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林拱手一拜，俯身跪下，對子躍陳述疑點：「大王，臣實在不明白，一個既然是要謀逆的人，為何隻身闖城而不率領部下？為何要與守城之將交涉而不是趁機攻城？像臣弟這樣的腦子如果也能謀逆，怕是宛丘城早已斷壁殘垣了！臣弟愚鈍不堪重任，但要賀喜殿下能得轅濤塗這樣的忠誠良將！若非是他阻攔，臣弟倒真可能一時衝動了。」

想到此，冉酉當即脫下金冠表示無意仕宦，請辭故里。子躍原也沒有打算滅口，況冉酉在律法方面一直卓爾不群，既然請辭，當即准奏。

副將阻攔，不讓子林衝動：「大人三思，末將以為僅憑一奴僕之言難辨真偽，且大人此去若沒有得到國主復命，擅闖城池可是謀逆大罪！」

「子林，你是否曾私自出城？」厲公冷冷問道。

「由著母親安排吧，孩兒先告退了。」子林獃滯地迴轉身，僵直著步伐離開。冉酉跟著請安告退了。陳曹夫人忍了許久的心酸，終於爆發，哭了許久，這才收拾精神喚來心腹，吩咐道：「査一査到底是誰不懷好意把這些消息告知了我兒！傳懿旨，從明天起，將子躍長女媯翚、杵臼幼|女媯雉皆送來椒蘭殿，由我共同撫養。」僕人均退下后，陳曹夫人遙望夫君的陵寢方向，心內苦道：「夫君，兒子們為權力明爭暗鬥，為妻只能周旋至此，其餘要靠祖先庇佑了。」

元良奸笑道：「一個侍奉起居的侍女能得大夫不顧禁令違逆么？大人這樣狡辯未免太過牽強，恐怕別有內情吧。」

冉酉聽罷唏噓不已，子林卻面目獃滯。

「你！」冉酉氣結。

子躍將奏表擲在几上，責問：「何故延期！」

子林遲疑，細細思量，副將言語里似乎還有其他沒有說盡的話：「什麼意思？你是恐有人以家事來圖謀太子後裔？」副將默認。

陳曹夫人又拉過子躍的手，道：「冉酉大人禁不住央求，只能命養女狄英侍奉。後來狄英身懷有孕，但林兒回都中監禁了。起初，為娘見你初登王位，為了震懾小人，難免有不得已的苦衷，便不過問，豈知你卻將你兄弟禁足一年。除夜寒冬時節，為娘擔心狄英母子，於是就逼迫林兒出城去照料，幸好去得及時，不然她們母子只怕凍死了！」說罷又指著子林罵道：「你這孩子也是死腦筋，都要拉下去砍頭了，也不肯說出實情！」

陳曹夫人位高權重，縱然有所質疑，也沒有人敢挑釁權威，只好一一跪伏請罪。

子林從容一笑，又問：「就是再近，子林不曾踏入王城一步。再請問，當時可是見轅濤塗將軍手持矛戈與我對峙？」

子林納罕，忙問道：「何事令賢弟判若兩人？」

元良聲音掉了半截，磕巴回答：「的確只大夫一人。」

轅濤塗揮舞長戈，阻攔子林，罵道：「你糊塗啊！不要再問，只管回營地！快走！」

子林不想看見兄長眼眸中的殺氣，垂下頭回話：「臣弟情非得已，並無二心？」子躍退開一步，道，「若非心虛，為何連看也不敢看寡人？」

冉酉也嘆氣，道：「這丫頭性情剛烈直爽，但凡是下了決定，斷不會回頭，恐怕老夫的草廬，她再不會去了。」子林問為何狄英要走，遭遇火災是怎麼回事？陳曹夫人說，姐妹倆拌嘴，狄英失手打翻燈油，起了火，覺得不想屈就在此，索性離開。

子林瞥了元良一眼，又瞥了杵臼一眼：「不敢，請說。」

子林驚了一跳，頃刻間就被重重包圍，無處逃脫，只能被衛軍押著到了殿上，這才見司寇冉酉早已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

