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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錄自一個幻想者的回憶 第一個夜晚

白夜——錄自一個幻想者的回憶

谷羽譯
……也許它被創造成形,
是為了哪怕在瞬息之間,
緊緊貼近你的心靈?……
伊·屠格涅夫

第一個夜晚

我們就這樣分了手。我徘徊了整整一夜,就是下不了回家的決心。在明天到來前我是多麼幸福啊!……
「在哪裡?在哪一邊?不過,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怎樣回答您才好;我擔心的是……您知道嗎?我今天很幸福;一邊走一邊唱,我跑到城外;我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幸福的時刻。您……我也許只是覺得……哦,如果我使您又想起剛才的事,就要請您原諒了:我覺得您正在哭泣,我……我不忍心就那麼聽著……我的心裏難受……啊,我的天!難道我就不能為您分憂嗎?難道對您懷有兄弟般的愛憐之心也是罪過嗎?……對不起,我說出了愛憐這個詞兒……喏,總而言之,難道我情不自禁地想走近您的身邊也會冒犯您嗎?……」
「難道就這樣,難道我們永遠不能再見面了嗎?……難道到此為止了嗎?」
「好啦,好啦!不過還要請您告訴我,為什麼您看得出我是這樣一個女人,跟她……嗯,您認為她值得……關心和交往……總之,不是您所說的那種女房東。您打定主意朝我走過來,又是為什麼呢?」
「請聽我說,請聽我說!」我打斷了她的話,「如果我又對您說了什麼蠢話,那就請您原諒吧……我想說:明天我不能不到這裏來。我是個愛幻想的人;我缺乏真正的生活,在我看來,像現在這樣的時刻是非常罕見的,因此我不能不來重溫舊夢。我會通宵達旦地思念您,整個星期、一年到頭地思念您。明天我一定來這兒,就在這兒,就在這個地方,在這個時刻,回憶前一天的情景。我會覺得很幸福。這已經是個叫我感到親切的地方。在彼得堡,像這樣的地方有過兩三處。有一次,我追憶往事,甚至哭了起來,就跟您一樣……誰知道呢,十分鐘前您哭泣流淚,說不定也是由於想起了往事……不過,請原諒,我又忘乎所以了;也許,過去的什麼時候,您在這個地方曾感到非常幸福……」
「有個協議!請說,請說,先把一切都說出來;什麼事我都同意,什麼事我都不在乎。」我興奮地叫了起來,「我可以擔保:一定恭敬從命……您是了解我的……」
「手法?什麼手法?幹什麼用?這話說得可不好。」
「我明天還到這裏來。」我說,「噢,原諒我,我已經在懇求了……」
這樣一來,讀者,我究竟是以什麼方式熟悉了整個彼得堡的,您總該明白了吧。
「感謝上帝!不過,信賴什麼呢?這是怎麼回事?」
「嗯,對;那就請您看在上帝的分上發發善心吧。您可以評判我是個什麼人!要知道我已經二十六歲啦,可是我從沒有看上什麼人。唉,我怎麼才能把話說得中肯、得體和恰到好處呢?把一切都開誠布公地告訴您,也許對您會更好一些……我的心渴望傾訴時,我就難以保持沉默。好吧,全都無所謂……信不信由您,我沒有結識過一個女人,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連一個熟悉的也沒有!我只是成天幻想,到頭來總會在什麼時候遇上一個人。您要是能了解我曾經有過多少次這種方式的戀愛就好了!……」
「噢,明天我要把自己的身世全講給您聽!這是怎麼啦?我真是碰上了奇迹……天啊,我是在哪裡啊?請告訴我,您從一開始就沒有發脾氣,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把我趕走,您會為此感到不滿嗎?只用兩分鐘,您就使我成了永遠幸福的人。對,一個幸福的人;誰知道呢。也許您使我得到了內心的和諧,排除了我的疑慮……也許,這樣的時刻正在臨近……好吧,明天我要向您和盤托出,您會明白一切的一切……」
