想說些什麼,想請求原諒,但說不出口;想逃離開,卻又不敢,就在這時……這時,寶貝兒,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羞愧得到現在都不好意思提筆把它寫出來。我的一枚紐扣(見它的鬼吧),本來好好地連在我衣服上的一根線上,突然就從線上掉下來(顯然,是我無意中碰到紐扣了),紐扣在地板上又蹦又跳,發出清脆的聲音,骨碌骨碌一直朝前滾,這該死的紐扣,一直滾到大人的腳邊,而這一切就發生在大家都默不作聲的當口!這就成了我的全部辯解、歉意、對問題的所有答覆以及準備向大人稟明的一切!後果真是糟糕透頂!大人立即注意到我的外貌和衣著,我想起了我在鏡子里看到的形象,我就衝上前去抓扣子!我真是愚蠢過頭啊!我彎下腰,想把扣子撿起來,可是扣子不停地滾動、旋轉,我怎麼也抓不住它。總之,我笨手笨腳,丟盡了臉。當時,我覺得我連最後一點氣力都沒有了,一切、一切都消失殆盡!所有的尊嚴,整個人格都完全喪失!這時,我的耳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捷列扎和法爾多尼的聲音,他們在嘀嘀咕咕。終於,我抓住了那枚紐扣。我挺直身子站起來,哪怕是個傻子,也該兩手下垂,畢恭畢敬地站著!可是我卻沒有那樣做,我努力地想把紐扣連到那根斷線上,彷彿這樣就可以粘牢似的,而且我還在微笑,我居然微笑著做這件事。大人起初將身子轉了過去,而後又看了我一眼,我聽見他對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說:「怎麼這樣?……您瞧瞧他這副模樣!……他怎麼啦!……他是什麼人!……」唉,親愛的,聽聽大人說的這些話:他怎麼啦?他是什麼人?我真是大出洋相啊!我聽見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說:「平時倒沒有注意過,無論在哪方面都沒有發現過有什麼不體面的行為,做人規規矩矩,本本分分,薪水是按數足額發放的……」「好吧,那就想辦法減輕他的負擔」,大人說,「允許他預支……」「已經預支了,聽說已經預支薪水好長時間了。他的生活狀況確實如此,有困難,不過,他品行端正,從沒發現有什麼不良的行為。」我的小天使,我渾身發熱,像是在地獄的烈火中燃燒!我快窒息了!這時只聽大人大聲說:「好吧,趕快去重抄一遍。傑武什金,您過來,您再去重抄一遍,不要出錯。你們聽著……」說著大人便轉身對其餘的人分別做了不同的指示,他們接到任務后紛紛散去。大家剛剛離開,大人就急忙掏出錢夾,從裏面抽出一張一百盧布的票子,說:「給您,我只能盡這點力,您自己看著花銷吧……」說著,把錢塞進我的手中。我渾身一顫,我的天使,我整個靈魂都被震撼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想去握他的手,可是他漲紅了臉,我親愛的,我沒有說半句假話,他居然抓起我卑賤的手握了握,真的抓起我的手握了握,好像我們是平等的,好像我和他同樣都是將軍。「去吧」,他說,「我只能做這些……只是別再抄錯,而這次我們責任均攤。」
9月27日
寶貝兒,瓦蓮卡,我親愛的,我珍貴的人!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親愛的!

我對他的求婚感到很震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哭了起來。他把我的眼淚當作是對他的感激,就對我說,他一直相信我是一位善良、懂感情、有學問的姑娘,這次也是在詳細了解我現在的為人品行之後,才下決心向我求婚的。說到這兒,他還詳細詢問了您的情況。他說,所有情況他都聽說了,知道您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就他而言,他不想欠您的情,問我五百盧布夠不夠償還您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向他解釋說,您為我所做的一切是無法用金錢來報答的。他卻對我說,這都是無稽之談,全是小說中才有的事情。他說我還年輕,喜歡讀詩,而小說會害了年輕的女孩子,書只會使人道德敗壞,他對任何書都不能容忍,建議我等活到他那個年紀再來評價他人。「到那個時候,」他又加了一句,「您才會識人。」接著他說,希望我好好考慮他的求婚,假如我沒經過深思熟慮就邁出這麼重要的一步,他會感覺非常不愉快的。他還補充說,輕率和激|情會毀了沒有經驗的年輕人,但是他非常希望從我這兒得到滿意的答覆,否則,他只得在莫斯科娶一位商人的女兒,因為,他說:「我已發誓要取消那個不成器的侄子的繼承權。」他硬把五百盧布放在我的綉架上,說讓我買糖果。他說,到了鄉村我會發胖,胖得像圓餅,我到了他那兒要啥就會有啥。他還說他現在非常忙,整天為了事務東奔西跑,現在這是偷空來看我,說完他就走了。我考慮了很長時間,翻來覆去地想,內心很痛苦,但最終我下定了決心。我的朋友,我要嫁給他,我應該同意他的請求。如果說還有誰能夠讓我洗刷恥辱,恢複名譽,將我從貧窮、困苦中解脫出來,使我將來不再遭受不幸,那這個人除了他就沒有別人了。對於將來我還能期望什麼,我又能向命運祈求什麼呢?費多拉說,不應該弄丟唾手可得的幸福,在當前的情況下,還有什麼能被稱為幸福呢?至少我目前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了,我珍貴的朋友。我該怎麼辦呢?我老是這樣幹活把身體都弄垮了,我已不能長時間地幹活了。到社會上工作——我會痛苦不堪,而且也很難讓別人感到滿意。我天生多病,因此會永遠成為別人的累贅。當然,我現在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的朋友,我又能怎麼辦呢?我還有什麼選擇嗎?
我聽著可憐的老人說這些話,忍不住含著眼淚笑了,一旦需要,他多麼會編故事啊!我們把書搬進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擺放在擱板上,波克羅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人應邀留下來吃午飯。這一天我們所有人都很快樂。飯後,大家坐下來玩方特、打紙牌,薩莎盡情玩耍,我也不甘落後。波克羅夫斯基對我特別照顧,老想找機會跟我單獨談話,但是我沒有給他機會。這是我整整四年中過得最幸福的一天。
……
馬·傑武什金
可憐的老人對他的別堅卡(他用這名字稱呼兒子)真是不知怎麼誇獎,怎麼喜歡。每次他到兒子這裏來做客,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大概是因為猜不透兒子會如何接待他,一般都是久久不敢進門。要是恰巧我在那裡,他就要向我問東問西地問上二十分鐘:別堅卡過得怎麼樣啊?他的身體好不好?他的心情怎麼樣?他是不是在忙什麼重要的事?他到底在做什麼?是在寫東西,還是在思考問題?當我極力鼓勵他,叫他不要擔心之後,他才敢進去。他先躡手躡腳地小心地推開門,然後將頭探進去,如果看見兒子不生氣,並向他點頭,他就悄悄地走進屋子,脫下大衣和帽子,掛到衣鉤上。他的帽子總是皺巴巴的,上面都是破洞,而且帽邊都掉了。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一點聲音沒有,然後他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想猜透他的別堅卡此刻的心情。如果兒子稍有不快,老人察覺出來以後,就會立即站起身來,解釋說:「我是順路來的,別堅卡,我只待一小會兒。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正好路過這兒,我進來休息一會兒。」然後他就不再說什麼,溫順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禮帽,又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出去。他勉強笑著,為的是壓住心中滿腔的痛苦,不讓兒子看出來。可是,有時候如果兒子和顏悅色地對待老人,老人就會高興得忘乎所以。他的神情、手勢和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他的滿足感。如果兒子同他說話,老人總是從椅子上稍稍欠起身子,畢恭畢敬地低聲回答,帶著崇拜的表情,並且極力選用最優雅的,實際上最可笑的詞作答,可是他沒有好的口才:一開口就發窘、膽怯,不知道把手往哪兒放好,不知道自己究竟躲哪裡才好,說完之後,他又喃喃地、久久地低聲重複剛才的話,彷彿想糾正自己的回答。如果恰巧回答得準確,老人就會整整自己的背心、領帶,拉拉燕尾服,擺出一副特別有尊嚴、有信心的樣子。有時他還膽大妄為到居然悄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架旁,隨便拿起一本小書,甚至還站在那兒讀上一小段。他做這些的時候裝出完全不在乎和從容冷靜的樣子,好像他一向以來都能隨便翻閱兒子的書似的,彷彿兒子的和藹態度對他已是平常事。但是有一次我碰巧看到波克羅夫斯基讓他不要碰他的書,把這可憐的老人嚇壞了。他又害怕又著急,把書顛倒著放回去了,隨後他想改正錯誤,把書正過來,卻又把切口朝外了。老人訕訕地笑著,滿臉通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在波克羅夫斯基的一再勸說下,老人漸漸戒悼了一些不良嗜好,只要看見他接連幾次來都沒有喝酒,那麼再來,他就在臨別的時候給他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或者更多。有時兒子也給他買一雙靴子,領帶或者坎肩,老人一旦添置了新的物品,就會顯得趾高氣揚;有時候他也順便到我們屋裡來看我們。他給我和薩莎帶來做成公雞形的蜜糖餅乾和蘋果,並常向我們講他的別堅卡。他要我們好好念書,聽話,他說別堅卡是個心地善良的孝順孩子,而且很有學問。這時候他常常非常滑稽地向我們擠擠他的左眼,扮個鬼臉,逗得我們忍不住要笑,於是就發自內心地沖他哈哈大笑。媽媽很喜歡他。但是老人卻恨透了安娜·費多羅夫娜,雖然在她面前老人比水還靜,比草還低。
我的不幸是從波克羅夫斯基的病和死開始的。
7月1日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事實上,我確實沒有看過這本書,寶貝兒。不錯,我看了幾頁,發現全是胡編,寫的東西就是為了搞笑,給人們逗樂。嗯,我以為,這本書就是為了讓人開心,說不定瓦爾瓦拉會喜歡的,於是我就把它捎給您了。

寶貝兒,和軍官之間發生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明白,也記不清了。我有必要告訴您的是,我的小天使,在那之前我一直處於極度窘迫的狀態。你想象一下,整整一個月,可以說,神經一直緊繃著。那狀態簡直不堪回首。我一直瞞著您,也瞞著這樓里的人,但是房東太太卻總是不停地叫嚷。這對我來說倒也無所謂。可是,如果就讓這粗俗的婆娘瞎嚷嚷吧,那一來很丟人,二來,不知怎麼回事,她竟然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她大喊大叫,將這事叫得滿樓的人都能聽見。我嚇呆了,只得用手捂住耳朵。但是,問題在於其他人並沒有捂住自己的耳朵,相反,還會豎起耳朵聽。現在,寶貝兒,我都不知道該躲到哪兒去才好……
媽媽的身體慢慢康復,但我還是繼續坐在她的床前陪夜。波克羅夫斯基常常給我送書來。剛開始,我看書只是為了解困,後來就比較用心看了,再後來就如饑似渴地讀了。在我面前突然敞開了一個新的,從前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世界。新的思想、新的印象像源源不斷的波濤一下子涌到我的心裏。那些越是讓我不安,讓我惶惑和費盡心思才能理解的印象,越是使我感到親切,並甜蜜地震撼我的整個心靈。它們突然間一下子湧進我的心裏,使我的心不得安寧,一種奇怪的紛亂繁雜攪亂了我的整個身心。但是這種精神上的重壓不能,也沒有能力將我完全擊垮。我這人太富有想象力了,這倒拯救了我。
最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9月9日
對,比如說,還有這麼一小段,純屬玩笑,是為了逗人發笑的:
文學是好東西,瓦蓮卡,是非常好的東西,這是我前天從他們那兒知道的。而且是非常深奧的東西!文學能振奮人心,指導人的心靈,關於這一切,在他們的書里,還寫了很多。寫得真好!文學是一幅畫,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文學是一幅畫,是一面鏡子;它是激|情的抒發,是委婉的批評,是有益的教誨,也是一種文獻。所有這些我都是在他們那學來的。親愛的,坦白跟您說吧,坐在他們中間聽還行(可能,也跟他們一樣抽著煙斗),等他們一旦開始爭論各種問題,那我就簡直插不上話了,這時候,親愛的,我和您就只有甘拜下風了。這時我簡直就是個木頭樁子,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此整個晚上都在尋找,如何才能在大家談論的話題中哪怕插上一句也好,可是好像故意作對似的,半句話也找不到。瓦蓮卡,我真為自己感到可憐,什麼都不懂,真像諺語里說的,光長個頭,不長腦子。現在空閑時間我都做些什麼呢?睡覺,像個傻瓜似的。要是不睡覺,做點高興的事會更好;比如坐下來寫點什麼。既對自己有益,對別人也好。是啊,親愛的,您只要瞧瞧,他們能掙多少錢啊,願主寬恕他們!就拿拉塔扎耶夫來說吧,他能掙多少錢啊!寫一個印張對他來說算什麼呢?有時候一天他能寫五個印張,他說,每一張他能掙三百盧布。隨便寫一個笑話或者寫一件什麼有趣的事,就是五百盧布,你愛給不給,無論怎樣都得給,要不然下次就得往口袋裡放一千個盧布了。您覺得如何,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太了不起了!他手頭有一小本詩稿,都是些短詩,七千盧布,親愛的,他要七千盧布,您想想看吧。這簡直就是一筆不動產,一幢豪宅啊!他說,他們給他五千盧布,可是他不樂意。我就勸他說,您就收下吧,老兄,畢竟這是五千盧布啊!不行,他說,他們會給七千的,這幫騙子。他真精明!
我不是在徵詢您的建議,我要獨自一人想清楚這事。您現在看到的已經是不再更改的決定,我也會儘快把這個決定通知貝科夫,他正在催促我作出最後的決定。他說,他有事要辦,不能再等,他必須離開,不能因這種小事而耽擱。只有上帝知道我會不會幸福,我的命運掌控在他神聖而又莫不可測的鼓掌中,但是,我已經拿定了主意。聽說貝科夫為人善良,他會尊重我,也許,我也會尊重他,對我們這樣的婚姻還能有什麼奢望呢?
一個小老頭有時會到我們這裏來,他穿得髒兮兮的,破爛不堪;個子不高,頭髮花白,行動笨拙,不靈活,總之,他是個很怪的人。剛一看到他,你會不由自主地想,這人有些靦腆害羞,自慚形穢,因為他總是畏畏縮縮,扭捏造作,讓人毫不懷疑地確定他的神經不正常。他來到我們這裏,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門旁邊,不敢走進屋裡來。如果我們中間有人經過,我、薩莎或者僕人中認識他,又待他比較好的人,他就向我們招手,叫我們過去,做出各種手勢,直到你向他點頭,叫他進去,這是約定的暗號,表示家裡沒有外人,他如果願意,隨時可以進來。這時老人才輕輕地推開門,高興地笑著,滿意地搓著手,躡手躡腳地一直向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走去。這是他的父親。
可現在只剩下悲傷和沉痛的回憶了。我要講述我的艱難歲月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的筆滑動得越來越慢,好像不願意再寫下去似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那麼嚮往,那麼懷有深切情感地回憶那些在幸福的日子里,我的平平常常生活里的微小細節。這種日子是那https://read•99csw.com麼短暫;隨之而來的是不幸、艱辛和憂愁,只有上帝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尊敬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親愛的!
第二天,老人來看他兒子,像往常那樣在他那坐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又來到我們家,在我身邊坐下,帶著一種極其滑稽的神秘表情,他因為心中有著秘密,滿臉驕傲高興地笑著,搓著手,然後向我宣布,他已經把所有的書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我們這裏來了,就放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由馬特遼娜看著。而後,話題自然轉到即將到來的生日上。老人長時間的談到這個禮物我們應該怎樣送。這個話題他談得越多,說得越深,我就越清楚地看出來他心裏有事,他不能,也沒有勇氣,甚至怕說出來。我一直等著,一句話也不說。從他開始的奇怪的舉止,扮怪相,不停地眨左眼,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內心的快樂與暗自得意,可現在這種高興和得意都不見了。他變得越來越不安,越來越苦惱,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馬卡爾·傑武什金

您忠心耿耿的馬卡爾·傑武什金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親愛的,我今天看見費多拉了。她說你們明天就要結婚,後天就離開,還說貝科夫先生已經租好馬車。關於大人的事我已經告訴過您,寶貝兒。還有,豌豆街上那家商店的賬單我已經核對過,賬單都對,就是太貴。只是,貝科夫先生為什麼要對您發脾氣呢?算了,祝您幸福吧,寶貝兒!要是您能過得幸福,我會很高興,是的,會很高興。我本來要去教堂的,寶貝兒,但我去不成了,我的腰疼。我老是想著寫信的事,今後誰能幫我們傳信呢,寶貝兒?是的,您對費多拉慷慨相助,是做了件好事,親愛的,這件事您做得非常好,是件大好事!為了這每一件好事,上帝都會賜福給您。做好事不會沒有好報,善行永遠會得到上帝公正的獎賞,不過遲早而已。寶貝兒,我有好多話想寫信告訴您,希望就這樣一鐘頭、一分鐘地寫下去,不停地寫下去!在我這兒還留有您的一本書《別爾金小說集》,寶貝兒,您就把它送給我吧,不要從我這兒拿走。這倒不是因為我十分想讀它;您自己也知道,寶貝兒,冬天就要來了,冬夜漫長,令人百無聊賴,到時候我就可以讀讀它。寶貝兒,我要從我現在的住所搬到您原來的舊居,並從費多拉手中租下它,現在我無論如何都和這個忠實的女人分不開了,何況她又是那麼勤勞。昨天我去仔細看了您那間騰空的房子,在屋角,原封不動地擺放著您的綉架,綉架上還有您的綉品。我仔細看了您的綉品,那兒還留著各色各樣的碎布頭。您用我的一封簡訊繞了一些線,在小桌子上還找到幾張紙,有一張上面寫著:「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正急於」——就只有這些。顯然,信正寫到最有趣的地方卻被別人打斷了。屏風後面的角落裡放著您的小床……我心愛的人哪!好了,再見吧,再見。看在上帝的分上,接到信后請儘快給我回信,隨便寫些什麼都行。
馬卡爾·傑武什金
我本以為,親愛的,您要用真正的詩來描述昨天的一切呢,可您只寫了總共一張信紙。我是說,雖然您在您的信中寫得不多,但您寫的異乎尋常地美妙。大自然啦,鄉村的各種景色啦,還有其他的各種感覺,總之,所有的一切您都描寫得很好。可是您瞧,我就沒有這樣的才能。即使我塗滿十頁紙,也是什麼都表達不出來,什麼都描述不出來。我曾經試過。我的親愛的,您在信中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寬厚的人,不會做損害他人的事,能理解大自然所表現出來的上帝的仁慈,最後,您還對我大加讚揚。您說的這一切都是對的,親愛的,這一切都沒有錯。我確實是一個如您所說的那樣的人,這一點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讀完您的來信,我的心不由得還是深受感動,隨後各種令人痛心的思緒就出現了。現在請您聽我慢慢道來,親愛的,我要講一些事情給您聽,我的親人。
我對您說過安娜·費多羅夫娜現在的想法;她指責我忘恩負義,一直否認她與貝科夫先生合謀所乾的壞事!她叫我上她那裡去;她說我在討飯,說我走到邪路上去了。她說,如果我回到她那裡去,她就去找貝科夫先生把事情搞定,一定要讓他向我賠罪,改過自新。她說貝科夫想給我一筆陪嫁。見鬼去吧。我在這裏與您,與善良的費多拉在一起挺好,她對我的依戀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老保姆。您雖然只是我的遠房親戚,可是您以您的名義保護了我。而他們,我不認他們是親戚;只要我做得到,我要忘掉他們。他們到底還要把我怎麼樣呢?費多拉說,他們說的全是騙人的話,說他們最後會撇下我不管我的!求上帝保佑,但願如此!

