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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錄自一個幻想者的回憶 第二個夜晚

白夜——錄自一個幻想者的回憶

第二個夜晚

「唉,我的天,真可憐!可是我沒有,連一位這樣的奶奶也沒有。」
「『《塞維爾的理髮師》!』奶奶叫了起來,『是當年常演的那個理髮師嗎?』」
「我有個老奶奶。我來到她這裏時還是個很小的女孩兒,因為我的父母全都去世了。可以肯定,奶奶過去很有錢,因為她現在還常提到當年的好時光。她教我學法語,後來又給我請教師。我十五歲時(現在已十七歲),我們誰也不再提學習的事了。原因是當時我搞了一次惡作劇;我幹了什麼事無須告訴您;只要說一句就夠了,過錯並不大。只是一天早上,奶奶把我叫到跟前,說是她眼睛瞎了,看不住我了,說著便拿起一根別針把我的衣服和她的別在了一起,當時她說,如果我當真不學好的話,我們就要這樣坐上一輩子。總之,起初我怎麼也無法脫身:幹活、念書、學習——全得拴在奶奶身邊。有一次,我想矇騙她,好歹說動了菲克拉坐到我的位子上。菲克拉是我們家的女佣人,是個聾子。菲克拉代我坐在那裡;奶奶這時候在安樂椅里睡著了,我跑出去找附近的一個要好的女孩兒。唉,結果可糟啦。我出去后,奶奶便醒了,問了幾句話,以為我還乖乖地坐在那呢。菲克拉看得出奶奶在問話,可就是聽不見奶奶說什麼,想來想去沒辦法,乾脆抽掉別針,跑掉了……」
「現在快要講完了。整整一年前的五月里,房客跑來找我們,對我奶奶說,他在這裏的事情全都辦完了,要回莫斯科住一年。我一聽,臉就刷地變白了,像死人一般跌坐在椅子上。奶奶沒覺察出什麼來,他呢,交代一下要離開我們家,接著行個禮就走了。」
她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好吧,好吧,請說下文吧!」
「『對不起,我……』不,不必,用不著道歉!事實本身足以證明一切。您可以乾脆這樣寫:」
「我本想此後他會來得更勤些——誰知不是這麼回事兒。他幾乎根本不來了。這麼說吧,往往是一個月才來一次,來了也只是請我們看看戲。後來我們又去看過兩次戲。不過,我對這事非常不滿意。我看得出,他只是由於我被奶奶管得這麼嚴而可憐我,此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時間慢慢過去,我像得了什麼心病:坐也坐不穩,書也沒心思念,活兒也干不下去,有時候笑,還故意跟奶奶慪氣,有時候就乾脆哭一陣子。後來我瘦了,差一點兒沒病倒。演歌劇的季節過去了,房客也根本不來看我們了;我們相遇的時候——自然還是在那個樓梯上——他總是默默地、一本正經地點頭,好像連句話都不肯說,等他已經走到門廊上,我還在樓梯中間呆站著,臉紅得像櫻桃,因為我只要遇見他,全身的血液就會向腦袋湧上來。」
「既然沒有,您怎麼會在家裡坐著呢?……」
「我明白,我明白……還是言歸正傳吧。您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嗎?可不是要像昨天那樣胡扯一通。我想說的是:今後我們應當表現得更聰明些。昨天我想了很久,把這一切都考慮過了。」
「太妙了!您既然嫁過中國的帝王,自然會完全理解我。好,請聽吧……不過,等一下: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叫什麼……」
「謝什麼?是感謝上帝派我來嗎?」我反問道,高興地望著她那喜氣洋洋的小臉。
「毫無疑問。」我煞有介事地回答。
「對,那也值得感謝。」
「羅茜娜!」我們倆一齊哼著,我興奮得差點把她抱住,她的臉紅得厲害極了,她含著眼淚笑了,那烏黑的睫毛上閃動著珍珠般的淚珠。
「不行,不行!這樣做我好像要強求人家似的……」
「好,現在我要講自己的故事了!」
「哎,對呀,對呀!」
我在她的身邊坐下,擺出一副近乎迂闊的莊重神態,像念稿子似的講了起來:
「好啊,您總算熬過來了!」她握住我的雙手,笑著對我說。
「好,我——是一個怪人。」
「覺得少嗎?恰恰相反,很多,很多,非常之多。娜斯津卡,您這個好姑娘,即使從初次見面時起,您在我心目中就已經是娜斯津卡了!」
「『那麼今天您不想去嗎?』房客說,『要不,我的票也就作廢了。』」
「『沒有,奶奶,書皮底下什麼也沒有。』」
「怎麼會是一個人呢?這麼說,您從來沒遇見過任何人嗎?」
「啊,上帝!我這腦子竟沒有想到,我是太高興了……」
「他默默坐了幾分鐘,然後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
「奶奶總是懷念當年的春光!老早以前,她比現在年輕,太陽比現在溫暖,老早以前連奶油也不像現在這樣快地變酸——張口閉口不離當年!我靜靜地坐著,暗自思忖:為什麼奶奶要來開導我,還要問房客是不是年輕漂亮呢?我只不過這樣想一想,立刻又去計算絨線的針數,編織起襪子來,不久便把這一切全都忘在腦後了。」
「『敬愛的先生……』」
「真的嗎?首先,我求您不要把我的手攥得這麼緊;其次,我要向您聲明,今天我已把您琢磨了很久了。」