這是個奇妙的夜晚,這樣的夜晚,親愛的讀者,只有我們年輕的時候才能遇到。天空是這樣read.99csw•com清澈明凈,星光璀璨,看它一眼,就會忍不住暗暗自問:在這樣的天穹下,難道還會有各種各樣發怒賭氣、任性胡為的人嗎?這也是個幼稚的問題,親愛的讀者,非常幼稚,不過,但願上帝讓這樣的問題時時縈繞在您的心中!……既然提到了任性胡為和各種各樣的先生,我就不能不回顧一番自己在這整整一天當中的高尚舉止。從清早起就有一種古怪的愁緒折磨著我。我忽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人們全都拋棄了我,不理睬我,迴避我。當然,任何人都有權發問:這裏提到的人們究竟是誰?因為我住在彼得堡已經八年,幾乎沒結識一個熟人。不過,熟人對我有什麼用呢?沒有熟人,我也熟悉了整個彼得堡;正因為這樣,所以在彼得堡人都收拾停當,突然前往別墅消夏的時候,我才覺得人們全都拋棄了我。剩下我孤單單一個人,我覺得害怕,滿懷愁緒,在城裡遊盪了整整三天,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無論去涅瓦大街,去公園,還是在沿河街上徘徊,過去一年在同一地點、固定時間見慣了的那些面孔,如今一個也看不見了。他們當然不認識我,而我卻認得他們。我能很快認出他們;我幾乎研究過他們的相貌特徵——他們歡喜的時候,我為他們高興,他們憂愁的時候,我替他們難過。我和一個老頭兒可說是有了交情,我天天都能按時在豐坦卡河邊遇見他。他臉色凝重,心事重重;總在自言自語,左手不住地揮動,右手拄著一根有木瘤的、帶鑲金圓頭的長手杖。他也發現了我,對我非常關注。如果我在豐坦卡河邊的老地點沒有準時出現,我相信,那老頭兒一定會大失所望。我們有時幾乎要彼此點頭致意,尤其在兩個人的心境都很愉快的時候,不久以前,我們整整兩天沒有碰面,第三天遇見的時候,我們已經伸手要去脫帽了,多虧馬上醒悟過來,連忙把手放下,彼此心照不宣地擦肩而過。我也熟悉那些樓房。在我走路的時候,每一所房子好像都跑到我面前的街上,所有的窗戶都望著我,差一點要說:「您好,貴體如何?謝天謝地,我很好,到五月份又要給我加蓋一層啦。」或者要說:「您身體好嗎?明天就要給我修飾一番啦。」再不然想說:「我差點兒被燒毀了,真把我嚇了一跳!」如此等等。這些房子當中,有些是我心愛的對象,有些是我親密的朋友;其中有一幢預定在這個夏天要由建築師來進行整修。我要每天去看它,千萬別讓他們隨便亂修,求上帝保佑它永世長存!……不過,有一所非常漂亮的淺粉紅色的小房子,和它有關的事情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一座小巧玲瓏的石頭房子,它那樣彬彬有禮地注視著我,有時那樣不無自豪地望著左右笨拙的鄰居,每當我偶爾從它的旁邊走過,就感到滿心歡喜。出人意料的是,我上星期從街上走過,朝我那位朋友望去——我忽然聽見了抱怨的呼聲:「他們把我塗抹成黃顏色啦!」這些壞蛋,野蠻人!他們什麼都沒有放過:圓柱、房檐,全都一樣,我的那位朋友變黃了,活像一隻黃雀。這件事惹得我真想大發脾氣,直到目前我都沒有勇氣去看望我那位可憐的朋友,它已經面目全非,被塗抹成中國皇帝所崇尚的顏色了。
不過,我度過的那個夜晚畢竟比那個白天美好!情況原來是這樣:
她默默地向我伸出臂膀,由於激動和驚嚇,她的胳膊仍在發抖。哦,莽撞的先生!此時此刻我是多麼感激您啊!我掃了她一眼:果然是個非常可愛的黑髮姑娘——我猜對了;她那黑黑的睫毛上還閃著晶瑩的淚珠,是由於剛才的驚恐,還是因為以往的https://read•99csw•com悲傷而流淚——我可不知道。然而她的唇邊已經漾出笑意。她也偷偷看了看我,臉上微微泛出紅暈,隨即垂下了眼睛。