尊敬您並真心愛您的馬卡爾·傑武什金
拂曉前,老人痛苦得心力交瘁,支撐不住,躺在自己的蒲席上睡著了,像死人一樣。七點多鍾,兒子快要咽氣了,我叫醒了他的父親。波克羅夫斯基十分清醒,跟我們所有的人告別,真奇怪,我哭不出來,但我的心已經碎了。
本月6日您捎給我的那本書,現在趕緊還給您,同時在這封信里還要急於向您解釋清楚。不好,親愛的,不好,您不該使我陷入如此的絕境。親愛的,我要說,任何社會地位都是命中注定的,全憑上帝的安排。這個人被指定發號施令,那個人則毫無怨言,唯命是從。這是根據人的能力來決定的。有的人擅長這個,有的人則擅長那個,而人的能力都是上帝親自安排好的,我擔任公職已有三十年左右了,我的工作無可指責。行為檢點,規規矩矩。作為一個公民,就我自己的觀點,我自認為有許多缺點,但同時也有不少美德。我受到上司的器重,大人自己也對我很滿意,雖然至今還沒有對我表示特別的垂青,但我知道大人對我是滿意的。我活到頭髮花白的年齡,沒有犯過大錯。當然,誰能不犯點小錯呢?人人都會犯錯,連您也會犯錯,親愛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做過犯法的事情,也沒有傲慢無禮的行為,像違反什麼法令,破壞公共安全,這些事我從來都沒幹過,從來沒有。我還差點得了十字勳章呢,說這些有什麼用呢!這一切您憑良心,應該知道,親愛的,他也應該知道啊。既然要寫作品,就應當什麼都知道。不,我沒有料到您會這樣,親愛的,不,瓦蓮卡,我真沒想到您會這樣。
「是啊,」他想了想說道,「是啊!這太好了,這非常好,可是您怎麼辦呢?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就不送了。」「什麼!」老人驚叫起來,幾乎嚇了一跳,「您就什麼都不送了,什麼也不想送他了嗎?」老人大吃一驚。這時,他好像準備取消原先的打算,讓我也能送他兒子一些東西。這老人的心腸真好!我努力說服他,告訴他我很願意送禮物給別堅卡,不過我不願意奪走他的快樂。「如果您的兒子滿意,」我補充道,「您又高興,那我也會高興的,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會暗自覺得實際上我已經向他送禮物了。」老人聽了這番話,完全定下心來。他在我們家又待了兩小時,不過一直坐不住,常常站起身,又吵又鬧,跟薩莎逗著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對著安娜·費多羅夫娜扮鬼臉,最後終於被安娜·費多羅夫娜趕了出去,總之,老人太興奮了,興奮得忘乎所以,也許他還從來不曾這樣高興過。
今天清晨我和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阿克謝季·米哈依諾維奇攀談,我們談到了大人。瓦蓮卡,您知道嗎,大人不光是對我一個人這樣仁慈,施加恩惠,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在許多地方,人們都對他交口稱讚,並常常留下感激的淚水。他撫養過一個孤兒,還操持她的終身大事,把她嫁給一個有名的人,一個在大人手下做一些特殊事務的文官;他把一個寡婦的兒子安排在一個機關工作,並給予多方照顧。寶貝兒,我覺得我有義務做點微薄的貢獻,我要向所有的人宣揚大人所做的善事,我要毫無隱諱地講述事情的經過,收起自己的害羞心理。在這種時候還談什麼害羞,講什麼自尊心呢!我只需要大聲地宣揚大人的高尚行為!我講得很吸引人,講得激|情澎湃,我沒有臉紅,相反,我覺得自豪,為自己能夠講出這一切而自豪。所有的事我都講了(只是關於您的情況我謹慎地避而不談,寶貝兒),我講到了我的房東太太,講到法爾多尼、拉塔扎耶夫,還提到了靴子,還有馬爾科夫——統統都講了。有人在那裡相視而笑,是的,他們都在那兒相視而笑。他們一定是在我的衣著上發現了什麼可笑的事情,或者是笑我的靴子——一定是笑我的靴子。他們這麼做沒有什麼惡意,只是因為他們都還年輕,或者因為他們都很富裕。他們沒有壞心眼,也不可能刻薄地嘲笑我所講的內容,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嘲笑我講的那些關於大人的話,您說對嗎,瓦蓮卡?
這種種突如其來的打擊令我十分震驚!這些可怕的災難使我的精神受到極大的刺|激!這些小無賴和老色鬼非要把您,我的小天使,折磨病倒。這還不算,他們這幫無賴還想把我折磨死。是的,我發誓,他們就是要把我折磨死!現在,要是我不能幫助您,我寧願儘快死去!要是我幫不了您,那我就不活了,瓦蓮卡,我會幹乾脆脆地死掉。但要是幫上您的話,您就會像鳥兒飛離鳥巢一樣從我這兒飛走,而那些貓頭鷹和兇猛的飛禽卻早已準備好來啄您了,這一切讓我很苦惱,寶貝兒。再說,瓦蓮卡,您對自己也太殘忍了!您怎麼能這樣呢?他們折磨您,欺負您,我的小鳥,您承受著這些痛苦,卻還要因為需要麻煩我而感到難受,還許諾要自己掙錢還債。說實在的,這就等於說為了能讓我按時還債,您要把自己弱不禁風的身體累壞。瓦蓮卡,您自己想一想,您這說的什麼話!您幹嗎要縫縫補補做針線活兒,幹嗎又要勞心費神地累壞自己的一雙好眼睛、搞垮自己的身體呢?唉,瓦蓮卡,瓦蓮卡,您瞧,我愛您,我是一個無用的人,我自己也一無是處,但是我一定要努力去做,讓自己變得有用!我要承受住這一切,我自己要設法搞到一份額外的工作,為不同的作家抄寫各種稿件。我要去找他們,親自去找,懇求他們給我這活兒干,因為他們也在尋找一些好的抄寫員,寶貝兒,我知道,他們正在找。我是不會允許您把自己累得疲憊不堪的,我不能讓您實施那種讓身體受傷害的計劃。我的小天使,我一定去借錢,要是借不到錢,我寧可去死。親愛的,您在信中說,讓我不要害怕高利貸——我不怕,寶貝兒,我不怕,現在我什麼都不害怕。寶貝兒,我去借四十個紙盧布,這不算多,瓦蓮卡,您認為呢?我一開口就借四十盧布,人家肯借嗎?我是想說,您認為我給人家的第一印象能取得人家的信任嗎?初次見面,人家根據我的長相可以判斷確認我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嗎?您是怎麼認為的呢?您知道嗎,我總是感到特別害怕——怕得要命,真是害怕極了!借來四十個盧布,我要拿出二十五盧布給您,兩個盧布給房東太太,而餘下的我就留著自己開銷。您看,本來應該多給房東太太一些的,甚至是必須多給一些,但是,通盤考慮一下,算算我必要的開銷,您就會發現,無論如何也不能多給了。因此,這件事就不要再商量了,甚至提都不必再提。我要花一個盧布來買雙靴子,我不知道我明天穿著這雙靴子還能不能走到辦公的地方。縫製一塊方帕也是必需的,我的這塊舊方帕用了快一年了,但是,您曾答應過用您的一塊舊罩布裁剪一塊方帕和一件胸衣給我,所以方帕我就不必再去考慮了。這樣一來,靴子和方帕都有了,現在就剩扣子的問題了,我的小朋友!您得承認,我的小寶貝兒,我不能沒有紐扣,可是我身上的紐扣差不多已經掉了一半了!一想到大人若發現我衣衫這麼不整會說些什麼,我心裏就直打哆嗦!寶貝兒,我可不想聽到大人他們說我什麼,我會死的,會死的,當場就會死去,就為這個我能活活羞死!唉,寶貝兒!扣除所有這些必要的開支,還剩下三個盧布,以後的日子就靠這三個盧布了。我還要買半磅煙草,因為,我的小天使,沒有煙抽我可過不下去,可現在已經有九天沒有碰過煙嘴了。憑良心說,我買煙草可以不告訴您,但是我想問心無愧。您現在處境艱難,幾乎分文不剩,而我在這裏卻享用這個,享用那個,所以我要對您開誠布公,免得於心不安。我老實向您承認,瓦蓮卡,我現在真是處在極端困境中,以前從未遭遇過如此艱難的情形。房東太太鄙視我,其他沒有一個人對我有一點點尊重。我生活困頓,債務纏身,辦公室的那幫同僚兄弟之前就沒有讓我舒服自在過,現在就更別說了。我遮遮掩掩、小心謹慎地向大夥隱瞞一切,我把自己也藏起來,總是側著身子進機關,儘可能躲著大家。要知道,只有對您,我才有勇氣承認這些……唉,萬一借不到錢可怎麼辦?唉,不會的,瓦蓮卡,最好別想這個,別提前讓這種想法把我們打垮,折磨我們的心靈。我之所以寫信跟您說這些,是為了提醒您,讓您不要去想這些事情,自尋煩惱。唉,我的上帝啊,萬一借不到錢,您可怎麼辦!那樣的話,您就不會從這寓所搬出去,我還能和您在一起;啊,不,萬一那樣的話,我就不回來,隨便找個地方死掉算了,徹底消失。瞧,我只顧在這兒給您寫信嘮叨了,其實我該刮刮臉了,颳了臉樣子會好看些,而樣子好看會讓人高看一眼。好了,願上帝保佑!我要祈禱祈禱,然後出發!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朋友,今天對您說的那些事千萬別忘掉。我總在擔心,擔心您會弄錯什麼事。您要記住,要用鎖針綉法,而不是平針綉法。——又及
最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瓦·多
「您聽我說,」他膽怯地低聲說,「您聽我說,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您知道嗎,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老人顯得十分慌張。「您看,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書,親自送給他,以您自己的名義,由您自己出面。我呢,就拿一本書,第十一本,也以我自己的名義送給他。這樣一來,您瞧,您有一份禮物送給他,我也有一份禮物送給他,我們倆都有禮物送給他。」老人說到這兒就慌亂起來,沉默不說了。我看了看他,他帶著膽怯的期待神情等著我的表態。「您為什麼不願意我們一起送呢,扎哈爾·彼得羅維奇?」「哦,是這樣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是這樣的……我,您知道,那個……」總之,老人驚慌失措了,臉紅了,結結巴巴,再也說不下去了。
親愛的瓦蓮卡: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我的親愛的,我要告訴您,在我們住的地方發生了一件極其凄慘的事,的的確確讓人痛心的事。今天早晨四點多鍾,高爾什科夫的一個小孩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是猩紅熱還是什麼別的病,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去看望了高爾什科夫一家。唉,親愛的,他們是多麼窮啊!家裡亂糟糟!這也不奇怪;全家就擠在一間屋子裡,只是為了體面才用屏風隔開。棺材就停放在家裡,棺材很普通,但是相當漂亮;他們買的是現成的。孩子才九歲左右,聽說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孩子。瓦蓮卡,看著他們真可憐啊!孩子的母親沒有哭,但是那麼的憂傷,可憐。從肩上卸掉了一個包袱,他們也許會感到輕鬆一點。不過他們還有兩個孩子,一個還在吃奶,一個是小姑娘,大概才六歲多一點。看到孩子在受苦,而且還是親生的骨肉,可是又無能為力幫助他,說實在的,這可真不是滋味!父親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身上穿著一件浸滿油漬的燕尾服。他在流淚,也許不是因為痛苦流下的眼淚,而是習慣性地,他的雙眼已經潰爛。他真是一個怪人!只要有人與他說話,他就臉紅,很困窘不知該說什麼。小姑娘,也就是那個小女兒,身體倚著棺材站著,是那麼的可憐、悲傷、心事重重!瓦蓮卡,親愛的,我不喜歡小孩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著讓人不愉快!地板上一個用破布縫製的布娃娃,躺在她的腳邊,她也不玩。一個手指頭放在唇上,獃獃地站著,一動不動。女房東給了她一塊糖,她拿上,並不吃。真可憐,瓦蓮卡,是不是?

後來我才詳細地了解到這位可憐老人的身世。從前他曾在某個地方任職,因沒有什麼能力,所以只能在機關里做最低等、最不重要的工作。他的髮妻(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的母親)去世后,他想續弦,就娶了一個庸俗的小市民。新妻子一進家門,家裡就雞犬不寧,有了她,誰也別想過好安生的日子,她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裏。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那時還是個孩子,十歲左右。繼母恨他,但小波克羅夫斯基命好。老波克羅夫斯基有一個熟人,曾經有恩於他的地主貝科夫,收養了這個孩子,並且把他送到學校讀書。他之所以關心他,是因為認識他那死去的母親。而他母親還是姑娘的時候曾經受過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恩惠,後來又由她做主把她嫁給了老波克羅夫斯基。地主貝科夫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朋友,頗有交情,為人慷慨,送給新娘五千盧布作為陪嫁。這筆錢的下落,不知道去哪裡了。這一切都是安娜·費多羅夫娜講的;至於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他是從來不喜歡談自己的家庭情況的。聽說他的母親非常漂亮。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那麼倒霉,嫁給那麼一個沒用的人……她死去的時候還很年輕,結婚只有四年。
瓦·多
我把您的小冊子送還給您。這是一本沒有價值的小冊子!您就不應該借。您是從哪裡挖出來這麼一件寶貝?不開玩笑,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難道您喜歡看這樣的書嗎?這幾天有人答應幫我借點書看看,如果您想看,我將與您一起分享。現在就得說再見。真的,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寫下去了。
我想給您寫信,可又不知道從何開始寫起。事情真是奇怪,親愛的,我現在同您居然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是說,我的日子從沒有過得像現在這麼快樂。是呀,就好像上帝給了我一個小家,給了我一家人似的。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給您的那四件襯衫有什麼好提的呢。要知道您是需要的,我是從費多拉那裡知道的。能夠滿足您的需要,這對於我,親愛的,是極大的滿足與幸福,您就別管我了,寶貝兒。別干涉我,也別駁我的面子。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親愛的。現在我回歸正常的生活了。第一,我現在不是一個人在生活,因為您就住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成為我的安慰;第二,今天有一個住戶,我的鄰居拉塔扎耶夫,就是那個家裡經常舉辦作家晚會的文官,邀請我去喝茶。今天有個聚會,我們要朗讀文學作品。您瞧,我們現在過得怎麼樣,親愛的,您看吧!好啦,再見啦。您要知道,我寫的這一切並沒有別的目的,只不過是告訴您,我過得非常滿意。親愛的,您讓捷列扎告訴我,您需要刺繡用的彩色絲線。我去買,親愛的,我去買,我一定把絲線買回來。明天我就能非常高興地讓您稱心如意。我也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到。
過了沒有多久我就不去波克羅夫斯基那裡上課了。他還像從前那樣,把我看作一個跟薩莎一樣淘氣、不懂事的孩子。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因為我已經在全力改正我從前的行為了。可是他卻對我視而不見,這讓我越來越惱火。除了在課堂上,我幾乎從來不和波克羅夫斯基說話,而且也說不出來。我會臉紅、發窘,事後躲到角落裡懊惱地哭泣。
您的馬卡爾·傑武什金
您的瓦·多
我親愛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9月5日
馬卡爾·傑武什金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寶貝兒,現在我心亂如麻,激動難安!我的心在狂跳,彷彿要從胸膛里跳出來。我自己不知怎麼的渾身乏力。我要給您送去四十五盧布,二十盧布給房東太太,我自己留三十五盧布。我要用二十盧布添置衣物,另外十五盧布供日常生活開銷。早上的這些感受一直在震撼我的心靈,我要躺一會兒。我整個人表現得很平靜,很鎮定,但是我的心在隱隱作痛。我能聽見,在胸膛深處,我的心在顫抖、在跳躍。我要去找您,只是現在我依然陶醉在種種感受之中……上帝會看到這一切,我的寶貝兒,您是我最寶貴、最心愛的人!
我非常喜歡秋天,特別是深秋。那時,莊稼已經收割完畢,所有的農活也都忙完。晚上,年輕人聚在小木屋裡,做做手工活或唱唱歌娛樂娛樂,大家都在等待冬天的到來。此時,一切都變得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密布,發黃的落葉鋪滿林邊的小徑,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漸漸變藍發黑。尤其是到了晚上,林間濃霧瀰漫,樹木時隱時現,像巨人,又像是醜陋的、可怕的幽靈。有時,在玩耍時你掉了隊,落在其他小夥伴的後面,一個人獨自行走,拚命趕路,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你整個人會像樹葉一樣瑟瑟發抖,你會想,也許會有一個可怕的東西突然從這個樹洞里竄出來。這時,一陣風吹過,樹林一片喧嘩,低聲哀號,枯枝上的樹葉被片片吹落,在空中飛旋;接著,一大群鳥兒發出刺耳的鳴叫聲,飛過樹林,遮住了天空,天色頓時暗了下來。這時,你心裏一定會非常害怕,也就在這時,你彷彿會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低語:「跑吧,跑吧,孩子,別再耽擱了,這裏馬上會變得特別嚇人,快跑吧,孩子!」一陣恐懼感襲來,你拔腿就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終,你氣喘吁吁地跑到家中,家裡真是熱鬧又開心,所有的孩子都會分到任務:剝豌豆或是罌粟殼。火爐里沒幹透的柴火劈啪作響,母親高興地看著我們開開心心地幹活,老保姆烏里揚娜給我們講述舊時的故事或是那些關於巫師和死人的可怕童話,我們這些孩子們嚇得互相緊挨著,可是每個人的嘴角都掛著笑容。突然,我們一下子都安靜下來……聽!有聲音!好像有人在敲門!結果什麼都不是,這是老弗洛羅夫娜家的紡車發出的聲響,多可笑的事啊!到了夜裡,我們會害怕得睡不著覺,不斷地做噩夢,有時醒來之後,連動都不敢動,躲在被窩裡哆嗦到天亮。而到了早晨一起床就又神清氣爽,鮮艷得像一朵小花。望望窗外,你會發現整個田野都上了凍,光禿禿的樹枝上掛著一層秋霜,湖面覆蓋著一層紙片似的薄冰,冰面瀰漫著白色的水汽;鳥兒歡快地鳴叫,明媚的陽光照射大地,融化著玻璃似的薄冰。天空多麼明亮、耀眼,心情又是多麼愉快啊!爐火在劈啪作響,大家圍著茶炊坐下來,我們家那條黑狗波爾康昨夜在外面凍得直發抖,現在正趴在窗上往裡看,親切地搖著尾巴。一個農夫騎著一匹神采奕奕的馬經過我們家窗前,他要到森林里去打柴。所有人都很滿足,也都很愉快!……啊,我的童年真是金色的童年!
寶貝兒,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瓦·多
瓦·多

瓦·多
我知道從商場的舊書店裡,只要討價還價,有時可以按半價買到圖書,而且這些書常常沒怎麼用過,幾乎是全新的。我決定到商場走一趟,真是湊巧,第二天恰巧碰上我們和安娜·費多羅夫娜要買點東西。媽媽不舒服,安娜·費多羅夫娜又正好不願意去,因此這些事就都交給我來辦理,於是,我就跟馬特遼娜一起去了。
您吃吧,親愛的,希望您吃每一塊糖果的時候都想起我。不過吃水果糖您別嚼,要慢慢吮著吃,不然牙會痛的。您大概也喜歡吃蜜餞吧?請寫信告訴我。好了,再見啦,再見,我的親愛的,願基督與您同在。
謝謝您的書,我的親愛的,我們也要讀普希金的作品了,而今天傍晚,我一定去看您。——又及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沒有任何變化。我們悄無聲息地生活,就像不住在城裡。安娜·費多羅夫娜直到完全意識到她的權威之後,也慢慢安靜下來,其實,從來就沒有任何人與她發生衝突。我和媽媽住在自己的房間里,跟她住的那間相隔一條走廊,而我們隔壁,我前邊已經提到過,住的是波克羅夫斯基。他教薩莎法語、德語、歷史、地理,像安娜·費多羅夫娜所說的那樣,所有學科都教,為此他可以免費在此食宿。薩莎活潑、頑皮,那時她大約十三歲。安娜·費多羅夫娜對媽媽說,假如我也能讀點書,倒是件好事,因為我在寄宿學校沒有上完。媽媽高興地同意了,因此我和薩莎一同在波克羅夫斯基那兒念了整整一年書。
9月15日
唉,我的小天使,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倒霉的事就已經要了我的命。突然之間,卻又從費多拉那兒聽說了那件奇怪的事:那個不正經的傢伙竟然跑到您家,卑鄙地向您求婚,侮辱您。這事一定讓您受到了傷害,受到了很深的傷害,我能體會到您的感受,因為我自己也感覺很受傷害,我氣得快要發瘋了,我的小天使,我失去理智,感覺徹底完蛋了。我發瘋似的往外跑,瓦蓮卡,我的朋友,我要去找他,找那個壞傢伙。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我又會做出什麼事來,我就是不願意讓您,我的小天使被人欺侮!啊,真鬱悶啊!那時天正下著雨,道路泥濘,我的心中滿是憂傷苦悶!……我正打算往回返……就在這時,我又倒了霉,我的寶貝兒,我遇見了葉梅利亞,就是葉梅利亞·伊里奇。他是一個文官,我是說他曾經是一個文官,現在已經不是了,因為他已從我們那兒被開除了。我不清楚他現在在做什麼,怎麼過的日子,就和他走了,就是這樣……唉,瓦蓮卡,難道得知自己的朋友遭遇不幸、受人誘惑,您會覺得開心嗎?第三天的晚上,葉梅利亞就唆使我去找他,找那個軍官。我從看門人那兒打聽到地址。說實在的,我早就注意過這個年輕人,還是他住在我們這個樓里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現在我才感覺到,我做了件不光彩的事情,因為那天我被帶去見他的時候,頭腦已經不清醒。那天的事,說實在的,瓦蓮卡,我什麼都不記得。我只記得那兒有許多軍官,或者是我眼花,以為有許多人——這隻有上帝才知道。我記不得我說過什麼,只知道,我慷慨激昂地說了許多話,後來,就被人家趕了出來,還被人從樓梯上拋了下來,那也不完全是拋,只是被推了一下。瓦蓮卡,您已經知道我當時是怎樣回的家,這就是事情的全部過程。當然,我讓自己很丟臉,自尊心也備受傷害,好在這件事,除了您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誰都不知道,這樣就可以權當沒有這回事,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也許,是可以這樣做的,瓦蓮卡,您說呢?我就知道,確確實實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去年,我們這兒的阿克謝季·奧西波維奇就偷偷地這麼干過,他用這種方式對付了彼得·彼得羅維奇。他將他叫到門衛室,就在那兒將一切處理利索,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很體面,因為這一切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看見,我是從門縫裡看到這一切的。當然了,我看見也無所謂,因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在這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和阿克謝季·奧西波維奇竟然處得相安無事。您知道,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他是對任何人都不會提起的,所以現在,他們見面仍會鞠躬、點頭,仍會握手致敬。我不想爭辯,瓦蓮卡,也沒有勇氣和您爭辯,我這一跤摔得很慘,最可怕的是我自己也認為很失敗,但這一切確實是命中注定的。您也知道,命中注定是這樣,想擺脫也擺脫不了。這就是我遭遇的不幸和災難,我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您,瓦蓮卡,這種事情,就是不讀信,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寶貝兒,我有些不舒服,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現在我謹向您表示我對您的依戀、愛戀和尊敬,我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女士。
說真的,有時候我的腦子裡也會突然冒出個念頭……嗯,如果我也寫一點東西,那會怎麼樣呢?嗯,比如說,我無緣無故地忽然出了一本書,書名是《馬卡爾·傑武什金詩集》!我的小天使,那時您會說些什麼呢?你覺得這事如何,您心裏會怎麼想?親愛的,如果我的書問世,我的想法是我絕對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了。到時人人都會說,看,過來的那個人就是文學家和詩人傑武什金,他們會說,這就是傑武什金,這可叫我怎麼辦呢?再比如說,那時我拿我的靴子怎麼辦呢?順便告訴您,親愛的,我的靴子幾乎總是打滿補丁,而且說實話,靴掌都快要掉下來了,非常不體面。當所有的人都知道作家傑武什金的靴子上凈是補丁,那可怎麼辦!要是有一位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了,她會說什麼呢,親愛的?也許她不會注意到這些;因為我想伯爵夫人們是不會注意靴子的,況且這又是一雙小官吏的靴子(要知道,靴子與靴子是不同的),但是別人會把這一切都告訴她,如果朋友們想出我的丑的話,那個拉塔扎耶夫就會第一個把我的醜事說出去;他常常去B伯爵夫人那拜訪,他說,每次去她那兒都很隨意。他說,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是一位很有文學修養的女人。這個拉塔扎耶夫啊,太機靈啦!
您的馬卡爾·傑武什金
從我開始參加工作,才只有十七歲的時候說起,我在單位工作已經快滿三十年了。當然,不用說,我已經穿破好幾套制服;我變得成熟,變得聰明,也見識了不少人。活到現在,可以說,我在這世上沒有白活,甚至有一次我還被提出授予十字勳章呢。也許您不相信,可我沒有對您說謊,真的。那又怎麼樣呢,寶貝兒,總會有壞人對別人的好事心懷不滿!我告訴您,我的親人,就算我是一個無知之人、愚蠢之人,但我的心同別人的心還是一樣的。可是,瓦蓮卡,您知道壞人對我做了些什麼嗎?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說起來都丟人;您會問我,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呢?無非因為我老實,因為我不愛聲張,因為我善良!他們看我不順眼,因此他們就整我。起初是這樣開始的,他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這個,您那個。」後來就變成:「什麼都不必問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現在他們就直接說:「不用說,這是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乾的!」親愛的,您看見了嗎,事情是怎麼演變的:現在什麼事都怪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頭上;他們能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機關里搞得盡人皆知,不僅如此,他們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幾乎把我當成罵人的代名詞。我什麼都不符合他們的口味,他們挑剔我的靴子,指責我的制服,說我的頭髮,甚至我的身材;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得重來。我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重複這一套,天天如此。我都習慣了,因為我這個人老實本分,因為我是個小人物;但是,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搶了誰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說誰的壞話了嗎?我請求過獎賞嗎?我搞過什麼陰謀詭計嗎?您想到這樣的事都覺得是罪過,唉,親愛的,我怎麼會去幹這種事呢?您只要仔細想想,我的親愛的,我有那麼大的本事去搞陰謀詭計,沽名釣譽嗎?那求主寬恕,為什麼這些倒霉的事都落到我的頭上呢?您倒是認為我是一個可尊敬的人,可是,親愛的,您比那些人好多了,好得沒法比。什麼是公民的最高美德呢?前幾天,在一次私人談話中,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發表高論,他說公民最重要的美德就是會賺錢。他這是開玩笑(我知道他是開玩笑的),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一個人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我就從不依賴別人。我有一塊自己掙來的麵包,的確,這隻是一塊普普通通的麵包,有時甚至又干又硬,但是,這塊麵包是我勞動所得,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享用它。有什麼辦法呢?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不過是抄抄寫寫的工作,幹得並不多;可我還是引以為豪;因為我在幹活,我在流汗!是,說真的,我抄抄寫寫,又有什麼不好呢?難道抄抄寫寫也是罪過嗎?他們說:「他就是抄寫!」「這個如同耗子般的小官吏在抄寫!」難道抄抄寫寫就不體面了嗎?我抄寫得是那麼清晰,那麼好,那麼賞心悅目,大人看了也十分滿意;一些重要的文件都是我替他抄寫的。是的,我寫的東西沒有文采,這我知道,我就缺少這該死的文采;就因為這個原因我的職務才升不上去,就連現在給您寫信,我的親愛的,也是直來直去,簡簡單單,心裏想什麼就寫什麼……這些我全知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大家都去寫作,那麼誰來抄寫呢?我提出這個問題,請您回答我,我的親愛的。
如果不是因為一件奇怪的事情使我們變得親近起來,我真不知道這種情況該如何收場。一天晚上,媽媽在安娜·費多羅夫娜那裡坐著,我偷偷地走進波克羅夫斯基的書房,我知道他不在家。當時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他屋裡去。雖然我們毗鄰而居已經有一年多了,可是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進過他的屋子。這次我心跳得很厲害很厲害,好像要從我的心口跳出來一樣。我帶著一種特別的好奇心向四周打量。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擺設相當簡陋,也不整齊,四面牆上釘了五條長長的擱板,上面放著書。桌子上、椅子上堆放著書本。到處都是書和紙!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同時又有一種不愉快的懊惱的情緒。我覺得我的友情,我的愛慕之情對他來說簡直不算什麼。他有學問,而我呢,又笨又無知,沒有讀過書,一本書都沒讀過……我嫉妒地看著他那被書壓彎了的長長的書架。我內心充滿了沮喪、苦悶和一種瘋狂的情緒。我想,並且當時就下定決心要讀遍他的書,每一本都要讀,而且越快越好。我不知道,也許那時我想的是,如果我學會了他知道的一切,我就有資格獲得他的友誼了。我沖向第一個書架,連想都沒想就隨便抓起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裏既激動,又害怕,渾身發抖,我把這本偷來的書拿回自己的房間,決定夜裡等媽媽睡熟之後,就著小燈的燈光來讀它。
瓦·多
您真正的朋友馬卡爾·傑武什金
您的馬卡爾·傑武什金
馬卡爾·傑武什金
怎麼!從此以後一個人就不能在自己的小窩裡——不管是什麼樣的小窩,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了嗎,安分守己,照俗語所說,不招誰惹誰,敬畏上帝,老實本分地生活;希望別人也不來招惹你,過問你的生活瑣事,比如說,你有沒有像樣的坎肩,有沒有齊全的內衣,有沒有靴子,釘的什麼鞋掌,吃什麼,喝什麼,抄寫什麼?……為了愛惜靴子,就算在馬蹄不平的地方,有時候我都踮起腳來走路,親愛的,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呢!為什麼要寫別人有時窮得連茶也喝不上呢?好像人人都一定得喝茶似的!難道我要朝每個人的嘴巴里看,瞧他吃什麼嗎?我這樣侮辱過別人嗎?沒有,親愛的,別人又沒有招惹你,為什麼要欺負人家呢?嗯,我再給您舉個例子,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您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勤勤懇懇地工作,積極努力,簡直沒說的!上司也看重你(不管怎麼說,他們總是器重你的),可是就是有人在你的眼皮底下,沒有任何明顯理由地,無緣無故地造謠九*九*藏*書中傷你。當然,確實有的時候你給自己做了一樣新東西,因此高興得睡不著覺,比如說,你高興地穿上一雙新皮靴,心裏別提多美啦。這是真的,我有過這樣的感受,因為看到自己的腳上穿著精緻漂亮的靴子,心裏就高興,這一點描繪得相當真實!但是我一直感到十分奇怪,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這本書,不為自己辯護呢,確實,他官職不小,年紀還輕,有時候喜歡大聲訓斥別人。但是,他為什麼不能訓斥呢?既然我們這幫人需要嚴厲訓斥,他為什麼不能訓斥呢?嗯,我們比方說,這是為了擺擺架子,為了擺架子這樣做也未嘗不可。必須讓別人感到震懾,必須嚇唬嚇唬,因為,這隻能在咱們兩人之間說說,瓦蓮卡,我們這種人不嚇唬是什麼也不肯乾的,每個人都只想到什麼地方弄個職務,說自己在哪兒任職,可是一碰到什麼事情,他們就溜邊兒了。官職有高低之分,因此,每個官員對別人的訓斥,必須與他的等級完全相符,這樣,訓斥的腔調也就因官位而異,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會在別人面前擺架子,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你訓斥我,我訓斥你,一個管著另一個,親愛的,要知道,這就是世界之所以為世界的基礎。沒有這種相互防範,世界就沒法存在,也談不上秩序。我真感到奇怪,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怎麼能輕易放過這樣的侮辱!
寶貝兒,我趕忙給您回這封信,是因為我急於要告訴您,我很驚訝,一切好像都不大對勁……昨天我們埋葬了高爾什科夫。是的,瓦蓮卡,是這樣,貝科夫做得很體面,只是,我親愛的,您看,您就這麼同意了?當然,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就是說,這裏一定有上帝的旨意。當然,天意既能給人幸福,也是不可預知的。命運也是如此,它們原本都是一樣的。費多拉也贊成您。當然,寶貝兒,您就要得到幸福了,您會稱心如意的,我親愛的心肝,我的小天使——不過,您看,瓦蓮卡,這事怎麼就來得這麼快呢?……是啊,有事……貝科夫先生有事要辦——當然,誰沒有事呢?他當然也會有事……他從您那兒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了。他長得儀錶堂堂,可以說是十分出眾的男子漢,不過這一切似乎總有些不對勁,問題不在於他是不是儀錶堂堂,而是我自己不知怎麼的心中茫然不知所措。我們以後將怎樣通信呢?我,我獨自一人留下又該怎麼辦呢?我,什麼都反覆考慮過了,我的小天使,像您在信中對我說的那樣,我設身處地考慮了種種原因。我已經抄完了第二十頁,哪知會忽然發生這樣的事情!寶貝兒,您就要走了,那您應該需要買各種各樣的東西,買各式鞋子、衣服,而我正好在豌豆街上有一家熟悉的商店,還記得嗎,我曾經跟您提過它。啊,不行!您是怎麼啦,寶貝兒,怎麼啦!要知道您現在還不能離開,根本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要知道您還需要買許許多多的東西,需要添置一輛馬車。再說,現在天氣這麼差勁,您瞧瞧,瓢潑大雨,還那麼潮濕,而且……還有,您會凍著的,我的小天使,您的小心窩會著涼的!您怕見生人,可您還要走,而我獨自一人留在這兒又該靠誰呢?費多拉還說什麼極大的幸福在等待著您……這個刁婆娘是想把我毀掉。今天您去做晚禱嗎,寶貝兒?如果可以,我想去看您。寶貝兒,說您是一個有學識、有教養、懂感情的姑娘,這句話很正確,非常正確,只是,最好還是讓他去娶商人的女兒吧!您是怎麼想的呢,寶貝兒?最好還是讓他娶商人的女兒!我要去找您,我的瓦蓮卡,天一黑,我就到您那兒呆上個把鐘頭。現在您是在等貝科夫吧,等他一走,那就……等著我,寶貝兒,我這就去……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您要盡量把自己的衣服收拾整齊。再見,我累極了;真不明白我怎麼會變得如此虛弱,做一點兒小事就累得精疲力盡,萬一將來有工作的機會,我可怎麼去幹活呢?這讓我痛苦得要死。
6月27日
9月19日


