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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休止符 第二十八章

無盡的休止符

第二十八章

「區楚環與黎書澤作為你舅舅的助手,不會不知道原因,你若在暗中跟蹤他們,多半能找到線索。」姜每文忍不住建議道。
「不錯,楚環太熟悉我,而且他為人謹慎。相比之下,黎書澤更情緒化,又同我一個班,從他身上下手要容易得多。」姜每文暗自點頭,心下讚歎她對形勢判斷之準確。在當時的情形下仍能保持如此冷靜清醒的分析,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的,那確實花費了我不少力氣,現在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她說著苦笑一下,「舅舅沒有別的親人,生前已立下遺囑將他名下的所有財產全部留給了我,因此別墅也已歸在我的名下。我將黎書澤的屍體扔在地下室,本想設法處理掉,但不知怎麼的,一個念頭突然跳到腦中。」
「你想利用黎書澤的死來警告區楚環,讓他停止這項研究。」
「因為舅舅不希望我報考醫學專業。」她淡淡地回答。
「恐怕,那是用來綁你舅舅的。」聽到這裏,姜每文嘆著氣道。
「即使你那時所做的一切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但花霖霖卻是無辜的,你何苦非要置她于死地。」
歐陽文佩咬牙點了點頭:「沒錯,舅舅死了,黎書澤也死了。儘管我是造成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但即使我不殺他,他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若是楚環依舊執迷不悟,繼續那項危險的研究,終有一日會步他們的後塵。所以,我決定以黎書澤的死為賭注,布置一個足夠恐怖的場景來擊潰楚環想要繼續研究的念頭。經過幾天的精心布置與準備,於是就有了當年大樓內的那一幕。只可惜……」
她停頓了一會兒,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神色:「前幾次我去時只在屋外敲門,見沒人應門就離開了,這次我決定進去一探究竟。但黎書澤就在裏面,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又找到了上次的那扇窗戶,幸運的是,它依舊未被上鎖,彷彿專在那兒等著我似的。許久未來,屋內陳設還和原來一樣,只是更顯寂靜。經過前廳時,我驚奇地發現牆邊那個落地鍾的擺錘居然不見了。」
「他同樣得不出結論。」歐陽文佩無奈地搖搖頭,「那晚舅舅告訴我,其實他之所以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全是因那個木偶而起。」
「是的,他沒想到我竟會是程永年的外甥女,顯得又驚又喜。他早就拜讀過舅舅的論文,對他很是崇敬,早已將他視為自己奮鬥的目標。如今能有機會和自己心目中的師長一起工作,自然是求之不得,當時就答應下來。」她停下望著姜每文,「那年我們正好大二。」
歐陽文佩驚恐萬分地望著他:「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當時也在場?」
姜每文臉上驟然變色,沒想到她居然會用「翩翩起舞」四字來形容,可未及多想,歐陽文佩低沉哀怨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眼前一花,根本來不及反應,喉嚨就被人死死掐住,窒息的疼痛在一瞬間遍布全身。混亂中,舅舅似乎叫喊著什麼。可我根本聽不清楚,只覺得全身血液都一下子涌到了頭上,大腦漲得幾乎要爆裂開來。我拚命掙扎,奮力抓住脖子上那兩隻細小冰涼的手臂。當時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一把將那兩隻臂膀扯開,連同整個身子高高舉過頭頂,用盡全身力氣直摔出去。只聽『嘭』的一聲巨響,連同舅舅尖銳的呼喊聲在整個書房如霧般瀰漫開來。」歐陽文佩軟綿綿地垂下頭,雙手不知何時已捂在了自己的脖頸,彷彿那裡仍有一雙手掐著似的,可見對當時驚心動魄的一幕依舊心有餘悸。
「於是,他就讓人用繩子將自己捆綁起來,以免做出那些不受自己意識控制的動作。」
姜每文沉默下來,他需要時間來接受這一切,這顯然已超出了常人的認知範疇,儘管那或許是不折不扣的科學。不可否認,有時科技與神話往往只有一線之差,如今我們的生活在古人眼中看來又與神話何異呢?他心中默默想著。
「謝謝!」她帶著哭腔,面對姜每文。淚水不自覺地自眼中湧出,陣陣滾燙的淚水背後,是心靈的解脫與放鬆。
「所以,他就獨自藏身在別墅內,除去了門鈴與鐘擺。為的就是盡量創造出一個無聲的生存空間。」姜每文將先前的猜想說了出來。
有了這句話,姜每文接著道:「我想來想去,有可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黎書澤。他和你是同班同學,又和區楚環一起做研究。除了他,我實在也想不出還有誰能在你們兩人之間牽線搭橋。」
「當你聽到她無意間拆穿了你的謊言,又得知她打算幫我一同追查當年的真相之後,她對你而言就變得異常危險。因為若她一直在我身邊,難保不會再次提起你父母的死亡日期。只是我沒想到,你會因為這個就不惜對她下手。是的,你就是校園中那個神秘的兇手,不是彥炎,不是蘇沁,更不是區楚環,而是你!」姜每文聲色厲疾,「杜平已經留下了兇手的線索,只可惜運氣再一次站在了你一邊。其實他在臨終前真正想要寫下的並非區楚環的『區』,而是歐陽文佩的『歐』,只是還沒寫完就斷了氣。就這樣鬼使神差地將警方的注意力引向了別處。」
姜每文一顆心早跟著提到了嗓子眼,雖然明知歐陽文佩後來必定安然無事,但此刻聽她說來,有如身臨其境一般,還是忍不住叫出聲來。
