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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5(星期六)

2016.10.15(星期六)

我坐新幹線向南,窗外的天氣變得越來越晴朗,接近夏天。我貪戀暖洋洋的陽光,忘了下車,一路坐到終點站廣島,看到身邊只剩下金髮碧眼的老外才發覺不對,匆匆上了一趟折返的列車。
地中美術館以外,還看了安藤忠雄為韓國藝術家李禹煥設計的美術館,但那韓國藝術家的作品我實在理解不了,不斷發出「這石頭有啥可看的」「這我也能畫」等低素質的感慨,所以按下不表了。
傍晚離島之前,去看了著名攝影師杉本博司改造的護王神社。
第二天,我去了豐島。豐島和直島很不一樣,人煙稀少,房屋更破敗,找了半天吃飯的地方,也只找到一家租自行車鋪兼做烏冬面,菜單寫在石頭上,卻有種荒涼的野趣。
去看了瀨戶內海藝術祭。
我也不太喜歡橫尾忠則盛名之下的一些作品,覺得對世俗的諷刺太過輕薄。可在豐島橫尾館看到的都是從未見過的他最近的作品,含蓄的情慾里衰老之後對生命殘酷的處置,反而有種更深刻的刺|激。年輕女建築師的色情隱喻則毫無掩飾,整個觀覽過程不是看,而是VR式的情慾體驗。
整個藝術祭,我最喜歡的建築是最後去參觀的豐島橫尾館——建築師永山祐子為藝術家橫尾忠則設計建造的美術館。
印象深刻的是地中美術館。那是一個看不見的建築,在設計上把建築物的全部體量完全埋入地下。平視時只見平淡的丘陵凸起,見山就是山;俯瞰時才能看見幾何空間的輪廓、天井和採光口。
我喜歡安藤忠雄苦行僧式的建築。可能因為缺乏才華,我從小就酷愛看人與天斗、與地斗、與自己斗的故事,安藤忠雄的成名作——住吉的長屋簡直是我夢想的工作場所。
豐島美術館曾經被我大學建築系的同學大力推薦過,他三年前來看過瀨戶內海藝術祭,對豐島美術館大加讚賞,說:「如果說安藤忠雄還滿是手法,那麼西澤就完全忘乎所以了。」
美術館外還有一個煙囪形狀的圓柱建築,牆壁貼著密密麻麻的瀑布的照片,天頂和地板都是鏡面,反射出無限長度的空間。我從未發現過,原來密密麻麻的瀑布這麼像密密麻麻的女性裸體。
窄的走廊之後是更為寬闊一些的走廊,天光亮了些,可牆壁依然冰涼。外側的牆面只有一道不到半米寬的縫隙,陽光從中照射過來,縫隙剛好在人的頭部位置,遠看走廊,只能看到一顆顆在明暗變化中快速行進的頭,如同中世紀僧侶低頭快行,趕去宗教裁判所。冰冷的切割線條和外部蔥鬱的綠意界限分明,自然近在咫尺又觸不可及,絕望的人更加壓抑,鬥士則感覺到力量。
展覽室有一個長約20米、寬約5米的走https://read.99csw.com廊,全部黑暗,只有中間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個吊著的燈泡。房間里迴響著重低音的音頻,是先前來參觀的人錄製的心跳聲。聲音很大,以至於整個房間和身體一起共振,燈泡就隨著心跳聲忽明忽暗地閃著。當心跳薄弱,燈泡就暗些;心跳強壯,燈泡就亮些。
因為已經被震撼過一次,所以地中美術館的莫奈並沒有讓我驚艷。反而是出了美術館,在很容易被錯過的道路邊看到一小片的靜水,陽光透過蔥鬱的綠意斑駁地投射在水面和荷葉上,水邊有一個很隱蔽的僅供一人站立的地方,從那方向看去,和莫奈看到的睡蓮風景一模一樣。這時才感嘆設計師的溫柔。
說回地中美術館,它有三個展廳。第一個展廳是美國藝術家的裝置藝術。在巨大的空間里,一個巨大的黑球放在高高的台階中央,球反射出天花板上一小塊長方形的天空,像是它的眼睛或嘴。周圍有金色乖巧的柱狀物。這個裝置藝術叫作「Time/Timeless/ No Time」,在我眼裡卻和時空沒什麼關係,黑球像是絕對權力,它並非是漆黑一片的黑色,它身上也映出一小塊自然的光線,裏面有嘰嘰喳喳的陽光,甚至偶爾還有鳥影。它隨著光線的變化像是咧開了嘴笑。它誘你接近,可真接近了,卻發現那只是幻象,它依然只是一個冰冷的球體,給周圍帶來強大的壓迫感。
