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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綁架的一代 被綁架的盜火者

被綁架的一代

被綁架的盜火者

兩三天後,南科大打電話,祝賀錄取。還沒有開春,程齊家就早早告別了如臨大敵備戰中的同學們。
「學術自由」和「行政指揮」抗爭的戰役歷史上早有過,且前者贏了。中華民國的教育部,曾在上世紀40年代大張旗鼓地要求統一動作。當時在雲南的西南聯大,也被要求實行畢業總考制。雖然其他學校也有牢騷,但只有聯大全校一致抵抗。在這項規定實施的頭兩年,聯大是唯一一所拒絕參加考試的學校,教授也對學生給予道義上的支持。
在廣州黃埔軍校半個月的軍訓結束后,正式開課。
對於要報考南科大的學生,人大附中不僅沒有打壓,讓他們回歸官方誌願,反而給予了讓人意外的熱情鼓勵。除了幾次動員,人大的劉校長還專門給想報考南科大的家長開了個見面會,會上和南科大的新校長朱清時電話連線,解答家長的問題,試圖消除他們心中的疑慮。
《放牛班的春天》主題曲里唱著:「看看你經過的路上/孩子們迷了路/向他們伸出手/拉他們一把/步向以後的日子。」
——南科大的學生很大一部分來自前一年報考了中科大少年班、上了一本線但沒有被中科大錄取的學生。這些孩子本來就是特殊的,他們像是從一個試驗皿跳進了另一個,而南科大的校長朱清時是中科大的原校長,兩個試驗皿也屬同胞。
人大附中特意為南科大自主招生的筆試開設了考場。考試的題目是教育部考試中心提供的,考數學、物理和英語,題目比高考要難。
放這部片子,大概是因為校長猜到了這會是一群難管的學生。他們年紀尚小,早早就被周遭目為神童,過早覺醒,天生反骨,又在外界對南科大的好奇中收穫了許多注視。對南科大的天才們,除了教育,大概還有些教化的工作要做吧。
大家贊南科大勇氣可嘉,看它的目光卻像看一名烈士,覺得南科大一定會死於它的「抵死不從」。
空曠嶄新的校園裡,全部師生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十人——也許還沒有趕來搶新聞的記者多。學生的組成乍一看更讓人覺得這不像是一支正規軍。
接下來的故事,似乎是按照皆大歡喜的方向發展。
年底,班主任拿了一份通知,說南科大將在人大附中高三年級招收第一屆學生。程齊家當時已經獲得了校薦北航的機會,也自薦報考了上海交大,雖然對南科大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他立刻覺得這是個驚喜,第一時間報了名。
後有一名南科大的學生請了長假,然後再也沒有回到學校。
以外界人的目光,南https://read.99csw.com科大之難,更在於與「組織上來了新規定」走一步退三步的漫長談判與妥協。
南科大的重要推動者是深圳市,也是它的投資人。南科大的前途當然是隨著業主更迭而瞬息萬變的(後來事實證明,家長的擔憂是有道理的,支持南科大的深圳市長許宗衡在2011年5月因為貪腐而判處死緩)。
4月,深圳市委宣布將通過公開推薦方式選拔兩名局級領導幹部,到南方科技大學擔任副校長。
風險當然是有的。家長最擔心的是政府決策很容易變,「有時候領導換屆了,往往一些事情就不好說了。」
南科大理想的設計是「書院制」和「導師制」相結合。老師和學生同吃同住,可以隨時交流問題。一個導師帶三五個學生。
2011年6月