姜每文幾乎搖搖欲墜。這一切實在太過詭異離奇,一個完全由聲音操控的沒有靈魂的軀體,不是木偶又是什麼呢?恍惚中,他耳邊彷彿傳來了高低變幻的樂曲。在一張巨大黑暗的舞台上,形同枯槁的程永年正同一個小小的木偶一起擺動著僵硬的肢體,一大一小,整齊劃一地舞蹈著。他們上方是一張巨大猙獰的面目,畫著馬戲團里小丑的妝束,雙手靈巧輕快地撥弄著木偶牽線。那鮮紅醒目的,微微揚起的嘴角邊則掛著一抹殘忍邪惡的笑容。
姜每文垂目注視著床單上落寞的日光,許久才道:「我還無法確定,只覺得這幢房子有些異樣,從你剛才說在屋外敲門時就有了這種感覺。」他停了一停,「如果真如我所猜測的那樣,只怕你舅舅他……」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望著對方。
「你猜的沒錯,他就是去親手完成舅舅所交代的最後一件事——永遠結束他的痛苦。」歐陽文佩滿腹的酸苦從嘴角流淌出來,「我無法原諒他們!無法原諒他們沒有將舅舅照顧好,他們為什麼不阻止他做那樣的試驗,為什麼不在情況不妙時立即終止,為什麼不向外求助,為什麼為什麼啊……嗚嗚……」她再一次撲倒在床頭,聲嘶力竭地大聲慟哭,瘦弱的肩膀伏在雪白的床單上不住地上下起伏。
「不!我沒有殺他,沒有……他根本就活不了,遲早也會和舅舅一樣,我只是做了和他當年一樣的事。」
姜美文聽得暗暗心驚,他略通醫學,明白「纖維化」三個字意味著什麼。那是一種不可逆的變化,會使原本健康的肌體read.99csw.com失去活力,喪失正常的生理功能。
「因為他不願和那些所謂的專家學者一起共事。」歐陽文佩低聲嘆道,「舅舅三十歲時就已經超越了許多成名的學者教授,他的論文常在學術界引起軒然大|波。而後,他越來越注重研究一些偏離正統學術範疇的課題,以至於經常受到傳統勢力的抨擊,這給他的研究帶來諸多不便。但由於他本身所具有的非凡才華和學術影響,還是得到了相當的認可,只是背地裡人們都稱他為『白衣怪傑』。他說那些老學究們目光狹窄、思維僵化、缺乏足夠的想象力,根本就無法觸及醫學的真正核心。他若是將這一發現公開出去,一定會受到他們的抵制與嘲笑。萬一那個木偶落到他們手上,不僅得不到妥善的利用與保存,說不定還會遭到損毀。」
「那……那根本就是一張人臉,儘管還不如巴掌大。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張臉上暴起的經絡,那高舉的雙手如鬼魅般舞動,彷彿是要擇人而噬。」歐陽文佩嘶啞著嗓音,身體漸漸蜷起,在椅中瑟瑟發抖。
歐陽文佩無法原諒自己所犯下的罪惡,她深惡痛絕地盯著自己的雙手:「我用我這雙手殺死了黎書澤,殺死了杜平,還差點殺死了花霖霖。我的罪孽實在太深重了。」她嗚嗚抽泣,「我不知還能說什麼,或許——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
「你當時一定以為黎書澤也發現了你,見他死命掐住兩人的脖子,你也同樣感受到了威脅,生怕彥炎和方嘉偉死後會輪到你。再加上當時你想起他親手殺死你舅舅的那一幕,於是便決定先下手為強,為舅舅報仇。你從一側悄悄靠近,用棍棒之類的鈍器狠狠擊打了他的頭部,黎書澤當即就失去意識而昏迷。由於當時環境很黑,再加上人人都心慌意亂,根本就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彥炎和方嘉偉都只感到有人從后猛擊了黎書澤,跟著脖子上的手一松。兩人顧不得多想,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直至兩年後的今天,他們仍以為是對方在當時打昏了黎書澤,而絲毫不知道現場居然還有另一個人在。」
她低下頭,神情痛苦地捧著額角:「或許吧!可我當時真的不敢去想,一點都不敢。樹影團團簇簇打在牆面上,尚未揭開的真相也像這搖曳不定的影子,懷著恐懼和不幸,一個比一個猙獰。」她說著深吸一口氣,藉以平定自己的情緒,「我進到大廳,慢慢上了二樓。整幢宅子靜悄悄的,若不是先前親眼見到黎書澤入內,恐怕我都不相信有人在裡頭。我躡手躡腳來到書房,冰涼的手掌輕輕搭上木製把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屋內昏沉沉的,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加上天色已黑,隻影影綽綽顯出個輪廓。或許由於上次恐怖經歷的影響,我遲疑著不敢往裡邁步,只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響在耳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想要見到舅舅的衝動突然給了我力量,我往裡沖了兩步,一把打開燈。只見凌亂的書房內空無一人,結實的梨木椅躺倒在深紅色的羊毛地毯上,顯得死氣沉沉的,一截長長的麻繩則胡亂拋在一邊。」
姜每文在心中點了點頭,時間果然與他之前所推測的一樣。只是聽到這裏,他心頭不自覺地掠過一絲悲劇似的陰影,想到兩個原本大有作為的年輕人就此踏上了一條足以改變他們一生命運的道路。
歐陽文佩點點頭:「不錯,當時我也這麼想。舅舅和他們朝夕相處,出了事,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於是,我決定從黎書澤身上查找線索。」
「這一刻,她的心靈應該是寧靜的吧!」姜每文想著後退一步,默默注視眼前的一切。沒察覺背後一隻寬大的手掌悄無聲息地搭上他肩頭。他一驚回頭,見到的是黃紹緯那張溫和熟悉的面容。
「舅舅的別墅在崇明島上,遠離市區,孤零零的房子周圍是一大片荒蕪的農田。他親自送我上船,可他不知道我一踏上寶揚碼頭就乘坐下一班渡輪迴到了島上。我在渡口逗留了幾小時,等到深夜才朝舅舅家走去。那天晚上,天異常的黑,農田附近只有三兩家臨時搭建的磚房,這個時節全都空置著。島上的風颳得很緊,我身上只套著一件薄薄的毛衣,凍得我直發抖。」隨著輕聲的敘述,椅中的她也不由自主地抱緊雙臂,好似又回到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孤身一人站在空曠寂靜的田野中。