我們彼得堡的自然景色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動人之處,隨著春天的來臨,大自然會突然間勃發出全部生機,迸發出上天賦予的全部活力,含苞吐葉,披上新裝,開放出奼紫嫣紅的花朵……不知為什麼,這景色讓我聯想起一個纖弱的、病容憔悴的姑娘,你望著她,有時感到痛惜,有時感到憐愛,有時候呢,她一點兒也不引人注意,然而轉眼之間,她卻會出人意料地突然變成一個難以形容的、秀麗的美女,你會大感驚奇,如醉如痴,不由得要問自己:究竟是什麼力量使這雙憂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放射出這種火焰般的光華?是什麼使這樣蒼白消瘦的雙頰泛出了紅潤?是什麼使這樣文靜的面龐充滿了激|情?什麼原因使姑娘的胸脯這樣劇烈起伏?是什麼使這可憐的姑娘忽然間臉上煥發出活力、生機和俊美,現出這樣容光照人的笑靨,迸發出這樣活潑爽朗的笑聲?你往四周看看,想尋找出一個什麼人來,你猜想……但是那一瞬間已經過去了,也許,第二天你遇見的又是以前那若有所思、惆悵迷惘的目光,又是那蒼白的面孔,那種在舉止中流露出的溫馴、膽怯乃至悔恨的神情,甚至是由於短暫歡欣所留下的那種極度苦惱和憂傷的痕迹……因此你會惋惜轉瞬即逝的美就這樣匆促,這樣一去不復返地凋謝了,它在你的面前竟這樣虛幻地徒然閃過——你感到惋惜,因為你甚至來不及愛它……
我走了很多路,走了很久,以致像往常那樣,完全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忽然發現竟然來到城門口。我頓時高興起來,一步跨過攔路桿,在莊稼地和草地間行走,毫無倦意,渾身覺得輕鬆,心頭如釋重負。所有的過路人都那樣親切地望著我,差一點就要向我點頭致意了;所有的人都為什麼事情興高采烈,他們無一例外都抽著雪茄煙。因此我也感到從未有過的高興。大自然的景色強烈地感染了我,使我這個一直關在城裡,幾乎悶個半死的都市人驚喜不已,恍惚間就好像到了義大利。
「怎麼?真——的——嗎?……」
「想讓人家喜歡,是嗎?」
「真的,如果說我的胳膊還在發抖的話,那麼,這就是因為它從來還不曾接觸過您這麼好看、這麼柔細的臂膀。我從來沒有接近過女人;換句話說,我一向不習慣和女人相處。這會兒我就弄不清楚——是否跟您講了什麼蠢話?請您直率地跟我說吧;我可以預先告訴您,我可不是那種一觸即跳的人……」
「請允許我挎著您的胳膊吧,」我對那位素不相識的姑娘說,「這樣他就不敢再來和我們糾纏了。」
那邊有個女子,靠近運河欄杆,只見她把胳膊肘撐在欄杆上,好像正聚精會神地凝視著渾濁的運河水。她頭戴招人喜歡的寬檐帽,披著式樣時髦的黑斗篷。「這準是個黑髮姑娘。」我想。看來她沒有聽見我的腳步聲,當我屏住呼吸,懷著一顆狂跳的心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甚至動都沒動一下。「奇怪!」我想,「大概她想什麼想得入迷了。」我忽然站住,僵在那裡了。我聽到低低的抽泣聲。對!我沒有聽錯:姑娘在哭,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一陣嗚咽啜泣。天啊!我的心揪了起來。儘管我見了女人就膽怯,但這次遇上的可是非同尋常的時刻!……我轉身向她走近一步——假如我不知道「小姐」這一稱呼在俄國上流社會的所有小說中已經用過千百次的話,我準會沖她喊一聲「小姐」,正因為我知道這一點,才沒有喊出來。但是,就在我琢磨字九_九_藏_書眼兒的當兒,姑娘清醒了,扭頭看看,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忙把頭一低,從我身旁溜過,順著沿河街走了。我隨即跟在後邊,可是她已經有所覺察,離開了河岸,穿過街道,沿著人行道走去。我沒有膽量橫穿街道。我的心像一隻被逮住的小鳥兒抖個不停。突然,意外發生的一個情況幫了我的忙。
