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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0(星期一)

2016.10.10(星期一)

高更無疑是兩個人關係里的強者,他的畫很快就被梵谷的弟弟提奧賣出了好價錢。有生以來第一次,梵谷要求弟弟放棄出售自己的畫作。這樣,他就可以宣布自己的畫是被藏了起來,而不是無人問津。
高更的妻子看了這本小說,說小說主人公和自己的丈夫毫無相似之處。真實的高更,即使符合毛姆所描述的一切經歷,也不是毛姆描述的那個人。
這幅畫纏綿如情書,因為梵谷想畫的當然不只是椅子,他想畫的是高更,可他沒有勇氣讓高更做他的模特。梵谷自己承認:「我想畫的是那個『空空的位置』,那個缺席的人。」
經歷了漫長的等待、焦慮的催促、不斷寄去的旅費,高更終於敲響了「黃房子」的門。
在「黃房子」里,梵谷滋生出一個熱情而浪漫的幻想:他要把這裏變成藝術家的烏托邦,一個「老馬」們的烏托邦。梵谷把不成功的藝術家比作「老馬」,老馬拉著客人們去享受春天,自己卻什麼也沒有——梵谷年輕時畫過老馬的素描,一匹在煤氣廠幹得累死累活的白色老馬,從它凸起的骨頭和垂下的頭中,他看到了自己。
高更在聖誕節前夕離開了,幾乎是同時,梵谷得知弟弟提奧訂婚了。他過去總能從一次次崩潰中恢復,這次他沒有,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想把耳朵交給高更最喜歡的妓|女,但是妓院的守衛攔住了他。梵谷交給守衛一個包裹,囑咐他捎個口信:「別忘了我。」
梵谷設想出一種生活:把落寞的藝術家集中在「黃房子」里創作,讓他的弟弟提奧來做他們的藝術經紀人,從此「老馬」生活在陽光下的草地和河邊,有其他夥伴相伴,行動自由,愛情自由。
那是梵谷為高更這個貴客添置的漂亮椅子,曲線的扶手和梵谷自己那把結實的松木椅形成了鮮明對比,綠色的牆壁與九九藏書昏黃的煤油燈顯得典雅。椅子上放了一支點燃的蠟燭和幾本小說。
為了眼前的月光,藝術家可以承受孤僻、寂寞、貧窮、失敗,赤腳走過生活的刀鋒。
在展覽的最後,展出了高更在梵谷死後十幾年畫的梵谷的椅子,椅子上放滿絢爛綻放的向日葵。
「黃房子」在法國的阿爾小鎮上。1888年,梵谷搬進這個便宜破敗的公寓。公寓設計得很不合理,樓層局促,空氣不對流,夏天悶熱至極,冬天寒冷難耐。梵谷卻宣布他找到了天堂,他說從屋子裡可以俯瞰一個非常漂亮的公園——實際上公園裡塵土飛揚,影影綽綽的人往往來自對面的妓院區。他喜歡房子下面通宵營業的咖啡館,宣稱看到了「地道的左拉小說里的場面」,然而咖啡館里全是落魄的流浪漢和傷心人。
高更是個什麼樣的人?很多人對他的認知來自於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小說主角思特里克蘭德以高更為原型:曾是一個股票經紀人,愛上了藝術,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去追尋藝術的真實,然後淪落街頭成為碼頭工人,又把自己流放到太平洋的小島上,疾病纏身,寂寞死去。
這個無情的同居的故事,因為遲來的理解與懷念,竟有了一個溫情的結束。
春天,梵谷給高更寄出了第一封邀請函。信里開出了頗為誘人的條件:阿爾天氣明媚,女人漂亮;提奧每個月會寄給我們250法郎的生活費;我們每兩周可以去一趟妓院……
任何親密關係——不僅僅是兩性關係,都會演變成一種權力關係。朝夕相處分享情感的兩個人勢必會分出精神上的強弱,當權力關係逐漸變得清晰,強者無論做什麼,都成了對弱者無聲的鞭撻和欺凌。