「那我就接著講:娜斯津卡,我的朋友,一天當中有那麼一個小時叫我特別喜愛。那時,幾乎所有的雜事、公事、業務事項都告一段落,大家全忙著趕回家去吃飯,去躺下休息一會兒,一路上還在琢磨著一些開心的事,全都關係到如何消磨黃昏、夜晚和剩下的閑暇時光。在這一個小時,我們的主人公——娜斯津卡,請允許我用第三人稱講話,因為用第一人稱講這一切委實令人羞愧難當——是這樣,在這一個小時里,我們的主人公也並非無事可做,他跟在別人的後面走去。不過,有一種異樣的滿足神色,在他那蒼白的、彷彿已有些發皺的臉上忽隱忽現。他滿心歡喜地凝望著晚霞在彼得堡的冬日長空中緩緩消失。我說他凝望,這是撒謊;他不是凝望,而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彷彿已是精疲力竭,或是當時正想著別的更有意思的心事,因而只能抽功夫對周圍的一切匆促地、幾乎是在無意之間瞥上一眼。他很滿意,因為在明天到來前的這段時間里,他可以不去處理使他心煩的各種事務,他很高興就像一個放了學的小學生,可以去做心愛的遊戲和淘氣胡鬧。只要從側面看看他,娜斯津卡,您會立刻發現,歡樂的情緒已經影響了他那衰弱的神經和亢奮的病態幻想,產生了難得的效果。您看他正琢磨什麼事……您以為他想的是吃什麼飯?想的是當天的黃昏?他正出神地看什麼呢?他是在注視那位風度翩翩的先生嗎?(一輛快馬駕轅的華麗馬車疾馳而過,那先生正動作別緻地朝坐在車裡的女士鞠躬致意)不,娜斯津卡,他現在可顧不上這些瑣事!這時,他感到自己的個人生活已很充實;他不知怎的忽然變得充實起來,難怪落日的餘暉在他的眼前這樣歡快地閃耀,從他熾熱的心靈中引起了一連串的感想。這時,他幾乎連路都看不清了,而從前路上最細小的東西也會使他感到驚奇。現在『幻想女神』(如果您讀過茹科夫斯基的作品的話,親愛的娜斯津卡)已經用她那隻神奇的手織成了金色的底布,又在他面前開始展現出從未有過的美妙生活的圖案——誰知道呢,這位女神也許會用那隻神奇的手把他從回家途中的那條雅緻的花崗石人行道上送到七重天上的水晶宮去。您現在不妨把他喊住,突然問他:現在他站在什麼地方?走過了哪些街道?——他很可能什麼也記不起來,弄不清他走到哪裡,站在何處,他會急得漲紅了臉,還肯定要扯幾句謊,以便保全面子。這就是為什麼當一位非常體面的老婦人彬彬有禮地在人行道中央叫住他問路的時候,他會嚇了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並且驚恐地向四周張望的緣故。他煩惱地皺著眉頭,繼續朝前走,幾乎沒有發覺不止一個行人望著他發笑,還扭過頭來看他,有個小姑娘有點兒害怕地給他讓路,後來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旁若無人的滿面笑容和手勢,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那位幻想女神在嬉戲漫遊的翱翔中順路抓住了老婦人、好奇的行路人、發笑的小姑娘,以及正在豐坦卡河裡密密麻麻的駁船上準備過夜的農夫(姑且認為,我們的主人公當時正沿著河岸走),胡鬧似的把所有的人和物統統織到她的底布上,就像蜘蛛網粘住紛飛的蒼蠅一樣;這時,怪人帶著這嶄新的捕獲物已走回自己的安樂窩坐下就餐,並且已吃完晚飯,直到他的那個憂心忡忡、總是愁眉不展的瑪特廖娜已把桌子收拾乾淨,給他遞過煙斗的時候,他才清醒過來;清醒以後,很感詫異,想起他早已用過晚飯,卻根本記不起來是怎樣吃的。屋子裡暗了下來;他感到心靈空虛,滿懷惆悵;整個幻想王國在他的周圍破滅了,破滅得沒留下一絲痕迹,沒發出一點響動和破裂聲,便夢一般地飄逝了,而他卻記不起來他都夢見了些什麼。但是,一種模糊的感覺隱隱刺痛和激動著他的心靈,一種新的願望誘人地撩撥和激發著他的想象力,不知不覺招來了大量新的幻影。小房子里一片沉靜;孤寂和懶散鼓勵著想象;年邁的瑪特廖娜無聲無息地在近旁的廚房裡忙碌著,煮她的咖啡,而想象,恰似她那隻咖啡壺裡的水,徐徐升溫,慢慢沸騰起來了。想象終於爆出一陣陣微弱的火花,連那本漫無目的順手拈來的書也從我那位幻想家的手裡滑落下來,讀過的還不到三頁。他的想象再度亢奮、激越起來,一個新世界,一種美妙的新生活,又突然在他的眼前閃現出燦爛的遠景。這是新的夢——新的幸福!一服精心焙制、能令人心蕩神迷的新毒劑!唉,在他的心目中,我們的現實生活又算得了什麼!依他那有偏見的眼光來看,我和您,娜斯津卡,日子過得是這樣懶散、遲鈍、毫無生氣;在他看來,我們對自己的命運都深為不滿,受盡生活的熬煎!一點不錯,您看,其實一眼便能看出來,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冷淡的、陰森的,好像是怒氣沖沖的……我的這位幻想家心裏想道:『可憐的人們啊!』他這樣想並不足怪!您看,這些神奇的幻象,在這樣栩栩如生的奇妙畫面上竟是如此迷人、如此怪誕、如此無拘無束、蜂屯蟻聚一般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位於畫面最突出部位上的首要角色,自然是他自己,我們的幻想家,一個尊貴的大人物。請看吧,驚險的奇遇是怎樣的五光十色,歡欣的夢境是怎樣的層出不窮。您也許要問,他夢見了什麼呢?其實何必要問呢?他什麼都會夢見……夢見了起初不被承認、後來榮獲桂冠的詩人的境遇;夢見了他與霍夫曼的友情;夢見巴托羅繆之夜,黛安娜·凡爾儂,伊凡·瓦西里葉維奇在攻佔喀山之役中的英雄角色,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斯,教長會議以及面對教長的胡斯,在《魔鬼羅伯特》中的死屍還魂(您還記得那音樂嗎?它散發著墓地的氣息!),米娜和勃倫達,別列齊納之役,在伏·達·伯爵夫人府上的詩朗誦;夢見丹東,克莉奧佩特拉和她的情人,科洛姆納的小屋;夢見自己的角落,身邊可愛的情人,她在冬天的夜晚聽您說話,張著小嘴,睜大雙眼,就像您,我的小天使,現在聽我說話一樣……不,娜斯津卡,我和您如此嚮往的那種生活,跟他這個人,跟這個放蕩不羈的懶漢又有什麼關係呢?他認為這是不幸的、可憐的生活,但他沒有料到,對他來說,也許有朝一日會敲響憂傷時刻到來的鐘聲,到那時為了過一天這種可憐的生活,他必須付出代價,那就是在自己的全部歲月中放棄幻想;這不是為了換取歡樂,也不是為了獲得幸福,而是在那個令人傷心、懊悔、充滿無限痛苦的時刻,他不想再做這樣的抉擇罷了。但是,在這個可怕的時刻到來之前——他沒有任何慾望,因為他超脫于慾望之上,因為他擁有一切,因為他已心滿意足,因為他是他自己生活的畫師,並且每時每刻都在按照新的設想隨心所欲地描繪自己的生活。要知道,這種神話般的幻想世界,要描繪出來是這樣的容易和自然!這一切彷彿真的不是幻影!