姜每文聞言心頭一跳,張口欲言,但最後還是沒有出聲。歐陽文佩側頭向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姜每文理解地點點頭,眼中充滿同情。他知道,那即將降臨的不幸將帶給這個女孩一生都難以承受的痛楚。
「那後來怎麼辦?我是說,那個娃娃被你摔爛了之後。」
「記得那是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隔了許久,歐陽文佩終於開口,這邊姜每文跟著暗地裡舒了一口氣,剛才的停頓彷彿是真空,是虛的片刻,好似電影膠片中被剪掉的部分,這會兒總算又把兩頭給接起來了。
「後來,他托黎書澤將那張照片轉交給我,並給我寫了好幾封信。那時,我還從未談過戀愛,面對他的熱情和誠懇,我被深深打動了。可舅舅的態度卻令我大感為難,一方面我不願惹他生氣,但另一方面,我又是那樣愛楚環,不願就此放手。於是,我們只能瞞著他偷偷保持來往。好在舅舅那時心無旁騖,一心撲在研究上。再加上有黎書澤為我們做掩護,就這樣太太平平過了半年,直到有一天……」
「我使勁擄起四散飛舞的頭髮,循著一條小徑摸索過去。那條路白天並不覺得怎樣,可一到了晚上就異常難走。舉目望去天地間一片黑漆漆的,除了舅舅家的窗戶依稀透出一兩點亮光。」她喘了口氣,停一下接著道,「我好不容易來到門前,卻發現門鎖已經換過。我不死心,繞著房子兜了一圈,總算從屋后一扇尚未關緊的窗戶爬了進去。」歐陽文佩的身子深深陷在椅中,此時的她已完全沉浸在了那晚的情景中。
歐陽文佩獃獃地注視著他,那一瞬間被深深打動了。她忽然起身,跪倒在病床前,輕輕捧起花霖霖的手貼在臉頰上。
「於是,你就將黎書澤的屍體移走。若是我猜得沒錯,你設法將他弄到了你舅舅的別墅中。因為那裡有個小型的實驗室,也只有那裡才有浸泡屍體用的福爾馬林和相關器材。」
「他同意了?」
「我看見那一對小小的眼睛正直直地盯著我,我從未見過如此驚恐怨恨的目光,好似要將我整個兒刺透。舅舅也察覺到了異樣,猶疑著轉過身來。就在那一剎那,原本離我三四米遠的身影突然如離弦的箭一般向我直衝過來!」
「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麼。我只是一味地哭鬧,將黎書澤的手臉抓出道道血痕,縱橫交錯,猙獰可怖。」說到後來,她已是泣不成聲,痛苦地將臉埋在雙手中嗚嗚飲泣。那來自心底的深深哀慟籠罩著她單https://read.99csw•com薄的身軀,也感染了姜每文。一時間,無盡的哀傷瀰漫在整間病房,久久不散。
「屋內幽暗陰冷,寂靜無聲。翻過窗戶時,我聽到雙腳落地時發出一記清脆的『啪噠』聲。那聲音出乎意料地響,在黑沉沉的屋內左衝右突,好像一頭看不見的野獸在來回遊盪。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冒失的闖入者,誤入了一個危機四伏的陷阱。由於恐懼,我不可抑制地瑟瑟發抖,像是被夢魘攫住一般。只覺得這個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陌生。它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都透著古怪,不似原來的樣子。彷彿它們剝去了白天覆蓋的皮毛,露出底下猙獰的面目,顯得格外陰森可怖。有好一陣子,我都屏著呼吸,一動不敢動,總覺得有無數只邪惡的眼睛躲在暗處窺伺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壯起膽子,摸索著來到樓梯口。就在此時,寂靜中突然冒出『噼啪』一聲響,彷彿有人鼓掌。我的心一陣狂跳,幾乎提到了嗓子眼。雙腿也不由自主地釘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又是幾下掌聲。那聲音從二樓傳來,時斷時續,有節奏地在空闊的屋宇間迴響。單調沉悶的響聲使人的神經變得異常緊張,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儘管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一步一步捱上樓去。每前進一步,我的心就隨之揪緊一分,短短十來步路竟足足走了有五六分鐘。好不容易來到二樓,剛轉過彎又是一下聲響傳來,彷彿就在耳邊。我的心也跟著一顫,面前就是舅舅的書房。我大著膽子,貓下腰,從鎖孔向里張望。眼前雖有光亮,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聲音確鑿無疑是從內傳出的。我知道秘密就在門后,可就是沒有膽子繼續下去。」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轉頭茫然望向遙遠的天邊。姜每文默默等在一旁。儘管有許多問題想問,但他明白,此刻耐心比什麼都重要。
「我,我……」她神情痛苦異常,雙手捧住面容,懷著深深的愧疚與不安。
姜每文並沒有回答她,而是接著道:「那一次,發生了一件令你們每個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況,那就是音樂放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止了。因為黎書澤在有音樂的情況下,行動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因此在有音樂時你們是絕對安全的。但當音樂突然停止后,他卻猛然撲向躲藏在一邊的彥炎和方嘉偉。我想當時每個人都吃了一驚,你也不例外。他們倆人萬沒想到黎書澤早已得知有人發現了他的秘密,那晚,他就是特地布局來除掉那些知道他秘密的人。可是,他並不知道還有一個人隱藏在大廳的另一處,那就是你,歐陽文佩!」他說著望向她,後者焦慮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只靜靜望了一眼床邊的歐陽文佩,悄悄退了出去。姜每文感覺在他退去前,肩上的那隻手似乎用力地按了按……