高更的才華讓梵谷嫉妒又驚訝。梵谷並不是一個縱慾糜爛的藝術家,他的理想九_九_藏_書是做一個紀律嚴明的苦行僧式的畫家,除了為了「保健」的目的每兩周去一次妓院,他認為藝術家應該把所有的元氣都投入到作品上。高更在女人群里顯得遊刃有餘,這令梵谷感到很驚訝,「他在創造孩子的時候,竟然還能創造作品」。
另一邊,不知道梵谷對於高更深入骨髓的冷漠有沒有預感,他像是等待新郎的新娘一樣興奮,花了很多錢添置傢具,裝修了畫室,把大的條件好的房間留給高更,把廚房留給自己。他還為了讓即將到來的高更印象深刻而拚命作畫。
如何想象和梵谷同居的生活?非常簡單。坐下,打開一瓶苦艾酒,然後大聲地一封封念梵谷的信,你沒有辦法關小音量,沒有辦法要求他中斷,只能傾聽他不夠連貫的哀求與囈語。
梵谷理想的同居夥伴叫作保羅·高更。
兩人相識于幾年前,都在印象派的邊緣遊走。梵谷對於高更的情感複雜,夾雜著崇拜與嫉妒,最重要的是,他想象有了高更這個同居者,自己深刻的孤獨會得到緩解。
高更依仗自己的性格魅力,很快就找到了模特——咖啡館的老闆娘,梵谷在高更作畫時蹭他的模特,迅速畫了一幅肖像。高更畫的咖啡館老闆娘頗有風情,托腮媚笑,那笑是幾十年的職業病落下的——收不回的討好。她微微斜著眼睛,身後是醉倒的客人。看畫的人和醉倒的客人一樣,都覺得在這老闆娘身上可以發展出種種微妙的可能性。而梵谷畫的老闆娘則是一個若有所思的中產婦女,面前甚至放著兩本書——像是梵谷為她憑空想象出的尊嚴。
高更否定梵谷的作畫方法,要梵谷像他一樣憑藉記憶和想象作畫。高更甚至不屑用梵谷研磨的顏料。
因為高更已經逃跑了。
高更和拉瓦爾停留在巴拿馬的科隆,這裏人口擁擠,環境惡劣,拉瓦https://read.99csw.com爾很快得了黃熱病,每日在床上呻|吟,高更對他的痛苦冷漠以待。高更的冷漠不僅僅是對拉瓦爾,當他自己的孩子從三樓摔下來,他在給梵谷的信里漫不經心地提到這個新聞,而且主要是抱怨醫治的費用太高。很快,高更也生病了,當他終於籌到回法國的旅費,拉瓦爾的病依然很嚴重,高更撇下了他,自己回到了文明世界。
當我有一日與人共同居住,我會不會像梵谷一樣,因為終於有人緩解了自己的孤獨,而變得諂媚又可悲?
我同樣從小生活在一個不鼓勵表達情緒的世界里,有一個以木訥平靜作為最高標準的童年,長大之後,從事的工作卻像一個孤獨的礦工——每日不知疲倦地深掘自己內心所有隱秘幽深的角落,使之暴露。
高更並不是一個失敗的藝術家,他畫賣得不錯,個性也不孤僻,很有人格魅力,在藝術圈子裡不乏追隨者。其中一個追隨者是個叫作拉瓦爾的年輕畫家,家境富裕,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孩子,對「導師」高更所描述的熱帶異域風情充滿了憧憬,和高更一起坐船去加勒比海。
這個設想讓梵谷激動,不僅因為他為這個理想圖景著迷,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道德壓力。梵谷一直靠弟弟提奧提供的資助生活,而「黃屋子」的模式能夠把他對弟弟寄生蟲一樣的依賴,變成掙扎的藝術家們共有的道德權利。
梵谷生長於一個宗教家庭,一個靠德行而非情感維繫的世界。史蒂文·奈菲和格雷戈里·懷特·史密斯合著的《梵谷傳》中這樣描述梵谷家的孩子所生活的世界:「這是一個積極總會被消極中和的世界;這是一個讚美總會被期許沖淡,鼓勵總被預兆折損,熱忱總被謹慎澆滅的世界。離開牧師公館這座孤島后,沒有哪個孩子能擺脫極端情緒。對此九九藏書,他們麻木遲鈍,毫無經驗,只能手足無措,眼睜睜地望著失控的情緒毀掉自己。」
