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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綁架的一代 我為什麼不敢「留點餘地」

被綁架的一代

我為什麼不敢「留點餘地」

如果人生是圓谷幸吉的奧運賽場的話,餘地就是跑在前面的人與跑在後面的人之間的那段差距,且全歸前者享有,也許有幾公里——這幾公里的餘地,讓前者可以東張西望看看人世苦樂和人的內心情調,可以走神想想美術音樂政治這些不切實際的事,可以岔路到旁邊花園的小徑去摘好些美麗無用的花;也許只有幾米——那也足夠稍微喘息歇氣,短暫補充漫長機械運動帶來的心靈飢餓。
為什麼?因為已容不下,那一塊你偷偷攢下的土地,地上曾插著的綉有你名字標識所有權的小旗子已被拔掉,換上「違章建築」的標識。轉瞬之間,即被強拆;再轉瞬,已蓋上其他選手的廠房。
世界變了么?其實並沒有。社會看起來是仇富的,但仇富的本質是仇窮,權利和錢仍是僅有的被認可的追逐目標。身為屌絲,嚮往的仍然是逆襲的故事。
這篇文章是為《SOHO小報》所寫的命題作文,那期的主題叫做《留點餘地》。當時的我仍在大學帶給我的震蕩當中,這種震蕩來自:我覺得自己是要被社會淘汰的一類人。
因為啊因為,餘地是生存之餘僅剩的奢侈品。
「父親、母親大人:在這三天吃的山藥很好吃,柿餅、糯米糕也非常好吃。敏雄哥哥、嫂子:你們的壽司很好吃。岩哥和嫂子:你read.99csw.com們的紫蘇飯和南蠻鹹菜好吃極了。喜久造哥哥、嫂子:你們帶來的葡萄汁和養命酒非常好喝,我還要感謝你們經常為我洗洗涮涮……」
這個社會已無旁觀者,已無局外人,悠閑靜坐的人要麼被消滅,要麼站起身來做出起跑的姿態。這個社會制定了新的遊戲規則,更嚴格的遊戲規則,不再允許有人棄權,有人拒不起跑。
在學校的,無論畢業的,還是沒畢業的,只有兩類人:Winner和Loser。這是成功學的社會氛圍下最簡單粗暴的產物。「這點收入在北京怎麼活啊?」Winner總是這樣問Loser。
附記:
2010年2月
圓谷的確是那麼美好而誠實,哀動人心。圓谷幸吉的遺書卻是我看過最真誠動人的,他記敘的全是對父母哥嫂小恩小惠的感謝,一字一句全是纏綿,全是對俗世絮絮叨叨的留戀。最後,他還是決絕地逼自己做出揮別的手勢,圓谷幸吉在遺書里寫道:
日本有個長跑選手叫做圓谷幸吉,他童年和少年時就跑遍了自己家鄉所有的道路,1964年,當日本主辦奧運會的時候,圓谷幸吉被選作國家隊的選手,參加馬拉松比賽。
如今畢業一年了九_九_藏_書,成功學也在解構。「Loser」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叫「屌絲」,「屌絲」聽起來沒有那麼尖銳刺耳,有點自嘲,有點精神勝利法,有點自甘落後。
為什麼要留餘地?或者,用更年輕的姿態來重述這句話——憑什麼要留餘地?
然而,我屬於這一代人,在最慘厲的優勝劣汰的社會系統中成長的一代。從幼兒園玩搶凳子的遊戲開始,我們就深吸一口氣鉚足了勁,隨時準備推開旁邊的人,從小到大,我們只知道一件事:社會只分輸家贏家,而沒有棄權家。
訓練的日子里,他每天清晨喝一杯茶就出門跑步。他跑遍了各種地形、各種天氣、各種白天和黑夜。在他的腦海里,他排練了千萬次加速、衝刺、奪冠的過程,每次想想就令他更興奮。
憑什麼要留餘地?這一代精明的年輕人已不會再做這樣的蠢事,你閑置的空地就是別人的建築用地,你的餘地就是別人的生存空間。世上哪有這麼不划算的買賣?
從前英國詩人史蒂文森有句詩說:「財富我不要,希望、愛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腳下的道路。」現在的人恐怕不會尾隨,只會說:「那你不要的都給我吧。」