人死如燈滅,死亡的瞬間對死者來說是一種命運的完成,就像英國作家E.M.福斯特所說:「人的生命是從一個他已經忘記的經驗開始,並以一個他必須參与也不能了解的經驗結束。」
安藤忠雄原來在講座里提到過,他改造的住宅,業主抱怨最多的是「你把風啊雨啊引到宅子里,好冷啊」,安藤說:「這種程度死不了人的。」
古老的春宮圖,與之交融的瀑布鏡像卻是很現代的,像是遊客在黃石公園照的照片。有幾幅拼貼的瀑布圖中甚至有遊客的身影,穿著西裝,謹慎地欣賞著美景。其中一個遊客剛好站在春宮圖男性的下體前,茫然地看著眼前突兀的龐然大物,彷彿在研究那是來自哪個年代的奇石。
只有在燈泡閃爍的瞬間,才能模糊地看見前面的一點點路和別的遊覽者的身形輪廓。大家如同一起誤入他人子宮的嬰兒,在羞赧中有種奇怪的親密。
入口做得很小,最多可以同時進入兩人。進入之後,是一個曲線神奇的建築,彷彿是被呼吸塑造一樣摸不清形狀,穹頂有兩個大的洞口,一高一低,露出天空和飛鳥。我從沒進過如此空曠自由的空間,四周只有潔白圓潤的微光,不經人世,心無九*九*藏*書動念。
藝術家內藤禮把地下水引流到美術館的地表,地表上有無數兩三毫米的小孔,水從小孔中湧出,因為地表有著非常不易察覺的傾斜度,所以水珠以不同的速率流動、匯聚,成為水流,匯入水窪,水窪恰在洞口下,猶如小小的湖。
「心臟音的資料館」是法國人的設計,所有參觀者可以在那裡錄製下自己的心跳。
枝葉有如一簇簇火焰形狀的樹被修剪得細細長長,和島上其他的樹差別很大,像是男性生殖器的形狀。再看紅色的石頭,像是女人敞開的大腿,流出潺潺溪水。溪水延伸至美術館的室內,美術館的地板是玻璃的,能看到水和鯉魚,也反射出掛著的畫。
建築師西澤立衛和藝術家內藤禮合作設計了豐島美術館。它在一片靠海的梯田中,宛如一顆水滴。如果說地中美術館是「看不見的建築」,那豐島美術館就是「柔軟的建築」。整個建築竟然沒有樑柱,也沒有牆,完全是靠鋼筋混凝土本身的結構來支撐。
第二個展廳是一系列的燈光作品。其中一個展品體驗很奇妙,房間有幾個台階和一塊發光的紫色屏幕,這屏幕其實並非真實,而是用燈光營造出效果的房間,你可以一直往這裏走,走到屏幕裏面去,走到另一個世界去。
黑暗中,我忽然想起前段時間的一段死亡紀事。我常在家附近創意園區的一個咖啡廳寫作,老闆娘的丈夫是園區一家創業公司的創始人,我跟他在咖啡廳有幾面之緣,他是充滿熱情的人,聲音低沉洪亮,有時我也被不知不覺吸引過去,側耳傾聽他和別人的談話。幾周前的凌晨,他倒在園區的門口,心梗去世。
橫尾忠則的畫當然更刺|激,古人的體液成了瀑布,流淌在窺探的現代人身上。
藝術家在這個家裡通過光線和水模擬了一場暴雨,風吹庭院,樹木的聲音越來越大,氣溫降低,雨聲也愈大,彷彿是憤怒的不速之客叩射門窗急著進來。不穩定的電燈終於徹底熄滅,遊覽者困在屋裡瑟瑟發抖,勾起童年最可怖的記憶:孤身一人蜷縮在空蕩的家裡,等待著雨停。
在生活中的大部分時候,我是沒有目的地的人,所以惶恐。
從石室上來,再次經過那條小小的細長隧道,如時間隧道一樣,黑暗中只有一條方正而晶瑩的海,像是人剛來世上時,初次映在視網膜上的倒立虛像。忽然想到杉本博司曾經引用過的僧侶西行的詩:「奧義雖不解,惶恐淚潸然。」
杉本博司大概是相信視網膜可以穿透時間,他喜歡拍攝的對象是人類歷史上變化最小的東西,比如水和大氣。看杉本博司,我們和最初的人類凝視同樣的東西,因此時間不再是線性前進的,而是九_九_藏_書錯亂甚至循環的。博爾赫斯說,我們有兩種看時間大河的方式,一種是看它從過去穿行過我們,流向未來;另一種是看它迎面而來,從未來而來,越過我們,消失於過去。杉本博司讓人同時看見這兩條相向的大河,人短暫地戰勝了時間,獲得了小小的不朽。
他討厭舒適快捷溫馨的公寓,覺得和自然肉搏才是人的自然狀態。