不錯,他在某些時候已經準備信以為真,這種生活不是感情激動的產物,不是海市蜃樓,不是臆想的幻覺,而的確是真實的、具體的,是現實存在!究竟為什麼,您說,娜斯津卡,究竟為什麼他在這種時刻會默然屏息?究竟為什麼這位幻想家像中了什麼魔法,產生了什麼莫名其妙的胡思亂想,以致脈搏加快,淚水湧出,濕漉漉的蒼白面頰變得通紅,全身洋溢著不可抗拒的欣悅之情?究竟為什麼一個個漫長的不眠之夜在無盡的歡樂與幸福中轉瞬即逝,而當玫瑰色的朝霞映紅窗戶,朦朧虛幻的黎明之光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就像在我們彼得堡一樣,這時我們的幻想家筋疲力盡,一頭栽到床上,在病態的緊張心情引起的一陣陣興奮的震顫中慢慢入睡,心裏卻懷著這般惱人的甜蜜痛楚?是的,娜斯津卡,一個人會陷入困惑,看著看著便不由得相信,激蕩著他的心靈的是真切誠摯的熱情,不由得相信在他那虛無縹緲的幻想中有某種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東西!這可真是想入非非了——比方說吧,愛情來扣他的心扉,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和惱人的痛苦……您只要看他一眼,就會深信不疑的!」https://read.99csw.com
「好啦,別再讓我心酸啦!」娜斯津卡說道,一邊抹掉從眼裡滾下的淚珠,「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往後我們倆在一起好了;從現在起,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離。您聽我說,我是個普通的姑娘,受的教育不多,儘管奶奶為我請過家庭教師;但是,說真的,我很理解您,因為眼下您跟我講的一切,當奶奶用別針把我別在她的衣裳上的時候,我就有過親身體驗了。當然,要像您講得那麼好,我可做不到。我受的教育不多,」她猶猶豫豫地又加了一句,因為她對我的動人口才和高雅辭藻還是頗為敬佩的,「不過,我非常高興,因為您對我吐露了全部真情。我現在了解您了,完全了解您了。您猜怎麼著?我也想把自己的身世講給您聽聽,原原本本,毫不隱瞞地講,不過您聽了以後,得幫我出個主意。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您能答應替我出這麼一個主意嗎?」
「『我在給您寫信。請原諒我缺乏耐心;不過整整一年來我還是很幸福的,因為我滿懷希望;如今,這令人疑慮的日子,我連一天也無法挨過,難道這是我的過錯嗎?現在,您已經來了,也許您已經改變初衷。果真如此的read•99csw.com話,這封信就要向您表明,我決不會怨恨和責備您。我不責備您,是因為我無權佔有您的心;我是命該如此啊!』」
「『您聽著,我的好姑娘,我親愛的娜斯津卡!』他開始說道,眼裡也噙著淚水,『您聽著,我向您起誓,只要我有朝一日能結婚,我的幸福就必定非您莫屬,請您相信,如今只有您一個人能夠使我幸福。您聽著:我要到莫斯科去,在那裡待上一年整。我打算闖出一番事業來。等我回來了,要是您不嫌棄我,我向您發誓,我們一定會幸福。現在可不行,我不能,也無權答應您什麼了。但我要再說一遍,即使一年之內辦不到,那麼總有一天肯定會成功;條件自然是除我之外您沒有愛上別的人,因為我現在不能,也不敢用什麼諾言限制您。』」
「啊,不,遇見倒是遇見過——可我終究還是孤身一人。」
「身世!」我驚叫起來,「身世!可是誰告訴您,說我有什麼身世?我沒有什麼身世可說……」
「幻想家!瞧您說的,怎麼會不知道?我自己就是個幻想家!我有時坐在奶奶身邊,什麼稀奇古怪的念頭不往腦袋裡鑽呀!哎,一個人要是開始胡思亂想,就會想入非非——『好傢夥,我居然嫁給了一個中國皇子……』要知道,有時候幻想起來還真愜意呢!不,也不盡然,天曉得!特別是撇開幻想專想心事的時候。」姑娘又補了一句,這時的神情已變得相當嚴肅了。
「娜斯津卡!」我用莊重的嚴肅口吻回答道,卻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親愛的娜斯津卡,我知道,我是講得天花亂墜,可是——很抱歉,我不會用別的方式講話。現在,親愛的娜斯津卡,現在我好比是所羅門王的魂靈,它在貼有七張封條的罈子里禁閉了一千年,這七張封條終於被人撕掉了。現在,親愛的娜斯津卡,我們久別重逢了——因為我很早以前就認識您,娜斯津卡,因為我早就在尋找一個人,這次見面就是徵兆,表明我找的正是您,說明我們命中注定要在此刻相會——現在,我頭腦中的幾千個閘門都已經打開了,我必須讓滔滔不絕的話語像江河一般奔流,否則我就會憋死。因此,請不要打岔,娜斯津卡,請您乖乖地好好聽著;要不我就不講了。」
「他說:『怎麼,您整天和奶奶坐在一塊兒不覺得無聊嗎?』」
「寫什麼?」
「過了一星期,我又在樓梯碰見他。這一次奶奶沒有打發我找什麼。是我自己要去取東西。時間是兩點多鍾,房客往往在這個時候回來。『您好!』他說。我回答他:『您好!』」
「娜斯津卡!就這些?」
「不,這不行,不能這樣做!」她斷然回答道,但是已經低下頭,不再看我了。
「我該怎麼辦?我想來想去,發了半天的愁,最後橫下一條心。他明天就要走,我決定等晚上奶奶睡下后,讓一切都了結。情況也正是這樣。我把幾件連衣裙和必不可少的換洗衣服捆成一個小包袱,放在手裡提著,半死不活地走上閣樓去找我們的那位房客。我覺得我在樓梯上足足走了一個小時。我推開他的門,他看見我便失聲驚叫,還以為我是個幽靈呢。他趕忙跑過來給我倒水喝,因為我幾乎都站不穩,心臟狂跳不止,頭疼,神智也恍恍惚惚的。等我清醒了,忙把包袱放到他床上,在包袱旁坐下,雙手捂住臉,嗚嗚痛哭,淚如泉湧。看來,他很快就明白了一切,臉色慘白地站在我面前望著我,那副悲傷的模樣兒弄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怎麼也沒有料到結局會是這樣。
