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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8(星期二)

2016.3.8(星期二)

這樣的事實,遠遠比作家的想象更有力量。
西木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他寫的小說其實是介乎虛構和非虛構之間。看了他得直木獎的小說《冰凍的眼》,講的是二戰時,男主角因為虐囚而被判處死刑。他的戀人為了幫助他,向著名的美裔棒球手求情。棒球手看似拒絕了她,實際上一直試圖幫助她的故事。
我從去年開始從事小說的創作。對於一個新的小說家來說,我並不算老。對於一個已經寫作了20年的作家來說,這個開始卻來得很晚。
晚上,跟西木先生和其他在日本筆會工作的作家、學者一起去吃飯——吃秋田縣的特產,因為西木先生是秋田人。秋田是盛產美女的地方,因為日照時間短,美女皮膚白|嫩。餐廳的牆上貼著秋田美女佐佐木希子的照片。吃飯時還有表演,餐廳的服務人員戴著扮鬼的面具,穿著稻草衣沖向食客,隔壁桌的外國小孩被嚇哭了。
在事實和真實之間探索,在充實和空虛之間猶豫,這對我來說,就是寫作最大的魅力。
首先,我想向在座的各位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出生於1989年,在中國湖北的一個小城市。和大多數中國父母一樣,我的母親希望這個家庭唯一的女兒能夠與眾不同,而不是重複她的命運。所以在一個夏日的晚上,我母親對我說:「中國法律規定,每個中國小學生在小學畢業之前,必須出版一本書,否則就會被警察抓走。」
比如,前段時間我看到一則新聞https://read•99csw•com,講的是2010年,一艘山東的漁船載著33名船員去南美釣魚。出海8個月之後,當這艘漁船回到港口,船上只剩下11名船員,他們殺死了22名同伴。這8個月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恐怖,人性的黑暗是小說家難以想象,或者說不願意去想象的。
對談效果不錯,基金會的人覺得很滿意。
如果不能涉及事實,那又該怎樣描述真實?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我童年的大部分寫作,都是在寫自己和周圍人的生活。雖然周圍人都把我叫作「少女作家」,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作家,因為好的作家必須面對他所在的時代,正面直視一個龐大的世界,而不是背過臉去,僅僅看著自己的回憶。
童年開始寫作的我,就這樣被認定是一個思想骯髒的孩子,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作為作家的艱難。
基金會為我組織了一次和作家西木正明先生的對談。題目是西木先生定的,叫《何為文學——在事實和真實之間》。
在寫完《審判童年》之後,我覺得非常輕鬆,我終於可以和自己告別了。
另一方面,在中國描述現實的挑戰是:有很多的事實我是無法直接描寫或者涉及的。
有意思的部分大概在於講故事的方式,有點像羅生門——由不同的人,一層一層剝開洋蔥皮,最後露出真相。
那時,我發現了自己與周圍人的巨大不同。對於他們樂觀的事情,我很悲觀read•99csw•com;對於他們相信的事情,我很懷疑;他們聽到的讚美和掌聲,我聽不到;他們聽不到的苦難和哭泣,我能聽到。
因此,在面對現實時,我常常覺得失望,因為無論我怎樣寫,都無法超過現實本身。
西木先生是1940年出生的,今年已經76歲,但是看起來就50歲上下,依然瀟洒、敏銳、聰明。對談過程中對我也非常友善,一直把話題拋向我,試圖讓觀眾喜歡我。
一方面,中國的快速變化已經超過了作家的想象力。中國的現實和作家的想象力同時賽跑,贏的是中國的現實,輸的是作家的想象力。
鋼琴家魯賓司坦的回憶錄寫到自己的童年,他會忽然驚叫起來:「不!我不要寫!」趕緊從記憶中逃出來。我卻要把自己關回童年的監獄,誠實地寫出我所經歷的真實和事實。
僅僅是因為和自己的想象不一樣,人們便拒絕相信這種真實。因為事實超越了自己的理解,人們就認為是不可信的。
這次對談的主題是「在事實和真實之間」。看到這個題目,我開始回憶自己小時候的寫作。我所寫的,到底是真實,還是事實?
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寫的全部是事實,書出版之後,大人們卻認為我寫的並不真實。比如,小學的時候我寫同班的一個女生抱著我,對我唱歌:「我要和你睡覺。」我寫我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懷疑:啊!我是同性戀嗎?大人讀到之後,覺得非常吃驚,甚至憤怒。他們https://read.99csw.com想象中的孩子是純潔的、無知的、沒有性別的,怎麼可能會那樣?
一個作家是如何死亡的?從重複自己開始死亡。
我喜歡魯迅的一句詩:「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很充實;當我開口說話,就感到了空虛。」
再比如,去年我看到一則新聞,講的是中國東北的一個紡織廠在1987年發生了爆炸,大部分工人都是女性。她們有的滿臉傷疤,有的失去了雙手,有的失去了乳|房。直至今日,她們一直生活在兩座樓里,這兩座樓就像孤島一樣,被周圍人稱作「鬼樓」。她們不曾離開那裡半步,依然唱著自己20歲時的歌曲,彷彿被凝固在時光中。
他們生活在光明和希望中,我生活在黑暗和懷疑中——這或許是我從小就寫作養成的習慣,當所有人看到的是月亮的光明,我更願意鑽到月亮的背後,去看它凸凹不平的表面。因為我一直認為,月亮的光明是幻覺,醜陋的表面才是真實。
所以,18歲那一年,我寫了一部長的散文,叫作《審判童年》,來和自己過去的寫作、過去的生活告別。我其實是一個生活順遂的孩子,沒有經歷過挫折。家長們都讓他們的孩子向我學習。但當我開始回憶,回憶到的卻是很多恐懼;當我審判,審判到的卻是很多大人對孩子的不公平。
這不是我第一次面對外國讀者,其實每次都有些揮之不去的倦意——我深知說哪些話會引起讀者的嘩然與笑聲,比如「7歲寫作,9歲出書」這些我講https://read.99csw.com膩了的故事。但是在我寫出好的作品之前,也只能靠這些故事來引起讀者對我的興趣,和表演吞火球、鑽火圈沒什麼區別。