神社的另一部分是地下的石室,進入石室要走過一段在山腹中挖鑿出的細長隧道。我去的時候天色晚了,管理員爺爺給了我一個手電筒,往更黑的地方走,忽然,眼前出現一片近乎幽暗的透明,同樣是直通地上的玻璃台階。
去年去了巴黎的橘園美術館,才被360度環繞的巨大《睡蓮》震撼,哇的一聲叫出來。
同行的朋友問我:「你看那樹怎麼是這樣?」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岡山坐一個小時的電車去宇野港,再坐二十分鐘的船到藝術祭布展的島嶼之一——直島。
我沉迷於看微風吹拂的形狀,看水珠變化的聲音,問同行的朋友此刻的感想。他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說:「很想在裏面尿尿。有些空間讓人想躺著,有些空間讓人有性興奮,這個空間就是讓人覺得在裏面尿尿一定非常舒服。」
坐船離開豐島,上岸前最後看一眼瀨戶內海,覺得海洋奇妙,它總是不斷被劃出道道傷痕,又總是處於完整無損的狀態。海不會記得我來過,我的人生卻被帶到了未知的航道。
離開東京的時候,天氣很陰冷。我那天早上又莫名其妙地鬧脾氣,氣鼓鼓地去東京站坐新幹線。全日本沒有比東京站更讓我覺得惶恐和孤獨的地方了,很多穿著黑色和深灰衣服的人們,拿著屏幕碎了的手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日本人的iPhone超過一半屏幕都有裂痕,他們焦急地奔跑向檢票閘口,彷彿急著匯入一條江河。
入口非常隱蔽,是一個狹窄幽深的混凝土走廊,只有側面牆體的縫透出天光來。工作人員穿著醫生一樣的白大褂,語氣輕柔,表情平緩,所有遊覽者都以一種頗為可笑的躡手躡腳的姿態進入美術館,彷彿是死後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進入異度空間,害怕壞了陰間的規矩。
離開美術館,覺得出了一身汗,彷彿剛剛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羞恥事。在一個沒有道德感束縛的世界,若真有《紅樓夢》的太虛幻境,我猜它也是被一層紅色的反射玻璃環繞著。
我最喜歡的是一幅大畫《宇宙狂愛》(Universal Frantic Love)。遠看是一幅抽象的風景畫,各種山間瀑布的拼貼,近看才發現其中隱藏著一幅春宮圖。男人貪婪地把手放在女性的乳|房上,下體的興read•99csw•com奮透露出他急不可耐,而女性平靜得簡直心不在焉,只有鏡中映出的腳泄露了秘密,痙攣癲狂的腳,腳趾凌空翹起。
豐島另外兩個有意思的空間,一個是「暴風之家」,一個是「心臟音的資料館」,全是西方人的設計。
這台階彷彿是遠古留下的神跡,幾千年前的人為死者搭建的天梯,到光明處去,到光明處去,固執地、絕望地,只因為落暮時分聽到的低沉咆哮:到光明處去。
建築改造了舊農舍,外牆木頭刻意燒黑,搭配紅色的反射玻璃。紅色玻璃是一個界限,區分開生與死。進入室內,首先看到一個繽紛的庭園,像是一個剛剛擺脫清教徒家庭的孩子的狂歡,對色彩有著無饜的慾望,紅色的石頭、金色的鶴、多彩的馬賽克拼貼水池。
人死如燈滅,死亡對於生者來說最痛苦的卻在於生命的未完成,生者必須一直生活在黑暗的房間,不再被溫暖和熱情的光芒照亮,只能憑藉慣性麻木地摸索著房間里的一切。
那是三年一次的藝術展,今年是第三屆。世界頂尖的藝術家在瀨戶內海的十二個小島和港口設計了各種奇妙的建築和裝置藝術。瀨戶內海曾經很美好,後來因為二戰後社會追求富裕和發展,環境受到了很大破壞,地表缺乏綠化,光禿禿地裸|露在陽光下。島上堆砌著廢棄物和工業垃圾,又因為老齡化社會而喪失了活力,整個地區因為被遺棄而變得荒蕪。藝術展的策展人選擇這裏作為舞台,是想試試能不能把環境如此惡劣的地方也構建成烏托邦。
