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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證據

第二章 證據

拉蒙奇仍然一言不發。
調查局的文員們當然也不能免俗。其實,他們和這些案子之間的關係更密切,對案子也更關注。在報紙上,斯瓦特是「偵探中的偵探」,但在十四樓,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不需要去看報紙上雞零狗碎的信息,因為他們有昂文。在昂文處理案件資料的過程中,同事們會悄悄注意他開的最多的檔案櫃是哪些,查的最多的資料夾又是什麼。膽子大點的甚至會直接來問昂文,不過,昂文的回答卻總是模稜兩可、不置可否。
作為一個對死亡毫不陌生的人,對現實生活中的謀殺也應該能夠泰然處之吧。現在,在昂文面前的,就是一個明顯被掐死的人,他的脖子上還留著瘀傷,他的舌頭伸在外面,他的眼睛瞪得都快要掉出了眼眶,這些應該都是窒息引起的。
至於這本所謂的《偵探指南》,昂文也覺得最好不要去看,包括皮斯偵探提到的第九十六頁,翻都不要去翻。不管這手冊里有多少秘密,都不是他查爾斯·昂文應該知道的。
也許,在八天前的那個早晨,從昂文第一次見到穿格子外套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這隻眼睛盯上了。那天早上,他醒來得很早,他穿好衣服,吃完早飯,出門上班,走到大街上,他才反應過來,時間還很早,整個城市都還在睡夢之中。他不能去辦公室,還有幾個鐘頭門衛才會帶著鑰匙來開門,他只好在附近一片漆黑的街上晃蕩,商店門口稀稀拉拉地停著幾輛送貨的卡車,頭頂的路燈開始陸續熄滅,幾個醉鬼勾肩搭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昂文削著鉛筆,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又開始按照大小整理辦公桌抽屜里所有的紙夾和橡皮筋,再給鋼筆灌滿墨水,把打孔機里的碎紙屑清理乾淨。
在偵探的嘲笑中,電梯員把門關上了,電梯上繼續往上走。頭頂傳來鋼絲繩運行的嘎吱聲,聲音還越來越響。最後,當門終於打開時,一陣冷風從電梯井裡吹來,吹過昂文的腳踩——他的襪子還是濕的。
那幾周是怎麼過的,昂文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打字機旁堆積如山的資料和窗戶外面紛紛飄落的飛雪。他經常不知不覺就忙到了下班時間,同事們過來拍他的肩膀,都會讓他嚇一大跳。當所有辦公桌上的檯燈都熄滅之後,只有他辦公桌上的一盞燈會亮到天明。
大家的工作是多麼認真,多麼熱情,又是多麼重要!按照調查局的規定,只有忠心耿耿的下級文員才有資格把最終整理好的案件資料送到檔案室,在檔案室里,這些資料會被分好類、歸置妥當。在這無數的照片、竊聽資料、密碼、指紋記錄和詢問筆錄中,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秘密。昂文從來沒有去過檔案室,只有下級文員才能進去,但在他的想象中,檔案室大概就是那樣的吧。
電梯外是一條走廊,走廊兩旁掛著黃色的壁燈,像一朵朵倒懸的鬱金香,燈與燈之間,是一扇扇沒有窗戶的門。在走廊最遠處,有一扇長方形的窗戶,窗外是陰雨綿綿的灰暗天空。
在通知里,拉蒙奇說自己是督察。昂文對這個頭銜並不熟悉,調查局裡複雜的等級結構確實不是每個職員都了解的。局裡有數不清的文員,有比他們職位低的下級文員,有比他們職位高的高級文員,然後,還有肩負重要使命的偵探和四處奔走的信使,信使的地位大概比下級文員還低,但他們卻起著傳達信息的特殊作用,任何一天,他們所傳達的消息都有可能來自最高的權力機關。還有那些在大堂里走來走去的人,他們有著怎樣的頭銜,又有著怎樣的權力?昂文懶得去猜,也不想去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三十六樓,在這一扇扇掛著刻有名字的銅牌的門背後,應該都是履行著各自職責的督察們。
電梯里,三個西裝革履(他們分別身穿黑色、綠色和深藍色西裝)的男人正在竊竊私語,他們對昂文的到來顯得漠不關心。這些人是真正的偵探,昂文雖然不是偵探,但也看出了他們的身份。他背對著他們站著,電梯員從三條腿的高腳凳上跳下來,read•99csw.com關上電梯門。「現在往上,」他大聲宣布,「下一站,二十九樓。」