瓦·多
他們要把您帶走,您要走了!他們要把您從我這兒帶走,還真不如把我的心從我的胸膛里剜出來!您怎麼能這樣!您明明在哭泣,卻還要離開?!我剛收到您的來信,滿紙淚痕,可見您並不想走,是他們硬要帶您走,可見您捨不得我,您愛我!今後您要和誰在一起生活,又過什麼樣的生活呢?在那裡,您的心會苦悶憂傷,會凄涼冷清。苦悶會吸干您的心血,憂傷會把您的心撕成兩半。您會在那裡死去,會被人埋進那潮濕的泥土裡,沒有人為您哭泣!貝科夫先生只會顧著打野兔……唉,寶貝兒,寶貝兒!您怎麼能作出這樣的決定,您怎麼能下決心走這一步?您這是在做什麼,在做什麼,您怎麼對自己做出這種事!要知道,在那裡,他們會把您送進墳墓,他們會把您折磨死,我的小天使。要知道您柔弱得像根小小的羽毛,寶貝兒!我又在哪兒呢?我這個傻瓜怎麼光顧看熱鬧呢!我明明看出這是小孩子在瞎胡鬧,是小孩子的腦瓜兒出了毛病!我本該毫不客氣地加以阻止——可是沒有,我這個傻瓜簡直愚蠢透頂,我什麼也沒想,什麼也看不見,彷彿這事很對,彷彿這事跟我毫不相干,居然還為了荷葉邊跑前跑后!……不行,瓦蓮卡,我要起來;也許,到明天我的身體會好起來,這樣我就能夠起床了!……寶貝兒,我要撲到車輪底下,我不放您走!啊,不行,這又算怎麼回事?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要和您一起走,如果您不帶我走,我就跟在您的馬車後面跑,我要拚命地跑,直到跑斷氣。還有,您是否知道,您要去的那個地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寶貝兒?您大概是不清楚的,那就讓我告訴您吧!那裡是草原,我親愛的,是草原,光禿禿的草原,就像我的手掌一樣光禿禿!那裡的婆娘麻木無情,那裡的男人沒有受過教育,常常喝多酒。現在這個時節,那裡樹上的葉子已經紛紛落下,總是在下雨,冷颼颼的——可是您卻要到那裡去!當然,貝科夫先生在那裡有事可做,他可以去打野兔,而您呢?您想做個地主太太嗎,寶貝兒?您看看您自己,您像地主太太嗎?……事情怎麼會這樣,瓦蓮卡!今後我將給誰寫信呢,寶貝兒!是啊!您要仔細考慮考慮,今後我將給誰寫信?我再叫誰寶貝兒?我用這麼親昵的稱呼去叫誰?以後我又到哪兒才能找到您呢,我的小天使?我會死的,瓦蓮卡,一定會死去,我的心承受不了這種不幸!我愛您,如同愛上帝的光輝,如同愛親生女兒;我愛您的一切,寶貝兒,您是我的親人!我只為您一個人而活!無論是工作、抄文件,還是來回奔波、散步,並將自己所見所思傾訴于紙、寫成情深意切的書信,所有這一切我都樂於去做都是因為您,我的寶貝兒,就住在這裏,在我的對面,離我很近。您大概不清楚這些情況,可是一切確確實實就是這樣!您聽我說,寶貝兒,您再考慮考慮,親愛的,您要離開我們,這怎麼能行呢?我親愛的,您不能走,不行,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走!何況外面正下著雨,而您的身體本就虛弱,您會著涼的。您的馬車會被淋濕,一定會被淋濕。您一出城門,馬車就可能會壞掉,好像故意壞掉似的。要知道,在彼得堡這兒,馬車的質量令人堪憂!這些馬車製造匠我都認識,他們只能製作些模型、玩具之類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也做得不結實,我發誓,他們造不出結實的東西!寶貝兒,我要跪在貝科夫先生的面前,向他說明,向他說明一切!而您,寶貝兒,也要跟他說清楚,跟他說清楚道理!您要告訴他,說您要留下來,您不能走!唉,為何他不在莫斯科娶個商人的女兒呢?該讓他在那裡娶個商人的女兒才對!他若娶個商人的女兒會更好,也更適合他,要適合得多,其中的道理我很明了。我要能把您留在身邊該多好啊!寶貝兒,這個貝科夫對您來說算是什麼呢?他怎麼就突然讓您覺得很可愛了呢?也許,是因為他總給您買荷葉邊吧,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可是,荷葉邊算得了什麼呢?它又有什麼用呢?它,就是個無用的東西!我們的交談話題是關於人的生命,而荷葉邊,寶貝兒,只是一塊破布而已,荷葉邊就是一塊破布。等我領到薪水,我親自給您買荷葉邊,買許多荷葉邊;寶貝兒,我認識一家小店鋪,只是您要等我領到薪水,我的小天使,瓦蓮卡!唉,上帝啊,上帝!可是您卻一定要和貝科夫先生去草原,而且是一去不復返!唉,寶貝兒!……不,您還得給我寫一封信,告訴我一切情況,您離開這裏到了那兒,就從那兒給我寫信。不然的話,我的小天使,這就是最後一封信了!這樣不行,這封信不能成為最後一封信!這封信怎麼就突然無可挽回地成為最後一封信了!這樣不行,我要寫信,您也要寫……否則的話,我的文筆現在剛有些像樣……唉,我親愛的,還談什麼文筆!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什麼也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不想再看一遍,也不會再做文字上的修飾,我只是一門心思在寫,只想多給您寫一些……我親愛的,我的親人,我的寶貝兒!
……弗拉基米爾哆嗦了一下,激|情在他身體里瘋狂地奔涌,他的血液沸騰起來……
馬·傑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8月5日
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情緒低落地回到家中,在桌旁坐下,給自己熱了一壺茶,打算喝上一兩杯。忽然,我們家鄰居高爾什科夫過來找我,早上我就注意到他一直在別的房客身邊轉來轉去,也想到我跟前來,但最終沒來。順便說一下,寶貝兒,他們家的生活狀況比我要差得多,差得多啊!又有老婆,又有孩子!因此,如果我是高爾什科夫,身處他那樣的境況,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就這樣,我們那位高爾什科夫走了進來,向我鞠了一個躬,流著膿的爛眼邊像平常一樣掛著淚珠,雙腳在地上蹭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請他坐到椅子上,準確說,是把破椅子,可是就這麼一把椅子。我請他喝茶,他很難為情,一再推辭,最後才接過杯子。他本來不想放糖,我勸他加塊糖,他又推辭,推讓了半天,最後總算在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塊最小的糖,還一再說,茶出奇的甜。唉,真是人窮志短啊!「嘿,老兄,您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問他。「事情是這樣的,是這樣,我的大好人,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請您發發善心幫幫我這個不幸的家庭吧,我的孩子和老婆都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了,我這個當父親的心裏真不是滋味啊!」我剛要開口說點啥,他又打斷我的話,「我怕這兒所有的人,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其實也不是害怕,而是,您知道,我羞於見到他們,他們都是些傲慢而自大的人。我的老兄,我的恩人,我本來不想麻煩您,我知道您自己也有頭疼苦惱的事,知道您也拿不出多少錢來,但是覺得好歹您能借一點吧,所以就鼓起勇氣來求您,您心地善良,自己本身就不富裕,現在也在受窮,所以您的心更能體會我的痛苦。」最後他說,「請原諒我的魯莽與失禮,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回答他說,我心裏很想幫他,可是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他對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老兄,我不要太多,是這樣(說到這兒,他整個臉都漲紅了),我的老婆、孩子們都在挨餓,您哪怕借給我十戈比銀幣也好。」唉,聽到這兒,我的心都揪起來了。我想,他們真的比我窮很多啊!可我總共只剩下二十戈比,而且都已計劃好用處,明天都要花在最緊要的開銷上。「不行啊,親愛的,我真不能借給您,真是這樣。」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老兄,您要是願意,哪怕借我十戈比也行。」就這樣,我從抽屜里取出二十戈比一併給了他,寶貝兒,就算做件好事吧!唉,真是一貧如洗啊!隨後,我和他聊了起來,我問他,您老兄手頭這麼緊,這麼缺錢,怎麼還花五個銀盧布來租一個房間呢?他向我解釋說,這房子是半年前租下的,租金預付了三個月,可是後來境況每況愈下,弄得他這個可憐人進退兩難,無計可施。他原本指望他的案子在這之前了結,但是,案子又很不樂觀。瓦蓮卡,您知道嗎,為了一件事他要出庭受審,他正在和一位商人打官司,那個商人在承包公家的一個工程項目中耍了欺騙手段,騙局被揭發,商人受到了審判,可他把高爾什科夫也牽扯進來,說他與此事也有關係。其實,高爾什科夫的過錯只是工作上玩忽職守,處事輕率魯莽,嚴重無視公家的利益。這件案子已經拖了幾年了,高爾什科夫遭遇到各種阻礙。高爾什科夫對我說:「我蒙受著強加給我的恥辱,我是無辜的,一點罪都沒有,我沒有犯詐騙罪,也沒有敲詐。」這件事情使他名譽受到影響,他被開除公職;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他有什麼大罪,但是在沒有完全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之前,他不能從商人那裡得到他應得的那一大筆錢,也就是法庭上有爭議的那筆款項。我是相信他的,可是,空口無憑,法庭不相信他的話。情況就是這樣,錯綜複雜,讓人怎麼也理不清頭緒。只要稍微有點眉目,那個商人就又節外生枝。我打心眼裡同情高爾什科夫,我的親人,我為他難過。一個人丟了職業,其他地方覺得他不可靠又不接納他,他坐吃山空,一點積蓄都花光了;案子又擱在那兒,一時難以解決;但人總是要活下去的,可偏巧這時候又不合時宜地生了個孩子,真是不湊巧,什麼都要開銷花費啊;兒子病了,要花錢,死了,也要花錢;他妻子有病,他也總是病病歪歪的:總之,他在受苦,苦不堪言!
瓦·多
您交辦的事情已經完成。希豐太太說,她自己已經在考慮用鎖針綉法,這樣會看上去體面些,是不是?我可不懂,我一點兒也不懂。還有,您在信中說到荷葉邊,她也提到荷葉邊,只是,寶貝兒,關於荷葉邊我忘了她對我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她講了很多,這個討厭的婆娘!她究竟說什麼來著?反正她自己都會對您說的。我的寶貝兒,我累壞了,今天我都沒有去上班。只是您,我親愛的,沒有必要感到無望。為了能讓您放心,我準備跑遍所有的商店。您信中說不敢展望未來,今天六點多您就會得知一切,希豐太太會親自到您這兒來,因此,您不必感到無望,要充滿希望。寶貝兒,或許一切都被安排妥當,一切都會好轉——就是這樣。現在我老是想著那該死的荷葉邊的事——唉,這荷葉邊,煩人的荷葉邊!我真想跑去找您,小天使,真想去,一定要去。我已經兩次走到你們家大門口。都是那個貝科夫,我是想說,貝科夫先生總是那麼生氣的樣子,因此也就有點那個……好了,不提這些了!
從那天起,我就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波克羅夫斯基改變對我的看法。但是,有時候我又特別膽怯、害羞,在當時的情景下,我沒有計劃做任何事情,只是思來想去,沒有行動(只有上帝知道是些什麼幻想)。我只是不再與薩莎一塊兒淘氣了,他也不再生我們的氣了。但是,這對於滿足我的自尊心來說還不夠。
8月13日
您的瓦·多
您可千萬別絕望啊!痛苦的事本來就足夠多了!現在就給您送去三十個銀戈比,再多的錢我也實在拿不出來。您就給自己買點急需的物品吧,無論如何也要挨到明天。我們自己也幾乎一無所有,明天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真是鬱悶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不過,您也別太傷感,若果真借不到,那也沒辦法!費多拉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可以繼續留在這兒,即使我們搬了家,也不見得會有多大好處,只要他們想找我們,無論在哪兒都能找到我們。只是,現在還留在這兒總覺得有些不好。要是我心情不鬱悶的話,我還會給您多寫一些。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7月27日
親愛的,既然我們談到這兒,我乾脆從《義大利的激|情》中抄錄一小段給您看。這是他一部作品的書名。您不妨讀一讀,瓦蓮卡,然後自己判斷一下。
6月25日