她的身子像是出自本能地向後一縮,兩眼直直盯住前方。好似望著遠處某樣看不見的東西,又好像是被什麼嚇著了似的。
「不能說是一切,至少他仍擔任著那家學院的名譽教授,因為他需要用到那裡的器材與設施。為了方便研究,他後來又在自己家的地下室建了一間小型實驗室。但舅舅還是擔心我,對普通人來說,一個有著人類經絡的木偶娃娃終究是一件極其怪異的事。他怕我受到驚嚇,也為了能使自己安心工作,所以才決定讓我搬出去住。」
說話間,她臉部肌肉失控地抽搐著,胸口劇烈起伏。她驚駭異常,兩手死死壓住嘴巴,彷彿眼前便是那幅無法想象的恐怖景象。姜每文此時更是緊張萬分,抿唇咬牙,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你不是沒意識到,而是不想去意識,畢竟,那是你最親的舅舅。」
「那——你舅舅他怎麼說?」姜每文咽了口口水,說實話,這個故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以至打亂了他原本邏輯嚴密的頭腦。
歐陽文佩瞧了他一眼,點頭道:「不錯,他確實知道我會在那時出現。」
姜每文無法認同她的做法,但卻也無法責備她。歐陽文佩所經歷的一切本就是常人所無法想象的,各種激烈的情感糾結交織,大大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但是……他忽然挺起脊背,轉眼望著昏迷不醒的花霖霖,有一件事卻無論如何無法原諒。
歐陽文佩勉強牽動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我不是你,當時根本沒能意識到那扇門與鍾一樣,都在向我暗示著那幢屋子裡所發生的恐怖的一幕。」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歐陽文佩的心理防線已被完全擊潰。她低著頭,渾身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攥住雪白的床單。隨著紛紛滾落的淚水,悔過的聲音也一併從她抿緊的唇齒間發出,不是對姜每文,而是對著病床上不省人事的花霖霖,「對不起,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知我到底是怎麼了!」
歐陽文佩望了他一眼:「我當時只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卻始終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此時,過道的另一頭傳來『咔嗒』一聲響。那裡是舅舅的卧室,我心中一驚,起身沖向門口。我半個身子剛探出去,就看見黎書澤站在舅舅的房外,一手搭著門,剛才那一下響聲正是他關門所致。他正好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一驚之下幾乎不敢置信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二話不說,大踏步朝他過去,步子出乎意料得堅定,似乎給先前的擔驚受怕找到了一處合適的宣洩。黎書澤神色慌張地瞥一眼房門,立馬擋在跟前,連連勸說我不要進去。他手足無措,苦苦哀求,幾乎要哭出來。我沒來由地勃然大怒,推開他就往裡硬闖。他見攔不住我,只得跟在我身後。」
「並不算太遲。」姜每文平靜地望著她。歐陽文佩一下怔住,吃驚地盯住對方。只見他疼惜地撥開花霖霖貼著額頭的秀髮,「若你真想為她做些什麼,那就祈禱吧,求上天保佑她三天後的手術能夠順利。」
歐陽文佩迷茫地點了點頭。即便是她,在多年後的今天仍無法相信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不瞞你說,那麼多年來,我也同樣感到不可理解,無法想象一個木製的玩偶竟能像有生命般地活動。」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它外表看來完全是手工製成的,少說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舅舅稱它是人類發展史上的奇迹,他無法想象一百多年前,那個不知名的工匠是怎樣將它製作出來的。即使是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利用高處理能力的晶元及集成電路也只能模擬簡單的肢體行為。舅舅將它稱之為『神的傑作』,他自己就是神經領域的專家,但他卻無法對它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釋。於是他決定傾其所有對它展開全面的研究,若是能夠揭開它通過聲音行動的奧秘,那無疑將是神經外科領域史無前例的巨大成就。舅舅當時很激動,他說若能成功,那對於全世界眾多因神經功能障礙而導致殘疾的病人來說將是一個真九九藏書正的奇迹。想想看,他們或許只要說聲『走』,就可以使自己原本癱瘓了幾十年的雙腿重新站立起來!」
歐陽文佩在椅中調換了一下姿勢:「說也奇怪,那天的風特別大,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但到傍晚時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我悄悄跟在黎書澤後面,見他離開學校后直接去了碼頭,搭船前往崇明島。我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注視著他,心情緊張萬分,或許是想到此行能夠揭開舅舅失蹤之謎的緣故。那一天,湖面上殘陽如血,遠處是泛著金線銀線的粼粼波光。有海鳥在水天一線間來回穿梭,好像有永遠也用不完力氣的樣子。黎書澤獨自一人倚桿而立,動也不動地眺望天邊,不知在想些什麼。那肅穆的神情帶著某種不詳的預兆。一時之間,面對這迷茫未知的旅途,我心中真正升起了幾分恐懼。」