收件人:十四樓,歐·都頓先生,高級文員
十四樓上,一共有三排辦公桌,每排二十一張桌子,桌子與桌子之間擺滿了檔案櫃和書架。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部電話機、一台打字機、一個綠色燈罩的檯燈,還有一個放各種文件信紙的托盤。至於個性化的裝飾品,調查局的態度是既不禁止也不鼓勵,於是,有的人的辦公桌上擺了一個小花瓶,有的人的辦公桌上貼著照片,有的人的辦公桌上掛著自家小孩的塗鴉。昂文的辦公桌是靠東邊第十張,上面任何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有。
昂文轉過身,原路返回,他躲開同事們的目光,尤其是正坐在他椅子上的那個女人的目光。但他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她掛著的格子外套,那裡本該是他掛衣服的地方。
萬事萬物皆有記憶。門把手會記得誰推過它,電話會記得誰用過它,槍支會記得它上一次開火是什麼時候,是誰開的。偵探的任務就是學會聆聽這些東西的語言,這樣,當它們有話要說時,他才能聽懂。
從來還沒有人叫過昂文「長官」,他一直就是「昂文」,僅此而已。
通知的最下方蓋著調查局的公章,公章上,一隻睜大的眼睛下面寫著四個字,「永不沉睡」。
所以,那天早上,他不知怎麼的就站到了十四號站門口,手上拿著一張下一班開往郊區的火車票。他一邊看著自己的手錶,一邊盯著問訊亭上的大鍾,他不知道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他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太可疑了,一個調查局的文員起得這麼早,還一時心血來潮買了一張火車票,打算離開這座城市。調查局的人會覺得他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呢?他們一定會以為他是個間諜,或是雙重間諜吧。
昂文在調查局氣勢磅礴的大理石正門前下車,穿著濕鞋襪吧唧吧唧地走著。這是方圓幾個街區里最高的一幢建築,它就像一座瞭望塔,聳立在四四方方的中心商業區和古老破舊的港口區之間。
他拉了一下燈繩。這盞檯燈和二十二層樓之下昂文桌上的檯燈一模一樣,燈亮了,在桌上投下淺綠色的光線,照在昂文的手上,照在拉蒙奇十指交叉的手上,也照在他表情凝重的臉上,但這張臉已經發灰了,兩隻眼睛膨脹腫大,布滿血絲,空洞地盯著前方。
「你怎麼在這兒?」昂文想這麼問她,但她的眼睛盯著他,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獃獃地拿著自己的帽子,提著公文包,感覺包里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又有了那種感覺,他又覺得腳下好像出現了一道活板門,此刻,哪怕是一陣微風也能把他吹掉下去。但這一次,讓他如此頭暈目眩的並不是大海,而是她迷離的眼神,還有那眼神背後的一種東西,一種讓人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
「三十六樓到了。」電梯員說。
於是,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把公文包放在膝蓋上,緊緊抓著,彷彿是在和拉蒙奇先生正常會面。只不過,這次會面的時間久了一些,而開口說話的只有窗外的雨點。
昂文靠過去,重複了一遍,「三十六樓,謝謝。」
過去二十年來,昂文一直是斯瓦特的文員,負責整理他送來的報告,分析他在報告上做的備註,總結成符合標準的檔案。他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斯瓦特,他想問他,他查案的原則是什麼,偵查的方法又有哪些。他最想知道的,是關於「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的情況。這個案子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偏偏偵探對這個案子的記錄又少得可憐。他到底是怎麼看穿霍夫曼的陰謀的?當全市所有人都相信報紙和電台的日期時,他是怎麼發現那天其實應該是星期二而不是星期三的?