何為文學——在事實和真實之間

2008年,我到北京上大學。那一年舉辦北京奧運會,北京的天空前所未有的藍,中國前所未有的驕傲。我所在的大學是中國最好的大學,也是中國走出國家領導人最多的學校。我周圍的同學,相信自己是最好的國家裡最優秀的年輕人,相信自己生活在最好的時代,相信自己擁有全世界。
這樣奇妙的小說敘述,也希望在接下來的對談中和西木先生交流。
每次公開講自己的寫作故事就會自厭,覺得自己是雜技演員,通過炫耀式的扭曲來博得滿堂彩。
我今天非常榮幸,能夠參与國際交流基金安排的這次和西木正明先生的對談。在對談前,我看了西木先生的小說《冰凍的眼》。這部小說出版的時間是1988年。那一年,我父母親剛剛結婚,我還沒有出生。小說寫的是一個我從未存在過的世界,但閱讀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有很大的障礙,反而覺得自己像女主人公的孫女一樣,一點點沿著回憶的線索,像是剝洋蔥一樣,慢慢露出一個感人的故事的真相,讓我非常感動。
我生活在變化多端的中國,我並沒有年輕得足以相信它,也沒有年老得有資格為它辯護。在中國寫小說,探索「真實和事實」的中間地帶,是一件非常https://read.99csw.com有挑戰性的工作。
筆會的作家對中國作家很熟悉,聊起莫言、閻連科、劉震雲等都顯得如數家珍。聊起來,發現日本作家其實也是很精於人情世故且刻薄的——我們總是習慣性地把外國人想天真了。
這就是小說的魅力,它有點像攝影。當我們看到一張照片,體驗到的恰恰是真實事物的不真實性。這種不真實感,這種陌生感,會帶給讀者更大的震撼:原來我所身處的是這樣的世界啊!
對於西木老師,您如何處理真實和事實之間的關係?您的經驗會是我非常好奇並且願意學習的。
想起這兩年參加的文學對談也不少,有新內容的講話越來越少。
對談時的演講稿:
而我的父親是一名警察,他也順著我母親的話說:「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出版就會被抓進監獄。」說完,他拿出隨身帶著的手銬,假裝扣在我的手上。我嚇得大哭起來,在淚水中,我開始寫自己的第一篇文章,走上了寫作的道路。那一年我6歲半,正好是20年前。
童年的時候,我對寫作的認識非常簡單:沒有分別地寫下我看到的一切。所以那時候我全是記敘自己身邊的事情,我的同學,我的父母。因為我個子很矮,我能看到的全是人們膝蓋以下的世界,我就寫我視野里的那些膝蓋和鞋子。
當無法對抗現實的時候,用虛構的方式去瓦解它,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比如《1984》給人的震撼勝過了任何一部紀實文學。我來日本之後,看了很多漫畫,覺得它們反烏托邦的幻想也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