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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15(星期二)

2016.3.15(星期二)

我看到兩張自畫像的對比,忍不住哭了出來,扭頭看S先生也在抹眼淚。S先生的太太是畫家,他說:「我要鼓勵我的太太畫得更勇敢一點。」
真是沒有比日本人更含蓄地欣賞海的了,比起喜歡吹海風曬太陽的西方人,日本人似乎更喜歡在一塊飛機艙窗戶一樣的玻璃后,喝著茶靜默而遙遠地注視著海。
Helene曾經在歐洲學習各種畫派的技術,因此風格也顯示出多樣性來。她喜歡畫人物,各種人的變形,大多數是女性,只有少數幾幅主角是男性。其中一幅我印象深刻,是一個男人微微弓著的裸著的後背,那角度一看便是躺著的女畫家看到的男人背影,男人以為女畫家九_九_藏_書已經熟睡了並準備離開,卻不知道女畫家醒著,看著他狹窄的背脊,意識到他不愛她了。
Helene從小是個病弱的孩子,4歲的時候摔斷了一條腿,然後藉由畫畫孤獨地挖掘自己的內心。很多藝術天才的覺醒都是因為有一個不幸的童年,無法像別的孩子一樣在陽光下奔跑,於是百無聊賴地在房間里看條紋布的幔子,那淡白色單調的線條成了思考最早的起點。
她早期畫了許多孩子,色調柔和。她愛畫小孩的背面,被保姆抱在懷裡的嬰兒露出脖子後面軟綿綿的肉,毫無自保能力。後來又畫了許多早熟的少女,比同齡人更早開始百無聊賴,或托腮沉思九_九_藏_書,或趴在欄杆上發獃。我被她畫里少女的神情所吸引,那種寂寥並不是表演性的。杜拉斯的《情人》里趴在渡船欄杆上的法國少女是表演性的,平檐男帽和托卡隆香脂,她知道自己不符合年輕的寂寞會被觀賞。而Helene畫里的少女卻不是任何人的風景。
Helene18歲的時候畫過一幅叫作《康復期》的畫,畫的是自己的童年。一個小女孩被包在毯子里,坐在藤椅上,玩弄著自己手裡的一根柳枝,無比專註和喜悅,對柳枝的凝視成了她藝術的起點。
我和S先生交換眼神的意思是:16歲就畫得這麼好,剩下近百幅作品都是什麼?還能好成什麼樣?https://read•99csw.com兩個人心裏既驚喜又有些深不可測的惴惴。
S先生開車帶我去遊覽東京周邊的神奈川縣。S先生在神奈川縣讀的大學和研究生,對這裏很熟悉。他說帶我去看神奈川縣美術館的葉山分館,我本來不太有興趣——聽起來太像一個縣級美術館,真正到了建築面前卻嚇了一大跳,臨海的白色建築,內部寬敞明亮,正面落地窗外就是蔚藍的大海。
後來看資料,畫中的男人果然是Helene曾經的未婚夫,他毀棄了婚約。
她的自畫像很像另一個有名得多的女畫家弗里達畫自己——但是用了蒙克的顏料管。
那是1862年出生的Helene年僅16歲時的畫作,畫的是九*九*藏*書一個在雪地中受傷的年輕戰士,無力地靠在樹下,遠遠地有一群模糊的黑影——是拋棄了他的大部隊。受傷的戰士手上有把槍,恐怕是大部隊留給他最後的仁慈,讓他用槍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的自畫像大部分表情淡漠,色彩暗淡,神態拒人千里。我很熟悉那種冷漠,有種人因為極度敏感和害羞,表現出來反而是一種冷漠。
Helene在遊歷了歐洲之後,獨自一人回到了赫爾辛基北邊的一個小村莊,和母親一起生活了40年。在與母親居住的日子里,因為缺乏模特,所以她的畫很多是對早年畫作的重新創作,另外就是大量的自畫像。
畫展的最後,是她年少時的自畫像和臨死前自畫像的九-九-藏-書對比。她臨死前畫的是怎樣一幅可怖的畫啊,只有灰黑兩種顏色,嘴與眼都是黑色的窟窿,骷髏一般,似乎還沒有畫完。Helene說:「我想畫人,畫人,只想畫人。」
——那該是怎樣的決心,饒有興緻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畫下生命的氣力被抽光的過程。
看到我驚喜的樣子,S先生笑道:「這地方很少有人知道,但是我見過最美的美術館。」
去時正在辦芬蘭女畫家Helene Schjerfbeck的個展《Reflection》,按照時間順序展出了她的近百部作品。我去美術館之前看了海報,對這個不認識的畫家本來沒抱太大期待,可當我和S先生看到第三幅時,忍不住交換了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