那個女人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當然,她現在沒有穿格子外套,但她還是她)現在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就著他綠色檯燈的光線,用著他的打九*九*藏*書字機。她抬起頭,看著昂文,好像剛從夢中醒來,她的食指懸空在打字機的字母Y上方。
電梯員把電梯停在二十九樓,三個偵探從昂文身邊走過去,他們走出電梯轉過身。穿黑色西裝的那位一邊抓著自己脖子後面的一塊紅斑,一邊盯著昂文,好像是昂文害他長了紅斑似的;穿綠色西裝的那位弓著背,半閉著眼,露出一副呆板又刻薄的神情;穿深藍色西裝的那位則站在最前面,他嘴唇上方留著一抹彎彎曲曲的小鬍子。「你這帽子可不能戴到三十六樓去。」他說。
電梯里的三個偵探還在打量著他,他感覺,他們打量得很認真。他用傘尖敲地板,還哼起一首他從收音機里學來的歌,但這樣的舉動看起來一定很不自然,因為無論是敲傘,還是哼歌,都不是昂文的習慣動作。他停止了敲傘,以傘為拐杖,把身體重心輕輕地移過來,又移過去。這也不是昂文的習慣動作,他只想轉移這三個人的注意力,反而讓自己顯得更加可疑。他從來沒翻開過那本《偵探指南》,但這幾個偵探大概都已經對裏面的內容倒背如流了,塞繆爾·皮斯曾經說,偵探都應該有一些屬於自己的秘密,至於為什麼要有秘密,這三個人應該是知道原因的。
昂文嘟嚷了一句,三十六樓。
昂文對屍體並不陌生。這麼多年來,他處理過的報告中有成百上千具屍體以及對這些屍體的各種細節描述。有人被毒死,有人被槍打死,有人被剖腹,有人被弔死,有人被工業機器切成一段一段,有人被兩塊水泥板夾得粉身碎骨,有人被長柄鍋打死,有人被拋出窗外,有人被活活掏出內臟,有人被活埋,有人被摁在水裡淹死,有人被推下樓梯摔死,還有人就是被打死、踢死……可以這麼說,死亡,對十四樓的文員來說,是習以為常的。實際上,他們還要根據死因給案件分類,每當有新的死法出現時,昂文還得為它們想一個新的標題或副標題,比如,「被偷偷溜出來的眼鏡蛇纏死」、「被有毒的藍莓蛋糕毒死」,等等。
他一直走,最後,當他看見那扇門的時候,彷彿是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這是高級文員都頓先生的辦公室大門,除了都頓本人,平時很少有人來到這扇門前。門旁的玻璃窗是不透明的,很特別。在今天之前,昂文還只是遠遠地望過這扇門,而現在,他卻站在了門口,他把公文包放在地上,舉起手敲門。
三個偵探突然沉默了。
拉蒙奇什麼都沒有說。也許是因為門還開著,他不想說話。昂文把門關上,走到他面前。昂文的眼睛開始漸漸適應屋裡的光線,他看到面前的拉蒙奇長著一張稜角分明的臉,肩膀和椅子背一樣寬,兩隻大手一動不動地交疊放在桌上。
就在這時,昂文發現拉蒙奇桌上電話的線已經被拔|出|來了,線的一頭懸在桌邊。這位督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辦公室里唯一的動靜就是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昂文想,大概是因為一直都聽到這個聲音,所以自己才會喋喋不休地說起天氣吧。
那天早上,他並沒有登上那列開往郊區的火車,是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讓他停下了腳步。他覺得她很神秘,神秘到讓他不想離開。他決定,只要她每天早上去車站,他就每天去車站等她;只要她想見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他就會每天陪她等完之後再回去上班。這是他對她的一份無言的承諾。
畢竟,他是負責處理特拉維斯·T.斯瓦特偵探案件資料的文員。有人曾經私底下說過,如果沒有斯瓦特偵探,就沒有調查局。這一說法也許並不誇張,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酒吧飯館、樓堂會所里,沒有什麼話題能比斯瓦特的案子更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您的屬下查爾斯·昂文先生已經被提升為偵探,享受該職位的所有權利,並承擔相關職責。請將他的個人物品送至2919房間,並按規定處理好其他相關事宜。
「調查局的規定。當然,我當然知道。」到目前為止,這應該是昂文和都頓之間最長的一次對https://read•99csw.com話。三年前,他們曾就東邊書架的分配問題交換過意見,但嚴格說來,那一次還算不上是對話,只是都頓給昂文發了一個通知而已。所以,昂文對這個所謂的規定並不了解,他猶猶豫豫地問:「但你和我之間,還是可以說說話的吧,可以嗎?」