記住我吧,記住您可憐的瓦蓮卡!——又及
需要說明一下,他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別人在他的領地里胡作非為。誰要是動他的書,必定倒霉!當那些大大小小、各種開本、薄厚不同的各種各樣的書從擱板上衝下來,飛到或落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滿屋子都是的時候,您想想當時我有多害怕啊。我想逃走,可是已經晚了。我想:「這下完了!真的完了!像個十歲的孩子,調皮、胡鬧,我真是個蠢丫頭!我真是個大傻瓜!」波克羅夫斯基大動肝火,簡直氣死了。「哎呀,真是豈有此理!」他嚷起來,「簡直是胡鬧,難道您不覺得害臊嗎?……什麼時候您才能變好呢?」緊接著,他趕忙去撿書,我也彎下腰去,想幫他一起撿。「不用,不用,」他又喊起來,「請您最好不要到別人沒有請您來的地方。」不過,由於我的恭順舉動,他的情緒還是平靜下來,再說的時候,聲音也低了很多。他又擺出不久以前做過我老師的樣子,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您什麼時候才能夠變得穩重些呢,您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事理呢?瞧瞧您自己吧,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小姑娘了,要知道,您已經十五歲了!」這時,他大概想驗證一下,說我已經不是小姑娘這話對不對,於是他朝我看了一眼,頓時,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站在他面前,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瞧著他。他站起身來,神情困窘地走到我面前,顯得非常慌亂,他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向我表示道歉,也許是說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不記得當時我是什麼樣子,只是很慌亂,不知所措,臉紅得比波克羅夫斯基還厲害。我用雙手捂著臉,從屋子裡跑出去。
依然忠實您的朋友
瓦·多
您的最恭順的奴僕
馬卡爾·傑武什金
您最近發生的事和來信把我嚇壞了,令我震驚,我感到困惑不解,費多拉給我講了一切,我總算知道了原委。您為什麼如此灰心、喪氣,突然躍進那樣的深淵呢,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的解釋完全不能使我滿意。您瞧,我堅持接受人家提供給我的那份好工作,還是對的吧。此外,最近的意外遭遇使我嚇壞了。您說,因為您愛我,所以才迫使您瞞著我。其實,我早就明白,我對您虧欠太多。您曾經一再向我保證,您花在我身上的錢是您的存款,您說,是放在錢莊里以防萬一的。現在我才知道,您根本就沒有這筆錢,您不過是偶然聽說了我困苦的境況,就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就決定預支自己的薪水,在我生病期間,您甚至賣掉了自己的大衣。現在我知道了這一切,我的內心痛苦萬分,我至今都不知道該怎麼來面對這一切,怎樣思考這一切。唉,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出於同情和親情,好心地幫助我,這就已經足夠了,後來真不應該把錢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您背叛了我們的友情,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因為您沒有對我坦誠相見。現在,當我看到您把自己的最後一點錢都花在給我買衣服,買糖果,帶我出去玩,看戲和買書上,我現在為了這一切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我為我不可饒恕的輕浮(因為我接受了您的一切,卻根本沒有關心過您)而悔恨。您原本用來讓我快樂的一切,現在對我來說卻變成了痛苦,留下的只有追悔莫及。我發現您最近悶悶不樂,雖然我自己也在提心弔膽地擔心出什麼事情,但是現在發生的事,都是我始料不及的。到底怎麼了,您居然會灰心喪氣到如此地步,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所有認識您的人現在會怎麼想您呢?會怎麼議論您呢?從前,我和所有的人都敬畏您,因為您心地善良,為人樸實,做事穩重,可您現在卻突然染上這種讓人討厭的惡習,以前您好像從來沒有過呀。費多拉告訴我,您喝得醉倒在大街上,後來警察把您送回了家。我聽到這個事情,心裏是一種什麼感覺啊!我驚訝得發獃,雖然我已經預知要發生什麼事情,因為您已經失蹤四天了。可是您想過沒有,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的上司要是知道您不去上班的真正原因后,他會說什麼呢?您說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您,還說人人都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我也成了您的鄰居們嘲笑的對象。請您別把這些事放在心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並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靜下來吧。您和這些軍官的事情也讓我擔心,關於這個情況,我了解得不太清楚,請您向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您在信中說,您不敢向我坦白,擔心因此會失去我的友誼;說在我生病的時候您很絕望,因為不知道怎麼來幫我治病;說您賣掉一切是為了接濟我,不把我送進醫院;又說您到處借債,能借的都借了,並且每天都跟女房東發生爭執,但是,這一切您都瞞著我。其實,這樣更加糟糕,現在我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嗎?您不願意讓我承認我就是造成您不幸處境的原因,可是您的做法讓我感到加倍的痛苦。這一切令我十分震驚,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唉,我的朋友!不幸是一種傳染病。不幸的人和窮苦的人應該互相躲避,以免彼此傳染,病得更厲害。我給您帶來了許多不幸,那是您以前過著簡樸和孤獨生活時從未經歷過的,這一切都在折磨我,令我傷心欲絕。
馬·傑武什金
瓦·多
災難接踵而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該這麼辦才好!您那兒的情況很糟,我這兒的狀況也不理想。今天,我的左手被熨斗燙傷了,是我自己不小心碰掉了熨斗。手被碰疼了,也燙傷了,我現在說什麼也不能再幹活了,而費多拉也已經病了三天,我真是痛苦難安。送上三十個銀戈比給您救急,這幾乎是我們僅剩的積蓄了。而我,上帝作證,真的很想在您需要時幫幫您,但是力不從心,我難受得直想掉淚!再見,我的朋友!要是您今天能到我們這兒來,那就是對我最大的慰藉。
您知道吧,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在機關我和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是一個辦公室。這不是您認識的那個葉梅利揚,此人和我一樣,也是九等文官。在我們機關里,我和他幾乎可以說是年齡最長,資歷最老的職員。他心地善良,不自私,不愛多說話,看上去總讓人覺得像頭真正的熊。他業務能力極強,書法是純英國式的,假如要說實話,那他寫得真不比我差,是個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素來交往不深,只是按照禮節告個別或打個招呼問聲好;如果哪天我恰巧要用小刀,我就會對他說:「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請把您的刀子借我用一下吧。」總而言之,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說上這麼幾句話。可是今天他對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怎麼這麼心事重重呢?」我看得出,人家是好意,所以就沒對他隱瞞,將情況如此這樣對他講了一些,但沒有將全部情況說給他聽。有些事我是任何時候都不會說出來的,因為我沒有勇氣說,我只對他說手頭有些緊之類的話。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說:「老兄啊,您該借點錢救救急,您到彼得·彼得洛維奇那兒借點吧,他會收取利息,但利息公道,不是很高,我就借過。」哦,瓦蓮卡,我又有些心動了。我想了又想,或許上帝真會讓彼得·彼得洛維奇發發善心借錢給我。我自己盤算了一下,若借到錢,既可以將房東太太的債務還掉,又可以給您點兒,還可以將自己渾身上下收拾利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丟人現眼。現在,我就是坐在那兒不動,心裏也是戰戰兢兢的,這還不算,那些喜歡嘲弄別人的傢伙還總是笑話我,讓他們見鬼去吧!另外,大人們有時也會經過我們的辦公桌,哦,上帝保佑,千萬別讓他們注意到我,發現我衣著這麼不成體統!在他們看來,衣冠整潔是最重要的。他們也許什麼都不會說,可是我卻羞愧得要死——一定會這樣。正因如此,我要將自己的羞恥心收起並塞到破口袋裡,直接去找彼得·彼得洛維奇。我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卻又害怕希望落空而內心焦慮——這複雜的感情混雜在一起。唉,瓦蓮卡,結果卻是一場空啊!那天他正忙著什麼事,在和費多謝伊·伊萬諾維奇說話,我從側面走到他跟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說:「彼得·彼得洛維奇,哎,彼得·彼得洛維奇!」他回頭看了一眼,我就對他如此這般講了自己的情況,並提到借三十盧布等等。剛開始他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再次向他做了解釋后,他笑了起來,卻什麼也沒說,沉默不語。我又把我的請求重複了一遍,而他只是問了我一句——您有東西作抵押嗎?他說這話時連看也沒看我一眼,自己只顧埋頭看文件、寫東西。我有些不知所措。「沒有,」我說,「彼得·彼得洛維奇,我沒有可做抵押的東西。」我又向他說明,說我一領到薪水就將錢還給他,一定還,最先還。就在這時,有人把他叫走,我等了他一會兒,他回來后就開始削筆,好像沒看見我似的。我再一次提起我的請求,我說:「彼得·彼得洛維奇,能不能想想辦法?」他依然默不作聲,就像沒有聽見。我站在那裡,等了又等。好吧,我心裏嘀咕,我就再試最後一次吧,於是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哪怕隨便說一句也行啊!可是,他削好鵝毛管筆就又開始寫起來。我也就離開了。寶貝兒,您瞧見了吧,他們也許都是很不錯的人,但是太傲慢,非常傲慢——可是我又能怎麼辦!我們又能把他們怎麼樣,瓦蓮卡!我只是想把這一切跟您說說而已。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知道這事也笑了,搖了搖頭,不過,他依然要我相信會有辦法的。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真是個好人,瓦蓮卡,他還答應給我介紹一個人,這個人住在維堡街,也放貸,是個十四等文官。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保證,這個人一定會將錢借給我們。所以,我明天就去找他,我的小天使,好嗎?您認為怎麼樣呢?要知道,再借不到錢可就糟糕了!房東太太就快把我趕出來了,伙食也不想給我供應。還有,我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衣服上的扣子也參差不齊……我幾乎一無所有了!要是被哪個上司發現我著裝這麼不成體統、有礙觀瞻,那該怎麼辦?真是糟糕啊,瓦蓮卡,糟糕,糟糕透頂了!
您很高興吧,寶貝兒,上帝給了您恰當的時機讓您報答我的恩情。我相信這一點,瓦蓮卡,相信您有一顆天使般善良的心。我這樣說不是責備您,只是您千萬不要像以前那樣責備我,數落我這麼大年紀還瞎折騰,搞得麻煩事不斷。唉,倒霉的事就這樣。假如您一定要說道說道這些荒唐事,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是從您的口中,從我的朋友口中聽到指責我的話,我心裏不舒服!我這樣說,您千萬別生我的氣,我心裏滿是苦悶。窮人總是固執任性的,這是天性,這一點我之前就有體會,現在則是更深切地感受到。窮人,他也會挑理兒,他會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人世間,會斜著眼睛看每一個路人,並用窘迫不安的眼神關注周圍的一切,留神聽別人說的每一句話,聽別人是不是在議論他,是不是在說他怎麼怎麼不好?每個人都知道,瓦蓮卡,一個貧窮的人連一塊破布都不如,也不會從任何人那兒得到哪怕一丁點兒尊重,只好讓人家亂寫一通!那些拙劣的作家,無論怎麼寫都是一個樣!窮人身上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為什麼就該是老樣子呢?這是因為他們認為,窮人的一切都應當暴露于外,他們不應該有任何珍藏於心的東西,也不該有任何自尊心,哪怕一丁點兒自尊心也不應該有!前幾天,葉梅利亞告訴我說,曾有個地方要給他贊助,每給他十個戈比就需要做一番正式審查。他們一定以為這十戈比是白送給葉梅利亞的,其實根本不是,他們出錢是為了要看到一個窮人寒酸的生活狀態。寶貝兒,不知怎麼的,現在連慈善這事都搞得很奇怪……也許一直就這樣,誰知道呢?或許是他們不會做慈善,或許是因為太老道——兩者必居其一吧。您大概還不知道這件事吧,那麼我就給您講講吧!其他事情我們也許一竅不通,可是在這種事上我們是很清楚的。為什麼一個窮人會知道這種事情,而且會思考這一切呢?為什麼呢?——當然是經驗啰!比如說,他會知道他身邊有這麼一位老爺現在正在去某個飯館吃飯的路上,這位老爺會邊走邊自言自語,他會說:「嗨,這個窮文官今天會吃些什麼呢?我要去吃澆汁的煎肉卷,而他呢,也許就喝沒有一丁點兒油星的稀粥吧!」可是,我喝沒有油的稀粥跟他有什麼關係呢?就有這種人,瓦蓮卡,這種人常常放在心中盤算的就是這些事。還有那些討厭的專門寫文章造謠生事的人,他們眼睛盯著的就是你走路時,是把整個腳掌踩在石子路上,還是踮著腳尖走。他們就曾經這麼寫過一個文官,一個九級文官,他的腳趾頭從靴子里露了出來,衣服的袖肘也被磨破——那些人將所有這些都詳細地進行描寫,還把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刊印出來……我的衣袖就是破的,可這與你有何干係?哦,瓦蓮卡,假如您能諒解我說句粗話,那麼我就要對您說,一個窮人在這方面和你們姑娘一樣都有羞恥心。要知道你們在眾人面前(請原諒我說這麼粗魯的話)絕不會脫|光衣服,窮人也是一樣的,也不喜歡別人偷窺他的隱私,並對他的家庭關係說三道四——就是這樣。瓦蓮卡,既然如此,您為什麼要和我的敵人一起斥責我呢?他們那些人是故意要敗壞一個正派人的名譽與尊嚴啊!
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個書攤上,我看見了老波克羅夫斯基。四五個賣舊書的人圍攏在他的身旁,他們把他圍得團團轉,為了拉生意,糊弄他。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書遞給他,什麼樣的書都遞給他。而他樣樣都想買。可憐的老人站在他們中間像個傻子似的,可是又不知道應該從他們推銷的書中挑選哪一種。我走到他跟前,問他來這兒做什麼。老人看見我非常高興,他很喜歡我,其喜愛程度不亞於喜歡別堅卡。「我想買書,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他回答,「我給別堅卡買書。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最喜歡書了,因此我想買幾本書送給他……」老人說話一向惹人發笑,現在又極其忸怩不安、慌亂。不管他問哪本書的價錢,都要一個銀盧布、兩個銀盧布、三個銀盧布,對於那些大厚書他都不敢問價格了,只是羡慕地看著那些書,用手指翻著書頁,拿在手裡掂掂,再把它們放回原處。「不行,不行,這太貴了,」他低聲說,「也許這裡能挑出合適的書。」於是他又開始翻那些小薄本,歌本和文選,這些都是很便宜的。「您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我問他,「這都是些沒有價值的書。」「哦,要不,」他回答說,「要不,您來看看,這裡有不少好書呢,都是很好很好的書。」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拖著傷心的長調,我覺得他因為好書太貴,沮喪得快要哭出來,淚水就要從他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滾到他的紅鼻子上,我問他有多少錢,這個可憐的老人當即拿出他所有的錢,那些錢都包在一張滿是油漬的報紙里。「瞧,就這些錢,半個銀盧布,二十戈比銀幣,還有二十戈比銅幣。」我馬上把他拉到我那個賣舊書的書攤。「這全套十一本書,總共要三十二個半紙盧布,您再添上兩個半,我們就能把這套書買下來,一起送給他。」老人高興得發狂,把自己的錢統統倒出來。於是賣舊書的老闆就把我們合買的這套書全都塞到他的懷裡。老人把書分別塞進各個口袋,手裡也拿著,腋下也夾著,把這些書帶回了自己的家,並說好第二天他會把這些書悄悄地送到我那兒去。
7月28日
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現在我找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懇求您幫幫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讓我陷於這種境地而不聞不問!您去借些錢來吧,不管多少,借點錢來,否則我們沒有錢搬家,而這裏,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住下去了。費多拉也是這個意思,我們至少需要二十五盧布,這些錢我會還您,我會做活掙到這筆錢。費多拉這兩天還會給我拿來一些活兒,因此即使借款利息太高,高得讓您為難,您也別管它,儘管答應下來。這筆錢我會盡數還您,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丟下我不管。您目前的處境已經非常艱難,我又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心裏真是十分不安,但是我只能靠您了!再見,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請為我考慮一下,願上帝佑護您成功!
運氣真好,我非常快地就找到了普希金這套書,而且裝幀相當漂亮,我開始討價還價。開始他們要的價比書店裡還高,但是後來,費了一番口舌,我又走開好幾次,終於使書攤的老闆降低到十個銀盧布。對於我,討價還價這事是多麼開心啊!……可憐的馬特遼娜不明白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要想起買這麼多書。但真是糟糕!我的全部財產加起來只有三十個紙盧布,而書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降價了。最後我一再求他,一求再求,終於說動了他,他又讓了兩個半盧布,並且還指天發誓,他只是為了我才讓價的,因為我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如果換了別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價的。還差兩個半紙盧布!我沮喪得要哭出來了。但是,一個完全出乎預料的情況幫了我的忙,讓我擺脫困境。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就更接近他了。他是一個非常善良、令人尊敬的人,是我所遇到的人中最好的人。媽媽非常尊敬他。後來,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當然,地位要在媽媽之後。
9月28日
「弗拉基米爾!……」伯爵夫人陶醉著低聲喚道。她的胸脯上下起伏,兩頰漲得緋紅,眼睛在燃燒……
9月29日
馬卡爾·傑武什金
幾天以後,媽媽突然病得很重,她已經兩天沒有起床了。第三天夜裡,她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為了服侍媽媽,我已經一宿沒睡,坐在她的床邊,給她端茶遞水,按時給她服藥。第二天夜裡,我已經疲憊不堪、兩眼發困、頭昏腦漲,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母親微弱的呻|吟聲會將我驚醒,打個激靈,清醒一會兒,隨後又昏昏沉沉地繼續瞌睡。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也記不得了——可是一個可怕的噩夢,一個恐怖的幻像在我與睡夢拚命搏鬥的時候突然闖入我的大腦,我驚醒過來。房間里黑漆漆的,值夜的小燈已經快要熄滅,突然有一道亮光猛地照亮了整個房間,時而在牆上輕輕閃動,時而完全消失,我突然感到害怕,一種恐懼感向我襲來。可怕的夢境刺|激了我的想象,苦悶壓著我的心,……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由於一種痛苦的、非常沉重壓抑的感覺,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這時,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https://read.99csw.com走進我們的房間。
「那麼到時,哥薩克的馬刀就要在他們的頭上呼呼作響了!」葉爾馬克怒目圓睜,瘋狂地叫道。
我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他的懷抱里。他小心地扶我坐到一把沙發椅上,端給我一杯水,問了我許多問題。我不記得當時我是如何回答的。「您病了,您自己病得也不輕。」他握著我的一隻手說,「您在發燒,您會毀了您自己的,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安下心來,躺下睡一覺吧。兩小時后我來叫醒您,您先稍微歇一會兒……躺下!躺下!」他繼續說,不容我有半句反駁。勞累奪去了我的最後一點力氣,我的眼睛由於疲倦睜也睜不開了。我靠在沙發椅上,本來只打算睡半個小時,可卻一直睡到了天亮,到了該給媽媽喂葯的時候,波克羅夫斯基才把我叫醒。