程齊家籠統而樂觀總結他上大學后的感悟:「學校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學習氛圍很濃,思想很自由。同學們崇尚智慧,努力汲取知識拓展思想,在這裏我們開始關心社會,學會了對自己負責,並試著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南科大、為社會承擔應盡的責任。我們還知道,人民生活水平提高需要每個人的努力,社會進步需要每個人的積極改變。」
他認為在南科大是沒有前途的,決定參加高考,退出這支被捆綁在一起的盜火者隊伍。
先是港科大的三位教授離開了南科大,還寫了篇檄文,說南科大煽動學生不參加高考近乎「文革」,改革不能光靠口號。
南科大在喧嚷中開學,晚上才得安靜。學校安排學生看了電影《放牛班的春天》。電影講的是寄宿學校里一群難纏的問題學生,被音樂老師感化,組成了一支合唱團,才能被喚醒,心靈變得溫馴美好。
通過筆試的,除了程齊家之外還有一個同學,那個同學比程齊家成績要好一些,性格內向,出於顧慮,最後放棄了南科大,衝刺北大清華。
程齊家所在的是英語實驗班,而他的強項是數理化。若是按部就班,最好的結局是他將會考進清華的機械專業,畢業后研究汽車。程齊家住校,每周末,他媽媽都會來看他,給全封閉環境下的兒子帶來一些外界的社會新聞,讓他多些對社會的認識。他們談話交流,彼此安心。
衡量之下,報考南科大,最好的結果是,程齊家接受了招生簡章上承諾的高質量教育,有了很好的發展。
2月底,程齊家一個人去了南科大報道,他帶了幾本書,包括易中天的九_九_藏_書閑話中國人》,還有字帖和德語書——這些都是他準備上大學后自我教育的內容。
南科大首屆學生中最小的只有十歲,叫蘇劉溢,他七歲上初中,八歲升高中,十歲考大學,高考考了五百六十六分,在去年9月就已經入學,是南方科技大學招收的首位學生,在大半年的時間里,一直孤獨地等候著未來的同學們。
白髮蒼蒼的老者和奶聲奶氣的少年影像重疊,顯得弔詭。聽未成年的孩子們沉重做些「關乎祖國未來,關乎國家命運」的振臂高呼,即便是少年聽風便是雨,多少讓人有些覺得生硬——到底不是五四時期了,「水深火熱生死攸關」的講演無法獲得預想中的熱烈激昂,取而代之的,多是讓他們認清現實的涼薄尷尬。
真正反對參加高考的,除了熱血而理想的學生,還有焦慮而現實的家長。他們擔心:按照國家法規,南科大不能錄取學生,肯定會找別的學校錄取,例如深圳大學,畢業時如果發深圳大學的文憑,怎麼辦?國家規定外地孩子不能在深圳參加高考,是違法的,學生一輩子背上了高考違法的不良污點,怎麼辦?學生如果沒考好,被當做攻擊南科大教學質量的口實,怎麼辦?最大的風險是,朱校長可能會因此辭去校長職務,這些學生怎麼辦?
6月,南科大的學生寫了封公開信,集體缺席高考,不嚮應試教育低頭。
這次見面會之後,人大附中一共有七個孩子,確定了報考。
朱校長在外地,無法表態。學校則有領導開始組織說服學生家長參加高考,人心惶惶。
對於其他南科大學生動輒家國命運的宏大敘事,這個退學的學生不吝冷漠嘲諷。他說:「絕大多數人選擇南科大是為了能夠通過南科大與國外高校的合作而出國留學,當時朱校長也是這麼對家長說的。我認為這很正常,畢竟人總是要考慮自己的前程,可我實在看不慣有些人張口閉口就說為了中國教育改革的未來。您說您是為了改革而獻身,從不擔心自己的職業和未來,那好,您自己高尚去,別拉上別人,為自己將來擔心的人多著呢,不要總是代表別人。」
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設法竊走天火,被宙斯捆綁在高加索山脈的岩石上,為鳥獸啄食,卻要長生不死,他的痛苦要持續三萬年。
朱校長是家長和學生的精神支撐,他曾反覆描述過一座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樓,那是與深圳一河之隔的港科大,建校僅僅二十年,最新排名已經超過港大成為亞洲第一。