「別說了,夠了,不必再講了……」姑娘低下頭,緊握著我的手說,「全怪我自己不好;不該提這事;不過,我很高興,我沒有看錯您……可是,您瞧,我都到家了;我該從這裏進衚衕;只有兩步路……再見,謝謝您啦!……」
「正因為了解您,才會請您明天來。」姑娘笑著說,「我完全了解您。不過,請注意,您得答應一個條件;首先,您要乖乖的,我讓您幹什麼,您就得幹什麼——瞧,我說話很直率,您可不要愛上我……那可不行,您要聽話。我倒樂意交個朋友,好,我把手伸給您……但戀愛可不行,求求您啦!」
「您將使得我,」我脫口而出,興奮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很快就不再覺得膽怯,這麼一來,我再也沒有什麼手法可用啦!……」
「好吧,」姑娘說,「我明天大概還會來這兒,還是十點鐘。我看得出,我已經攔不住您……實際情況是:我不來不行;您不要以為我是跟您約會;現在有言在先,我必須到這裏來,是為了我自己的事。不過,好吧……嗯,我索性跟您直說了吧:您當真要來,我也無所謂;首先,像今天這樣不愉快的事還可能發生,這倒沒什麼關係……一句話,我不過想見到您……好跟您說兩句話。只是,您得明白,現在您不會把我看得很壞,是吧?別以為我為人輕浮,私下約會……我是不會跟別人有約會的,除非是……不過,我還是保守秘密吧!可我們事先要有個協議……」
「沒愛上什麼人,愛的是理想,愛的是夢中人。我憑藉幻想創作了一套套愛情小說。哦,您不了解我!真的,不必隱瞞,我遇見過兩三個女人,可她們是些什麼樣的女人呢?不過是幾個女房東罷了……但是,如果我告訴您一些事情,會讓您笑個夠的。有幾次在街上,我想跟一位貴婦人說說話,只是隨便說幾句話,自然是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話自然要說得靦腆、莊重、熱情;我想告訴她,我孤單得要死,求她不要攆我走,告訴她我無緣結識任何女人;讓她意識到,不拒絕像我這樣一個不幸者羞怯的懇求,甚至是一個女人應盡的責任。最後我要說,我的全部要求,不過是請她跟我說兩句像對待兄弟一般有同情心的話,不要一邁步就趕開我,要相信我的話,傾聽我要說的話,要是想笑話我也不要緊,但要鼓勵我,跟我說兩句話,僅僅兩句,哪怕此後我和她永遠不再相見……您畢竟笑了……話要說回來,正是為了讓您笑一笑,我才說這些的……」
「不對,不對,早在這事以前,在那裡,在路那邊,您不是已經有意朝我走過來嗎?」
「我同意。」
「啊,您一下子就猜到點子上啦!」我回答道,由於發覺我的這位姑娘聰明伶俐而格外高興:因為聰明從來不會和美貌不相容的。「對,您一眼就看透了您碰到的是個什麼人。不錯,我見了女人就發怯,就不安,我不否認,這種不安的心情並不亞於您在幾分鐘前受了那位先生驚嚇時恐慌不安的程度……我現在仍覺得有些慌亂。好像在做夢,可是我即使在夢中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和一位女性說話。」
我很晚才回到城裡,我向寓所走去的當兒,時鐘已打了十下。我走的那條路正是運河堤岸街,我一邊走,一邊唱,因為我在高興的時候必定要獨自哼個什麼曲子,凡九九藏書是一個滿心歡喜的人,在他感到歡樂的時候,卻沒有朋友或者好心的熟人來分享他的歡樂,都必定是這種樣子。忽然間,發生了一次最讓我出乎意料的奇遇。
「啊,謝謝您啦!」我大聲說道,「您還不明白,現在您都為我做了些什麼。」
「再見。」
「可是怎麼去愛,又愛上了什麼人呢?……」