馬卡爾·傑武什金
不過,這個話題已經講得夠多的了,我之所以寫這一切只為了好玩,我的小天使,就是為了讓您高興。再見吧,我的親愛的!我給您寫了這麼多,這實在是因為今天我的心情不錯。今天我們一塊在拉塔扎耶夫家裡吃的午飯(他們很喜歡胡鬧,親愛的!),竟然還喝了羅馬涅酒……哎呀,我給您寫這些幹嗎呢!您就隨意看吧,不過千萬別以為我有什麼想法,瓦蓮卡。我只是隨便寫寫。書我會捎給您的,一定會的……我們這裏正在傳看一本保爾·德·柯克的一部作品,不過,親愛的,保爾·德·柯克的書是不適合您看的。……不行,不行!他的書您看不合適。聽說,親愛的,他激起了全彼得堡所有批評家對他的氣憤。給您捎去一磅糖果,特意為您買的。
永遠思念您的朋友
我痴迷於對往事的回憶,不禁又像個孩子似的痛哭起來。我真切地回憶著從前,往事如此生動、清晰地重現在我的面前,而現在的一切卻是這樣陰沉,令人壓抑!……事情將如何結束?又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您知道嗎,我有一種預感,確信今年的秋天我會死去。我病得很厲害,常常想到我會死去,但是我不想就這樣死去——躺在這兒的泥土裡。也許,我又要像上次春天那樣卧床不起,其實我還沒有完全恢復,就連現在我也覺得非常難受。費多拉今天要去個地方一整天,我獨自留在家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害怕一個人留在家中。我總覺得房間里還有一個人,他會和我說話,尤其是我陷入沉思,又突然清醒過來的時候更是如此,讓我感到十分害怕,這也是我給您寫長信的原因。當我寫信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消失。再見,今天的信就寫到這兒,因為紙已寫滿,我也沒有時間寫了。我原本攢著準備買衣服和帽子的錢如今只剩一個銀盧布。您給了房東兩個銀盧布,這很好,她可以消停些日子了。
我親愛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8月11日
第二天晚上,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睡著之後,波克羅夫斯基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站在他的房門口跟我聊起天來。當時我們交談的內容,我現在已經一句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當時羞怯、慌張,對自己很不滿意,又迫不及待地等待著談話結束,當然我心裏極力盼望著這樣的交談,整天幻想著這次談話,編好了我的問話和答話……從這天晚上起,我們的友誼就開始了。在媽媽生病期間,每天夜晚我們都在一起待幾個小時。雖然我們每次聊天之後,我總是會為什麼事而懊惱,但是卻漸漸地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心理。不過,我內心竊喜而又得意的是,他為了我已經忘卻了那些討厭的書。有一次,我們偶然開玩笑地談及書從擱板上掉下來的事情,這一刻覺得很奇妙,不知為什麼我當時過於坦率和真誠了。熱烈情緒和奇怪的興奮吸引著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我說,我想學習,想求知,說別人至今還把我當作小姑娘,當作小孩子這讓我很惱火……真的,當時我的情緒特別奇妙,我的內心充滿羞怯,眼裡含著淚水。我什麼都沒有隱瞞,向他傾訴了一切,談到我對他的友情,談到希望去愛他,和他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安慰他,讓他寬心。他有點奇怪地看了看我,既慌亂又吃驚,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和傷心,我覺得他不理解我,也許還在笑話我。我突然像孩子似的哭起來,嚎啕大哭,無法控制自己,就像什麼病發作了一樣。他握住我的兩隻手,吻著,又把它們貼到自己的胸口,勸我,安慰我。他深深地被感動了。當時他對我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滿臉緋紅,興奮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過,我發現,儘管我很激動,波克羅夫斯基仍舊有點發窘、拘束。好像我的迷戀、我的狂妄和突如其來的、炙熱如火焰般的友情使他感到十分吃驚。也許,開始他覺得奇怪,後來他不再猶豫,跟我一樣,懷著同樣純樸直率的感情,接受我對他的一往情深、我親切的話語、我對他的關愛,並用同樣的關愛、同樣的友情和親切來回應我,就像是我的知心好友、我的親哥哥。我的心感到無比溫暖、無比幸福……我什麼也沒掩飾、什麼也沒隱瞞,他一切都看在眼裡,與我越來越親近了。
我急於想告訴您,我的命|根|子,我的希望又出現了。可是對不起,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天使,您不是在信中讓我不要借錢的嗎?親愛的,不借錢不行。我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而您呢,說不定也會突然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那該怎麼辦?要知道您身體很虛弱,所以我要說,錢是一定要借的。是的,我要繼續去借錢。
不過,他說,他的案子不日可望得到順利解決,現在這已毫無疑問。可憐,可憐,真是非常可憐啊,寶貝兒!我同情他,他受到牽連,被人遺忘,他在尋求保護,所以我要友善地待他。好了,再見,寶貝兒!基督與您同在,願您健康,我親愛的!每每想起您,都像是給我受傷的心靈敷上一層葯,雖然我會為您而痛苦,可是為您受苦我會感覺輕鬆快樂。
我……那個珠寶商說:同意。一動筆就想跟您說說我自己的事。我病了,病得不能從床上起來。現在正是忙碌、需要奔波的時候,我卻感冒了,真見鬼!我還要告訴您,我的不幸不僅僅限於此,大人又變得嚴厲起來。他很生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的氣,對他大喊大叫,最後累得筋疲力盡,可憐的人。這就是我要告訴您的一切。我本來想再寫點什麼,但是又怕給您添麻煩。要知道,寶貝兒,我這個人又笨頭腦又簡單,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也許,您那裡還有什麼事——好了,不談這些了!
不論什麼事,您都別再糾結擔心,上帝保佑,一切都會迎刃而解。費多拉給她自己,也給我弄到了一大堆活兒,我們已經在高高興興地著手干這些活兒了。也許,一切都會慢慢好轉。費多拉懷疑,我最近發生的那些不開心的事都與安娜·費多羅夫娜有關。但是,現在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無所謂。我今天就特別開心。您想借些錢——千萬別這麼做!否則,將來要還錢的時候,您就要吃苦頭了。所以您最好住得離我們近些,常到我們這兒來,別搭理您的房東太太。至於您的其他仇人和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我相信那是您多慮了,一定是您胡亂猜疑,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瞧,上一次我就對您說過,您的語言表達很不流暢。好了,再見了,再見!您務必要來,我等著您。
這不,拉塔扎耶夫答應給我一些真正的文學書,這樣,您將也會有書看了,親愛的。拉塔扎耶夫精通文學,是個行家,自己也寫,寫得還不錯呢!他的文筆活潑,有了不起的文采,就是說,他寫的每句話都有文采,所有的話里都有,連最空洞的話里都有,甚至在最普通、最粗俗的話里也有,有時我與法爾多尼、捷列扎的對話,在他筆下也顯示出文采。我常常參加他們家的晚會。我們抽著煙,他給我們讀他的作品,能讀四五個小時,我們一直聽。這簡直是美味,不是文學。美極了,鮮花,簡直是鮮花,從每一頁上都能採集一束鮮花。他總是彬彬有禮,心地善良,溫和親切。唉,在他面前我算得了什麼?算得了什麼呢?什麼都不是。他是一個有名望的人,而我呢?默默無聞,簡直不存在,可是他待我很好。我常常給他抄寫一些稿件。瓦蓮卡,您別以為這是什麼交易,別以為我幫他抄寫,他才對我好。您別信那些閑言碎語,親愛的,千萬別相信那些閑話。不,這是我自己願意乾的,我為了使他高興才這麼做的,而他待我好,也是為了使我高興。對人要禮尚往來,這我懂,親愛的,他是個好人,很好的人,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作家。
8月4日
胡鬧,胡鬧,瓦蓮卡,簡直是胡鬧!只要您獨自一人,您那小腦袋瓜就會胡思亂想,什麼念頭都出來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的!現在我可看到了,這一切都是胡鬧。您在我們這兒還缺什麼呢。親愛的,您倒是說說看!我們愛您,您也愛我們,我們大家都感到很滿足,很幸福,您還要什麼呢?唉,您到那些陌生人家裡做什麼呢?您一定還不了解陌生人是什麼樣子吧?……那您為什麼不問問我呢,我完全可以告訴您陌生人到底意味著什麼。我了解他們,親愛的,非常了解,因為我吃過他們的麵包。他們很兇狠,瓦蓮卡,非常兇狠,您那顆小小的心臟會受不了的,他們會用責備、埋怨和惡毒的眼神折磨您的心。您在我們這裏感到溫暖、舒心,就像躲在一個小窩裡一樣。再說您要是離開我們,我們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沒有您,我這個老頭可怎麼辦呢?我們不需要您?您沒用?怎麼會沒用呢?您對我非常有用,瓦蓮卡,您對我的影響非常重要……您瞧,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您,我心裏就感到愉快……有時我給您寫信,在信中述說我的所有感受,再從您那兒收到詳細的回信。我給您買衣服,定做帽子,有時候您托我辦點什麼事,我也去辦了……不,您怎麼會沒用呢?我已經老了,將來一個人可怎麼辦,我能做些什麼呢?也許您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瓦蓮卡。不,您一定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就是說:「我走了,他可怎麼辦呢?」我跟您過慣了,我的親人。如果您走了,結果會是什麼樣呢?我只好去涅瓦河,了此一生。真的,我說的是真的,肯定會發生這樣的事,瓦蓮卡,沒有了您,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唉,我的寶貝兒,瓦蓮卡!您大概希望來一輛運貨的大車把我拉到沃爾科沃去吧,只有一個要飯的老太婆踩著泥水給我送葬,在我身上撒上泥土,將我埋葬,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罪過啊罪過,好姑娘!真是罪過,實在是罪過!把您的書還您,我的好朋友,瓦蓮卡,如果您,我的朋友,要問我對這本書的看法,那我要告訴您,我這輩子也沒讀過這麼好的書。我現在思考自我,親愛的,我怎麼能像一個傻瓜似的活到現在呢?求上帝寬恕我吧!我做過什麼呢?我難道是從深山老林里跑出來的野人嗎?我怎麼什麼都不懂,親愛的,真是一無所知啊!瓦蓮卡,我就直接告訴您吧,我這人沒有學問,以前看過的書很少很少,幾乎沒看過什麼書。我讀過《人的畫像》,這是一本寫得很不錯的書,還讀過《用鈴鐺演奏各種曲調的男孩》和《伊比卡斯的仙鶴》,我就讀過這幾本書,其他的書我從來沒有讀過。現在,我讀了您這本書里的《驛站長》。我要告訴您,親愛的,竟有這樣的事,人活著,卻不知道身邊有著一本書,書裏面詳盡地描述了他的一生。有些過去沒有想到的事情,現在一開始讀這本書,就一點點地全想起來了,全搞清楚了,全看明白了。另外,我喜歡您的這本書還有一個原因:有些作品,不管內容怎麼樣,你讀啊讀的,有時即使費盡心思,可是它高深莫測,你就是沒法看懂。就說我吧,我很遲鈍,天生遲鈍,因此我讀不了過於嚴肅的書。可是這本書呢,彷彿就像我自己寫的。舉個例子說吧,這就好像是我自己的一顆心,不管它是什麼樣的,在人們面前掏出來,再把它詳細地描述下來。就是如此!這事看起來很簡單,我的上帝,可不是嗎!真的,我也能這樣寫,為什麼我就不寫呢?我也有同樣的感受!跟書中寫的完全一樣,比方說,我也有過與可憐的薩姆松·維林一樣的生活處境。而且我們中間有多少薩姆松·維林這樣可憐的苦命人啊!這一切寫得多麼生動感人!當我讀到他這個有罪的人借酒消愁,喝得爛醉如泥,變得憂傷,整天蓋著羊皮襖蒙頭大睡,一想起他的迷途羔羊,心愛的女兒杜尼莎時,就傷心地痛苦,撩起髒兮兮的衣襟擦眼淚的時候,親愛的,我差點也掉下淚來。是啊,這寫得太自然啦!您說一說吧,這多自然啊!生活中確實有這樣的事情,都是真人真事,我自己曾經親眼見過,就發生在我們周圍。遠的不用說,就拿捷列扎來說吧,還有我們這裏的那個窮文官,他也許跟薩姆松·維林一樣,只不過姓氏不同,他姓高爾什科夫。這是很普通的事情,親愛的,這樣的事,無論是您還是我,都有可能發生。就是那些住在涅瓦大街或者濱河大道上的伯爵,他也可能發生這樣的事,只是看起來不同而已,因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比較高貴,但他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什麼都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我身上。親愛的,就是這麼回事,可是您還想離開我們,瓦蓮卡,這真是罪過,這會要我命的。您會毀了您自己,也毀了我,我的親人。唉,我的心肝,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這些胡思亂想從您的小腦袋瓜里趕走吧,再不要無端地折磨我了。您是我的一隻羽翼未豐的衰弱的小鳥,您怎麼可能養活自己呢?怎麼可能保住自己不受到別人算計和欺負!得啦,瓦蓮卡,快點改正錯誤吧,不要聽信那些胡謅的建議和閑言碎語了,把您的書再讀一遍,用心地讀,這對您會有好處的。
您這是怎麼啦?想必您是不害怕上帝的!您簡直要把我逼瘋了,您難道不覺得難為情嗎?您要毀了自己,就想想自己的名譽吧!您向來是一個誠實、高尚的人,有自尊心——要是讓大家都知道您的事可怎麼辦!您簡直應該羞愧死!您就不顧忌、憐惜您那一頭白髮嗎?唉,您竟然連上帝都不怕!費多拉說,以後她再也不幫您的忙了,我也不再送錢接濟您。您把我害苦了,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一定認為,您這樣做蠢事跟我沒有什麼關係,您可知道,我為您忍受了多少白眼!我現在連樓梯都不敢走,因為上下樓時大伙兒都會看我,對我指指戳戳,並說那些不堪入耳的難聽話。是的,他們直截了當地說我和一個酒鬼勾搭上了,多麼難聽的話啊!您被送回來的時候,所有的房客都帶著鄙夷的神情指著您說:「瞧,那個文官被人用車子送回來了。」我真為您感到羞愧萬分。我向您發誓,我要從這裏搬走,隨便去哪裡,當僕人、當洗衣女工都行,就是不再留在這裏。我曾寫信讓您順便來我這兒一趟,可是您沒來。可見,我的眼淚和請求對您來說不算什麼,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的錢是從哪兒弄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要保重身體!這樣下去您會毀了人生,白白地毀了!這是多麼可恥、多麼丟人的事啊!昨天房東都不肯放您進屋,您是在過道里過的夜,我全知道。假如您要知道,當我聽到這一切,我的心情有多沉重就好了。請到我這兒來吧,在我們這兒您心情會愉快些,我們將一起讀書,一起回憶過去的事,費多拉會給我們講她去朝聖的事兒。為了我,親愛的,請別毀了自己,也別毀了我。要知道,我只是為了您才活著,為了您,我才留下來和您一起,可是您現在卻變成這樣!身處逆境,您更要做一個品德高尚、意志堅強的人,您要記住,貧窮不是罪過,不要絕望,一切都是暫時的!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起來,只是現在您一定要堅持住。給您送去二十個銀戈比,您給自己買些煙葉或者其他所需要的物品,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將錢花在那些蠢事上。請來我們這兒一趟吧,一定要來。您大概會像從前那樣感到羞愧,可是您別只是羞愧了,羞愧是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您只要真心悔過就好了。相信上帝吧,在上帝的安排下,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的。
他的生日!這個生日攪得我日夜不得安寧。我決心一定要送他件禮物,讓波克羅夫斯基想起我們的友誼。但是送什麼呢?最後我想到送他書。我知道,他想要有一套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於是我決定買普希金全集。我有三十盧布的私房錢,是做針線活賺來的,我本想用這筆錢買件新衣服。我即刻派我們的廚娘,馬特遼娜老婆婆去打聽普希金全集多少錢。真糟糕!全套書一共十一冊,附加裝幀費用,至少需要六十個盧布。到哪裡去要這筆錢呢?我想來想去,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我不想向媽媽要錢,當然,媽媽肯定會幫助我。可是,這樣一來,這所房子里的人就都會知道我們的禮物,而且,這個禮物就會變成是對波克羅夫斯基辛勞一年的酬謝。我想單獨送他這份禮,悄悄地,不讓別人知道。至於他教我讀書所付出的辛苦,我只想用我的友誼表示感謝,除此之外,我寧願永遠欠他的這份情。最後我終於想出了解決困境的辦法。
馬卡爾·傑武什金
在這之後,葉爾馬克因為失去自己的久列伊卡而痛不欲生,縱身跳入額爾齊斯河,於是一切也就到此結束了。
9月23日
對您衷心的關懷者
好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一切又逐漸回到老樣子。我想對您說,寶貝兒,您總是擔心別人會對我有什麼想法,關於這一點正是我急於要向您說明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對我而言,名譽比什麼都珍貴。所以,為了您聽到的那些關於我的不幸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要鄭重地告訴您,我的上司目前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以後也不會知道,因此今後他們還會像從前那樣尊重我。我只害怕一點:就是流言蜚語。我們這兒的房東太太就喜歡嚷嚷,不過,現在用您的十盧布還她一部分欠款后,她也就只是嘮叨幾句,此外不會再說什麼。至於其他人,只要不向他們借錢,他們才不會說什麼。最後我還想對您說,寶貝兒,我把您對我的尊重看得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寶貴,尤其是在當下,在我的生活處於這無序的糟糕狀態,您對我的尊重給了我安慰。謝天謝地,第一次打擊和那些麻煩事都已成為過去。雖然其間由於我沒有勇氣和您分開,想把您硬留在身邊,以至於在某些事情上欺騙了您,但是您並沒有因此而認為我是一個背信棄義的自私的人。我愛您,您是我的小天使。現在我要努力工作,儘力做好分內的事。昨天,我從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家經過時,他竟然什麼也沒說。我不想瞞您,寶貝兒,債務壓得我真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的衣櫥里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我求您,寶貝兒,不要因為這些而為我傷心難過。瓦蓮卡,您再給我寄來五十戈比吧。啊,這五十戈比在刺痛我的心,事情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現在不是我這個老傻瓜在幫您——我的小天使,而是您,我可憐的孤兒在幫我啊!費多拉做得不錯,她弄到一筆錢,而我目前還沒有任何指望能弄到錢。將來哪怕有一丁點兒希望出現,我都會寫信告訴您詳情。可是,那些流言蜚語,最使我不安的便是那些流言蜚語。再見了,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手,期盼您身體慢慢好起來。信寫得很粗略,因為我要趕著去上班,我想用自己的勤勉來彌補工作中因粗心疏忽而造成的所有過失。至於我所遭遇的其他一些事以及和那些軍官們發生的事,我到晚上再寫信告訴您。
今天早晨天氣不錯,空氣清新,陽光明媚,是這兒秋天中少有的好天氣。它使我精神振奮,我心情愉悅地迎接這一天的開始。是啊,我們這兒已經是秋天了!在鄉下生活的時候,我是多麼喜歡秋天啊!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能夠感受到許多東西。相比于清晨,我更喜歡秋日的黃昏。我記得,在距離我們家幾步遠的山腳下有一個湖泊,這個湖——現在我彷彿又見到它了——湖面寬闊,湖水明凈、清澈,像水晶一樣透明!有時候,假如晚上沒有風,那湖水就是寧靜的,湖邊樹上的葉子也都靜穆不動,湖面波平如鏡。空氣多麼清新,又多麼涼爽啊!小露珠滴落在草叢中,湖邊的木屋裡亮起了燈光,一群群牲口正被人們趕往各自的家中。就在這個時候,我會悄悄地從家中溜出來,來看我的湖,常常看著看著就出了神。漁夫們在湖邊燃起一捆干樹枝,火光映紅了水面,照得很遠很遠。天空清冷、湛藍,天邊映出一道道火紅的光帶,這光帶越來越暗淡。終於,月亮出來了。此時,空氣中的回聲很響,無論是受到驚嚇的鳥兒在振翅飛起,還是蘆葦被微風吹動,亦或是魚兒在戲水——所有的聲響都能聽見。藍色的水面上升騰起白色的水霧,薄薄的、透明的。遠處漸漸暗下來,一切都彷彿隱沒在暮色中;而近處,小船、河岸、島嶼,一個個都輪廓分明,彷彿是雕刻出來的物像。一隻被丟棄或是被遺忘在湖邊的木桶在水面上輕輕晃動;葉子已經發黃的爆竹柳枝垂落在蘆葦叢中;一隻晚歸的海鷗輕盈地飛起,時而扎進冰涼的湖水中,時而又振翅飛出水面,消失在茫茫暮色中。我欣賞著自然的美景,凝聽著大地的聲音——我感覺奇妙無比!而那時,我還很年幼,只是個孩子!……


「伯爵夫人,」他叫道,「伯爵夫人!您知道嗎,這種激|情有多麼可怕,這種瘋狂是多麼無邊無際?不,我的夢想沒有欺騙我!我愛您,熱烈、瘋狂、失去理智地愛您!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澆不滅我心中瘋狂的、痴情的激|情!任何微不足道的障礙也阻擋不住摧毀一切的地獄般的火焰,它燒灼著我的疲憊不堪的胸膛。啊,齊娜伊達,齊娜伊達!……」
為什麼要寫這種事情呢?有什麼必要?難道讀者中有什麼人看了這小說,就會給我做件外套嗎?他會給我買雙新靴子嗎?不會的,瓦蓮卡,他們讀完之後還要求把故事繼續寫下去。有的時候,你東躲西藏,躲到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沒有過錯也要掩飾自己,不會在任何地方露面,因為你怕流言蜚語,怕他們捕風捉影,製造謠言,把你的公務生活、家庭生活都寫到書里去,印出來,讓大家閱讀、取笑、議論!這樣,你甚至都不敢上街了,因為作品里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現在光看走路的樣子就能認出我們這種人來。唉,哪怕他在結尾處改改也好啊,寫得溫和點該多好!比如說,在人們把碎紙屑撒在他的頭上這個情節之後,插|進一句:儘管如此,他還是個品德高尚的人,是個好公民,同僚們不該如此取笑他,他服從上司(這一點可以舉個例子),從來不對別人使壞,信仰上帝,死後(如果一定要他死的話)有人哀悼。不過,最好還是不讓這個可憐的人死去,而是這樣寫:他的外套找到了,那位將軍了解到他的美德后,把他調到自己的辦公室,給他升了官,加了薪,這樣一來,您瞧,就做到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辦公室的同僚們也就白費了心機,一無所獲。如果是我,我就會這樣寫。他的那種寫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有什麼好呢?他那樣寫,只不過是我們日常平庸生活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而已。再說,您怎麼送這樣的一本書給我看,我的親人,這是一本懷有惡意的書,瓦蓮卡,簡直不符合情理,因為不可能有這樣的小官吏。既然這樣,我就得提出控訴,瓦蓮卡,正式提出控訴。
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羞愧得不知躲到哪裡去。他在自己的房間里撞見我,僅這一點就夠難為情的了。整整三天我都不敢看他一眼,難過得快哭了。大腦中出現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可笑的念頭,其中最誇張的想法,就是過去找他,向他解釋,向他承認一切,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他,同時讓他相信,我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出於一個蠢丫頭的胡鬧,而是有著良好的動機的。我都拿定主意要去了,不過感謝上帝,幸虧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我想,如果我真的去了,那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啊!我再想起這些我還覺得不好意思呢。
我正在匆忙中給您回信,我手頭的活很忙,必須按期完成。您瞧,是這麼回事:您可以買到一樣好的東西了。費多拉說,她的一個熟人要賣掉制服,完全是新的,還有內衣、背心和帽子,聽說,所有的東西極其便宜;您應當買下來。因為您現在還算富有,而且您有錢;您自己說有錢。請您千萬不要捨不得花錢,要知道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您看看您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多舊了啊。多難為情,補丁摞著補丁。我知道,您沒有新衣服,雖然您硬說您有。只有上帝知道您把衣服賣到哪裡去了。現在您就聽我的建議,買下來吧。為了我,您就這麼做吧;如果您愛我,您就買下來吧。
依然思念您的朋友
寶貝兒,我之所以和您說起這個流浪樂師,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讓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窮困。看那流浪樂師演奏本是為了消遣消遣,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因為總有各種各樣的念頭從我腦子裡冒出來,我想打打岔,便停下腳步看。我站在那裡,旁邊站著幾個車夫,一個姑娘,甚至還有一個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小女孩。流浪樂師站在一戶人家的窗前。我注意到那裡還有一個很小的孩子,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模樣長得還不錯,但是臉色看上去卻是一副病態,很憔悴。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衫,腳上套著一雙破鞋,卻幾乎是光著腳站著。我看他時,他正張大嘴巴站在那裡聽音樂——真是個孩子!他興趣盎然地看著德國人表演的洋娃娃舞蹈,而自己的手腳都凍僵了,渾身發抖,忍不住咬著袖口。我看到他手中攥著一張小紙條。一位先生從這兒經過,扔給流浪樂師一枚小硬幣,硬幣準確地落進那隻箱子里。箱子上畫著一個法國人和幾個女舞伴在菜園跳舞的場景。硬幣叮噹一響,小男孩就哆嗦了一下,怯怯地向四周環顧,顯然,他看到了我,並認為錢是我給的。他跑到我跟前,小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他遞給我一張紙條,並說了聲:「紙條!」我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就是那些眾人皆知的套話:「我的恩人,孩子們的母親快要死了,三個孩子在挨餓,求求您幫幫我們吧;如果您現在能夠照顧我的孩子們,我就是死了,到了那個世界,也不會忘記您的恩情,我的恩人。」是啊,事情就是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可我能給他們什麼呀?我什麼也給不了他,心裏真是遺憾!孩子可憐巴巴的,臉凍得發青,也許肚子還餓著,他沒有撒謊,真的沒有撒謊,這種事我了解。只是這些可惡的母親為什麼不憐惜自己的孩子,在這大冷天還打發幾乎是光著身子的孩子出來遞紙條乞討呢?也許她就是個沒有主心骨的傻婆娘,什麼事都做不來,也沒有人要盡量去照顧她,她就只好盤腿坐著;也許,她真的生病了,但是,她應該到該去的地方尋求救助啊;也許,她就是個騙子,故意打發飢餓瘦弱的孩子出來矇騙路人,使他生病。而可憐的孩子手裡捏著紙條又能學到什麼呢?這隻能使他的心腸變硬。他走啊,跑啊,四處乞討,可是來來往往的人們沒有工夫搭理他,他們鐵石心腸,說出的話也是冷酷無情:「走開!滾!不行!」這就是孩子能從他們那兒聽到的話,於是,孩子的心就變得冷漠起來。這個可憐的、受了驚嚇的孩子就像從被捅破的鳥窩裡掉下來的一隻小鳥,在嚴寒中徒勞地哆嗦著。他的手腳都凍僵了,氣也喘不勻。瞧,他已經在咳嗽,要不了多久,疾病就會像一條骯髒的蟲爬進他的胸膛,而此時,你會發現,死神已經躲在一個發臭的角落裡守候著他,他逃脫不了,也無藥可救。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而人生往往就是這樣!唉,瓦蓮卡,每每聽到乞討者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而我們一個錢也不給就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只對他們說句「上帝一定會賜予你」時,我的心中就很難受。當然,有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就無所謂,因為「看在上帝的分上」有不同的念法,寶貝兒。有的人念時把聲音拖得長長的,顯得自然、老練,完全是機械式的乞討腔調,對這種人不給他們錢也不那麼難受,他們是老乞丐、職業乞丐,他們習慣於這種生活,知道怎麼熬過難關,他們能熬過去。而另一種「看在上帝的分上」則說得那麼生硬、不自然,讓人害怕,就像今天我從那個小男孩手中接過紙條時所聽到的那樣。那時,在柵欄旁站著一個人,他沒有向任何過路人乞討,只是對我說:「老爺,看在上帝的分上,給我半個戈比吧!」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瓮聲瓮氣,不由得使我產生一種恐懼感,渾身哆嗦了一下,但是我沒有給他半個戈比,因為我身無分文。富人總是不喜歡窮人大聲地抱怨自己的苦命,他們會說:「這些人攪得我們不得安寧,還真是惹人厭倦!」是啊,貧窮總是讓人厭煩的,難道窮人飢餓的呻|吟聲會妨礙有錢人睡覺?
您瞧,是這麼回事。
您的兩封來信我都讀了,內心受到很大震動!您聽我說,我的朋友,或者是您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寫在信中告訴我的只是您所有不愉快事情中的一部分,或者……說真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來信所寫的內容有些凌亂……請您到我這兒來一趟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就來。對了,您聽我的,就直接到我們這兒吃午飯得了。我還不知道,您在那兒過得怎樣,您又是怎樣和您的房東太太和好的。關於這些情況您什麼都沒寫,好像故意避而不談似的。好,就這樣,再見!我的朋友,今天務必要來我這兒。您要是一直能來我們這兒吃飯的話,那就更好了,費多拉做飯很好吃。再見。
我把一切都告訴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相信,您會理解我的苦楚。不要試圖讓我放棄我的決定,您的努力會白費,請您在心中斟酌斟酌迫使我這麼做的根源。起初我十分驚慌,現在我內心平靜多了,將來會怎樣,我不知道。該怎樣就怎樣吧,聽天由命!……
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現在跑去找一下珠寶商,告訴他,珍珠耳環和綠寶石耳環不要做了。貝科夫先生說東西太貴,貴得買不起。他很生氣,說我們這是從他的口袋中掠奪錢財;昨天他還說,要是事先知道會有這麼一大筆開銷,那他就不結這個婚了;他說,我們一結婚就離開,不再宴請客人,讓我不要指望應酬、跳舞什麼的,說現在離喜慶的日子還遠著呢。他就是這麼說的!可是上帝看得見,我沒有要這些東西!一切都是貝科夫先生自己安排的。我一句話也不敢回他,要知道他的脾氣很暴躁。今後我該怎麼辦!
我的親愛的寶貝兒:
我的小天使,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過去的那段日子真是讓人鬱悶啊,瓦蓮卡!好在它已經成為歷史!歲月輪轉,再過幾年,我們也會為這段時間嘆息。我記得自己年輕時的歲月,那過的是什麼日子啊!有時連一個戈比也沒有,又冷又餓,可是心裏總是高高興興的,就是這個樣子。早晨走在涅瓦大街上,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那一整天就會感覺幸福無比,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寶貝兒!活在世上真好,瓦蓮卡!尤其是生活在彼得堡。昨天我含著淚在上帝面前懺悔,祈求上帝寬恕我在這段憂傷歲月中所犯下的種種罪過——怨天尤人、思想散漫、尋釁滋事、言辭偏激。在祈禱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您,內心非常感動。我的小天使,您是唯一使我變得堅強的人,只有您總是在安慰我,給我忠告與指點,對此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寶貝兒!聽說,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衣服在賣,我要去看看。再見吧,小天使,再見!
您的瓦·多
「葉爾馬克,」久列伊卡說,「世界是兇惡的,人類是不公平的!他們會迫害我們,他們會譴責我們,我的親愛的葉爾馬克!一個在西伯利亞故鄉的冰雪中,在父親的帳篷中長大成人的可憐的姑娘,如今來到你們這個冰冷的,殘酷無情、只圖私利的世界里,她該怎麼辦呢?人們不會理解我的,我的情人,我的愛!」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珍貴的朋友!
上帝啊!我是多麼傷悲!
我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9月18日