附記:
除了他之外,南科大的首批新生里還有十三https://read.99csw.com歲的王嘉樂、岳照,十四歲的范紫藜。
對於南方科技大學自授學歷和文憑,家長反而並不太擔心。「自授學歷」是朱清時校長口中高校恢復活力的關鍵。他說全世界唯有中國是國家學位,各個學校拚命去跟教育部公關授權,而不是拚命提高教學水平,這是本末倒置,必須打破鐵飯碗。
朱清時校長的演講一向犀利而昂揚,「教育改革」、「學術自由」、「去行政化」這樣的詞是屢試不爽的雞血,而他描述的南科大藍圖更像近在咫尺的烏托邦。朱校長說首屆招生時只招五十名學生,未來亦將嚴格把師生比控制在一比八的規模,小班化教學是教育模式的回歸,大一、大二採用通識教育。
最壞的結果是學校解散了,他再回家來參加明年的高考——程齊家說,即使這樣他也認了,大不了回來考清華。而他即使明年回來高考,也還比應屆生小一歲。
而家長確實也有更現實的考量。程齊家的媽媽認為對孩子來說,大學不會是學歷的終點,他一定會繼續深造,但總應該獲得一個國家承認的學歷吧。
寒假,正月初十前後,南科大在深圳進行了第二輪錄取考試。程齊家第一次坐飛機,他自己飛。他是唯一單刀赴會的學生,參加了面試、能力測試和心理測試。
他這樣概括自己在南科大的常規生活:「這學期有微積分、線性代數、物理、計算機科學、國學、社會學、英語,還會經常由知名學者教授開講座。大家普遍感覺壓力不小。有課時認真上課,沒課時自己複習、看書、用電腦娛樂一下,我每天都會去健身房鍛煉,大家有時會一起出去玩。」
高三就這樣規律平靜地過了一半。一個周末,程齊家的媽媽來看他,聊天中她說一位院士在深圳主持籌建了一所大學,準備招收已完成高中知識學習的高二學生,學生要參加學校組織的高水平測試,進入大學后可以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老師們都是知名學者,這所大學叫南方科技大學。
南科大的學子說:「我們體會到的,是我們老一輩科學家那心急如焚的心境和沉重的感嘆!」
關於南方科技大學的新聞已經越來越少了。這或許是好事,更有利於它在這個時代緩慢地前行。
盜火者是被綁縛的,也是被綁架的。這幾乎是所有改革或革命者的宿命,騎虎難下,革命者們用一貫洪亮激昂的調門控訴當下,構造烏托邦;戲假情真,革命者們眼裡常含淚水,眼淚也為自己而流。無論如何,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吧,管他前面是什麼。摩西當年恐怕也九_九_藏_書不知前面是否是深淵,但總不能回身向他的追隨者們無奈地攤手勸回。即使摩西是個瞎子或近視眼,也得為了身後被感動的信任者,走向他內心自認為清晰的彼岸。
可是在對家長的說明會上,不知道朱校長有沒有說明,南科大還沒有獲得教育部頒布的正式批准籌建的批文,也沒有招生許可,大學畢業后的文憑也可能得不到國家承認。
「不從」也是由於無奈。早在高考前,師生間、學生間、家長間就因為到底要不要高考而爭論。
程齊家後來回憶說:「南科大就是這樣以一方凈土的模糊形象被我所認知。當時我未把此事真正放在心上,媽媽也玩笑似的感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我也只得認命,覺得水木塘邊賞月、未名湖畔折柳亦不枉此生。」
南方科技大學只收高二的學生。學校官方的解釋是:「為培養創新人才,同時可避免高三一年純粹的考試訓練對高素質、原生態學生創新能力和學習興趣的扼殺。」但是,再笨的人也能看出真正用意:對直面高考的高三畢業生來說,考北大清華港大,當然是更順理成章的目標。南科大從高二招生,當然是為了能攔腰斬斷、收割優質生源。