現在回過頭想想,那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他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中央車站的旋轉門,從早餐車上買了一杯咖啡,又從問訊亭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份列車時刻表。有那麼多的車次,那麼多的路線,他想,隨便買一張票吧,逃離這座城市,讓辦公桌上的報告就永遠堆在那裡吧。最近一段時間,分配給斯瓦特的案子和他前些年查的案子相比,顯得格外無趣。魯克兄弟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后,已經躲了起來,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離開了這座城市,伊諾奇·霍夫曼也悄悄發揮他魔術大師的本領,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座城市的人都以為他們還需要斯瓦特,但昂文知道,斯瓦特現在只是一個影子,而他自己,則是影子的影子。
他還沒敲門,門就開了。都頓先生,這個圓腦袋、白頭髮的男人對他急匆匆地說:「對不起,長官,好像是出了個錯。」
「那我應該去別的地方找我的新辦公桌嘍?」
然而,都頓解決了昂文的煩惱,昂文還沒有開口,他就從口袋裡把通知拿了出來。
「拉蒙奇先生,」昂文走進門,「很抱歉打擾您,先生。我是查爾斯·昂文,是十四樓的文員,我來是想和您討論關於我升職的事情。我覺得,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
昂文並不喜歡聽別人提起他以前的案子,尤其是這一個案子,「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已經成為一個超越了他、超越了斯瓦特,甚至是超越了伊諾奇·霍夫曼的標誌。霍夫曼曾經是一位魔術大師,正是他瘋狂的想法導致了後來發生的一切。案子既然已經結束,就該塵埃落定,可總是會有人不斷提起。
那整整一周的時間里,昂文睡過覺嗎?他也不記得了。當時他的想法就是,自己對報告整理分析的成果將直接決定斯瓦特調查案件的進度,只有他把上一份報告正確分析歸類了,才有可能讓偵探找到隱藏著的下一條線索。總而言之,偵探的任務是在報告中做出批註、提出疑問,而文員的職責就是將它們一一分類,把無關緊要的信息全部剔除,留下最關鍵的一條線索,只有那條線索才最有可能將謎團解開,才最有可能帶來解決的方法。
當然了,通知!只要拿著通知,追根溯源,就能找到發出通知的人,找到他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了。可是,這份通知是發給都頓的,找他直接要原件顯然不太好。不過,既然都頓現在認為昂文升了職,所以,他應該不會拒絕昂文的要求。只是,這樣大概會進一步加深都頓的誤解。想一想,等到這件事情解決以後,昂文得在自己的報告里寫上多少備註、多少附錄、多少補充說明、多少補充說明的說明,才能解釋清楚一切啊!他往這份報告里寫的內容越多,他需要解釋的地方也就越多,到最後,這份報告大概會堆成厚厚的一沓,像一個龐大的迷宮,而昂文就會站在這個迷宮的正中央,周圍擺滿了列印這份報告時用完的打字機色帶。
「當然,這不是您的錯,」昂文補充道,「大概是打字員打錯了,或者是舊的電話線路信號不好,有人聽錯了。您也知道,一到下雨天電話里全是雜音,還經常斷線。」
當他終於平靜下來,開始工作時,他心中充滿了一種使命感,現在想來,應該算是無知者無畏吧。這個案子有一些特殊的情況,他不得不靈活變通了調查局的很多規定,他把斯瓦特送來的每份報告都進行整合分析,又第一次確定了某些嫌疑犯的身份,其中包括傑斯帕·魯克和喬賽亞·魯克兄弟倆、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以及臭名昭著的伊諾奇·霍夫曼,這些人的名字後來在調查局的檔案中一再出現,成為偵探們揮之不去的噩夢。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他要怎麼解釋今天早上他https://read.99csw.com去中央車站的舉動呢?說是去買咖啡,顯然不會有人相信,這借口太假了,這個謊話會被永遠記錄在調查局的檔案里,成為他一生擺脫不掉的污點。但是,真正的原因又實在不適合寫進正式的報告。要不,就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吧,希望沒有人會留意。