「哎,我還忘記告訴您,我們家的房子是自己的,是奶奶的,那是一所小房子,一共只有三扇窗,房子全是木頭的,並且很老了,跟奶奶的年紀差不多;上面有間小閣樓;後來小閣樓里搬來了一位新房客……」
「好吧,娜斯津卡,好吧!」我興奮得叫了起來,「就算我愛了您二十年了,可是也從不會像現在愛得這麼強烈啊!」
「『都是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奶奶。』」
「從那時起,只要過道里有點動靜,我就嚇得要死。我猜想準是房客來了,為了以防萬一,總是偷偷地把別針取下。但每一次卻不是他,他再也不來了。過了兩個星期,這房客轉託菲克拉傳過話來,說他有很多法文書,全是值得一讀的好書;問奶奶是否想讓我念這些書給她解悶兒?奶奶答應了,並表示感謝他,只是一再查問這些書是否教人為善,因為如果是一些有傷風化的書,她說,娜斯津卡你就絕不能讀,讀了你會學壞的。」
「哎呀,行啦,行啦!現在您該走啦!」她急急切切地說,「信已經給了您,這是送信的地址。可以分手了!再見!明天見!」
「哎呀!不,不!」娜斯津卡叫了起來,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淚珠,「不,今後再也不能這樣了;我們不能就這樣分手!兩個晚上算得了什麼呢!」
「在這裏,在這裏!」娜斯津卡應聲答道,「他在這裏,我知道。我們當時約定好的,就在那天晚上,他臨走的前夕,當時我們說的話,我全跟您講過了,我們商量妥當,便出門到這兒來散步,就在這條沿河街上。那是七點鐘光景;我們坐在這張長椅上;我已經不哭了,心裏甜絲絲地聽著他說話……他說,他一回來立刻就來看我們,如果我不拒絕他,我們就向奶奶講出這一切。如今他來了,我知道這一點,可就是見不著他,見不著!」
「我的天,叫人多高興呀!我們馬上收拾停當,穿戴整齊就動身了。奶奶雖說眼睛看不見,可還是想聽音樂,再說,她老人家心腸好:最想讓我開開心,而我們自己卻永遠也去不起劇院。《塞維爾的理髮師》給我留下了什麼印象,我不告訴您,只想說當天的整個晚上我們的房客是那樣親切地望著我,說話是那樣動聽,我立刻就看出來,早晨他提出讓我一個人跟他去,是想試探我。在躺下睡覺的時候,我是那樣得意,那樣快樂,心跳得像患了輕度的寒熱病,我說了一夜夢話,說的都是《塞維爾的理髮師》。」
「『你再看看書皮底下;他們有時候就塞在書皮下面,那些壞蛋!……』」
「『是的,』他說,『這正是那個理髮師。』說完瞅了我一眼。我一下全都明白了,不由得紅了臉,我的心由於期待而猛跳起來!」
「『您呀,』他說,『別讓奶奶知道就得了……』」
「羅——羅,茜——茜,娜——娜。」我哼了起來。
「要完全按嚴格的詞義說。」
「我說,現在一個也沒有,過去倒是有一個,名叫瑪申卡,可是她上普斯科夫去了。」
「不、不、不!別這樣!您講吧!以後我一句話也不說就是了。」
她緊緊地握了握我的兩隻手,又點點頭,便箭也似的向她住的那條衚衕里飛跑而去。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很久。
「如果您沒有什麼身世,又是怎樣活到現在的呢?」她笑著打斷了我的話。
「這麼說,原來還有位老房客啰?」我隨便一問。
「『哼!』她說,『那些書里寫的儘是年輕人怎樣勾引品行端正的姑娘,借口要和她們結婚,帶她們離家私奔,然後又拋棄了那些不幸的姑娘,讓她們任憑命運擺布,她們的結局慘極了。』奶奶說,『這種書我讀得可多啦,全都寫得那樣棒,害得你整夜坐著,偷偷地讀。你呀,娜斯津卡。』她說,『要注意別去讀它們,』她又問,『他送來的,都是些什麼書呀?』」
娜斯津卡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隨即笑了。我也跟她一塊兒笑。她馬上收斂了笑容。
「娜斯津卡!」我用委婉的口吻欲言又止地說道,「娜斯津卡!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哭啦!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也許不在這裏呢……」
「別開口,聽我說。有言在先:不許插嘴,不然的話,我說不定會被您弄糊塗的。好,您乖乖地聽著就是了。」
「把手伸過來吧!」娜斯津卡說。
「可是什麼呢?」我喊道,急於聽到故事的結尾。
「『請聽我說,』他說道,『您是個好姑娘!請原諒我跟您這樣說話,不過,您盡可相信我,跟您的奶奶相比,我更希望您好。您連個可以去看望的女伴都沒有嗎?』」
「『不,』我說,『我不想騙奶奶。再見,先生!』」
「請聽我說,娜斯津卡九_九_藏_書(我覺得叫您娜斯津卡永遠也叫不夠),請聽我說,在這些偏僻角落裡住著一些古怪人——幻想家。如果要下一個嚴密定義的話,幻想家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某種中性動物。幻想家多半蟄居在某個人跡罕至的角落,好像在那裡隱匿藏身,甚至怕見白天的陽光;他只要鑽了進去,就會像蝸牛一樣跟他住的角落長在一起,換句話說,他在這方面至少酷似烏龜,那種把身子和住處連在一起的有趣的動物。您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他這樣喜愛周圍的四堵牆壁,喜愛那一律塗成綠色、熏得烏黑、陰暗凄涼、散發著嗆人煙味的牆壁呢?這位可笑的先生,只有很少幾個熟人,其中有一位來訪問他的時候(結果是所有的熟人都拂袖而去,再不登門),這個可笑的人,接待客人時,竟是那樣尷尬窘迫,臉色大變,張皇失措,好像他在屋裡剛犯下什麼罪行,好像他偷偷印了一些假鈔票,或是寫了什麼詩要投給雜誌,還附上一封匿名信,信里聲稱詩的真正作者已經去世,作為詩人的朋友認為把詩人的遺作公之於世是他的神聖職責,這都是為什麼呢?請告訴我,娜斯津卡,為什麼這兩個朋友話不投機呢?