姜每文沒有勸阻,而是默默注視著她,他知道她需要發泄,平靜刻板的外表下,內心的洶湧情感實已被壓抑得太久太久。
她頓了頓,皺起眉頭:「我也看過那些斷裂的口子,裏面充斥著無數根類似金屬,又好像是纖維的細線,只是不像我們一樣有血液,簡直古怪極了。看來木偶的所有動作都是通過這些數以萬計的細線來操縱的,只是,它是怎樣工作的?當時的工匠又是怎樣將它們與各個部分連接起來的?一連串的問題擺在舅舅面前,他早已忘了我摔壞木偶的過錯,反而更沉溺於它超乎想象的精密構造上。」
「什麼?!」姜每文大驚失色,從床沿直跳起來。他能深深體會程永年承受著的巨大的痛苦,但萬料不到他為了要從聲音的世界中逃脫,竟會不惜刺穿自己的鼓膜!
「自從父母過世后,我就同舅舅生活在一起,這一住就是五年。我沒有其他親戚,舅舅可以說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只可惜,那樣的好時光並沒能持續多久,就在我讀高中的那一年……」說到這裏,歐陽文佩的聲音很奇怪地變了一變,姜每文覺得那似乎是預示著即將到來的不幸。
「自從有了楚環和黎書澤替我照顧舅舅后,我就安心在校念書,很久沒再回去。事實上,舅舅也常常不在家,大多數時間都和楚環他們呆在實驗室。」歐陽文佩繼續說下去,忽然一笑,「那時黎書澤真是好運連連,沒多久又贏得了蘇沁的芳心,兩人開始正式交往。」
過了許久,歐陽文佩又繼續說下去:「這樣僵持了約有十來分鐘。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我輕輕旋開把手,將門推開一線,貼著門縫悄無聲息地滑進房內。書房內燭光搖曳,那光影陣陣浮動,如鬼似魅,散發著徹骨的寒意。舅舅背對我蹲在地上,飄忽不定的光影下彷彿一隻碩大無比的蛤蟆,扭曲的脊背在忽明忽暗的燭光下顯得詭異莫名。我屏息貼牆,汗毛根根豎立起來,不敢有絲毫響動。過不多久,舅舅緩緩抬起胳膊,『啪』的一聲驀然自他身前發出。此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一下下的聲響正是他相互拍打手掌所產生的。」她說到這裏怔了怔,似乎直到現在仍不相信那晚所見到的情形,「就在那時,我看見舅舅的身前顯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大約一尺來高,搖晃著向前邁了兩步。我倒抽一口涼氣,定睛看去,覺著那有些像猴子,但又不完全是,它邊走還邊舉起雙手,原先因為被舅舅的身體擋住了所以才沒看見。又是一下掌聲傳來,那小小的身影跟著轉了個圈,突然面向我。桔色的火光巧好映在它拳頭大小的臉上,那一剎那,我嚇得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
「只可惜區楚環並沒有接受你的勸告,他仍在研究那個神秘的木偶。」姜每文不無惋惜地替她說道。
姜每文轉過頭,臉色平和安詳,溫和的目光中帶著暖意與鼓勵:「這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你說的沒錯,」歐陽文佩輕輕一笑,毫不隱瞞,「楚環跟隨舅舅做研究,常有機會見到我寫的實驗報告。他深深震驚於一個高中生居然能寫出如此專業的醫學報告,因此一直希望能親眼見見我。但由於他平時很忙,我又在校讀書,一直都沒什麼機會。另一方面,舅舅似乎很不贊成他和我來往。當有一次他偶然透露出想要見我的想法時,舅舅竟然大發脾氣,說是不想專心搞研究就趁早離開。嚇得他從此再不敢開口,可心裏卻始終沒有打消這個念頭。」
許久,歐陽文佩才疲倦地自手中抬起頭來。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戴上眼鏡,可臉上依舊淚痕斑駁:「黎書澤告訴我,舅舅在四個月前開始以自己做試驗,他將從木偶斷口處取得的纖維素分解后,複製出相同的試劑,並按量逐步注射到自己體內。慢慢地,他的肌肉逐漸僵化,並喪失了痛覺,但同時也表現出了對某些聲音起反應的特徵。一開始,一切都還在控制之中,可後來就不同了。漸漸地,舅舅已無法正常操控自己的行動,更糟糕的是他的四肢開始對各種各樣的聲音起反應。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時刻待在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中。」
「黎書澤?」
姜每文不忍見她如此痛苦,可一想到她那些所作所為,終是硬起心腸別轉了頭去。病房內,她一個勁兒地抱頭痛哭,將頭髮揉成一團,聲嘶力竭地嗚咽著。
姜每文揚起眉毛,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歐陽文佩顯得很無奈:「我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可他根本就不聽,說無論如何都要完成舅舅的遺願。呵,有什麼用?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黎書澤的死根本喚不回他的理智。我還能怎麼做?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做?」
歐陽文佩深吸了一口氣,身子一震,聲音變得尖銳急促:「你可知道那個時候我看到了什麼?就在我面前,舅舅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頭髮凌亂,雙目深陷,短短的幾個月已是骨瘦如柴,形同枯槁。我腦袋轟的一聲響,整個人僵在當場,無論如何不相信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人就是一直以來疼我寵我的舅舅。黎書澤含著眼淚,上前安慰我。我突然感到極度噁心,一把甩脫他的手,撲到舅舅床前哭喊著要他看看我。可他空洞的雙眼只是一味望著頭頂的天花板,連轉都不朝我這裏轉動一下。黎書澤奮力將我拉開,流著淚告訴我沒有用的,舅舅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他全身的肌肉也幾乎全部纖維化,無法動彈分毫。」