「您別計較,我笑的是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您只要去試試,準會成功,即便在大街上去嘗試,也許都能如願;越坦率越好……任何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只要她不愚蠢,或者說,只要她當時不為什麼事情特別生氣,她就不會那麼狠心,決不會連您那樣怯懦地求她說兩句話都不肯說就打發您走開……可是,我說的是什麼呀!她準是把您當成瘋子啦。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人怎麼生活在世上,我自己倒是了解得很多!」
「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叫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您看得出的……只是我不知道怎麼樣熬過這一天一夜。」
「明天再說,暫且保密。這對您會更好一些;看上去隱隱約約還有點浪漫氣息呢。明天,我也許會告訴您,也許不會……我還是想先告訴您一些情況,好加深我們的相互了解……」
「難道您現在就了解我嗎?」
「瞧,剛才您為什麼把我撇開呢?要是有我在旁邊,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
「不,沒什麼,沒什麼;恰恰相反。既然您已經要求我有話直說,那麼,我可以告訴您,女人們喜歡的就是這種靦腆的性格;要是您想再多了解一些的話,我可以表示也很喜歡這種性格,而且我在到家以前,是不會把您攆走的。」
「可是我不了解您啊,我以為您也……」
「去好好睡一覺,晚安!——要記著,我已經信得過您了。您剛才發的感慨真好:人的每一種情感,甚至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您知道嗎,這話說得真好!使我馬上閃過一個可以信賴您的念頭……」
「再見。」
在人行道那邊,離這陌生的姑娘不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位穿燕尾服的先生,已經到了老成持重的年紀,但步態卻說不上穩重。他小心地扶著牆壁,腳底下踉踉蹌蹌。姑娘走得疾飛如箭,急匆匆、戰兢兢的,大凡姑娘們不肯讓人自告奮勇在夜晚送她們回家時,走起路來都是這樣:當然,腳步蹣跚的先生怎麼樣也追不上那姑娘,假如不是我的好運氣慫恿他採用了不正當手段的話。我的這位先生沒跟任何人打個招呼,便突然離開原地,拔腿飛奔,追趕那個我不認識的姑娘。姑娘一陣風似的跑開,但搖搖晃晃的先生窮追不捨,終於追上了,姑娘尖聲大叫——這時候,我得感謝命運,這一次,我的右手正好握著那根帶木瘤的、出色的手杖。我猛地躥上對面的人行道,那位動作冒失的先生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領悟出不容反唇相譏的情理,因而沒有作聲,便落到了後邊,等我們走出很遠了,他才用措詞相當強硬的語言向我表示抗議。但他的話,我們幾乎已經聽不見了。
「好吧,您一點耐心都沒有……您簡直是在提要求了……」
「算啦,不必起誓,因為我知道,您會燃起激|情,像火藥一樣爆發。我這樣說話,請別見怪。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我也沒有一個可以說說話、幫我出出主意的人,不過您是例外。我了解您,就像我們已是有二十年交情的朋友……您不會言而無信,是吧?……」
「有一點兒了解了。不過,就說這件事吧,您為什麼發抖呢?」
「我錯了,再不這麼說啦。我說走了嘴;不過,您怎麼能要求一個人在這種時刻沒有任何慾望呢……」