也許,這次的升職並不是一個錯誤,而是調查局在故意考驗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更要堅持說明這是一個錯誤了,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才能打消調查局對自己的懷疑。他會向局裡證明,他不是間諜,他只是文員,他需要自己的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昂文壯起膽子說,「我幫您把桌上的檯燈打開吧。我想給您看一些資料,您還是先看看資料再作決定,我也不想浪費您的時間。現在這年頭,口說無憑也不能相信,對吧?」
「那麼,」昂文說,「為了不違反規定,難道我們現在就應該閉嘴嗎?」都頓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有些案子,尤其是「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和「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都是文員們最為津津樂道的,昂文負責處理了這些案件的資料,也因此成為全局的榜樣。就連都頓也經常把它們掛在嘴邊,他在批評某人偷懶時,會說,「你應該向昂文學習,你連匕首和短劍都分不清楚嗎?」而有時候,他只是簡單地問一句,「如果昂文像你這樣去處理『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那會是什麼結果?」
另外兩個偵探搖著頭咯咯直笑。
沒有回答。他敲得更重了,門往裡悄悄打開。房間很暗,但就著走廊的光線,昂文看見地上鋪著大大的棕色地毯,書架上擺滿了藍色和灰色書脊的大厚書,還有兩張鋪著坐墊的椅子,正對著最後面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擺著一個大大的地球儀,桌子後面的椅子上則是一個和地球儀一樣的大禿頭,桌上還有一部電話、一台打字機和一盞檯燈,燈沒開。
昂文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但在他辦公桌旁的衣帽架上,已經掛了一頂帽子。那是一頂很普通的灰色帽子,帽子下面,還掛著一件格子外套。
昂文站在辦公桌前,「調查局的排水系統大概也不太好,肯定對電話線路有影響。」
走廊兩側各有十三扇門,昂文在右邊第七扇門上找到了他想找的那個名字。這扇門和其他門不同,它是虛掩著的。昂文輕輕敲了敲門,對著門縫喊道:「拉蒙奇先生?」
「是的,不好意思,都頓先生,確實是出了錯,我今天早上遲到了幾分鐘。詳細的情況我就不跟你說了,到時候我會在報告里說明的,我原本打算馬上就去寫報告,但現在,有另外一個人坐在我辦公桌旁,用著我的打字機,我沒法寫報告。請你想想辦法吧,我已經遲到很久了。」
昂文把手從燈繩上縮回來,連連倒退幾步,他被地毯絆了一下,跌坐在一張椅子上,椅子上鋪著厚厚的坐墊,很軟,可這並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恐懼。昂文掃視了一眼房間四個陰暗的角落,他似乎看到,在每一個角落裡,都潛伏著一個兇手,隨時等著跳出來襲擊他。他不敢動,他覺得無論朝哪個方向逃走,都只會離這四個兇手中的一個更近。
昂文把通知折起來,放進自己的口袋裡。他看得出,都頓很想把它要回去,但他作為文員總管,目前的職位仍然低於昂文,他不敢開口要。這樣更好,如果最後還要寫報告,昂文需要把這份通知附在報告里。「我想,」昂文說,「那個現在坐我辦公桌的女人,應該會繼續做好我的工作吧,畢竟這份工作,我已經幹了二十年七個月零幾天。對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你得大聲點,」電梯員指著自己的耳朵,「你到底想去哪一樓?」
都頓笑著點點頭,他是不會說出她的名字的。
電梯員是個頭髮花白的男人,他滿是雀斑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電梯停的時候,他壓根兒沒去看門上顯示的數字,就對昂文說:「十四樓到了。」