「我那時只想著要怎樣保護自己,不讓警察查出當年的秘密。我,我一定是著了魔,竟然不顧一切想要殺死你。你是那麼漂亮,那麼天真,對我沒有一點防備,可我卻……我真是該死,該死,該死!」
想到花霖霖當時的神情,姜每文不覺發出一聲笑。可轉念想到這張照片竟會在日後成為她與區楚環私情的「罪證」,再加上個蘇沁,攪得三人之間誤會叢生,不禁唏噓不已,直嘆世事難料。
等她稍稍平復,姜每文才又輕聲道:「只是,噩夢並沒有結束,不久之後,你又在黎書澤身上發現了相https://read.99csw.com同的情況,是嗎?」
「木偶?!」姜每文就算再沉得住氣,此時也不由得跳起身來,幾乎要懷疑歐陽文佩的腦袋出了毛病。木偶怎麼可能會躍起傷人?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在他各式各樣的經歷中,還從未碰到過如此詭異莫名的事件。
「原來如此……那後來區楚環和黎書澤又是怎樣跟隨你舅舅的?」
「那陣子,舅舅的行為越來越怪異,整天心事重重的。還常常將自己關在書房內,而且一關就是好幾天。後來,他乾脆替我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說我長大了,不好總和他住在一起。雖說他還和以前一樣疼愛我,並定期往我賬戶里存進一大筆錢,但我們見面的次數卻越來越少。那段時間,他變得異常消瘦,每次見面都感覺他蒼老了許多。我實在不放心,於是便在一次離開后又偷偷潛回了舅舅的住處,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麼。」
「見到他那副樣子,我忽然覺得舅舅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她眼中透出一股深深的驚恐,聲音帶著某種超乎現實的神秘,「那個木偶!他已徹底淪為一具木偶,一具操縱在別人手裡,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的木偶。」
「經過一個多月的暗中觀察,我發現黎書澤每周都會有兩天離開學校,也不在實驗室。直覺告訴我那或許會與舅舅的失蹤有關。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又等了十來天,確定他對我沒有任何戒備后,才在他出發的前一天開始跟蹤他。」
「就在你來的前一秒鐘,我還想要用這雙骯髒的、滿是血腥的手去結束她的生命。可就在那一瞬間,花霖霖天真的笑臉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不,不單是她,還有舅舅,黎書澤。他們都站在我面前,就那麼靜靜地注視著我,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我可以看出他們眼中的失望和悲哀。舅舅一定不希望我這樣做,不希望看到我的心逐漸麻木,變成一個冷血的殺人魔王,那樣他會有多傷心啊!」聽了這些話,姜每文才明白她何以懸崖勒馬,在最後關頭放棄了殺害花霖霖的念頭。
「舅舅縱身撲向那個被我摔得支離破碎的肢體。我則嚇得忘記了疼痛,筋疲力盡地貼在牆上,咳嗽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我扶著牆壁摸索到電燈開關,一瞬間,刺眼奪目的光亮從四面八方籠罩了整個書房。我捂著脖子低頭瞧去,只見舅舅獃獃坐在地上,雙手捧著一推殘缺破爛的肢體。那顆小小的頭顱無巧不巧地滾落到我腳邊,目齜欲裂的臉孔上兩隻憤怒的眼珠依舊死死盯著我,瞧得我渾身發毛。我駭然癱倒在地上。過了許久,我壯著膽子伸出手去碰了它一下。沒想到觸手堅硬,這才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個木製的玩偶。只是製作極其精巧,乍一看上去猶如真人一般。」
「可即便是這樣還不算完,一星期前他的肌肉已完全僵化,連眼瞼都無法運動,只餘下極其微弱的呼吸。但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倘若他的耳膜沒有受損,這身僵化的肌肉仍會在聲音的牽引下永無休止地翩翩起舞。」
姜每文知道她正處在極度的悔恨中,現在說什麼都不會有用。許久,歐陽文佩漸漸鬆開緊握的雙手,將它們舉到面前,任由迷濛的目光停留在那根根彎曲僵硬的手指上。
「沒有,他很好地向我解釋了一切,並將木偶的來龍去脈以及這些日子來他所取得的進展詳細地告訴了我。他原本怕我接受不了,但既然一切都已挑明,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於是我做了個決定,打算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舅舅揭開它的奧秘。」
歐陽文佩突然停住了,原本甜蜜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有輕微的風自窗口吹進來,帶著太陽溫熱的暖意,好似叫人忘記了時間。但它又不甘心被人遺忘似的,在兩人之間躑躅前行,儘管慢,卻始終在那裡。兩人都能感覺得到,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姜每文望著她,她又望著地。似乎這時間是從一個人眼前跳到另一個人眼前,再落到地上,打兩人跟前沒頭沒腦地一路爬過去。姜每文感覺一滴汗珠順著額角劃過臉頰,傳來一陣輕微的麻癢,那是時間拖下的痕迹。
姜每文心頭猛地一顫:「這麼說,黎書澤那次去就是——」他住口不敢再說下去。