……我一直在想從前的事。是的,親愛的,從前我們也胡鬧過。我愛上過一個女演員,愛得發瘋,這倒也算不上什麼,最奇怪的是,我幾乎從來就沒有見過她。當時我與五個愛惹事生非的年輕人住在一起。我和他們廝混在一起,雖然我一直與他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與他們廝混在一起。對,為了不甘落後,我對他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隨聲附和。他們對我說了許多關於這個女演員的事!每天晚上,只要劇院一開演,他們就一窩蜂地(買必需品,他們從來沒有一分錢)擠往劇院,坐在最高處的樓座,拚命地鼓掌喝彩,喊著女演員的名字,讓她一次次地上台謝幕,簡直跟瘋了一樣!回家之後,他們也不讓人睡覺,整宿不睡地談論這個女演員,每個人都把她叫作自己的格拉莎,大家都愛上了她一個人,每個人的內心之中都只有她這一隻金絲雀。他們也挑起了我這個沒有抵抗能力的人的渴望,我那個時候還很年輕,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就和他們一起去了劇院,坐在四樓的樓座里。至於看,我只看到大幕的一小角,但卻聽得很清楚。這個女演員的嗓子好極了,嘹亮、甜美,像夜鶯一樣!我們總是拚命鼓掌,大喊大叫,總之,鬧到差點有人來干涉我們,有一個人還被拉了出去,真的。我走回家,一路上還陶醉其中。我口袋裡只剩一個銀盧布,離發薪的日子還差整整十天,親愛的,您猜怎麼著?第二天,上班之前,我拐進一個法國人開的化妝品商店,買了一瓶香水和一塊香皂,把錢都花光了。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我要買這些東西?中午,我也不會去吃飯,老是在她的窗戶下走來走去。她住在涅瓦大街,四樓。我回到家,在家休息了不過一個鐘頭,又去了涅瓦大街,目的只是為了從她的窗口下面經過。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半月,我一直就這樣追求她。我還雇了一輛漂亮的馬車,不時地在她窗前來回穿梭,結果弄得我精疲力竭,欠了債,之後我也不再愛她了,厭倦了!您瞧,親愛的,一個女演員能把一個規規矩矩的人搞到如此地步!不過,那時我很年輕,還很年輕……
您忠實的朋友馬卡爾·傑武什金
真心愛您的瓦爾瓦拉·多布羅謝洛娃九九藏書
看在上帝的分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如果可以,您就儘快去借些錢吧。就目前狀況而言,我是不該向您尋求幫助的。但是,如果您了解了我的境遇,您就明白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再在這個寓所住下去了。我這裏發生了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我現在真是六神無主,內心難以平靜。您想象一下,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一位陌生人來到我們這裏,他看上去歲數不小,差不多可以算是老年人了,戴著許多勳章。我很奇怪,不知道他來我們這兒幹啥?那時,費多拉恰巧去小賣鋪了。他開始問長問短,問我過得怎樣,平常做些什麼。但還沒等我回答,他就向我解釋,說他是那位軍官的叔叔,他很生他侄子的氣,因為他的侄子行為處事很不道德,在所有房客面前敗壞我們的名譽。他還說他的侄子是個輕浮的人,因而他準備保護我。他讓我不要聽信那些年輕人的甜言蜜語,並且補充說,他很憐愛我,就像是我的父親,對我懷有慈父般的感情,並打算在各方面幫助我。我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麼辦,但也沒有急於表達謝意。他用力拉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臉頰,說我長得很漂亮,還說我臉上的小酒窩他也非常喜歡(天曉得,他在胡說些什麼)。最後,他說他是個老人,想吻我一下(這人真齷齪)。就在這個時候,費多拉走了進來,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接著又說他很尊重我,因為我為人謙和樸實、品行端正,並希望我不要把他當作外人。然後,他把費多拉叫到一邊,找了一個奇怪的、不可思議的借口,要給她一些錢,費多拉當然沒有接受。最後,他終於打算回家了,便又將剛才的話重新表白了一番,說他還會來看我,並要帶副耳環送給我(他自己好像也感覺很難為情);他勸我換一個寓所,並向我推薦了一處他看好的挺不錯的房子,還說不要我付房租。他說他非常喜歡我,因為我是個誠實而又明事理的姑娘。他讓我小心那些浪蕩少年,最後說他認識安娜·費多羅夫娜,安娜·費多羅夫娜托他轉告我,她要親自來拜訪我。說到這,我全都明白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這種事,我氣急了,把他狠狠數落了一番,費多拉也在一旁幫我,我們幾乎是將他從屋子裡趕出去的。我們斷定,所有這一切都是安娜·費多羅夫娜搗的鬼,否則他怎麼會了解我們的情況呢?


馬卡爾·阿克列謝耶維奇,為昨天您陪我到島上散步,我多麼感激您啊!那裡空氣多麼清新,景色多麼宜人,綠樹成蔭,蒼翠一片啊!我很久沒有見過花草樹木了,病中我總覺得自己快死了,一定會死的,您想想看,我昨天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和什麼樣的心情啊!昨天我有點傷心,請您不要見怪。其實昨天我心情很好,很輕鬆,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時刻會無緣無故地傷心。至於我哭,那沒有什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哭。我多愁善感,容易受到刺|激;我對外界的印象都是病態的。沒有一絲雲彩的,蒼白的天空,夕陽西下,黃昏的寂靜——這一切景象,我也不知為什麼,昨天竟使我觸景生情,難過又痛苦,心中堵得難受,就想掉眼淚。可是為什麼我要給您寫這些呢?心裏想的不一定能說出來,要再告訴別人就更難了,不過您是能夠理解我的。又是悲傷又是歡笑!說真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是多麼善良啊!昨天您盯著我的眼睛,想從中看出我的心思,只要我高興,您就高興。每走過一叢花木,一條林蔭道,一條小溪,您總會停下來,站在那,整理好衣服,看著我的眼睛,彷彿在向我展示您的領地。這證明您有一顆善良的心,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愛您。好了,再見吧。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的腳踩到了水裡,著了涼。不要忘記我,請常來看我。
馬·傑
現在我的心頭滿是淚水,淚水充盈……它令我窒息,撕碎了我的心。再見吧。
我覺得老人非常可憐。我稍微想了一會兒,老人不安地看著我。「這樣吧,扎哈爾·彼得羅維奇,」我說道,「您把這些書都送給他吧!」「您是說所有這些書,這些書都送嗎?」「是啊,所有的書。」「都以我的名義送?」「都用您的名義。」「用我一個人的名義?就是說都用我的名義送給他?」「是的,都以您的名義送給他……」我覺得我說得十分清楚,但是老人久久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愛你,葉爾馬克。」久列伊卡輕聲說。
我內心極度不安,請您聽聽我們這兒發生的事吧。我預感會有不幸的事情發生,請您來判斷一下。我珍貴的朋友,貝科夫先生在彼得堡,費多拉遇見了他。他乘著車,吩咐車子停下,親自走到費多拉跟前,問她住在哪兒。剛開始費多拉沒有告訴他,他卻冷笑著說,他知道誰住在她那兒(顯然,安娜·費多羅夫娜把什麼都對他說了)。費多拉頓時就忍不住了,當街就開始數落起他,譴責他,說他是一個不道德的人,說他是造成我一切不幸的根源。他回答說,當一個人一無所有時,毫無疑問就是一個不幸的人。費多拉對他說,我本來可以靠幹活兒養活自己,可以嫁人,再不然可以隨便找個工作做做,可是現在我的幸福已永遠失去,何況還生著病,我快要死了。對此他說我還太年輕,腦子裡總是胡思亂想,連我們的美德也黯然無光(他的原話)。我和費多拉都以為他不知道我們的住處,可是昨天我剛去中心商場買東西,他突然進了我們的房間,他似乎是故意趁我不在家才來的。他向費多拉詢問了很長時間,打聽我們的生活狀況,還仔細看了我們房內的一切,看了我做的針線活,最後他問道:「你們認識的那個文官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時恰巧您從院子走過,費多拉就把您指給他看,他看了看,冷笑了一聲。費多拉請求他離開,對他說我由於傷心,身體已經不好,要是再看到他在我們這兒,一定會非常不開心的。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他之所以來,是因為無事可做,另外,他想給費多拉二十五盧布。費多拉當然不肯拿。這算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來我們這兒?我不能理解,他是從哪兒得知我們的情況的,我真猜不透。費多拉說,她的小姑子阿克西尼婭常到我們這兒來,她認識洗衣女工納斯塔西亞。納斯塔西亞的堂兄在一個機關里做看門人,恰巧安娜·費多羅夫娜的侄子也在那個機關工作,那些流言蜚語是不是就這樣傳出去的呢?不過,很可能是費多拉搞錯了。我們不知道該想什麼轍。難道他還會來找我們!單是這個想法就讓我心驚肉跳!昨天費多拉告訴我這些情況的時候,我簡直嚇壞了,差點沒暈倒。他們要幹嗎?我現在不想理會他們!他們纏著我這個苦命人幹什麼!唉,我現在真是害怕,總是在想,萬一貝科夫就在這一刻進來了,我該怎麼辦呢!命運會給我做什麼樣的安排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現在就來看我吧,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來吧。
媽媽的病體康復之後,我們夜晚的會面和長談也就中止了。我們只能偶爾說說話,只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是我喜歡給這一切話語賦予自己的意義,特別的、暗示的含意。我的生活很充實,我過得很幸福、安寧和平靜。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星期……
費多拉說,有人很同情我的處境,只要我願意,他們會給我謀得一個不錯的工作,當家庭教師。您覺得怎麼樣,我的朋友,去還是不去?當然,這樣我就不會再拖累您了,況且這個工作看上去還是不錯的;但是從另一方面說,到一個陌生人的家裡,我還是覺得害怕。他們是地主,他們會打聽我的情況,問這問那,我該怎麼說呢?再說,我是個性格孤僻的人,怕見生人,只喜歡在住慣的角落裡一直待下去。住習慣了的地方,似乎感覺比較好。雖然日子過得比較苦,但感覺還是老地方好。再說,這工作還需要出遠門,究竟去幹什麼只有上帝知道;也許說不定就是讓我照看孩子。況且他們又是什麼人啊,兩年當中已經換了三個家庭女教師了,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幫我拿個主意吧,去還是不去?唉,您怎麼總也不來看我呢?只是偶爾來一趟。差不多隻有在星期天做彌撒的時候,我們才能見面。您也太孤僻保守啦!您跟我一樣!要知道我可算是您的親人呀。您不愛我,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常常覺得一個人很凄涼,有的時候,特別是黃昏時分。我孤零零一個人坐著,費多拉出去了。我坐在那就想啊想,想起了過去的種種往事,既高興又悲傷,一切就彷彿在眼前掠過,像在迷霧中顯現。一些熟悉的面容出現(我幾乎看得很真切),最常見的是媽媽……我做了一些多可怕的夢啊!我覺得我的身體垮了,非常虛弱;比如說今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覺得不舒服;另外,我還咳嗽得那麼厲害!我覺得,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會有人埋葬我嗎?誰會為我送葬呢?有誰會可憐我呢?……也許我不得不死在陌生的地方,死在陌生人的家裡,死在陌生的角落裡!……我的上帝啊,生活是多麼凄涼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的朋友,您為什麼總給我買糖果呢?說真的,我不知道您從哪兒弄來這麼多錢。唉,我的朋友,別亂花錢,看在上帝的分上,別亂花錢。費多拉把我繡的一條毯子賣了,賣了五十個紙盧布。這很好了,我還以為賣不了那麼多錢呢。我要給費多拉三個盧布,再給我自己做身普通的暖和的衣服。我要給您做一件坎肩,我親手做,選一種好料子做。
6月11日
9月23日
6月28日
「你愛我,久列伊卡!哦,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8月1日
「蒼天和大地啊,我感謝你們!我真幸福……你們給了我一切,一切,給了我那激蕩的心靈從少年時代起就追求的一切。我的指路明星啊,就是你把我引到這兒來的,就是因為這個你才領我越過石林地帶來到這裏!我要向全世界展示我的久列伊卡,無論是人,還是瘋狂的惡魔,都不敢對我加以責難!哦,但願他們能夠理解她那顆溫柔的心默默承受的痛苦,但願他們能看到我的久列伊卡的一滴淚珠是一首完整的詩!哦,讓我用熱吻來拭去這滴淚珠,讓我吮干它吧,這滴聖潔的淚珠……非人間的淚珠!」
老波克羅夫斯基在走廊里,守在兒子的房門口,有人在那兒給他鋪了一張蒲席。他不時走進房間,那模樣真是可怕;他悲痛萬分,好像失去了魂一樣,痴痴獃呆。他害怕得直搖腦袋,渾身發抖,不停地喃喃自語,自己跟自己討論著什麼。我覺得,他痛苦至極,快要瘋了。
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親愛的朋友!
安娜·費多羅夫娜親自料理喪事。她買了一口極其普通的棺材,雇了輛拉貨的大車,為了抵銷喪葬費用,安娜·費多羅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書和物品。老人與她爭吵、叫喊,儘可能從她那裡把書搶回來,並把這些書塞滿所有的口袋,還塞到帽子里,哪裡能塞就塞到哪裡,他整整三天都帶著這些書,甚至去教堂的時候他也沒有把書放下。這三天里他好像失去了意識,像個傻子一樣,一直在棺材四周忙活,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一會兒整理一下放在死者額頭上的絛帶,一會兒點起蠟燭,一會兒又把蠟燭拿走,看來他的思緒已經亂了,無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媽媽和安娜·費多羅夫娜沒有參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禱。媽媽病了,安娜·費多羅夫娜本來是打算去的,可是與老波克羅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沒去。到教堂去的只有我和老波克羅夫斯基。祈禱的時候,一種恐懼感在我的心頭油然而生,好像是對未來的預感。在教堂里,我勉強支撐著自己。最後棺材蓋上了,釘上了釘子,裝上了大車,運走了。我跟在後面送葬,只走到街的盡頭。馬車跑得快了起來。老人跟著馬車跑起來,放聲大哭,他的哭聲隨著奔跑而發抖,時斷時續。可憐的老人在奔跑中把帽子掉到了地上,也不停下撿。他的頭被雨水淋濕,又颳起風來,潮濕的寒風抽打、刺痛他的臉。老人似乎沒有感覺到惡劣的天氣,一邊哭著,一邊在馬車的兩邊跑來跑去。他那破舊的衣襟,像兩隻翅膀一樣,隨風飄落,衣服的每個口袋裡都有書本露出,手裡還有一本大書,被他緊緊地抱著。過往行人脫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有些人停下腳步對可憐的老人連聲感嘆。書本不時地從口袋裡掉下來,落在泥水之中。好心人叫住他,告訴他東西掉了,他撿起書本,又去追趕靈柩。在街道的拐角處,一個討飯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起去送葬,大車終於轉過街角,離開了我的視線,消失不見了,我動身回到家,悲痛欲絕地撲到媽媽懷裡,緊緊地抱著她,吻她,失聲痛哭,我害怕地依偎著她,彷彿竭力要把我的最後一個朋友抓住,把她緊緊地摟在懷抱里,不讓她死去……但是死神已經站在可憐的媽媽面前了!
我急於要告訴您,我的朋友,拉塔扎耶夫為我在一位作家那裡找到一份活計。有一個人來找他,給他帶來厚厚的一摞手稿——感謝上帝,要乾的活兒真不少。只是字跡太不清晰,以至於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去做,他們還要求儘快抄完。不知為何,稿子總是寫那些似乎叫人看不懂的東西……工錢約定是每頁四十戈比。我寫信就是為了告訴您,親愛的,我現在馬上就會有額外的收入了。好了,現在再見吧,寶貝兒,我馬上要投入工作了。
一個新的、可怕的結合完成了!……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瓦·多
現在我已經意識到,我還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用胡言亂語把別人搞糊塗。好吧,如果他們認為我是耗子,就算我是只耗子吧!可是這耗子是有用的,這耗子能帶來好處,這隻耗子是可靠的,還要給這隻耗子獎賞,您就該知道這是一隻什麼樣的耗子吧。不過,這個話題說得夠多了,我的親愛的;要知道,我本來沒想談這些,只是心裏有點火氣。有時候公平地對待自己畢竟是愉快的。再見吧,我的親人,我的好心的安慰者!我一定去,我一定去看您,我的心肝寶貝兒。您暫時不要煩悶。我會帶書給您的。好啦,再見吧,瓦蓮卡。
不,我的朋友,不,我不能再在你們這裏生活下去了。我再三考慮,認為我拒絕這樣的一份好工作是錯誤的。在那裡,我至少可以有可靠的生活來源,我會努力做,我會去博得他們的好感,假如有必要的話,我甚至會努力改變自己的性格。生活在陌生人中間,尋求他人的恩惠,隱瞞自己的內心,並強迫自己,雖然這是痛苦和難受的,但是上帝會幫助我的。我不能一輩子不與人打交道呀。以前我就常常這樣。我記得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在寄宿學校讀書,每到星期天都在家裡歡蹦亂跳。有時候媽媽罵我一頓,我也滿不在乎,我心裏很高興,很快活。等到天色漸黑的時候,我就無限愁緒湧上心頭,因為九點鐘我得回寄宿學校,那裡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冰冷冷的、嚴厲的。每到星期一,那些女學監的脾氣特別暴躁,我心裏很難過,總是想哭。於是我獨自躲到一個角落裡偷偷地哭,不讓別人看見,免得別人說我懶,其實我根本不是因為要上學才哭的。嗯,這有什麼呢?我逐漸習慣了,後來離開寄宿學校,與同學們告別的時候,我也哭了。我住在這裏,拖累你們兩人,我這樣做是不對的。這個想法一直使我很痛苦。我坦率地把一切都告訴您,因為我向來跟您坦白慣了。難道我看不到費多拉每天都早早地起床,洗啊洗,一直忙到深夜嗎?這個歲數該歇歇啦。難道我沒有看見您,為我花費那麼多錢,把您最後的一文錢都花掉,都花在我身上了嗎?您不是一個有錢人,我的朋友!您在信中說,為了不讓我受苦受窮,您要賣掉最後的一點東西。我相信,我的朋友,我相信您的善心,但是這是您現在這麼說,現在您有了額外的收入,您得到了一筆獎金。但是以後呢?您自己也知道,我總愛生病。我不能像您那樣去工作,雖然我內心非常樂意做,再說也並非總有活干。那我能怎麼辦呢?只能瞧著你們兩個我心愛的人,讓痛苦撕碎我的心,我如何才能幫你們忙,哪怕一點也好呢?您為什麼那麼需要我呢,我的朋友?我對您做過什麼好事呢?我只是全身心地依戀您,強烈地、真摯地愛您,但是,我的命苦啊!我懂得愛,我能夠愛,可是只能如此,我無法報答您給予我的恩德。不要再留我了,請您好好想想,再把您最後的決定告訴我。盼回復。
8月5日
您的瓦·多
我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這就是發生的事,我要不加修飾、原原本本地講給您聽。今天我去上班,到了那裡,我就坐下來抄寫公文。您要知道,寶貝兒,昨天我也抄寫了。事情是這樣的,昨天季莫費·伊萬諾維奇走到我跟前,親口對我說:「這是件等著急用的公文,您把它抄一遍,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要抄得整潔些、快些,還要仔細些,今天要送去簽字。」我還得告訴您,我的小天使,昨天起我就一直精神恍惚,什麼都不想看,又鬱悶又苦惱,心裏發冷,精神萎靡,滿腦子全是您,我可憐的心肝!瞧,我就在這樣的情緒下動筆抄寫公文,抄得倒是清晰又工整,只是,我不知該如何給您描述得更確切些,我不知道當時是被鬼迷了心竅,還是命運在暗中捉弄,或者就該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竟然漏抄了整整一行字,結果文章的意思就只有上帝才能讀懂了,簡直不知所云。昨天公文就被耽擱了,今天才送到大人那兒去簽字。可今天我還像沒事時一樣照著平常的鐘點來上班,在葉梅利揚·伊萬諾維奇旁邊坐下。應該讓您知道,親愛的,最近這段時間我開始變得比以前更加自慚形穢,更加羞於見人,對任何人看都不敢看一眼,只要誰的椅子嘎吱一響,我就會嚇得半死。今天也是這樣,我老實、安靜地坐著,像刺蝟一樣蜷曲在椅子上,結果葉菲姆·阿基莫維奇(世上沒有比他更愛挑刺的人)用大家都能聽見的大嗓門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怎麼這麼坐著,嗚——嗚——嗚?」接著還扮了個鬼臉,逗得他和我周圍的人都哄堂大笑,當然,都是在取笑我。他們笑我,笑得沒完沒了!我捂著耳朵,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一向都是這樣做,這樣可以讓他們快些停止取笑。突然,我聽到一陣嘈雜忙亂聲、奔跑聲,我還聽見——是不是我的耳朵聽錯了?有人在叫我,在找我,在叫傑武什金。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怕什麼,我只知道,我一輩子都沒有這樣害怕過。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叫的也不是我。但是他們又開始喊我,而且喊聲越來越近,現在幾乎就在我的耳朵上方喊:「傑武什金!傑武什金!傑武什金在哪兒?」我抬眼一看,葉夫斯塔菲·伊萬諾維奇正站在我跟前,他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你快去找大人,快去!您抄的公文出了差錯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可是一句話就足夠了,不是嗎,寶貝兒?一句話就把我嚇得半死了,臉色發白,手腳冰涼,知覺全無。我是走著去的,但簡直就像是半死不活地在挪動。他們領我穿過一個房間,又穿過一個房間,穿過第三個房間,大人的辦公室就出現在眼前!當時我在想什麼,我現在真的無法跟您說清楚。我只看到大人站在那裡,而其餘的人都站在他的周圍。我好像沒有向大人行禮,我忘了。我心裏慌得厲害,嘴唇發抖,兩腿也抖得厲害。這是怎麼啦,寶貝兒?首先是因為我覺得很羞愧,我朝左邊鏡子里看了一眼,只是這麼一看就讓人發瘋,我是一副什麼形象呀;其次,我向來做事都讓自己默默無聞,做得好像這世上沒有我這個人似的,因而,大人未必知道我這個人存在。也許,他只是聽說過機關里有個叫傑武什金的,但是從未有過親密的接觸。
唉,瓦蓮卡啊,瓦蓮卡!這一回有過錯的確實是您啊,您應該受到良心的譴責。您的來信完全把我搞糊塗了,也讓我很為難。現在,只要我一有空閑,我就反省自己,於是我發現,我是對的,而且完全正確。當然,我說的不是那些放蕩胡鬧的事情(那些事,寶貝兒,就讓它過去吧),我說的是我愛您這件事,我愛您根本不是感情的一時衝動,它完全是理智的。寶貝兒,您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您知道這一切的原因,知道我為什麼要愛您,您就不會說什麼了。所有這些個道理您也只是說說罷了,我堅信,在您的內心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您的瓦爾瓦拉·多布羅謝洛娃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我匆匆打開書,這才發現這是一本被蟲蛀過,舊的,並且書頁爛了一半的拉丁文著作,我是多麼沮喪啊。我沒耽擱,立即返回他的房間。我剛要把書放回書架,走廊里就傳來響聲,我聽到有人越走越近的腳步聲,我手忙腳亂地想把書放回去,可是書架上的書排列得非常緊密,我抽出這一本來,其餘的書又自動地合攏過來,合得那麼緊,沒有任何空隙留給原先的這個夥伴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把這本書擺放進去,然而我還是盡我的力氣使勁推那些書。一顆支撐擱板的銹釘,好像故意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忽然斷了,擱板的一端飛快地掉下來,上面那些書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走進來。
您真誠的朋友
我親愛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老波克羅夫斯基由於妻子的兇悍、殘暴愁苦不堪,從而染上了惡習,幾乎總是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要他住在廚房裡,以致把他逼到逆來順受、從不抱怨的地步。他其實年齡不大,但由於染上不良的嗜好,大腦幾乎都糊塗了。在他身上留下來的人類美好的情感只有一點,那就是對兒子無限的愛。他們說,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長得跟死去的母親很像,就像兩滴水一樣彼此相像。也許就是對故去的、賢惠的妻子的無限思念,才讓這個窮困潦倒的老人心中產生了對兒子的無限的愛吧?老人的談話內容都是有關兒子的事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話題。通常老人每周來看兒子兩次。他不敢來的次數太多,因為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討厭父親來看他。無疑,在他所有的缺點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尊重父親。不過,老人有時候確實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第一,他的好奇心很強,愛問東問西;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說些最無聊、最沒條理的話打擾兒子工作;第三,有時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就來了。兒子使老人慢慢地改掉了貪杯的惡習,讓他不再亂問,不再沒完沒了地嘮叨,最後,父親竟對兒子的話言聽計從,像聽神諭一樣,沒有兒子的允許他都不敢講話。
我親愛的瓦蓮卡!
「我喜歡在石頭上磨刀霍霍!」葉爾馬克狂怒地喊著,一邊在薩滿教巫師的石頭上磨他的鋼刀。「我要他們的血,他們的血!我要把他們砍死!砍死!砍死!」