「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是昂文接手的第一個案子,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博物館里,一具有三千年歷史的木乃伊被盜了read.99csw.com。昂文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情形,那是十二月上旬,天空飄著雪,一位信使給他送來了斯瓦特偵探的第一份報告,整個辦公室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用充滿期待和警覺的眼神看著他。當時他只是十四樓資歷最淺的員工,當他翻開斯瓦特匆匆寫成的報告時,雙手都在顫抖。斯瓦特偵探一直在等著一個突破性的大機遇,昂文也一直靜靜地陪他等著。現在,這個機遇終於出現了。這是一個備受關注的大案,一個足以登上報紙頭版頭條的要案。
電梯員聳聳肩,按下按鈕。電梯指示燈從十五跳到十六,再到十七,沒有人說話,但昂文知道,那三個偵探都在打量著自己。這三個人都認識皮斯偵探嗎?皮斯應該已經觀察昂文一段時間了,至少,他知道他每天早上都會去中央車站。如果皮斯正在調查昂文,那麼,調查他的也許還有其他人,而且,不僅僅是在他上班的時候調查他,等他下班了也還在調查他。昂文突然感覺到,調查局標誌上那隻大大的眼睛正盯著自己,自己無路可逃。
他繼續往前走。他走過自己的辦公桌,當他從其他文員面前經過時,正在打字的他們都停下來。他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肯定是迷迷糊糊、顫顫巍巍、搖搖晃晃的,完全不是平時大家所熟悉的他,而只是一個拿著他帽子的陌生人。
可是,即便昂文真的在調查局大廳里碰到了斯瓦特,或在電梯里正好站在他旁邊,他也認不出他。在所有報紙的照片上,斯瓦特通常只出現在犯罪現場的角落,他會身穿一件雨衣,頭戴一頂帽子,手上再拿一支點著的雪茄煙。
「最近雨又下了好多天,仔細數數,連續著下了十四天,好久都沒下過這麼多雨了。」
調查局南邊,昂文基本是不敢踏足的,那裡是舊港口區。通過斯瓦特送來的報告,他知道在那些曲折狹窄的小巷子和陰暗雜亂的小酒館里都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事情,他沒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有時,一陣風吹過,昂文能聞到一種特別的氣味,那氣味讓他覺得有點神秘,又有點害怕,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感受。他覺得彷彿是腳下出現了一扇活板門,讓他窺見了一個未知的無底深淵,一個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也仍然會是秘密的秘密,一個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還不知道這氣味從何而來就已經消失的瞬間。然後,他只會搖搖頭,在心裏暗暗責怪自己。大概是因為很少看到,所以他經常忘記它的存在,那不就是大海的氣味嘛!
都頓表情痛苦地說:「也許你應該去二十九樓找找。2919房間,反正我接到的通知上是這麼寫的。」
都頓先生環視了整間辦公室。現在,已經沒有人打字了,大家都在看著他們。不知道什麼地方的一台電話正響著,但沒有人接,鈴聲響完,一片沉默。都頓說:「實際上,雖然我是十四樓的主管,但是嚴格來說,我也是一名文員。所以,您看,我們之間這樣說話,還是違反了調查局的規定。」
發件人:三十六樓,拉蒙奇,督察
「不是這樣的,長官,是我要道歉才是,您一點也沒有遲到。您只是不……反正,我接到了通知……怎麼說呢?您已經升職了。您還到這兒來看老同事,我們當然很高興了,長官,但是,按照調查局的規定,不允許……您也知道的,偵探和文員之間只能通過信使傳遞消息,是不可以直接聯繫的。」
昂文走進辦公室,熟悉的聲音讓他平靜下來。辦公室里,有人在打字,有人在講電話,有人把檔案櫃的抽屜打開又關上。一捆捆的資料整整齊齊地堆在桌上,四面八方都傳來打字機針頭在白紙上跳動的聲音。
他把自行車推進調查局大廳,在下雨的時候,門衛允許他把車停在大廳裏面。他不敢看前台後面牆上的掛鐘,昂文知道,他的這次遲到大概又要給上司都頓先生寫份報告才能解釋清楚了。畢竟,是都頓才剛剛向局裡申請,為昂文贈送了這塊手錶,以表示對他認真工作的鼓勵,都頓當然是希望他在接受了這份禮物之後,還能繼續保持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