「那你自己呢?」姜每文忽然反問,「那時戀愛的恐怕並不止他們兩人。仔細想想,區楚環以那樣的方式見你絕非偶然,若非知道你何時何地出現,怎麼可能一早就帶著相機守在那裡?」
她說著幽幽嘆出一口氣:「現在回想起來,那怨恨有一半是為接下來的一幕提前做著發泄。其實我心裏明白,已經走到這一步,避是避不了的,走下去卻又著實害怕,於是先拿個黎書澤來出氣。彷彿對他越是凶蠻,就越能抵消接下來落到我頭上的不幸。你……能明白嗎?」
「我站在舅舅床前拚命哀求黎書澤,要他想辦法救救他。他無奈地搖著頭,目光落到床邊一支注射器上,說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在這幾個月里,他和楚環想盡了所有辦法,可都毫無起色。舅舅吩咐過若是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就在他無法表達自己意願的時候替他結束生命。」
「楚環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發現了舅舅所做的實驗,他對此大感興趣,並發表了一些自己獨到的見解。舅舅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於是就在徵求他同意后將他收為助手。當然,也要求他對此項研究嚴格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點風聲。」她停了一下,「至於黎書澤則是我推薦給舅舅的。由於我上了大學之後少有時間照顧舅舅,而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進展,常常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因此,我就想替他再找個助手。正巧,我發現黎書澤在化學方面的基礎非常紮實,且極富才氣,可以說與舅舅年輕時十分相似,於是就竭力將他推薦給了舅舅。」
姜每文將信將疑,他之前從未想到過所有謎一般的事件竟會與一個來歷不明、神秘莫測的木偶有關。
「他沒有責怪你?」
「那年暑假我始終不見舅舅。起先還不怎樣,後來就漸漸覺得不對勁兒。我幾次問楚環和黎書澤,可他們只是一味地敷衍我,說什麼舅舅太忙,沒時間見我。我去了舅舅家,但根本找不著他,門也總是關著。我又到實驗室去找,可也只有區楚環一人在那裡。整個暑假,舅舅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歐陽文佩驚恐怨恨的目光猛地投射到他臉上:「你怎麼知道?」
「照路線來看,他準是往舅舅的別墅去。可之前我已去過許多次,裏面根本就沒有人,無論我怎麼敲門都無人答應,難道舅舅一直就在別墅里嗎?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上岸后,我遠遠跟著他,以防被他發現。既然知道他是去舅舅家,也就不怕會跟丟了。果然,遠遠地見他進了別墅。我在外等了十多分鐘,不見人出來,便也跟著來到門口。門依舊鎖著,我憑感覺知道舅舅一定就在裡頭。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他藏起來,但我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舅舅,問清read.99csw.com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怪不得,我一直奇怪酷愛文學的你怎麼會就讀化學系,原來是因為你舅舅的緣故。只是,若想更好地幫他,為什麼不直接報考醫學院呢?」
姜每文眼前也跟著浮現出輪渡上那幅凄美絕倫的畫面,彷彿自己也在船上,在人群中注視著黎書澤孤寂落寞的面容,帶著宿命的悲哀飄蕩在浩瀚無邊的湖面上。猛然間,他身體微微一顫,似乎想到了什麼。
「舅舅說那些醫學院教授的東西太過局限,學生的思維都被禁錮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內。幾年下來,原有的一點靈氣也都被消磨掉了。因此,他只要求我讀化學,說是通過化學課程打下基礎就夠了,而醫學方面的知識則會由他親自來教我。」
「於是,當他得知黎書澤是你推薦來的時,就求他幫忙完成這個心愿,是嗎?」
「我能理解你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但你不該殺了黎書澤。」冷冷的話語使得歐陽文佩原本前傾的身體猛然一顫。
「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歐陽文佩無力地垂下頭,「自從舅舅過世后,我和楚環還有黎書澤就漸漸疏遠了。那片陰影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根本無法面對一個還做著那樣研究的人。一想到有一天,他們也會如同舅舅那樣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於是我盡量避開他們,但在心裏面,我一直都希望他們能夠立刻停止試驗。特別是楚環,我仍深愛著他,不希望看到他也陷下去。直至今天,每當我閉上眼睛,舅舅那副枯朽不堪的模樣就會出現在我眼前。我在無數個夜晚驚醒,噩夢中,當我撲向舅舅想好好看看他時,他卻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空洞,毫無血色。我嚇得連連後退,眼看著他整個身體被一根根細線吊到半空,掛著在那裡來回晃動。我使勁仰起頭,舅舅原本熟悉的面容剎那間變成可怕的木偶,齜牙咧嘴對我獰笑。」她繃緊著全身肌肉,咬牙顫抖道,「那個木偶根本不是什麼神的傑作,也不是人類發展的奇迹。它,它……是魔鬼的化身,是邪惡的詛咒,任何接觸它的人都會被徹底毀滅!」
姜每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那段時間他就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往來,獨自一人進行秘密研究。」