寶貝兒,現在,我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我想請您和費多拉向上帝祈禱,假如我有孩子的話,我也要吩咐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他們的親生父親,而是為了大人向上帝祈禱,每天祈禱,永遠祈禱。我還要說,寶貝兒,很鄭重地說:「寶貝兒,請認真聽我說,儘管在我們遭遇不幸的這些日子里,目睹著您的不幸,又看到我自己的低賤與無能,這種心靈的傷痛讓我痛不欲生,但無論如何,我向您發誓,現在對我來說彌足珍貴的不是這一百盧布,而是大人親自握了握我這個命如草芥的酒鬼的手。他的這番舉動讓我找回了自己,他的行為振奮了我的精神,我的生活會因此變得永遠美好。我確信,儘管我在至高無上的主面前是個罪人,但是我祝福大人幸福、平安的祈禱一定會傳達到他的寶座!……」

7月7日
是啊,我親愛的,我根本不記得我是怎樣從他家走出來的,又是怎樣經過維堡街,怎樣來到沃斯克列先斯基橋的。我極度疲憊,冷得直打哆嗦,直到十點鐘才趕到機關。我本想把身上的泥漿洗刷乾淨,可看門的斯涅吉廖夫不允許,他說會把刷子弄壞的,而刷子是公家的物品。他們現在都這樣對我,寶貝兒,在這些人眼中,我連一塊擦腳的破布都不如。瓦蓮卡,您知道是什麼在摧毀我的精神意志嗎?不是金錢,而是所有這些日常生活的惶恐不安,是冷嘲熱諷。上司大人可能無意間會聽到有關我的事——唉,寶貝兒,我的好日子到頭啦!今天,我把您的來信重又讀了一遍,心情很鬱悶,寶貝兒!再見,我的親人,上帝保佑您!
我懇求您,我親愛的,懇求您不要在我感覺無比幸福,對一切都心滿意足的時候離開我。我親愛的!您不要聽費多拉的話,您希望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要好好表現自己,單是出於對大人的敬重,我也要規規矩矩地做人。我們又可以幸福地通信了,我們可以互相傾吐衷腸,分享喜悅,表達彼此的挂念。假如還有挂念,我們兩人就一起生活吧,我們會和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我們還會讀點文學作品……我的小天使!我命運中的一切都在發生改變,都在朝好的方向改變。房東太太也比以前通情達理了。捷列扎變聰明了,甚至於法爾多尼也變得伶俐了。我和拉塔扎耶夫已和好,我心裏高興就主動跑去找他了。他的確是個好人,寶貝兒,那些說他的壞話都是胡謅。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一切都是惡意誹謗,他壓根沒有打算寫我們的事情,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還給我讀了一段他的新作,至於那時他稱我為洛夫拉斯,那根本不是什麼罵人的話或不雅的稱呼,他給我解釋說這個詞是一字不落地從外語音譯過來的,意思是「機靈的小夥子」,如果說得更漂亮一些、更規範一些,那就是「不可等閑視之的小夥子」——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其他含義!這是毫無惡意的玩笑,我的小天使,可是我這個無知識的人因一時糊塗竟生起氣來,現在我已經向他道了歉……今天天氣真好,瓦蓮卡,真是個好天氣。的確,早晨下過濛濛細雨,那毛毛雨好像是從篩子里篩下來似的,可是這毫無關係,空氣反而因此變得清新了些。我去買靴子了,買了一雙非常好的靴子;我逛了涅瓦大街,讀了《蜜蜂》。對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忘了告訴您。
在我前面描述的那件事過去了兩個月之後,他病倒了。在這兩個月中,他不知疲倦地到處奔走,為尋求一條謀生之路,因為至今他還沒有固定的職位,像所有的肺病患者一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仍然沒有放棄自己能活得很長的希望。在有些地方他能得到教師的職位,但他討厭這個職業;由於身體不好,他又不能在國家機關里供職。再說,要等很久才能等到第一次發薪。簡言之,波克羅夫斯基到處碰壁,他的脾氣也變壞了。他的健康也慢慢走下坡路,但他沒有在意。秋天到了。他每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出去奔走謀生,求這個,求那個,這使他內心極其痛苦。他常常淋雨,把腳踩濕,最後,終於倒在床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他死在深秋的十月底。
9月27日
6月20日
今天我們這兒發生了一樁無法用言語來解釋清楚、出人意料的悲慘事件。我們的苦命人高爾什科夫(我需要給您講明白,寶貝兒)已被證實無罪,案子早就有了結果,今天他是去聽最終判決。對他而言,這件案子的結果十分圓滿,原來指控他玩忽職守、草率對待工作的過錯一律不予追究,並判他可以從商人那兒獲得一筆可觀的款項,這樣他的生活境況會有很大的改善,名譽得到恢復,污點被洗刷乾淨,一切都變得好起來。總之,一切都如願以償。今天下午三點時他回到家中,臉色很不好,白得像張紙,嘴唇在發抖,可是臉上卻掛著笑容。他擁抱了妻子和孩子。我們大家去他家向他道賀,這讓他十分感動,他朝著各個方向鞠了鞠躬,和我們每個人都握了好幾次手。我甚至覺得他的個頭變高了,腰板也挺直了,連眼角的淚水也都沒有了,可憐的人,激動成這樣。他在一個地方不能夠站定兩分鐘,手裡不停地拿起東西又放下,然後又拿起,又放下,一直不停地微笑並鞠躬,坐下去,站起來,又坐下去,嘴裏嘟囔著,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說:「我的名譽,名譽,好名聲,我的孩子們。」他就這樣說著,甚至還哭了起來。我們大多數人也都跟著留下了眼淚。看得出,拉塔扎耶夫是想給他鼓勁,便說:「什麼名譽啊,老兄,一個人若連飯都吃不上,名譽還有什麼用;錢,老兄,錢才是最重要的,您要為這個感謝上帝啊!」說著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覺得高爾什科夫生氣了,但他沒有直接表示出自己的不滿,只是用異樣的目光看了看拉塔扎耶夫,並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撥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寶貝兒!不過,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就比如說我吧,我高興的時候就不會表現出傲慢的神情。您要知道,我親愛的,一個人有時表現出過於拘謹、過分謙卑,這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心地善良,心腸也太軟……但是,話說過來,這事與我無關!「是啊,」他說,「錢是好東西,感謝上帝,感謝上帝……」後來,我們在他屋裡的時候,他就一直在重複那句:「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的妻子訂了一桌豐盛可口的午餐,房東太太親自下廚做菜,我們的房東太太多少也算是一位善良的人。開飯前高爾什科夫一直坐立不安,串東家,走西家,也不管別人有沒有邀請他,他就顧自走進去,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下,隨便說點什麼,有時候什麼也不說就走了。到了海軍准尉家,他甚至直接拿起桌上的撲克牌,大家就請他坐下玩,正好三缺一。他打啊,打啊,亂打一通,打了三四把就又不打了。「不打了,」他說,「我就是隨便玩玩,隨便玩玩。」說著就離開了。在走廊里遇見了我,握著我的手,眼睛直直地看著我,神情古怪,握了握我的手,就又走開了。他一直在笑,但是笑得讓人感覺難受,笑得不自然,有些僵硬。他的妻子高興得直掉眼淚,一家人高興得像過節似的。他們很快就吃完了午飯,午飯後,他對妻子說:「您聽我說,親愛的,我要去躺一會兒。」說著就躺到床上,他將女兒叫到跟前,把手放到女兒的頭上,久久地撫摸著孩子的小腦瓜,然後又轉身對著妻子說:「彼堅卡怎麼啦?我們的彼佳,彼堅卡呢?……」妻子畫了個十字,回答說彼堅卡已經死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彼堅卡現在已經在天國了。」妻子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以為是眼前發生的一切對他刺|激太大,便對他說:「您還是睡會兒吧,親愛的。」「是的,好吧,我現在就睡……稍微睡一會兒。」說完他又轉過身去躺了一會兒,後來又轉過身來。他想說些什麼,妻子沒有聽清楚,便問他:「您說什麼,我親愛的?」可是他沒有回答。她等了一會兒,以為他睡著了,便出門去房東太太那兒呆了個把小時。一個小時之後,她返回家中,看到丈夫沒有醒,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以為他還在熟睡,就坐下來干點活兒。她說,她大約幹了半小時的活,腦子裡胡思亂想,至於想的什麼內容,她現在不記得了,只是,她說想事情想得把丈夫都忘了,突然,一種恐慌不安的感覺把她驚醒,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讓她心悸,她朝床上看了一眼,發現丈夫還是照原來的姿勢躺著,她走到床前,掀開被子一摸,丈夫的身子已經冰涼,他死了。寶貝兒,高爾什科夫死了,突然死亡,就像被雷擊致死!他怎麼會死——只有上帝知道。這件事令我非常沮喪,瓦蓮卡,直到現在我還無法鎮靜下來。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怎麼會好端端地就死了,真是命苦啊,這個可憐的高爾什科夫!唉,命啊,苦命啊!他的妻子受到如此驚嚇,痛哭流涕,他的小女兒不知躲到哪個角落裡去了。家裡亂成一團,還要來驗屍……我已經不能再給您講下去了,真是可憐,唉,太可憐了!想想還真叫人痛心,誰都說不清在哪天哪個時候……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覺得很慚愧,總是把自己的這些事託付給您,讓您受累,前天您就跑了整整一個上午。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家裡亂七八糟的,我自己的身體又不好,您就別怨我了,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是多麼苦惱煩悶啊!唉,未來會怎麼樣,我的朋友,我親愛的善良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害怕去想象未來,我總覺得要有什麼事發生,人就是這麼稀里糊塗地過著日子。——又及
今天費多拉給我拿來十五個盧布。我給了她三個盧布,這個可憐的人,她是多麼高興啊!我是在匆忙中給您寫這封信的。我現在正在給您裁坎肩,料子好極了,淡黃色帶小花的。我給您帶去一本書,書里有各種小說,我讀了幾篇。您應該讀一讀其中的一篇,篇名叫《外套》。您約我跟您一塊兒去看戲,這是不是太費錢啦?除非最便宜的樓上坐票。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到劇院去了,說真的,什麼時候去過,我都不記得了。不過我還是擔心,這種想法是不是太破費了?費多拉只是使勁搖頭,她說,您現在過日子一點都不量力而行,這一點我也看出來了,您在我一個人身上花了多少錢啊!您要當心,我的朋友,可別出什麼事情,費多拉還告訴我,據傳聞,您好像因為沒有付房租與女房東吵起來了。我真替您擔心。好了,再見。我急著出去。有點小事,我要換一換帽子上的綢帶。
我完了,我們兩個人都完了,一起無可挽回地完了。我的名譽與自尊——統統沒了!我要死了,您也會死,寶貝兒,您和我,我們死定了!是的,是我把您給害了!寶貝兒,他們折磨我,貶低我,取笑我,房東太太竟然開口罵我;今天她又衝著我大喊大叫,破口大罵,把我貶得一文不值。晚上,在拉塔扎耶夫那裡,他們當中竟有人拿著我給您寫的一封信的底稿大聲朗讀,那封底稿是我無意中從口袋裡掉出來的。寶貝兒,他們幹嗎要這麼嘲弄人啊!他們用各種尊稱戲稱我們,然後哈哈大笑,這幫不講情義的傢伙!我進去找他們,指責拉塔扎耶夫不夠朋友,背信棄義!可是拉塔扎耶夫回敬我,說我自己才是無德之人,說我亂搞女人,他說:「您還瞞著我們,您可真是洛維拉斯啊!」現在大家都叫我洛維拉斯,我已經沒有其他的名字了!您聽見了嗎,我的小天使,聽見了吧?他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也知道了您的事兒,親愛的,無論您那兒發生什麼事,他們都知道,統統知道!更可氣的是,連法爾多尼也跟著他們一起起鬨。今天我讓他到灌腸店給我買些東西,他竟然推說有事不肯去!我說:「這是你分內的事啊!」他卻回我說:「啊不,我可沒這責任,您不付錢給我主人,我對您就沒有義務。」這真讓我受不了,一個大字不識的粗人也來欺侮我。我就說他是笨蛋,他竟回我說:「是笨蛋在罵人。」我想,他可能是喝醉了,才對我這樣出言不遜,說粗話,我就說:「read•99csw•com你喝醉了吧,真是大老粗!」可他對我說:「難道是您請我喝的不成?您自己都沒有錢買醒酒的酒喝,每次還得去找娘們兒討上十個戈比花花。」接著,他又添上一句:「哼,還是老爺呢!」您瞧,寶貝兒,事情竟然糟糕到了這種地步!瓦蓮卡,我真是無顏活在這世上了!簡直讓人發瘋,我的境況比那沒有身份的流浪漢還要糟糕。沉重的災難啊!我要死了,就要死了!無可救藥了。
9月10日
第二天,白天稍稍休息一會兒后,我又準備坐在媽媽床邊繼續陪夜,下定決心這次再不能睡著了。大約十一點左右,波克羅夫斯基來敲我們的房門,我把門打開。「您一個人坐著會很寂寞的,」他對我說,「這兒有一本書,您拿去看吧,這樣就不會太寂寞了。」我把書接了過來。我不記得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雖然我整夜沒睡,當時也未必會去翻看。我內心感到一種奇怪的激動,怎麼也睡不著。我無法安靜地坐在一個地方,幾次從沙發椅上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我的內心之中充滿著一種滿足感。波克羅夫斯基對我的關愛使我是那麼的高興。因為他對我的擔心與挂念而讓我感到自豪。我浮想聯翩,想了整整一夜。波克羅夫斯基沒有再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便開始猜測第二天晚上的情況。
瓦·多
波克羅夫斯基是一個貧窮的、非常貧窮的青年。他的健康狀況不好,無法繼續求學,只是因為習慣,我們仍然稱呼他為大學生。他過著簡樸安靜的生活,在我們房間里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從外表上看,他的樣子很怪,走路時顯得很笨拙,鞠躬行禮時也笨手笨腳,說話古怪,剛開始我見他時總忍不住要發笑。薩莎總是捉弄他,跟他開玩笑,特別是他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他是一個愛著急生氣的人,常常為了一點小事就大動肝火,沖我們大聲喊叫,埋怨我們,常常課還沒上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間。他經常一連幾天坐在自己屋裡看書。他有許多書,全是一些珍貴的、稀有的書。他還在別的地方教課,能獲得一點報酬,因此,只要他手頭有點余錢,就立刻拿去買書。
可以說最令我受折磨、最痛苦的是他最後的時刻,他用自己僵硬的舌頭一直在請求什麼,請求了很長時間。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懂,我的心疼極了!整整一個小時,他顯得焦躁不安,老是希望完成什麼事情,並且他那冰冷的手竭力做著手勢,然後又用嘶啞、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話只是一些不連貫的聲音,我還是什麼也沒聽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他身邊,給他喝水,但是他依然傷心地搖頭。我最後終於明白了他要什麼,他希望拉起窗帘,打開百葉窗。他大概想最後一次看看天,看看外面,看看太陽。我拉開窗帘,然而,這個太陽應升起的早晨卻是凄涼而又陰沉,猶如可憐的快要離開人世者正在漸漸熄滅的生命。濛濛細雨高聲打著玻璃窗,形成一股股又冷又髒的水流,四周一樣陰暗。黎明的慘淡的光亮十分微弱地照進了房間,勉強與聖像前長明燈顫抖的火光爭輝。快要離世的人悲凄地望了我一眼,搖搖頭。不一會兒,他就死了。
我向您坦言,我親愛的,我向您描述這些事情,部分原因是為了排解煩惱,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為了讓您看看我寫作的優美文體。您一定意識到了,寶貝兒,最近我的文體風格已漸漸形成。可是現在我感覺十分痛苦,因為我打心眼裡贊同自己的想法,雖然我自己也知道,寶貝兒,這些贊成不起任何作用,但終究可以用某種方式來給自己做應有的公正的評價。真的,我親愛的,一個人常常會毫無理由地貶低自己,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連根稻草都不如。打個比方來說,產生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我和那個向我討錢的可憐的男孩一樣,由於備受驚嚇與折磨而變得膽怯懦弱。現在我要比喻給您聽,寶貝兒,您就聽我說吧。常常會有這樣的情形,我親愛的,清晨我趕著去上班,路上我會出神地欣賞這座城市,欣賞它蘇醒並逐漸開始的沸騰的生活,欣賞炊煙裊裊和各種聲音匯合的交響曲。面對此情此景,有時你會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好像有人彈了一下你那好奇的鼻子,於是您就擺擺手,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比水還安靜,比草更謙卑。現在您來仔細看看這些被煙熏黑的高大樓房裡都發生些什麼事情,深入探個究竟后,您再評判一下,看毫無道理地把自己划為另類、使自己處於不體面的尷尬境地的這種做法對自己是否公平。您要注意,瓦蓮卡,我這隻是打個比方,並不是真實情況。好吧,讓我們看看,這些房子里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在一個煙霧瀰漫的角落裡,在一個濕氣很重、因為貧窮而被主人用作住房的小房間內,一個手藝人剛從睡夢中醒來。而在夢中,比方說,他整夜都夢見那雙昨天他無意中剪壞的靴子,好像一個人就應該夢見這種破玩意似的。要知道,他是個手藝人,是個皮鞋匠啊,他的孩子在那裡尖聲喊叫,他的老婆在挨餓,他老想著這些事是情有可原的,其實,不單單是皮匠們早晨起床的情形是這樣。親愛的,這實在是很平常的事情,本來不值得一寫。可是,寶貝兒,這裏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在這裏,在這棟樓里,在樓上或者樓下的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里,一個富翁夜裡可能也會夢見一雙靴子,當然靴子的式樣不同。式樣雖然不同,但依然還是靴子。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寶貝兒,我們大家都有些像鞋匠。這一切本來都沒有什麼,然而糟糕的是,竟沒有一個人在這個富翁身邊湊近他的耳朵悄悄說:「行啦,別再想這種事情,別只為自己一個人著想,為自己一個人活著;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的妻子吃穿不愁;你看看你的周圍,難道你沒有發現有比你的靴子更為高貴、更值得關注的東西嗎?」這就是我要委婉地向您說的話,瓦蓮卡,也許,這種想法有些過頭,但它會時常從心底冒出來,有時會不由自主地用激烈的言辭表達出來,因此,完全沒有理由把自己貶得分文不值,一聽到議論聲和斥責聲就被嚇住!最後,我要對您說,寶貝兒,您也許會以為我這是在胡說八道,在誹謗他人,或者認為我這麼說是心情憂鬱所致,或者認為我是從哪本書上抄來的吧?不,寶貝兒,您別這麼想,不是這麼回事:我討厭誹謗他人,我沒有憂鬱,也沒有從什麼書上抄襲什麼——就是這樣!
貝科夫來了,只能就此擱筆。還有很多話想對您說。貝科夫已經到門口了!
9月28日
在他患病的整個期間,我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我一直照看他,服侍他,經常整夜不睡覺。他很少清醒,總說胡話,只有上帝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說到他的職位,他的書,說到我,說到他的文章……這時我聽到了過去我不知道,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在他生病的初期,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安娜·費多羅夫娜直搖頭,但是,我直視著他們的雙眼,從此他們就不再指責我對波克羅夫斯基的關心了,至少媽媽是這樣的。
瓦蓮卡,我本想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向您描述我所遭遇的不幸,顯然,我沒有做到這一點,這本身就是一個笑話。我是想讓您高興的。我要去找您,寶貝兒,一定要去,明天就去。——又及

您最順從的僕人馬卡爾·傑武什金
我珍愛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8月21日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好了,我的小天使,真是太好了,您能確定我沒有借到錢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真好啊,我的心釋然了,也因您而感到幸福。我甚至很高興,因為您不會拋下我這個老頭離開這裏。要是可以一吐為快的話,那我還要說:我的內心充滿了喜悅。因為在您的信中,您把我寫得那麼好,還由衷讚美我的感情。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我看出,在您對我的心情表示關心的字裡行間充滿著您對我的關愛。嗨,好了,現在談我的心情幹什麼呢,由它去吧!寶貝兒,您囑咐我不要沮喪畏縮,是啊,我的小天使,我自己也告訴自己這一點。可是,眼下現有的問題就是我明天能穿什麼靴子去上班,寶貝兒,您倒幫我拿拿主意!問題就在這兒,寶貝兒,您要知道,這樣糾結的心情可以把一個人的精神壓垮,徹底壓垮。更主要的是,我親愛的,我不是為自己悲傷、難過,我對一切都已無所謂,哪怕是在數九寒天讓我不|穿大衣和皮靴在外面行走,我也能忍受,也能挺住,我不在乎,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嘛!可是,別人會怎麼說呢?我的那些對頭,那些愛說三道四的人看到我不|穿外套又會說什麼呢?要知道,您的大衣是穿給別人看的,靴子,恐怕也是穿給別人看的。在這種情況下,寶貝兒,靴子對我而言就是我的面子,我需要一雙靴子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好名聲,穿帶窟窿的靴子會把我的尊嚴和好名聲都丟盡。您要相信我,寶貝兒,相信我多年的經驗。我歷盡世事,懂得人情冷暖,您要相信我這個年長人的話,別去聽信那些信口開河、胡編亂造的傢伙。
您送我幾件內衣做禮物;但是,聽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在我身上太破費了。您在我身上花了那麼多錢,簡直太多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唉,您真喜歡亂花錢!我不需要,這一切都是多餘。我知道,我也深信您愛我;其實,用禮物來告訴我是多餘的;接受您這些東西,我心裏傷心;我知道那些東西得破費您不少錢。到此為止,再也不要送禮物給我了,您聽見沒有?我求您啦。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請求我把我的筆記的續篇送給您,您希望我把它寫完。我都不知道已經寫出來的部分我是怎麼寫出來的!可現在要我說以前的事情,我已經缺少勇氣;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它了;那些回憶對於我來說太可怕了。要講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講她撇下她可憐的孩子,讓她的孩子成為這群惡魔的獵物,我就萬分悲痛。這一切依然記憶猶新,我還沒有清醒過來,更不用說平靜下來了,雖然這一切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
上一封信我沒有寫完,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那天我心情沉重,實在寫不下去。我有時喜歡一個人獃著,獨自品味憂傷與痛苦,不與人分享。現在,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在我的回憶中常常會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強烈地吸引著我,使我一連數小時對周圍事物漠然無感知,以至於完全忘卻眼前的一切。現在我生活中的種種感受,無論是喜悅,還是憂傷、沉重,無不勾起我對過往歲月中相似情形的回憶,我常常會因此想起我的童年,我金色的童年!然而,每次回憶之後我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我不知怎的身體變得很虛弱,種種幻想更使我筋疲力盡,而我的身體狀況本來就越來越糟。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親愛的瓦蓮卡!
貝科夫先生說,我必須得有三打荷蘭亞麻布襯衫,因此需要儘快找到幾個女裁縫來做兩打襯衫,我們的時間很緊。貝科夫先生在生氣,他嘟囔說,這些破衣爛衫的事兒還真是麻煩透頂。五天後我們舉行婚禮,婚禮后的第二天我們就動身離開這裏。貝科夫先生很著急,他說,沒必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太多的時間。我忙得累壞了,幾乎站不住了。事情實在太多,說真的,要是這些事一件都沒有就最好了。還有,我們這兒絲質花邊和鉤花花邊不夠,還要去買一些,因為貝科夫先生說不希望他的妻子穿得像個廚娘,他希望我一定要「把所有的地主太太比下去」,這是他親口說的。所以,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請您到豌豆街希豐太太那兒去一趟,一是請她派幾個女裁縫到我們這兒來,二是煩勞她親自來找我一趟。今天我病了,我們的新房子很冷也很亂。貝科夫先生的姑母年事已高,呼吸都很困難,我擔心她會在我們動身離開之前就去世,可是貝科夫先生說沒有關係,說她會好起來的。我們家裡亂極了。貝科夫先生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因此只有上帝知道他的那些僕人都跑到哪兒去了。有時,只有費多拉一人服侍我們,照顧貝科夫起居的那個僕人也已經三天三夜不見蹤影了。貝科夫先生每天早上來,總是發脾氣,昨天還動手打了這所房子的夥計,為此還和警察鬧起了不愉快……連給您送信的人都沒有可派的,我就通過郵局寄給您吧。啊!差點兒忘了最重要的事:請您告訴希豐太太,要她務必把絲質花邊換掉,要和昨天的花樣匹配才行,並讓她親自來我這兒一趟,把新挑選的花樣拿給我看看。您還要告訴她,關於那件薄上衣我改變主意了,要用鉤針綉。還有,手帕上的花體字母要用鎖針綉法,您明白了嗎,要用鎖針綉,而不是平針綉,您千萬要記住啊,用鎖針綉法!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請您轉告她,短披肩上的那些小葉子要繡得凸顯出來,帶子和衣襟要鑲細邊,還有領子要滾花邊或者加寬寬的荷葉邊。請您轉告她這些,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有時波克羅夫斯基認出是我,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他幾乎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有時他一夜一夜地用含糊不清、意思不明的詞語跟某個人講很久很久的話。他那嘶啞的聲音沉悶地迴響在他那窄小的房間里,猶如在棺材里一樣,發出低沉的回聲。這個時候我就覺得特別害怕。尤其是臨終時的最後一夜他就像發瘋似的,痛苦極了。他全身疼痛,呻|吟聲撕碎了我的心。屋子裡所有的人都處於恐懼中。安娜·費多羅夫娜一直在禱告,求上帝快點把他帶走。請來了醫生。醫生說,病人肯定熬不到明天清晨。

