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016.11.8(星期二)

2016.11.8(星期二)

他說:「我明顯地感覺到,如果我不再當作家,我的婚姻還能延續。不只是我的婚姻,我和父母的關係也是。每次我回老家四天,就大概半年到八個月不會再回去,因為我必須維持自己的情緒平穩,才能繼續手邊的寫作。我的本質就是創造衝突的根源,我就是個小說家。」
小說《自由》的作者,同時也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作家喬納森·弗蘭岑,他寫第二本書時,婚姻關係非常緊張,同時他的父母生病,可是他每星期、每天,甚至每小時都在想著要如何更改小說的內容,最終導致了離婚。
等他講座完,我們一起去中目黑吃晚飯。沿著目黑川散步,兩邊的小店都很有設計感。我們找了一家北京烤鴨店,口感太甜,我們吃了都苦笑。坐在室外的餐桌旁,我看著河兩岸的兩個帶孩子的主婦遙遙地相互揮手打招呼,為自己或許一輩子無法擁有這樣的生活而遺憾。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感覺到了一種中二的熱血。
《最後的畫展》紀錄的是井上雄彥籌辦《浪客行》畫展的經歷,21天要獨立完成101幅畫,其中有很多是巨大的展板畫。井上雄彥每天從早上十點畫到凌晨三四點,睡在帳篷里。在距離畫展開https://read.99csw.com幕只剩5天的時候,他還有30幅沒畫,開幕的當天甚至通宵作畫到了早上,最後高質量地完成了全部畫作。
特別慚愧地說,我現在真的有些懶惰了。也許和別的作家相比,工作狀態還算正常,但是和自己過去相比,真的懈怠了很多。
的確,體力對一個作家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旁人的想象。我曾經聽不止一個作家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天能寫2000字,現在只能寫500字了。」最大的原因並不是靈感的枯竭,而是體力的衰退導致無法長時間集中精力。
他每天一早送兩個孩子上學,八點半之前就坐在書桌前,一直寫作到下午兩點半小孩放學回家。下午的時間則用來為小說的寫作查資料。
閻連科老師的《年月日》日文版出版了,他來東京做宣傳活動。我去聽他在東京大學的講座,在階梯教室里,閻老師像在羅馬斗獸場里一樣陷在最低處,看起來有點可憐。
但創作者鍛煉身體,或者用更時髦的話說——「肉體修鍊」,它的意義其實在於鍛煉對自己的控制力。
天才如馬爾克斯,在寫《百年孤獨》時,創作狀態依然非常艱難。他把自己寫作的九九藏書房間稱為「黑手黨的洞穴」,大概三平方米,連接一個小浴室,一扇門和窗戶通往外面的庭院,房間里有一個沙發、電暖爐、幾個柜子、一個小而簡單的桌子。
我最努力的時候是初中,那時候沒有集中創作小說的時間,只能平常寫些草稿,等暑假來完成和修改。寫到凌晨三點,實在太困了,就開始做仰卧起坐來提神,每天做100個仰卧起坐,一個月就長出了一肚子肌肉。
旺盛的創作狀態和幸福的家庭生活無法平衡,這是從事藝術人的宿命。是藝術之神選中你,而不是你選擇服侍它。華茲華斯有句詩說:「我等詩人年輕快樂地動筆,最後的結局卻是消沉和瘋狂。」
他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短暫地見一下自己的孩子,而對孩子的態度基本也是恍恍惚惚、愛搭不理。孩子對父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俯首在滿是煙霧的房間里的背影。
如果不創作的話,作家可以擁有幸福平靜的生活。作家可以選擇嗎?