為什麼這位突然光臨、陷入窘境的朋友,這位在別的場合會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大談女性和其他有趣話題的朋友,既無笑聲,又講不出一句俏皮話呢?最後,這位大概是結識不久的朋友,初次來訪時(照此情形,大概不會有第二次來訪,下次肯定不會再來了),望著主人陰沉的臉,儘管這位朋友善於隨機應變(姑且認為他還算機靈),竟弄得這樣尷尬,處境如此之僵。而主人呢?儘管做出巨大的努力,然而卻是徒勞。他想使談話變得順順噹噹、花花哨哨,從自己這方面顯示一下上流社會的博學氣派,也開始談論女人,甚至低首下心,去迎合那個走錯了門、不該到他家做客的可憐的人,但還是不免局促,無計可施,這都是為什麼呢?再說,客人猛地抓過帽子,很快起身告辭,好像想起了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其實,什麼事情也沒有;他從一再表示歉意、力圖挽回面子的主人那熱烈握別的手裡匆匆抽出手來,這又是為什麼呢?這位起身要走的朋友,嘿嘿冷笑,剛出門口,立刻暗暗發誓,永遠不來看這個怪物,雖然這個怪物實際上是個再好不過的小夥子。與此同時,這位朋友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無法擺脫一個小小的古怪念頭,這就是:要把剛才的交談者在整個會面期間的臉色和一隻倒霉的小貓的神情約略做一對比,小貓被孩子們蠻橫地抓住,揉來搓去,受到恐嚇與百般欺凌,弄得狼狽已極,最後,躲開了那些頑童,鑽到椅子下面的陰暗處,在那裡休息,整整一個小時氣得豎起背毛,噴著鼻息,用兩隻爪子洗它那蒙垢受辱的小臉,此後很久很久還懷著敵意,觀望四周的天地和動靜,甚至怒視著好心腸的女管家為它留下的主人家的殘羹剩飯,這又是為什麼?……」
「噢,結果怎麼樣呢?」
「不,當然不可以!」我說,忽然改變了主意,「這樣好了:請您寫一封信吧。」
「聽著,不許您譏笑我奶奶。我發笑是因為覺得這事怪好玩兒……有什麼法子呢,說實話,奶奶就是這樣子,不過,我對她還是有好感的。嗬,這一回可夠我受的:我立刻又被拴在老地方,再也不準動一動了。」
「『好吧,再見。』他說。再也沒有講什麼話。」
「總算想起來了!您早就該想到呀!」
「這就是他跟我說的話,第二天他走了。我們相約對奶奶一字不提這件事。他主張這麼辦。好,現在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講完了。過去了整整一年。他來了,他到這裏已經整三天,可是,可是……」
「『您是個高尚的人。您不會在看到我忍不住寫下的這幾行文字付之一笑或大傷腦筋。請想一想,這可是個不幸的姑娘寫的啊,她孤孤單單,沒有人給她指點,沒有人可以商量,因而她從來也管束不住自己的心。不過,請原諒,我的內心已暗暗——雖說只是一瞬間——出現了疑團。您決不會欺侮,甚至在情理上也決不會蔑視那個姑娘,她過去和現在都對您一往情深。』」
「明天見!明天見!」她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這聲音卻仍然在我的腦海里回蕩。
「我們談了很久,最後我急得簡直要瘋了,我說,我再也不能跟奶奶一起過日子,我要離開她,我要逃走,我不肯讓人家用別針給別住。我說,只要他樂意,我就跟他去莫斯科,因為沒有他我就活不了。羞恥、愛情、自尊心全都猛地在心中翻騰起來,我在近乎驚厥的狀態下倒在了他的床上。我是多麼害怕遭到拒絕啊!」
「結果嗎?結果是一切都要從頭來,因為我今天得出的最後結論是,我對您還毫不了解;我昨天的表現象個孩子,像個小姑娘;自然啰,所以會這樣,全怪我下不了狠心,就是說,我吹噓了自己,就像我們對待自己的所作所為,往往從剖析開始,而以讚美告終。因此,為了改正過錯,我下定決心要對您進行一次最徹底的了解。由於無法找到別人打聽您的情況,所以您必須自我介紹,把您的底細全部說出來。好啦,您究竟是什麼人?快點,請開始說吧,說說您的身世。」
「那麼您究竟是什麼人,請說說看!等一下,讓我猜猜:您大概和我一樣,也有個奶奶。我奶奶是個瞎子,一輩子不肯放我出門,什麼地方都不準去,害得我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兩年前,我鬧了一次,她眼看管不住我了,就想出了個主意,把我叫去,用別針把我的衣服和她的連在一起,從那時候起,我們倆就這樣整天坐著;她雖然眼睛看不見,卻能織襪子,我只得坐在她旁邊做針線活兒,或是念書給她聽——這種老辦法真怪,我被她用別針拴住已經兩年了……」
「莫非您當真這樣過一輩子?」
「我叫娜斯津卡。」
「娜斯津卡,也許您還不知道,彼得堡有一些相當古怪的偏僻角落。那一輪普照全體彼得堡人的太陽,好像對這些地方不屑一顧;而照射著這些角落的似乎是另一個特地為它們定製的新太陽,它放射出奇特的異樣光華照耀著一切。在這些角落裡,親愛的娜斯津卡,生活也似乎完全不同,與我們周圍那種沸騰的生活毫無相似之處,這種生活也許存在於一個非常遙遠的未知世界,而不是在我們這裏,不是在我們這個嚴峻的、無比嚴峻的時代。這種生活其實是一種混合物,是一種純粹的幻想、熱切的理想以及(唉,娜斯津卡!)獃滯無聊和庸碌無為之類的大雜燴,甚至還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粗俗卑鄙,這就更不必去說了。」
「一天早上,房客跑來找我們,問到我們答應過用花紙給他糊牆的事。東拉西扯,嘮叨個沒完,然後說道:『娜斯津卡,你到我卧室里去把算盤拿來。』我立刻一躍而起,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滿臉通紅,竟忘記了我坐在那裡是和奶奶別在一起的;本來是不該這樣的,而應當悄悄地把別針取下,不讓房客看見,誰知道我竟猛地一跳,帶動了奶奶的安樂椅。我發現房客這時已看清我的底細,我便紅著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接著突然大哭起來——當時我是那麼羞愧和傷心啊,真恨不得死了才好!奶奶吼了一聲:『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而我卻哭得更厲害……房客看出我是由於他在場才害羞的,便低頭一鞠躬,馬上走開了!」