「好像什麼都瞞不過你似的。」歐陽文佩又是一笑,「他事先和黎書澤商量好,守在我們去觀看楓林節表演的路上。那天他躲在路邊停靠的車內,等我們出現時就對準黎書澤左手邊的女孩拍照。當然黎書澤會有意走在我的右邊,讓蘇沁在自己另一邊,好讓楚環清楚地知道誰是目標。可誰知花霖霖一直在眾人前面蹦蹦跳跳的,又正好發現了車內的他,還在按下快門的一剎那朝他擺了個笑臉。」
「舅舅是通過一次很偶然的機會得到那個木偶的,據說是從一位日本朋友手中買的,有好多年頭了。也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自第一眼起就被它逼真的外形吸引住了。他當時純粹是出於一時衝動,因為好奇而將它帶回了家,並擺放在書房內作為裝飾,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他意外地發現那個木偶竟會對某些聲音起反應。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議,試了很多次,發現每月只有一天才會發生這種情況。他曾試圖將木偶拆開,可表面那層油漆下各處的關節竟聯接地嚴絲合縫,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舅舅不忍心將它強行分解,便對它進行斷層掃描。結果……竟驚駭地發現整個木偶好似一個有機的整體!在它內部貫穿著無數條密密麻麻的脈絡,與人體的神經結構極為類似。他立即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一項發現。一個具有類似人體結構的木偶,抑或一種特殊的生命形式。」姜每文靜靜地聽著歐陽文佩的描述,竭力在腦中勾勒出那是怎樣一幅光景。
歐陽文佩痛苦地點點頭:「可那些方法一開始還行,因為他的神經與肌肉對聲音還不十分敏感。但漸漸地,他發現情況越來越糟。首先他已無法正常說話,因為任何一句話都會使自己突然跳起來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到後來甚至重一些的呼吸聲都有可能使雙腿突然彈跳起來。你一輩子都想象不出,一個人即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在那裡手舞足蹈,想停都停不下來會是怎樣一種感受。於是……」
「舅舅驟然見到我出現在面前也是大吃一驚,但當我受到木偶的攻擊時,他第一個關心的仍是我的安危。」她攏了攏耳邊的髮際,「只是木偶再也無法還原,卻也無意中給了他一個直接了解其內部構造的機會。」
「因為韓思齊,他在一次實驗課上故意將氫氧化鈉溶液濺到黎書澤的手背上。原本我一直猜不透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但現在完全明白了。他一定也發現了黎書澤身上那些奇特的變化,當然,他並不知曉其中的原因,只是本能地出於好奇,想要探究其中的緣由而已。而且他還有兩個懷著相同目的的同伴——彥炎和方嘉偉。」
「那他為什麼不將他的發現公諸於世,而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研究呢?」
「不一樣,你這麼做是因為你恨他,你至今仍無法原諒他親手結束了你舅舅的生命。」姜每文的話語越來越嚴厲,「那天晚上,現場除了彥炎和方嘉偉之外,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你!你一直在關注黎書澤的一舉一動,包括他每隔一段時間所做的自身實驗。你知道他會在空無一人的場所以事先準備好的音樂來檢測肌肉的反應,也知道韓思齊帶了彥炎和方嘉偉去那裡偷看。只是最後一次,來的只有兩個人,韓思齊自己卻沒有出現。」
姜每文靜靜等待她說完,忍不住輕聲嘆息。將這一切無情地加註到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身上,上天是不是太殘酷了?從這一點來看,她無疑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微微閃動,在一瞬間凌厲起來,這並不能掩蓋她所犯下的一樁樁罪行。
歐陽文佩眼中痛苦更甚:「正是這樣,自那以後,楚環和黎書澤就開始輪流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但每次離開時都用繩子牢牢將他捆住,以防他在舞動中碰傷自己。到了後期,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舅舅再也無法忍受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響。為了徹底擺脫這無窮無盡的痛苦,最後他,他……」說到這裏她忽然停頓住,眼神驚恐萬狀,蒼白的嘴唇隱隱現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刺穿了自己的鼓膜!」
「了不起,居然像是親眼見到的一般。若當年有你協助警方,也不會有現在這許多麻煩了。」她微微蠕動著嘴唇,「我當時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了,就一下子打了下去。為了害怕他再次起來,我從旁拎起一卷廢電線勒住他的脖子。我知道他的身體已和常人不一樣,一般的打擊很難對他造成傷害,因此我就拚命勒他的脖子,直至完全沒了呼吸。但看到他真正死在自己面前時,又後悔害怕起來,畢竟他並沒有對我怎樣,當年的事也是出於舅舅自己的意願。但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著頭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