現在我要說說我們遇見的人中最奇怪、最有意思,也是最可憐的人。我之所以現在講到他,也就是在我的筆記寫到這個地方講到他,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而現在我突然對有關波克羅夫斯基的一切都發生了興趣。
半小時之後,老伯爵走進自己太太的小客廳。
瓦·多
7月1日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女士,我親愛的朋友!
我向拉塔扎耶夫談起了《驛站長》。他對我說,這已經是老書了,現在出版的書都帶有插圖,並配有文字說明。說實話,我也弄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不過,最後他說普希金很好,為神聖的俄羅斯增了光,還對我說了很多有關普希金的話。是的,很好,瓦蓮卡,很好,您再把這本書用心地讀一讀吧,聽從我的勸告,用您的順從讓我這個老頭高興高興吧。那樣,上帝會獎賞您的,我的親人,一定會獎賞您的。
有一次,老波克羅夫斯基來看我們。他和我們嘮嘮叨叨聊了很長時間,出奇地開心,精神煥發和愛說話,他不住地笑,用他自己的方式說俏皮話,最後他才揭開了何以讓他如此高興的謎底,告訴我們,再過整整一個星期就是別堅卡的生日,為此,他一定會來看兒子,到時他要穿上新坎肩,他妻子還答應給他買雙新鞋子。總之,老人高興極了,說個不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前天,貝科夫又來找我了。當時我一個人在家,費多拉出去了,我給他開的門。——看見他,我嚇壞了,站在原地兩腿動彈不得,我感覺自己的臉煞白。他走了進來,像平常一樣哈哈大笑著,拿過一把椅子就坐了下來。我好大一會兒沒能回過神來,最後我坐到一個角落干起活來。他很快也不笑了,好像是我的樣子把他嚇住了。最近這段時間我瘦得厲害,臉頰和眼睛都深陷下去,臉也白得像張紙……的確,一年前認識我的人現在很難認出我來了。他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又變得開心起來。他說了句什麼,我記不清我是怎樣回答他的了,但是他又笑了起來。他在我這兒坐了整整一個鐘頭,和我談了許多事情,問這問那,最後,臨走之前,他握著我的手說(我將他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您):「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這話只能在我們之間說,您的親戚,我的老熟人、老朋友安娜·費多羅夫娜是一個卑鄙的女人(在這兒他還用了一個難聽的字眼來形容她),她把您的表妹引入歧途,又把您給毀了。就我而言,我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也很卑劣,不過這應該屬於平常事。」說到這兒他又拚命地大笑起來。然後他強調說,他不善言辭,那些他必須做出解釋的以及高尚的責任感不允許他避而不談的主要內容他都說了,其餘的都三言兩語一帶而過。這時他說他要向我求婚,他認為他有責任恢復我的名譽,他說他很富有,婚禮后要把我帶回草原上他的農莊,他要在那裡打野兔,再也不回彼得堡,因為彼得堡讓他覺得很厭煩。在彼得堡,據他自己說的,有一個不成器的侄子,他發誓要取消他的繼承權,也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向我求婚。也就是說,他希望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這是他求婚的主要原因。接著他又說,我的生活太貧苦,住在這樣簡陋的小房子里不生病才怪;又預言說我在這兒再住上哪怕一個月,我準會把命送掉。他說彼得堡寓所條件都很差,最後他問我是否需要什麼。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我在給您寫信,可心緒不寧,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讓我頭暈目眩。唉,親愛的,現在我要給您講講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我們說什麼也料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不,我不相信我沒有料想到,我全料想到了,這一切在我心中早有預感!前不久,我甚至在夢中還見過類似的事。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寶貝兒!
我感覺我錯了,感覺很對不起您。不過,我認為,即使這些我都感覺到了,您也在那裡說了很多,但都無濟於事。其實在我犯錯之前就有感覺,可是我還是沮喪泄氣,明知故犯地放縱自己。我的寶貝兒,我為人不兇惡,也不殘忍,如果想要撕碎您那顆小小的心,我親愛的,那必須是不折不扣的嗜血成性的老虎才行,可是我卻有一副綿羊心腸。正如您了解的,我沒有任何傷害別人的慾望,因此,我的小天使,在我的行為處事中我並沒有多大的罪過,就像我的心、我的思想沒有罪過一樣。我不知道錯在哪裡,事情真是難以理解,寶貝兒!您先送來三十個銀戈比,又送來二十個銀戈比,看著您這個孤苦伶仃的人送來的錢,我的心在作痛。您把自己的手燙傷了,很快就要挨餓了,卻還寫信要我去買煙葉,唉,這種情形下您叫我如何是好?還是讓我就照這樣,昧著良心,像個強盜似的去搶劫您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我真的心灰意冷了,寶貝兒,我開始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我覺得自己比那隻靴底強不了多少。我知道一個人妄自菲薄是有失體面的,我開始認為自己有點不體面,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非常失禮,簡直不成體統。唉,一個人一旦失去自尊,否定自己的優秀品德和人格,一切就完了,人馬上就會墮落!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錯不在我。起初我出去只是為了透透新鮮空氣,可後來事情卻一件一件地發生了。那天,天氣陰冷,下著雨,整個大自然都令人傷感。就在這時,我遇見了葉梅利揚。瓦蓮卡,他已經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進了當鋪。當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一點點東西了,餓得正想要拿那些無論如何也不能充當抵押品的東西去當。唉,怎麼辦,瓦蓮卡,當時我的心就軟了,這並不是由於我自己愛好這個,而是出於對身處逆境的人的同情,我就這樣惹了麻煩,犯了錯誤,寶貝兒!我和他一起流淚痛哭!我們還談到了您。他是個善良的人,非常善良,而且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寶貝兒,這一切我都能感覺到,因為我也是這樣,我對這些深有體會。我知道,親愛的,我的一切都歸功於您!認識您之後,我開始更清晰地認識了自己,也就愛上了您;而在認識您之前,我的小天使,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整天都好像是在昏昏沉沉地睡覺,而不是有滋有味地活在這人世間。他們——我的那些對手壞蛋說,連我的長相都是不體面的,他們嫌棄我,於是,連我自己也嫌棄自己了;他們說我愚笨,於是,我也就真的認為自己笨拙不堪。可是,自從您在我面前出現之後,我灰暗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的心、我的靈魂也透亮了許多,我得到精神上的安寧,我意識到自己並不比別人差,只不過是沒有什麼可炫耀罷了。我沒有氣派,沒有風度,然而我仍然是一個有靈魂、有思想的人。可是現在,我感覺到我的人生飽受命運的驅使奴役,我失去了自己應有的尊嚴,災難使我痛苦不堪,我心灰意冷。既然您現在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就含淚懇求您別再過多追究此事,因為我的心已經碎了,我痛苦又痛心。
「您知道,」他終於解釋說,「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有時候愛喝酒解悶……我是想告訴您,我幾乎總是借酒消愁,常常借酒消愁……我養成一種習慣,很不好的習慣……就是說,您知道嗎,外面那麼冷,有時候還有各種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或者心裏煩悶,或者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有時候我就忍不住,開始借酒消愁,有時喝得很多。彼得魯沙就生我的氣,不高興。於是他就罵我,您知道嗎,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給我講各種道理。因此我現在自己送給他一件禮物,向他證明我正在改正壞習慣,開始變好了。您瞧,為了給他買書,我攢錢,攢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錢,除了別堅卡有時候給我點錢。這他是知道的。這樣,他就會看到,我的錢是怎麼花的,他就會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8月2日
今天我在機關辦公室里坐著就像一頭小熊、一隻拔了毛的麻雀,連我自己都為自己感到難為情,真是羞愧難當啊,瓦蓮卡!要是你的胳膊肘裸|露著從破衣服袖中露出來,或是衣服紐扣都勉強掛在線上晃蕩,你自然而然也會感到羞愧。我恰巧就是這麼一副衣衫不整的樣子!怎能不垂頭喪氣呢,用得著說嗎!……今天,斯捷潘·卡爾洛維奇本人找我談公事,說著說著,彷彿不經意似的插了這麼一句:「唉,您那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老兄啊!」他並沒有將他想說的話接著說出來,但是我已經猜出他的意思,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連我的禿頂都泛起紅色。這種事其實沒有什麼,但終究讓人心緒不寧,疑慮重重:他們別是打聽到了什麼吧?!上帝保佑,可別讓他們打聽到什麼!我承認,我在懷疑一個人,非常懷疑。要知道,這些可惡的傢伙什麼都不在乎,他們會出賣你!你的私生活會因為半個戈比而被公開、被抖露,毫無神聖可言。
6月12日
6月21日
您的性格還真是奇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心思太重,將什麼都放在心上,這樣,您就永遠會是一個最不幸的人。我仔細閱讀了您的所有來信,發現每封信中您都在為我擔心和苦惱,卻從不為自己操心。當然,大伙兒都會說您有一顆善良的心,但是我要說,您的心未免太過善良。我要給您一個忠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感謝您,非常感謝您為我做的一切,對這一切我體會很深。可是現在,我迫不得已給您造成這麼多不幸,經歷這些不幸之後,您卻仍然只是為我而活著,為了我的快樂、我的悲傷而活著,猜度我的心思,體會我的心情,您想想,看到這一切,我會是何種心情呢?假如您對別人的事情都是這麼關心,對所有人都懷有如此強烈的同情心,那麼您必定會成為最最不幸的人。今天,您下班後到我這兒來,看到您,我真是大吃一驚!您那麼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痛苦絕望的樣子,您的氣色很不好——這都是因為您害怕告訴我您沒有借到錢、害怕我會傷心、害怕我會受到驚嚇的緣故,而當您看到我臉上露出笑容,您才放下心來。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不要痛苦,不要絕望,要理智一點——我求您,懇求您有所改變!您會發現,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朝著好的方向變化。否則,您總是為別人的痛苦而苦惱擔心,您會生活得很辛苦。再見,我的朋友,懇求您不要過於為我擔心。
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我的朋友!
在那個隆重的日子,十一時整,他做完禱告就直接來了,穿了一件織補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上了新坎肩和新靴子。兩隻手裡各托著一捆書。當時我們大家都坐在安娜·費多羅夫娜的客廳里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好像是先從普希金說起,說普希金是一個極其偉大的詩人,後來心裏一慌,出了差錯,話頭一轉,又忽然談到一個人必須品行端正,如果一個人品行不端正,他就會胡作非為;還說壞習慣害人,能把人毀了,甚至舉出幾個毫無節制導致毀滅的例子。最後結束說,他這一段時期以來完全改過自新,現在的他品行端正,堪稱模範。他說從前他就知道兒子的勸導很有道理,說這些他早就感覺到,全都記在心裏了,並且現在他已付諸行動,把酒戒掉了,他用長期積攢下來的錢買書送給兒子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馬卡爾·傑武什金
我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怎麼樣,寶貝兒,你沒有吩咐為我們尊貴的客人端上茶炊嗎?」他說著,愛撫地拍拍妻子的臉頰。
7月28日
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小學畢業后就進了中學,然後又上了大學。貝科夫常常到彼得堡來,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他的資助。波克羅夫斯基因為身體有病不能繼續在大學求學,於是,貝科夫先生便把他介紹給了安娜·費多羅夫娜,並且親自推薦他,這樣,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就在她家寄宿混口飯吃,以教薩莎需要學習的所有科目作為條件。
「齊娜伊達!」興奮的斯梅里斯基叫道。

當我拐進豌豆街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人們開始點亮煤氣燈。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來豌豆街了,主要是沒有機會來。這條街真熱鬧!各種商鋪、店面鱗次櫛比,布料、玻璃罩里的鮮花、各式各樣帶飄帶的帽子——件件奪目耀眼。你會以為,這一切擺放出來僅僅是為了漂亮,為了當擺設,其實不是,真有人買這些東西送給自己的妻子。多麼豪華的街道啊!在這條街上居住著許多德國麵包師,他們當然是非常富有的人。街上不斷有馬車駛過,這條馬路怎麼能承受這麼多馬車的碾壓?!豪華的輕便馬車,車窗玻璃亮得像明鏡,車廂裏面矇著天鵝絨布和絲綢,貴族氣派的僕人戴著肩章、配著劍。每輛馬車駛過時,我都朝馬車裡瞥了一眼:馬車裡坐著的都是衣著華麗的女士,也許是公爵小姐,也許是伯爵小姐或夫人。這個時候,她們一定是趕去參加舞會或晚會的。能近距離地看見公爵夫人或一位名媛、貴婦一定很有趣,應當說,一定非常好,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因而,只能像現在這樣,朝馬車裡張望一下。這時我想起了您,唉,我親愛的,我的親人,現在每每想起您,我的心就痛苦至極!瓦蓮卡,您為什麼如此不幸?我的小天使,您哪一點不如她們這些人?在我心中,您善良、美麗,又有學問,可是噩運為何總降臨到您的頭上?為什麼好人總是多災多難,而其他人卻天生好運當頭?我知道,我知道,寶貝兒,這樣想不好,這是胡思亂想;但是憑良心說,說真的,為什麼有的人還沒有出世就已預知一生幸福相伴,而有的人卻註定要在育嬰堂里出生?要知道,事情往往是這樣,小傻瓜伊萬努什卡常常會交好運。他,伊萬努什卡,儘管在祖上傳下來的錢袋裡掏錢花吧,盡情唱吧、吃吧、歡樂吧;而你呢,這個沒出息的,只能垂涎三尺地看著別人吃喝,你只配這樣,老兄,你就是這種人!罪過啊,寶貝兒,這樣想真是罪過,可有時這種罪孽的念頭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要是您也能坐在這樣的馬車裡,那該多好啊,我親愛的小心肝,到那時想得到您青睞的就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職員,而是那些將軍。您就不會再穿破舊的粗布衣衫,而是穿金戴銀,華服著身。您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憔悴瘦弱,而會有著迷人的身材,整個人看起來光鮮、紅潤、豐腴。到那時,我只要能在大街上從燈火明亮的窗口看您一眼,哪怕只能看到您的身影,我就會感覺特別幸福;只要一想到您,我可愛的小鳥,在那裡過得幸福而快樂,我的心情就會很愉快。可是現在呢!那幫惡人害了您還嫌不夠,如今又來了一個放蕩的傢伙欺負您。他居然穿著燕尾服,趾高氣揚,透過金邊眼鏡盯著您看,這個無恥的東西,好像他可以隨心所欲,連他那低俗污穢的話別人也得洗耳恭聽!太過分了,是這樣,先生們!為什麼會這樣呢?就是因為您是一個孤兒,您無依無靠,沒有人保護您,沒有一個有勢力的朋友可以給您支持、做您的靠山。而那又算是什麼人呢,那些恣意欺侮一個孤苦無依的人算得上什麼人?他們簡直就是畜生,根本不是人。他們只是把自己算作人,事實上並不是,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他們就是這種貨色!依我看,我親愛的,就連今天我在豌豆街上碰到的那個背著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也比他們更令人尊重。儘管他整天走來走去,靠別人給他一個閑置已久的用不著的小錢來度日,然而他是自己的主人,自己養活自己。他不祈求別人的施捨,他為人們的快樂而勞動,他像一架開動的機器轉動不停,為人們演奏手風琴。他說:「你看,我在儘力給人們帶來快樂。」他很窮,是窮光蛋,對,他真的是個窮光蛋,然而,他卻是一個品行高尚的窮光蛋。他吃苦受累,艱難度日,但仍然在勞動,儘管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但這終究是勞動。有許多這樣誠實的正派人,寶貝兒,雖然他們付出很多,而所獲得的收益很少,但是他們從不向任何人低頭,不向任何人乞討一丁點兒麵包。我和這個流浪樂師完全一樣,當然不是指我和他做同樣的事情,而是指思想方面,在為人正直高尚方面我和他完全一樣,像他一樣,我也在盡我的一切努力辛勤勞動,而且已經達到極限,再也無力可使,真可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9月11日
雖然我都是一個大姑娘了,但開始的時候,我還是跟著薩莎一起淘氣。我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絞盡腦汁,變著法兒地氣他,惹他發火。他發火的樣子極其可笑,這讓我們感到特別開心(想起這一點,我感到特別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們把他氣得差點哭了,我清晰地聽見他小聲說:「惡毒的孩子。」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很難為情,難過,也可憐他。我記得當時一下子滿臉通紅,含著眼淚請求他平靜下來,不要為我們愚蠢的惡作劇而生氣,可是他合上書,沒上完課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了。我後悔得難受了一整天。每想到我們兩個孩子竟殘忍地氣得他流淚,我就覺得受不了。這說明我們當時就等著看他掉眼淚,希望他掉眼淚,我們硬逼著可憐的、不幸的他想起自己的不幸命運!因為懊惱、傷心、後悔,我整夜沒有睡。據說,後悔能使心裏輕鬆一些,其實恰恰相反。我不知道,苦惱中還會含有自尊,我不希望他把我當作孩子。那時我已經十五歲了。
8月4日
馬卡爾·傑武什金
不要憂愁啦,這樣做您怎麼不害臊呢?別再這樣啦,我的小天使,您怎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您沒病,親愛的,什麼病也沒有;您就像盛開的鮮花,真的風華正茂;雖然臉色有點蒼白,可仍然像鮮花盛開。您的那些夢,那些幻影都是什麼呀!真害臊,我的親愛的,行啦,別再這樣啦!您別在乎那些夢,根本不必在乎。為什麼我就睡得好呢?為什麼我就感覺不到什麼呢?您瞧瞧我吧,親愛的。我過自己的日子,睡得香,身體健康,像小夥子一樣,看上去很精神。得啦,得啦,寶貝兒,您應該害臊。快改正過來吧。我知道您的那個小腦瓜,親愛的,一有點什麼事,您就會胡思亂想,發起愁來。為了我,您快別這樣啦,我的心肝兒。去別人家工作?絕對不能去,寶貝兒,不行,不行,堅決不行!您怎麼會想到這樣做呢?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而且還要出遠門!不行,小寶貝兒,我不允許,我要竭盡全力反對您的這個打算。就是賣掉我的舊禮服,只穿一件襯衫流落街頭,也絕不能讓您缺吃少穿,受苦受累。不行,瓦蓮卡,不行;我了解您!這是胡鬧,純粹的胡鬧!我肯定,這一切都是費多拉的錯,她就是個蠢婆娘,這全是她給您出的主意。而您,親愛的,千萬不要相信她。您大概對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吧?親愛的……她就是個愚蠢的、愛吵架的、愛鬧事的婆娘,她的丈夫就是讓她折磨死的,不然就是她變著法兒惹您生氣吧?不行,不行,寶貝兒,無論如何不行!到時我怎麼辦呢?我留下來能做什麼呢?不行,瓦蓮卡,親愛的,您快把這念頭從腦袋裡趕出去吧。您在我們這兒還缺什麼呢?我們非常喜歡您,您也愛我們,那就這樣平平安安在這裏過自己的日子吧。做做針線活或者看看書,不做針線活也沒關係,只要您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就好。您自己好好想想,您要是走了,那會是什麼樣子?……書我會給您弄到的,以後大概我們還會出去散步。只是您別再想走,親愛的,別再想走,您要學聰明些,並且不要無事生非啦!我會來看您的,很快就去,不過作為回報,您得接受我坦率的忠告,別去,寶貝兒,千萬別走!當然,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一個沒有學問的人,因為貧窮,沒有讀多少書,不過這不是我想說的,也不是要談自己,可是我要為拉塔扎耶夫說句話,不管您愛聽不愛聽,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寫得不錯,很好,很好,相當不錯。我不同意您的觀點,無論如何不能同意。他的文筆十分華麗,情節起伏,形象生動,而且表達了各種各樣的思想,寫得很好!您讀的時候也許沒帶感情,瓦蓮卡,或許您讀的時候心情不好,正為了什麼事生費多拉的氣,或者您那兒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不,您得帶著感情去讀,最好是當您滿意快樂,心情愉快的時候讀,比如說,您嘴裏含著一塊糖去讀,就好了。我不否認(誰會否認這個呢),有比拉塔扎耶夫寫得好的作家,甚至有比他寫得強很多的作家,但是,他們寫得好,他寫得也好。他有自己的特點,寫得也還行。他能偶爾寫些東西,這就很好。好了,再見吧,親愛的,我不能再多寫了,我得趕快去做事了。您千萬記住,親愛的,我最寶貴的心肝兒,您要靜下心來,願主與您同在。
馬卡爾·傑武什金
直到現在我似乎還是不能靜下心來,寶貝兒,所發生的這些事對我觸動太大了。您那兒還有柴火嗎?可別著涼了,瓦蓮卡,您容易得感冒。唉,我的寶貝兒,您那些憂傷和焦慮讓我很難受。我要向上帝祈禱,為您向上帝祈禱,寶貝兒!還有,您有沒有長筒羊毛襪,有沒有暖和點的衣服?多多保重,我的寶貝兒,如果您那裡需要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千萬不要讓我難過,直接來找我。現在,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您不用再為我擔心,未來的一切會是光明與美好的!
7月29日
從他的胸膛里發出一聲嘆息。愛情的祭壇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灼燒著兩顆不幸的受難者的心。
您當之無愧的朋友馬卡爾·傑武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