「難道可以這樣嗎?」她猛地抬起頭來說。
「我的天!難道沒法子幫您減輕痛苦嗎?」我大聲說道,萬般無奈地從長椅上霍地站起來。「請問,娜斯津卡,我能不能去找他一趟呢……」
「怪人,怪人!什麼怪人?」姑娘高聲說道,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好像整整一年都沒有機會大笑似的,「跟您在一起可真有意思!看,這裡有張長椅,咱們坐一坐吧!沒有人路過這裏,誰也聽不見我們說話。——您開始說您的身世吧!因為您是說不服我的,您有您的經歷,只是瞞著不說罷了。您先講講怪人是什麼意思?」
「『您聽著,』他開口說道,『您聽著,娜斯津卡,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是個窮光蛋;目前是一無所有,連個像樣的職業都沒有;如果我跟您結了婚,我們怎麼過活呢?』」
「怎麼不行呢?為什麼不行呢?」我接著說,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不過,您知道,娜斯津卡,這要看寫的是什麼信!信和信可大不一樣,再說……噢,娜斯津卡,九_九_藏_書就這麼辦!請您相信我,相信我!我不會給您亂出壞主意。這一切都會辦好的。您已經邁出了第一步——為什麼現在又……」
「可是剛吃過飯,他就到我們房間里來了。他坐了下來,跟奶奶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問她出門到過什麼地方,有沒有熟人——接著忽然說:『今天我在歌劇院訂下了包廂,演出的是《塞維爾的理髮師》,有幾個熟人本來都想去,後來又不去了,我手裡還剩下一張票。』」
娜斯津卡的故事。
「嗯,不錯,不錯!」娜斯津卡回答說,「正是這樣。請注意:您講得真是出神入化了。不過,可不可以講得不那麼天花亂墜呢?您說的很像是從書本上讀來的。」
「怎麼?難道您沒有和什麼人說過話嗎?」
「您聽我說,」娜斯津卡插話了,她兩眼圓睜,微微張著小嘴,一直帶著驚訝的神情聽我說話,「您聽我說:我根本不懂得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您要向我提出這樣一些荒唐可笑的問題;不過,我料想,所有這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一定和您有關,每字每句都和您有關。」
「娜斯津卡,您想知道,我們的主人公,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我這個人,因為整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自己的角落裡都幹了些什麼嗎?您想知道,為什麼一位朋友的不期而至,竟害得我整天這樣驚慌、忙亂、舉止失措嗎?您想知道,我的房門被人推開時,為什麼我會驚恐得跳起來,窘得滿臉通紅?為什麼我不善於款待客人,而自己的殷勤好客反倒成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併為此羞愧得要死嗎?」
「『不錯,怎麼能不知道呢!』奶奶說,『想當年在家庭演出晚會上,我本人就扮演過羅茜娜!』」
「可是他到現在還不露面兒!」娜斯津卡好像鼓足了勇氣才回答出來,「沒有消息,沒有蹤影……」她說到這兒,停了下來,沉默片刻,低下頭,忽然用雙手捂住臉,痛哭不止,這哭聲使我的心難受極了。
「不過,親愛的娜斯津卡,您看著他時,會不會相信,他在狂亂的幻想中如此熱戀著的那個人,其實他根本就不認識?難道他只是在一些誘人的幻景里見過她,或是僅僅在夢境中才體驗過這種熱戀之情?難道他們真的沒有手挽手地度過生活中的一些歲月——不曾兩個人單獨相對,拋開整個世界,把自己的小天地,把自己的一生和情侶的一生連在一起?難道不是她在分手的深夜,伏在他的胸前哀哀痛哭,既聽不見陰霾天空下逞凶肆虐的暴雨,也聽不見從她那烏黑的睫毛上吹落和捲走點點淚珠的疾風?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夢幻——包括這座凄清、偏僻、荒涼的花園,以及花園裡長滿青苔,孤寂、陰森的小徑,在這裏他們經常成雙成對地散步,盼望,傷心,戀愛,那樣長久地彼此相愛,『那樣地久天長和充滿柔情!』還包括這座祖傳的古怪房子,她在這裏居住多年,寂寞而又憂傷,陪伴著性情乖僻的老丈夫,一個總是沉默不語、愛動肝火的人,嚇得他們像孩子一樣害怕,垂頭喪氣而又提心弔膽地彼此隱瞞著自己的愛情?他們是多麼痛苦,多麼擔心,他們的愛情是多麼純真(這無須多說,娜斯津卡),而人們又是多麼惡毒!我的天!他後來遇見的不就是她嗎?那是在遠離故鄉的地方,在異國南部灼|熱的天空下,在奇妙的不朽城,在珠光寶氣的舞會上,在嘹亮的樂曲聲中,在燈火輝煌的皇宮裡(一定是在皇宮!),在滿是長春花和玫瑰花的陽台上;在那裡,她認出了他,於是急忙摘去面罩,悄聲說道:『我自由啦!』隨即戰慄著撲進他的懷抱;他們狂喜得大叫,互相依偎著,頓時忘記了悲傷、離別和全部痛苦,忘記了遠在故鄉的陰暗房子,那個老人,那座陰森的花園,也忘記了那張長椅,正是在那張長椅上,她在熱烈的最後一吻后,從他由於絕望的痛苦而發僵的臂膀中掙脫出來……啊,娜斯津卡,您准能同意,遇上誰都會驚訝得跳起來,窘態畢露,滿面通紅,就像一個把剛從鄰居家果園裡偷來的蘋果塞進口袋的小學生,當一個頎長、健壯的小夥子,一個樂觀開朗、愛說愛笑的人,您的那位不速之客,打開您的門,若無其事地嚷道:『朋友,我剛從巴甫洛夫斯克來!』我的天啊!老伯爵去世了,難以言傳的幸福降臨了——從巴甫洛夫斯克有人來到了!」