「這，這簡直無中生有，荒謬之至！」子林由起初的驚恐變為憤怒，「殿下請容臣自辯。」

子林像從此失去視聽能力一樣，就這樣坐在狄英房舍的廢墟灰燼之中，追憶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幕幕恍然如昨日，但轉眼間就物是人非。他就那樣坐著，誰喚他也聽不見，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依稀嗅到往日的情愛氣息，也彷彿只有灰燼的餘溫里，才能讓他覺得故人不曾遠離。

子躍陡然站起身，走下殿，慢慢走到子林面前，端詳了兄弟許久，才問一句：「為何要違逆于寡人？」

城外駐紮的子林獲知狄英母子罹難的消息驚愕不已，當即修書一封命使者先去都中通報陳侯，然後命人備齊鞍馬，預備連夜趕赴都中。

副將領命，依依不捨，欲言又止。子林寬慰他道：「想我子林，後嗣不繼，族人衰微，即便身死，不過一妻一妾共赴黃泉。今妻兒蒙難，大丈夫焉能獨活。你放寬心，生死有命，如若我有不測，你不必顧忌，當竭力保全將士。」

子林一聽明白，真的出大事了，當即調轉馬頭準備離開，但還是遲了一步。

子林問：「她可否受傷？」

杵臼帶著王城精兵得意而來，叫囂道read.99csw.com：「來人，拿下逆賊！」

陳曹夫人氣得頭昏，向子躍解釋子林違令的緣由：「你弟弟命苦啊，娶了魯姬這個妒婦。這麼多年來，她囂張跋扈，鬧得闔府雞犬不寧，這是眾所周知的。為娘怎能看著你兄弟絕後，奈何送去多少侍妾想了多少法子，都被魯姬百般設法阻撓。後來你兄弟為了躲避陳佗狗賊，全社稷大計，要去鄉野禁足。為娘想，離開魯姬未嘗不是好事一樁，於是央求冉酉大人達成此事，冉酉大人果真是守諾之人啊！」

子林訝然，他在莬地與狄英的事情，杵臼是知曉的，送信給他讓他去陳、蔡國官道上殺陳佗時就已知曉，可是為什麼杵臼非但不說還要這樣冷眼旁觀呢？顯然就是子躍與杵臼的共識，反駁也沒有用。

子林涕淚交加：「母親訓斥得是，兒臣糊塗！」

元良臉色灰白，怏怏回道：「正是如此。」

陳曹夫人此時已經年過五十，早不大問兒子們的閑事，但她行事殺伐決斷從來威儀不減，陳桓公生前對她極盡禮讓，更何況幾個兒子。

杵臼被母親一陣唾罵，再不敢反駁，只能連連請罪。

「母親訓示得是。只不過子林的確是違令出城去了，此番又不得傳召擅闖王城。」子躍跟上前抉著母親坐下，解釋緣由。

子林看著兄長眼裡湧起深深的懷疑，那懷疑就如冰川般深邃，足以把子林對王室兄弟情誼的憧憬埋沒。子林不想逃避，據實回答：「是的，臣的確在除夜偷偷去了莬地，但此事無人指使，更與冉酉大人無關。」

陳曹夫人掃了一圈眾人，冷笑一聲說：「未亡人知道有些人質疑狄英的血統，老實說這也是無奈之舉。魯姬乃魯公之女，身份尊貴，若是再有與之相當的女子，只恐更添是非。想來，唯有狄英這樣出身卑賤的蠻族女子既保全子嗣又不爭名分，魯姬若與之計較便失身份了。不知各位卿士，還有何責難，本夫人一一向大家解釋。」

副將見阻攔不住，只能任子林冒險。

大意是說：桃花樹盛開的時候，在木葉紛紛中認識了一個飄逸的美男子，他與我有同樣的志趣，所以能相知相惜成為知己。當我在蘊廬的桑田陌上勞作，在陘山腳下的原野馳騁的時候，那個飄逸的美男子啊，其實就藏在了我心中。我本來沒有什麼情愛概念，既然生下了女兒，就想永遠跟他在一起，可是我並不貪圖富貴也不圖名分，為什麼世婦要如此嫉妒我呢？我是狄族的女人，渴望九-九-藏-書自由，我們部落的規矩並不在乎孩子的父親是誰，所以我要離開，而且絕不回頭，心中有些悲傷。