我已經說過,煩悶不安整整折磨了我三天,最後,我才弄清九九藏書了它的緣由。在街上,我心裏不好受(那個人不在,這個人也不在,有一個模樣熟悉,他到哪裡去了呢?)——可是,待在家裡我照樣坐卧不寧。我冥思苦想了兩個晚上:我住的這間陋室里,究竟缺少些什麼呢?待在屋裡,我怎麼這麼不舒服呢?——我困惑不解地掃視著我那被煙熏髒的綠色牆壁,掛著蜘蛛網的天花板,蜘蛛網織得不錯,這是瑪特廖娜乾的好事;我反覆打量我的全部傢具,察看了每一把椅子,心想,禍根也許就在這裏(因為哪怕有一把椅子沒有擺在昨天放的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彆扭)。我還看了窗戶,可是這樣做都是枉費氣力……我的心情一點也不見輕鬆!我甚至想到把瑪特廖娜喊了來,就蜘蛛網的事以及顯得骯髒邋遢的整個環境,用父親般的愛護口吻當場數落她一頓;但是,她只是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便走開了,因此蜘蛛網至今還安然無恙地掛在原處。只是到今天早晨,我才終於弄清是怎麼回事兒。哎!原來是人們把我撇下,全都溜到別墅去了!請原諒我用了一個庸俗的字眼兒,不過,我已經無心顧及用詞的高雅了……因為彼得堡的一切,不管是什麼,都在陸陸續續運往別墅;因為每一位儀錶堂堂的體面先生,在我看來,一旦他雇了車夫,馬上就會變成可敬的家長,處理完了日常公務之後,正一身輕鬆地奔赴別墅,投向家庭的懷抱;因為每一位過路人的臉上現在都顯出了完全異樣的神情,一碰到什麼人,似乎都會說出:「先生,我們只是暫時路過這裏,再過兩個小時,就要到別墅去了。」要是有一扇窗戶輕輕打開,先是雪白纖細的手指敲幾下窗欞,隨後就有一個俊俏姑娘探出頭來,招呼賣盆花的小販——我不動地方立即想象得出,這些花兒被人買去,完全不是為了在悶熱的都市住宅里觀賞,而是由於人們很快要去別墅,好隨身帶去這些盆花。不僅如此,我的奇妙發現已經卓有成效——單憑一個人的儀錶,我就能準確無誤地指出他住什麼樣的別墅。住在石島和阿普捷卡島以及彼得戈夫大道的人們,特點是舉止溫文爾雅,夏裝款式時髦,進城乘坐的馬車華麗精美。那些住在帕爾戈洛沃或稍遠處的人,以其豁達幹練的風度使人「過目難忘」;去十字架島的消夏客表情安逸歡快是顯著的特徵。只要我一遇見排成長隊的馬車車夫,一個個手握韁繩,傍著馬車懶洋洋地邁動腳步,車上載著多如山積的各種傢具,桌子、椅子、土耳其式的和非土耳其式的沙發以及其他家用器具,在這些什物的上面,在貨車的車頂上,往往端坐著一位衰老的廚娘,像保護自己的眼珠一樣保護著主子的財物;只要我一看見裝著沉重的家用器具的船隻沿著涅瓦河或豐坦卡運河徐徐行進,駛向黑河和那些島嶼——那麼,這些貨車和船隻在我的眼裡就會成十倍、百倍地增多;似乎一切都已啟運搬走,一切都已用成隊的車船搬往別墅;整個彼得堡似乎都有變成一片荒漠的危險,為此,我終於感到羞愧、委屈和憂傷;我根本無處可去,也不可能去別墅。我倒是樂於跟著每一輛貨車步行,陪著每一位儀錶堂堂、雇有馬車的先生乘車;但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一個人邀請我;彷彿都把我忘記了。彷彿在他們眼裡,我實際上不過是個陌路人!
「好,我答應;您要從頭講起……」
「瞧您說的,」姑娘笑著說,「起初您只想要我說兩句話,可現在卻……不管怎樣吧,我對您不想再說什麼了……我們或許還能見面……」
「為什麼?為什麼?您是孤身一人呀,那位先生也太無禮了,現在是夜裡: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您自己也會同意這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