「『我會學到什麼啊,奶奶?書里都寫的是什麼呀?』」
「要是另一半也像這麼簡短的話……」我笑著插了話。
「這都是些什麼樣的回憶啊!比方說吧,我會想起正是在這個地方,恰好一年以前,正是這個時間,這個鐘點,我曾經沿著這條人行道信步閑逛,當時和現在一樣孤單、凄惶!還想起那時的夢想也是可悲的,雖然過去未必比現在更好一些,但不知怎的,總覺得那時似乎過得要輕鬆平靜得多,根本沒有像現在這樣縈繞心頭的陰暗思想;當時沒有這種良心的譴責,沒有令人黯然神傷、日夜難安的內疚。一個人會問自己:夢想現在何處?然後搖搖頭說:歲月流逝太快了!還會自問:在這些歲月中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似錦年華葬送在什麼地方?是不是生活過?一個人會對自己說,瞧啊,瞧世人變得多麼冷酷。再過一些年後,隨之而來的將是令人沮喪的孤獨,將是在手杖的支撐下顫巍巍的衰邁晚年,此後便是悲哀和凄涼。幻想的世界將黯然失色,各種嚮往將枯萎凋謝,像黃葉一樣紛紛從樹上飄落下來……啊,娜斯津卡!要知道,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甚至沒有值得悔恨的事兒,該多麼可悲——沒有,什麼也沒有……因為那失去的一切,那不值一提、愚蠢、等於零的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
「『嗯,這就好!』」
「『去看戲?奶奶那邊怎麼辦啊?』」
我結束了熱情迸發的高談闊論,激動不已地停了下來。我記得,當時我非常希望能勉強自己大笑幾聲,因為我已經感到有個心懷惡意的小精靈在我的心裏開始蠕動,我已經覺得喉嚨哽咽,下巴抽搐,兩眼逐漸濕潤……我原以為,睜著一雙聰慧的眼睛聽我說話的娜斯津卡會發出充滿稚氣、忍俊不禁的歡快笑聲。我已經後悔扯得太遠,徒勞無益地講那些鬱積已久的心事,提起這些事來,我能講得像照本宣科一般,因為我早已為自己做出了判決,現在忍不住要宣讀一遍,坦白招認,並且不指望能得到別人的諒解;但是,叫我吃驚的是,她竟然沉默不語,過了不久,才輕輕握了握我的手,用一種猶豫的關切口吻問道:
「『請聽著,』他說,『您肯跟我一起去看戲嗎?』」
「不,不能這樣,」她深感不安地說,「也不會是這樣;也許,我會在奶奶身邊度過一生。聽我說,這樣活得太糟了,您知道嗎?」「我知道,娜斯津卡,我知道!」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我白白地斷送了自己的似錦年華!現在我明白了這一點,由於認識到是上帝給我送來了您,我好心的安琪兒,向我指出並證實了這一點,使我更加感到心疼。我坐在您的身旁和您說著話兒,同時很怕考慮將來的事情,因為將來——我又會孤孤單單,又要過那種毫無生氣、毫無價值的生活;再說,既然我已經真的坐在您的身旁,感到這樣幸福,我又有什麼可幻想的呢!啊!祝願您,親愛的姑娘,凡事順心如意,因為從第一次見面,您就不嫌棄我,因為我現在可以說,在自己的一生中至少有兩個夜晚我真正生活過了!」
「『敬愛的先生!』」
「嘿!我的天呀!好一段開場白!我聽到的都是些什麼呀?」
「對,對!這跟我想的一個樣!」娜斯津卡喊道,眼睛里閃現出歡快的光彩,「啊!您打消了我的疑慮,您準是上帝為我派來的!謝謝,謝謝您啦!」
「哎,我好心腸的娜斯津卡!」我打斷了她的話,忍不住要笑出來,「不,不;說到底,您有權這樣做,因為他曾經答應過您。再說,我根據種種跡象看得出,他是個能體貼入微的人,品行端正。」我接著說道,由於自己的論點和論據的邏輯性而越加興奮,「他的為人怎樣?他曾許下諾言來約束自己。他說過,只要他結婚,就非您不娶;他讓您九_九_藏_書有充分自由,哪怕是現在也可以對他表示拒絕……在這種情況下您可以首先表明態度,比方說,即使您想讓他不再受他許下的諾言的約束也未嘗不可……」
「聽他這樣問我,我不知怎的馬上紅了臉,覺得怪難為情的,又感到很委屈,看來是由於別人問起了這件事的緣故。我本想不搭理他就走開,可是渾身沒力氣。」
「於是我們開始讀沃爾特·司各特的書。一個月左右便差不多讀完了一半。此後他又接連不斷地送書,還送來了普希金的作品,最後弄得我離開書就簡直沒法過,至於怎樣嫁給中國皇子的事,就再也不想了。」
「嗯,夠啦,夠啦!現在這麼辦吧,請聽我說:當時曾經約定,只要他一到,就會立刻轉告我,辦法是在我那幾個忠厚老實的熟人家的某個地方給我留下一封信,他們對這事一無所知;如果由於在信里往往無法把情況全說清楚,不能給我寫信的話,那他就在抵達的當天十點鐘,準時到我們約定會面的這個地方來。我已經知道他到了;可是已是第三天,居然既沒有收到信,也沒有見到人。早上,我實在沒辦法從奶奶那裡跑出來。請您在明天把我的信親手交給我跟您談到過的那幾個好心人:他們會轉交給他的。如果有回信,請您晚上十點鐘一定把信帶來。」
「我還是不想撒謊。『對,我看嘛,長相挺不錯,奶奶!』奶奶說:『哎喲!罪過,罪過!小孫女兒,我得告訴你,你可不能偷著瞧人家。如今是什麼世道啊!你看,來了這麼個小房客,長相居然也不錯:跟老早以前可大不一樣啦!』」
「哎喲,娜斯津卡!對那些哪怕是和我們同時活著的人,我們豈不都要感謝?我感謝您,是因為您讓我碰見了,是因為讓我能一輩子記著您!」
「『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得啦,這裏面有沒有什麼鬼花招?你看看,這房客是不是把情書什麼的塞進書里了?』」
「信……」娜斯津卡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信……可是……」
「嚴格說來——沒有說過。」
「在這兒呢。」我答道,一邊向她伸過手去。