子林單騎縱橫，快如流星往宛丘馳騁。他敢冒這個險，一是守城的主將轅濤塗與他有些交情，二是王兄對他還是很信任的。

「冉酉大人，您這是——」子林驚異萬分，脫口相問。

百十里路雖然遙遠，抵不住子林歸心似箭的急切。但是令人意外的是，不待他前去求人，轅濤塗已經在城外等候著他。

「將軍，實不相瞞，為兄府內有難，望賢弟通融且讓我潛回府中探望虛實，頃刻即返。」

子躍避而不答，杵臼代為答道：「大夫子林與司寇冉酉私相授受，挾已故太子之後裔，勾結戎狄，意圖謀逆。」

陳曹夫人不理會兒子，徑自坐上殿，指著杵臼和子躍罵道：「未亡人再不來，難道要看著你們手足相殘么？沒用的東西，就知道猜忌你兄弟。」

杵臼見迫退了冉酉，總算扳回了一些勝算。下得堂來，陳曹夫人命冉酉與子林共同到了椒蘭殿。子林風塵僕僕回都，又經歷一場陰謀的風雲，見不著狄英的人，只見到了狄英留下的陳情書：

杵臼惱火，給元良使了個眼色，元良會意：「大夫所言句句在理，但下臣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眾人見陳曹夫人這樣說，都啞然。杵臼不甘心，冒險頂撞母親：「母親一向疼愛三哥，但事關王城安危，還請母親不要偏袒子林。」

「偏袒？」陳曹夫人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小兒子杵臼，罵道，「誰不知眾兄弟之中，未亡人最疼的是你！當初你生母去得早，我一手把你養大，以前你極為孝順，如今長大了，有見地了，倒也說得出這樣長志氣的話來！怎麼，只許你當年哭鬧著要娶蔡姬，卻容不得你兄長延綿香火了嗎？」

「老身還沒有老糊塗。」陳曹夫人瞪了兒子一眼，道，「子林違令，是老身逼他就範的！」

「王兄，請看在兄弟情誼的份上讓他辯駁，以消謠言之禍。」杵臼說。

魯姬披著斗篷，微涼的夜風她也經受不起，那一日的作繭自縛換來了今日的虛弱不堪。她長發飛揚，眼淚縱橫，她知道恐怕她的餘生再也換不來子林一個正視，留給她的將永遠是無情的背影。

「母親說笑read.99csw.com了，孩兒並非石頭心腸，三弟既然已回城，就回府歇著吧。來人，給冉酉鬆綁。」

「母親，您怎麼來了？」

子林對幼弟的動機有了懷疑，立即辯駁：「中大夫言臣與冉酉大人私相授受，不知以何為憑據？臣弟向來孤傲，喜散不喜聚，從前父王在時不問政事只效犬馬之勇，與諸位士子皆不親厚，又何來與冉酉大人的交情？且臣弟先避難鄉野，又囿居牢獄，而後禁足於府，何時何地圖謀？」

第二天，子躍與杵臼均不敢違逆，只得命人將女兒送到太後宮內。

轅濤塗生得虎背熊腰，是陳國出了名的虎將，一直與子林私交不錯，但此刻他卻聲色倶厲地回絕：「大夫趕快離開，轅濤塗決計不會讓你入城！若當在下為知己，便不要叫我為難。」

「大王，臣弟何罪之有？」子林實在不解。

他不吃不喝，不怒不喜，不語不嗔，就像座雕塑一樣凝望著前方。當夜幕降臨，繁星在銀河中閃爍，他的思緒才回到了萬千繁星爭輝的初夜，沒有燈，只有月光溫柔的掩蓋，是那麼的幸福寧靜。他不要位高權重，不要高處獨寒，只要能有溫暖的回憶便足矣。