餘地那麼奢侈,那麼奢侈,奢侈得讓人爭先恐後地搶佔。可是,它也那麼無用,九*九*藏*書無用得讓人爭先恐後地消滅。這個餘地指的是你內心的閑置土地,一個白日夢,一個明知走不通卻仍要走的小徑,一個青春專屬的低級錯誤,一段除了回憶什麼也增加不了的輕狂,一切不能被稱為「資本」的東西,一切不能使你加速而獲勝的東西,這些都是內心的閑置土地——它們變得無用,甚至是個負擔,必須自行銷毀,越早越好。
比賽當天的早晨,他照例平靜地喝了一杯茶出門比賽,他像已經多次完美做過的那樣衝出去。他的雙腿受過最嚴苛的訓練,其他的選手非常難跟上這個人形火車頭的節奏,半程過後,他的勝利已經非常明顯。可是不知不覺地,一個叫阿比比·比基拉的人加快了頻率和步伐,在距離體育場三公里的地方超越了圓谷,最後一百米的時候,圓谷幸吉看到另一個對手超越了自己。他想加快速度,進行過嚴格編製設定的心臟、肌肉、骨頭卻拒絕了額外的任務。
難道是真的再悲哀不過的宿命?所有的餘地都會變成跑道,參賽選手越來越多,無數個圓谷幸吉正在進入賽道。
我不敢給自己留點餘地,我甚至不敢小聲再小聲地對自己說:「我累了,我不想再繼續跑了。」
圓谷幸吉只得了第三名,他向所有國民鞠躬道歉,保證在下一次墨西哥城奧運會上雪恥。決賽九九藏書后的第二天,圓谷早晨喝了一杯茶,平靜地做了準備活動,穿上了跑鞋,再次出發。他跑在無數次借用的場地上,跑過一個個季節,彷彿不知疲倦。但是不知不覺地,他跑的距離越來越短,他越來越面無表情,每一天都在盜竊他的力量,每一步都在加重他靈魂的負擔。
於是,沒有餘地。
這輪賽跑的確會有名次,有獎勵,但是永遠不會有終點。這輪賽跑有領先的人,但是不會有獲勝的人。別忘了,所有的人都是圓谷幸吉,只不過是不同賽程中的他。所謂「成功者」只是還未被超過的圓谷幸吉,「精英」和「領袖」是賽完一場尚屬優秀的圓谷幸吉,失敗者losers是不再有動力、也沒有奪冠的希望,卻必須靠著慣性和壓力不斷向前擺動雙腿的人。
所以,我說自己不敢「留點餘地」,這話恐怕也可笑,因為哪裡輪得到我決定?我剛剛看到了一篇報道,講的是北京CBD東擴,二十余處藝術園區在內的各類舊有建築,在未來三年內,會被一座 「朝陽新城」取代。藝術家們正在艱苦地呼籲,艱苦地維權,微弱地呼喚:「留點餘地!」
也就是那時,我發現自己也步入了圓谷幸吉的跑道,永遠跑在自我訓練的途中,永遠跑在全是對手的競爭里。
一直以來,我最羡慕的都是這段路上的慢行者,read.99csw.com靜止的人——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換言之,做一個自由的人,心不為形役,形也不為心役,坐擁一整塊無人的疆域。
這是個悲劇故事,卻也是個關於勇氣的故事。我喜歡它的收梢。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勇敢地朝內心喊話——「我再也跑不動。」
不想再跑了,雖然路不長,不過是從搖籃到墳墓這段短短的路程。除開道路本身,我們沒有其他的目的地,我們除了老在途中,也沒有什麼其他選擇。所以,是走還是停,是快還是慢,是我們僅剩的能夠決定的事情。
有這麼一個殘忍的故事。
終於有一天早上,圓谷幸吉沒有從他家出來,第二天沒有,之後也沒有。整個街區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變化。後來,圓谷幸吉的家被人撬開,他的運動服仔細地疊好放在地上,我們的長跑運動員倒在自己的馬拉松鞋旁邊。他用刮鬍刀片切開了自己的頸動脈,刀片還在手上,在他的桌子上,放著他的遺書:
「我累了,再也跑不動了。」
但是這餘地卻不取決於自己的計劃和選擇,而全取決於這變動的距離。當後面的人像阿比比·比基拉一樣逐漸追趕上來,差距減小,前面的人的餘地也就越來越狹窄,直到被後面的人追上來,餘地變為負數,成為負債,心靈變成一塊還不起房貸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