「事情湊巧,有一次我在樓梯上偶然碰見了我們家的那位房客。奶奶打發我去取一件什麼東西。他站住了,我紅了臉,他也紅了臉;可是他卻笑了,向我問好,問奶奶身體好,又說:『怎麼樣,您把書讀完了嗎?』我回答:『讀完了。』他說:『您最喜歡什麼書?』我說:『最喜歡《艾凡赫》和普希金。』這一次談話就此結束了。」
「我在這兒已經兩個鐘頭了;您不明白,這一整天我是怎麼過來的!」
「這就對了!請講吧!」
「什麼事,什麼事應當更聰明些呢?就我這方面而言,但願如此。不過,說真的,我像現在這樣聰明,一生當中還是頭一回呢。」
「聽我說啊,您不是想知道我是個什麼人嗎?」
「一輩子,娜斯津卡。」我回答道,「一輩子,看來,我將這樣了此一生!」
「請問,要是您的話,您會怎麼寫呢?」
「好,娜斯津卡,那就聽我講一講多麼荒唐可笑的身世吧。」
「啊,娜斯津卡,娜斯津卡!您可知道,您會使我多麼長久地感到內心平和?您可知道,由於這樣的生活就是罪孽,所以,我也許再不會為我一生中犯下的罪過而苦惱?您不要以為,我這是言過其實,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這麼想。娜斯津卡,因為我有時就會遇到非常苦惱、非常苦惱的時刻……因為我在那時候已經感到再也無法去開始過一種真正的生活;因為我覺得已經完全喪失對真正的現實事物的分寸感和辨別力;因為到頭來我會把自己咒罵一通;因為在度過那些幻想的夜晚之後,我又會有片刻的清醒,這片刻真令人不寒而慄!不過,您聽見沒有,處於生活旋渦中的人群怎樣在你的周圍喧囂翻滾,您聽到和看見沒有,人們是怎樣生活的——實際的生活又怎樣,您看見沒有,對於他們來說,生活不是一潭死水,他們的生活也不會像夢境和幻影那樣迅速流逝,他們的生活永遠日新月異,青春永駐,每時每刻都不相同,而怯懦的幻想卻是那麼叫人泄氣,單調乏味,甚至到了庸俗的地步,這種幻想擺脫不了陰暗面和模糊嚮往的束縛,是突然遮住太陽的第一片陰雲的奴隸,以致如此珍視太陽的、真誠的彼得堡人的心靈苦悶得緊縮起來——而在愁苦之中還談得上什麼幻想!您可以感到,它,這種無窮無盡的幻想,終於在持續的緊張狀態中萎頓枯竭了,因為人會長大成熟,不再需要過去的那些嚮往:它們已化為灰塵,破成碎片;如果沒有另一種生活,才不得不用這些碎片去建造另一種生活。而心靈卻仍在追求和嚮往著別樣的生活!幻想家仍在白費心思地重溫舊夢,像撥弄灰燼似的,妄想找到一些火星,把它們吹旺,好用重新燃起的火焰去溫暖冰冷的心,在心中重現往昔如此美好的一切,重現令人心蕩神馳、熱血沸騰、催人淚下、引人目迷五色的一切!娜斯津卡,您知道我已經到了什麼地步嗎?我已經不得不舉行周年慶祝來紀念自己的種種感受,來紀念從前是那樣可愛,而在現實中卻從不存在的東西——因為舉行周年紀念,也是基於那種同樣毫無結果的愚蠢夢想——而所以要這樣做,正是由於連這些虛妄的夢想都已不復存在,而且沒有辦法再得到它們了;須知夢想也不是不付代價便召之即來的。您可知道,如今我熱衷於在一段時間內去追憶和重遊那些我自以為曾一度感到幸福的地方,熱衷於使自己的現實生活能和一去不復返的過去協調一致,因此我常像幽靈一樣到處遊盪,無所需求,漫無目標,情緒低沉,滿心愁苦,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躑躅徘徊。」
「寫這封信呀。」
「要是我的話,我會這樣寫:」
「『好吧,讓我們一塊去吧,』奶奶說,『為什麼不去呢?我的娜斯津卡還從來沒去過劇院呢。』」
「根本沒有任何身世可言!是這樣,我活著,就像日常所說的,關門過日子,也就是完全無依無靠——孤單單一個人,孑然一身,什麼是孤身一人,您懂得嗎?」
「非得寫上『敬愛的先生』不可嗎?」
「哎呀,娜斯津卡!」我回答道,「我雖然從來沒替別人出過主意,更不是一個會出主意的聰明人,但是,我現在看得出,我們要是能永遠這樣過活,倒不失為一種相當聰明的做法,而且每個人都能給對方出很多聰明的主意!哎,我的好娜斯津卡,您要我出什麼樣的主意呢?有話請直說了吧;現在我是這麼幸福快樂,這麼智勇雙全,講個什麼事兒是毫不費勁的。」
「不,不!」娜斯津卡笑著打斷了我的話,「我要的不只是聰明的主意,我要的是情同手足的真誠忠告,就好像您已經愛了我一輩子了!」
「那還用說,當然有過,」娜斯津卡回答道,「那人從不多嘴多舌,比您強多了。真的,他難得開口講話,是個又瘦又啞、又瞎又瘸的小老頭兒;最後也沒有活下來,他死了;此後只好再找一個新房客,因為我們沒有房客就沒法過下去:閣樓的房租再加上奶奶的養老金幾乎就是我們的全部收入了。說來也湊巧,新房客竟是個年輕人,他不是本地人,是從外地搬來的。因為他不討價還價,奶奶便答應了他,後來奶奶問:『怎麼樣,娜斯津卡,我們的房客是年輕人還是老頭兒?』我不想撒謊,於是說道:『這麼說吧,奶奶,不算很年輕,也不是老頭兒。』『怎麼,長得挺好看嗎?』奶奶又問。」
「我的故事有一半您已經知道了,那就是,您知道我有一個老奶奶……」
然而,她沒有把話講下去。她先是扭過臉去不看我,臉紅得好似玫瑰花,我突然覺得手裡塞來一封信,原來是一封早就寫好、準備停當、已經封口的信。我的頭腦忽地閃過那種親切而又美好動人的往事。
「『沒有,』我說,『奶奶,沒有情書。』」
「好,既然毫無疑問,那就接著講吧。」娜斯津卡說道,「因為我很想了解結局如何。」
「就這些!難道您覺得少嗎?您這人真是貪心不足啊!」
「怪人?怪人嘛,就是脾氣古怪的人,荒唐可笑的人!」我回答道,隨著她那帶有稚氣的笑聲,我也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一種性格。請注意:您知道什麼是幻想家嗎?」
「要按『人』這個詞兒的嚴格意義說?」
「非寫不行!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寫呢?我想是……」
「可是信呢,信呢!要知道先得寫好信啊!這一切也許到後來才能辦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