程齊家給南科大寄去的自薦信里,也附上了一篇文章,叫做《錢學森之問》。他顯然已經找出了問題的答案:當然是陳舊的教育體制的錯。
表面上看,南科大已在往體制的天花板沖,沖頂成功,姿勢壯烈且不難看。可誰都知道,姿勢不能兌換成勝算,「抵抗」更是與勝負本身無關的事。
到現在,「書院制」已經落實了。院長是原來香港城市大學的副校長唐淑賢。「導師制」卻還遙遙無期,困難在於師資。這是南科大從籌建創校就存在的問題,早先在招生簡章里公布了的一系列名師並沒有全部落實,很多教授也只是兼職,保證課時已是勉強,更無法充當無微不至指導專業、生活、人生方向的導師了。
這篇文章是採訪南方科技大學所作。當時這所學校正處於輿論的風口浪尖,因為出現了學生退學、教授罷工等新聞。
拒絕參加高考之後,南科大才面臨真正的危機,危機來源於內部——不斷有人叛逃這座天空之城。
我問過程齊家,他的理想是什麼。在進入南科大之前,他的理想是畢了業研究汽車,這是他的興趣。現在問他,他則說:「我的理想是做一個全面的人,廣泛接納各種價值體系,並永遠守護心中的理想和價值,以數理邏輯觀察世界,又以藝術的思維生活,活得自如。」
因為兒子的堅決,家長也開始衡量報考這所大學的風險九-九-藏-書。有的朋友堅決反對,說:「政府的事兒你也信?」
如今,南方科技大學搬了新校區,恢復了招生。2013年南科大在全國14個省份共招收新生388人。比起學校獲得准批時「全日制在校生規模暫定為8000人」的規模,這個數字仍然不算多,一位南方科技大學的學生,所在的生物技術專業只有六個人,她覺得南科大和其他學校最大的不同是「翹課很容易被發現,都不需要點名就知道誰沒來」。
他的未來被推得更遙遠了一些,南科大的未來似乎也被推得杳渺了一些——秋季招生的簡章遲遲未出,不知道第一屆學生是否是最後一屆。
程齊家的媽媽告訴我:「如果要寫關於南科大的一些事情,一定要顯示出我們多麼擁護黨和政府,我們善良,我們弱勢。」情況比她當時想象的要複雜和艱難很多,若是一開始知道如此,她也許不會同意孩子去南科大的。
5月,教育部說改革要依法辦學,要遵循制度,規定南科大的學生必須要參加高考。
在諮詢會結束幾天後,教育部終於向南科大頒發了正式批准籌建的批文,這所先斬後奏的大學,方才獲得了遲到的准生證。
歷史和現實如此相似,是因為被挑戰的那一方只能見招拆招,路數如此單一。當時的教育部以拒絕頒發畢業證書相要挾,西南聯大仍然自行其是。最後,教育部無法,只能作出保全臉面的妥協:聯大學生需參加考試,但是全部自動通過,聯大不必把分數上報給教育部。到了1941年,聯大幹脆連過場都不走了。
在拒絕參加高考的公開信里,南科大的學生自稱為「探路者」,他們疑惑以及焦慮的是:為什麼中國造不出真正高質量的大飛機,造不出一流的汽車底盤,為什麼高科技核心技術都是外國公司開發的?
6月,南科大宣布副校長由理事會根據校長提名聘任,守住了「去行政化」的承諾。
這三門課是程齊家的強項,他考完之後就對母親說:「絕對沒有問題。」
通過筆試之後,程齊家就讀南科大的意願更加堅決,它不再是未來的選項之一,而是未來本身。
1994年12月出生的程齊家,比周圍的同學小一點。2010年,他在人大附中——這所聲名遠揚的名校讀高三。
七十年前,西南聯大之所以能大獲全勝,是因為「學術獨立」是學校和執政黨談條件的共同底線。是時,知識精英還有寡頭集團的話語權。如今,物是人非,角力的雙方不同,贏面自然不同。
而朱校長對中國教育的憂慮,也讓這群還未成年的孩子有了宏大得可怕的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