雖然任何關係都有強弱之分,但更受折磨更痛苦的卻不一定是弱者。弱者示弱,不斷暴露和展示自己的弱點,你無法指責他,類似病人先發制人地把自己的疾病當作擋箭牌,嘔吐般宣洩著自己的可憐。弱者姿態低無可低,強者被逼得退無可退。
梵谷最喜歡用的顏色是黃色,高更最喜歡用的顏色是紅色——這僅僅是兩個人最小的差別。高更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世界,他認為作畫靠的是靈魂而不是雙眼,要畫一個被內化了的世界。他後來在塔希提島上畫那幅著名的《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何許人?我們往何處去?》,畫嬰兒、老婦、女人、青年,形色各異地在蠻荒狂野的背景中展示肉體,那幅畫沒有用任何模特。而梵谷,則堅持自己什麼也不想,只是觀看和感受。
或許對高更和梵谷來說,有才華的人應跌跌撞撞地獨行,可以相望,但不必相遇。
高更後來在塔希提島上畫的畫里,出現一匹白馬,垂頭喪氣,隱身於藍色的陰影中,就像梵谷所自喻的「老馬」。
展覽上畫作不多,也沒有兩個畫家最精彩的作品,但布展極精緻。
這本小說讓很多文藝青年動容,毛姆把人分成「人們」和「他」。當人們在撿散落滿地的六便士時,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並不像大多數人以為的那樣——梵谷割完耳朵,高更逃之夭夭之後,兩個人的關係就徹底結束了。在從醫院出來之後的很長時間里,梵谷都在為想象中高更的讚譽而畫,他努力回憶這個前室友曾經說過的含混的讚美,並且以此作為自己繪畫的指導。
即便眼前是同樣的風景,兩個人畫出來的也截然不同。都是畫阿爾的葡萄豐收季,梵谷的畫充滿了豐沛的能量,色彩斑斕,畫中勞作的九九藏書婦女沐浴在熱情擴散的陽光下,如同享受烈火灼燒。而高更畫的主角卻是一個悶悶不樂的婦女,手被葡萄染紅,青黃色的臉布滿陰鬱,似是不滿眼前及未來。
今天在東京都美術館看了畫展,畫展叫作《梵谷和高更——現實與想象》,以梵谷和高更在「黃房子」里同居的62天為線索,展示兩位畫家的人生。
遙遙相望,反倒生出許多帶著暖意的回憶來。
更可怕的是,我是否會把同居的對方當作從天而降的天使,自己為他添上光環,拙劣地模仿著他,直到有一天他受不了情感的負重而離開,我痛苦得有如自身的一半死去了?
一年半以後,梵谷去世。十幾年之後,高更去世。幾十年之後,「黃屋子」毀於二戰。
梵谷作為兩人中的弱者,亦步亦趨地聽從著高更對他的建議,暫時放棄他看到的旋渦般炫目的星空和爛漫得讓人心驚的麥田,轉而求助妄想和幻覺,他表現得謙遜而諂媚。我在畫展中看到的最讓人動容的畫,是梵谷畫的高更的椅子。
梵谷和高更同居生活的故事讓我驚恐,是因為我雖然沒有過同居的經歷,但我幾乎能完全地理解梵谷——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像貪得無厭的血蛭一樣尋求贊同、愛和理解。
門打開之後,驚訝是雙向的。梵谷想象高更是憔悴虛弱的,他沒有想到高更竟然如此健壯,而高更則被自己客房掛的那幅作為禮物的《向日葵》震驚了——一幅完全由黃色構成的畫,黃色的背景中,黃色的桌面上放著黃色的花瓶,裏面插著黃色的花。當其他畫家謹慎溫柔地在畫布上塗抹顏料,梵谷用顏色強|奸畫布;當別人批評他的色彩過於明亮,他就畫得再亮一些;當提奧抱怨他畫得太快,他就畫得更快。
高更後來回憶,他經常半夜醒來,發現梵谷站在自己面前瞪著自己,被高更大聲呵斥之後才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