實際上,那些看似活得隨意的作家其實都具有高度的自律性。
他們可以,但是他們不能。
這是真的,人在春風得意時,順風順水時,駕輕就熟時,理所應當時,對生活得到的結論,全是虛妄。
九九藏書距離入伍還有六個星期的時間,他決定在下午繼續艱難緩慢地創作《權力與榮耀》,而在早上寫暢銷書。他把工作室設在一個工廠,這樣就沒有電話和孩子的干擾。
他後來回憶,他和妻子的婚姻破裂,更多是因為那幾周服用的安非他命,而不是戰爭造成的分居。
很多人認為「自律」是自我壓抑的結果,「存天理,滅人慾」,變成一個苦行僧。但其實自律不是壓抑之後的被動選擇,而是個體意識的主動選擇。自律的人意識到自己內心的衝動和外界標準的衝突,然後開始主動調整自己。調整自己的身體也是一種控制力的練習。
聽閻老師聊起他之後的寫作計劃,不禁慚愧起來。每次見面都要感慨他的勤奮,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動寫幾個小時,並且是手寫,連續三個月,基本上就能完成一部小說的初稿。
格雷厄姆·格林是一個生活異常豐富的作家,他當過記者,做過間諜,去過戰場,和表妹徒步穿行過非洲,同有夫之婦談戀愛,把一個人生命的容量擴展到最大化。
井上雄彥是我最喜歡的漫畫家,他最被人熟知的漫畫是《灌籃高手》,但我最喜歡的是《Real》。《Real》講的是一群因為意外而殘障read•99csw.com的人士打籃球的故事,漫畫的名字來源於其中的一句話:「人在被徹底打垮時才會詢問真實。」
紀錄片我看了十幾遍,其中獲得的動力和感動絲毫沒有減弱,每次都會洶湧地想:「這樣可怕的任務人類都可以完成,我也沒什麼好怕的!」
我那時候對自己還沒有總結能力,要不然我也可以像村上春樹一樣寫一本《當我仰卧起坐時我都想什麼》。村上春樹早上五點開始寫作,寫四五個小時,然後出門晨跑,他說:「寫文章本身或許屬於頭腦的勞動,但是要寫一本完整的書,不如說更接近體力勞動。」
他開始吃一種叫作安非他命的中樞興奮劑,連續六個星期,每天清晨服用一片,中午服用一片。因為藥物作用,每天他的手都在顫抖,心情低落,會無緣無故地暴跳如雷。
比如當我需要在短時間內完成某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時,我就會去看井上雄彥的紀錄片《最後的畫展》。
很慚愧地說,我厭惡「雞湯」,但是依賴「雞血」。每當工作陷入泥濘的時候,我就會開始服用常年冷藏儲備的一些「雞血」。
必須承認的是,寫作對天分的要求遠遠高於對汗水的要求,鼓勵一個沒有天分的人在寫作上花一萬小時練習是一件九_九_藏_書不道德的事情。但是,我非常討厭成熟成名的藝術創作者毫無愧疚——甚至反以為榮地說起自己的懶惰,說自己生性散漫,不務正業,放縱不羈愛自由,導致幾年沒有新作,在我看來,這隻是用來掩飾自己才華不夠的借口而已。
人們對於寫作最大的誤解,是認為寫作是由靈感來支撐的。人們對於作家的想象還是「李白式」的,覺得他們的生活是不斷遊歷採風,夜夜笙歌,亂搞男女關係,然後回家給自己倒杯威士忌,兩個小時就創作出小說來。
但看似不羈如格林,在創作上卻努力得像是備戰高考的考生。戰爭來臨前夕,他馬上要被招募,把家庭撇在身後,他當時想寫的作品是一點也不掙錢的《權力與榮耀》,他知道這本書的收入無法支撐自己入伍期間的家庭支出,所以決定再寫一部暢銷書。
但實際上,小說家和上班族沒什麼區別,每天一大早就必須坐在書桌前開始工作。或者說,更像是運動員,因為上班族可以敷衍工作來欺騙上司,小說家和運動員卻無法敷衍自己。作家創作小說時,每天早上都折回起點,校正自己,重返現場。整個過程如海上遇難者一樣孤身掙扎,沒有人能夠伸出援手。這種工作靠靈感和熱情都是無法支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