連接神社本殿和拜殿的台階是透明的。杉本博司當時想採用一種又古又新的素材,讓光能穿透,又能化為人類膜拜的對象。考慮過用古墳中陪葬的玉,或者琢磨過的水晶,最後用的是比空氣還透明的尼康光學玻璃,一級台階兩萬人民幣左右。
我想到張愛玲《傳奇》的封面:晚清的尋常人家,女人玩骨牌,奶媽抱著孩子,欄杆外卻有一個比例不對的人——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裡窺視。
那是他1976年設計改造的房屋,和地中美術館風格一樣,狹長的混凝土建築,監獄一樣單調的灰白色,沒有空調設備,而是直接用住宅本身保持通風。建築中間有個狹長的庭院,目的是把自然導入到住宅中,缺點是下雨需要打著傘衝過中庭才能去廁所。
是怎麼看也看不夠啊!我過去偶爾脫離城市生活,看了一會兒山水,就急於重新評估自己的內心——看看得到了多大程度的洗禮,恨不得有個「清除了95%的垃圾」的進度條。後來我發現沒有得到什麼洗禮,唯一的好處就是重新讓我接受了「永恆」這件事。城市生活久了,除了無線網路信號是永恆的read.99csw.com,其餘的世界則喪失了它的永恆性。自然的寧靜和理性,與人類的狂熱和瘋狂作對。看山看水,其實是以山水的目光看自己,看自己的短視和狹隘。
雖然叫作「美術館」,但整個空間只有一件藝術品,就是水。
中午在地中美術館的咖啡廳吃飯,正對著一整面海。天氣好得驚人,殘酷的湛藍色靜謐地和海水連成一片。
前兩年我在巴西的海灘看海,見黑暗中的海浪並未變得平靜,依然一波波湧上,海浪聲越來越大,心想:「海浪真拼啊。」我也在很多別的地方看過海,唯有那天至深夜仍不知疲倦的海浪澎湃得讓我慚愧。
到目的地岡山是下午四五點,紅色的斜陽美得壯烈。這是一個沒什麼特色的地方,就是天氣好得出奇,是日本雨量最少的地區之一,氣候溫暖而穩定。這裡有點像電視劇里模糊的配角,人設只有「善良」兩個字,沒有特點,沒有過去,只有歡樂;沒有柔情,只有煩惱,沒有憂傷。
知道橫尾忠則還是因為三島由紀夫,橫尾是三島的忠實粉絲,三島也找過橫尾為自己的書設計封面。三島評價橫尾的作品:「橫尾忠則的作品,簡直是將我們日本人內在某些不想面對的部分全部暴露出來,讓人憤怒,讓人畏懼。這是何等低俗的色彩啊……然而在沒有辦法被這些鮮明色彩包裹的黑暗深處,似乎暗藏著某種嚴肅。就像馬戲團鋼索少女綴滿亮片的底褲會讓人感受到某種嚴肅那樣。」
我這次卻少見地擁有一個目的,去看瀨戶內海藝術祭。
「暴風之家」改造了一處舊屋,全部布置成昭和時期的模樣,連電風扇、神龕都老舊得很精細。
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橫尾包裹在艷俗色彩下的訕笑,橫尾去卡達凱斯島時專門拜訪達利的家,達利看了橫尾的作品集之後說:「你可能很喜歡我的作品,但我討厭你的作品。」
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趴在地上觀察水珠的流動。我第一次發現水是這樣的,像毛毛蟲一樣拉伸自己的身體,追趕同類,渴望和它們融為一體。因為受傾斜角度和環境影響,水珠經常在半路停止了流動,我發現自己竟然握著拳在給它們加油。
可以把直島看作建築大師安藤忠雄的遊樂場,島上最重要的藝術作品幾乎都是他設計完成的。
想起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講少年逃到瀨戶內海,和朋友看海:「只是望著微波細浪宛如被提起的床單一般地說爬上岸來,又低聲濺碎。海灣里幾座小島也隱約可見。兩人平時都不常看海,現在怎麼看也看不夠。」
第三個展廳展出的是莫奈的《睡蓮》。我過去在網上和書本上看《睡蓮》時很不喜歡,覺得太溫柔,太中產階級趣味了,那時更喜歡怪異或磅礴的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