子林卻不停手，窮追猛打：「大人可是見子林一人前往？」

子林心裏泛出一陣涼意，堅定說道：「如果有人圖謀，即使我守在帳內也未必周全。你傳令下去，命嚴加防範，不惜一切保護太子後裔。」

子林震驚之餘明白了一切，沐浴整冠去了王宮，堂前一拜，自請辭去大夫官職。子躍雖然有點想挽留，無奈子林言辭決絕，只好答應了他。子林得到批准離開府邸，搬去了蘆館與陳完相伴。

元良被迫回答：「城外極近的地方。」

殿外忽然傳來一句有威嚴的回話：「因為是我叫他違令的！」

幾日後，回城的副將告訴了子林一個驚天消息，子躍聽從杵臼的建議，將已故太子免的後裔接回都城后全部秘密誅殺。

子林目光與元良對峙，向子躍解釋道：「殿下，臣不待傳召入城是因家中妾室與女兒遭遇火災，奴僕冒死赴營地告知。臣見既然已尋得故人之子，於是斗膽想回都探聽虛實。鳥獸尚且反哺，何況人倫天性？且臣弟出行前，曾派使者呈遞書信，請旨。只是大王回復稍遲，臣心憂如焚才冒險前往。」子林解釋完，反客為主，質問元良：「元良大人隨中大夫出城捉拿我時是在城內還是城外？」

陳曹夫人嘆了氣，她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善良和痴心了一些，九九藏書於是又勸道：「你不用傷心，狄英走自有她走的道理，像她那樣天真爛漫的姑娘，留在咱們這無情的人家反倒是糟蹋了。你何苦讓她做籠中困獸，抑鬱而終。翟兒就放到我這裏，待到成年，你再為她尋個好人家，免得魯姬潑醋。」

陳曹夫人眼眶酸澀，旋即輕鬆一笑，道：「放心，雖然房舍燒毀，孩受了驚嚇，但她無大礙。你想，她若有事哪裡還能走得這樣快？」

子林這時方知她能歌擅賦，他捧著陳情書，沉浸在悲傷中，悲傷狄英的離開，悲傷對狄英了解的膚淺。

子躍也覺得鬧了半夜，沒個頭緒，恰好此時宮吏呈上子林快馬送來的奏表。子躍打開果見批複日期在兩日以前。

陳曹夫人冷笑一聲，道：「這顯然是推搪之詞，如若不是，奴僕們做事如此懈怠，理應嚴懲，輔佐政務之人不要效仿才是！好了，鬧了這麼半宿，人都乏了。躍兒，是否還需把你兄弟扣留在朝堂問詢呢？」

她沒有喊子林，就陪著這個男人僵坐，她想陪著他，直到他們都成為屍體，相伴于地下，了結此生的孽緣。他們就像是結了仇，著了魔，都這樣一動不動，任日月雨露洗禮，唯有自我的折磨，才能令他們心安。

「據下臣所知，大夫曾在除夕夜冒禁足令私自出城，接回了一名叫狄英的女子，聽說還育有一女。只是這女子怎麼會那麼巧是冉酉大人的養女，又還是狄族蠻人。下臣不敢妄言大人有所不軌，只是覺得前因後果之間的湊巧太過驚人罷了，當然，大夫翩翩公子，有些壞女人投懷送抱倒是不稀奇。」冉酉吃驚不小，他聽聞子林納妾，卻並不知曉是狄英，忙向厲公解釋：「殿下，狄英確是臣下的養女，一直寄養在莬地鄉野。當日大夫避禍在臣下故居，狄英侍奉起居，僅此而已。想來男女相悅，也是人之常情，萬沒有謀逆之事，請殿下明鑒！」

冉酉撫摸了臂腕的瘀痕，原想留在宛丘，待十年之後輔佐子林，但現下有人急不可耐地要取他的性命，今日不取來日必然故技重施，與其任人宰割，不若趁著陳曹夫人還有些餘威苟全性命。

「那你為何不得傳召擅自入城，若無反心，何人可信？」元良叫道。

宮吏忙跪地解釋：「這幾日公文甚多，這份奏表不慎跌落在地上，今日打掃的時候才瞧見。」

「子林，你可認罪！」厲公子躍面色鐵青，對信任的子林失望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