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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指引

第六章 指引

雙胞胎背對著昂文,站在一張桌子旁,正好擋在了他和講故事的兩個男人之間。昂文覺得這對雙胞胎像是剛從鍋爐房走出來一樣,身上帶著一股巨大的熱氣,讓他脖子後面的汗水瞬間蒸發了。
「當然可以。」澤拉塔瑞說。他似乎很高興看到魯克兄弟倆敗北。
我想看看車裡的情況,但有人從碼頭走來了,我必須躲起來。遊樂場入口處有一個帳篷,帳篷的帆布門是敞開著的,我跑進帳篷,希望沒人發現。但後來,我還是沒有忍住,偷偷地往外張望了幾眼。
喬賽亞對著傑斯帕的耳朵說了句悄悄話。根據斯瓦特在報告中的描述,喬賽亞往往是出點子的人,而傑斯帕則是開口說話的人。傑斯帕對昂文喊了一句,「我弟弟告訴我建議你加入我們。」
「我只是個文員。」摩爾說完,還沒等昂文問更多的問題,他就把門關上了。
「你以前難道不是偵探嗎?」
兩個男人打完了一局球,在離檯球桌最近的一個小隔間里並排坐下。其中一個人朝澤拉塔瑞點點頭,澤拉塔瑞舉起一隻手,說:「好的,傑斯帕,馬上就來。」
我趕緊從帳篷里出來,想離開那裡,卻差點撞到第二個男人身上。文員,你猜奇怪的是什麼?這個男人居然就是我剛剛才看到朝相反方向走遠的那個人,原來這兩個傢伙是一對雙胞胎。
澤拉塔瑞問:「把帽子戴在商業區的安眠藥上面,是會贏得泥巴?還是成為一次垂釣探險?」
「告訴我,」昂文說,「你說的那件事是真的嗎?真的是你寫的《偵探指南》?」
他匆匆騎上自行車,他只想在魯克兄弟發現他真實的底牌之前,離這個酒吧越遠越好。當他們翻開他最後一手牌時,他們會發現,那五張牌其實全是不同的花色和不同的大小,甚至都沒有兩張是相連的。
「說實話吧,」另一個雙胞胎開口了,他的聲音和他哥哥的聲音一樣,只是更低沉一些,「我哥哥不是找你商量,他是給你提個建議。」
克莉奧也就是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昂文早在很久以前,就擔心甚至是害怕見到她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偵探的報告中。她最開始是跟隨凱里格瑞的流動遊樂場來到這座城市的,後來成為斯瓦特重要的長期線人。但每次只要昂文把和她有關的事記入檔案,不到一個月,他又要費勁地把所有的記錄全部撤回。她的一切總是迷霧重重,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我完全誤會她了,文員。」斯瓦特曾經有多少次寫下這樣的話,讓昂文不得不匆匆去改正自己之前的錯誤?
「哈。」
昂文騎著自行車,朝南穿行在城市中,他把傘撐在面前,路上的車很多,他沒有去理會刺耳的喇叭聲和司機的叫罵聲,把頭壓得低低的。
傑斯帕接著說:「先把話說清楚,我弟弟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可以不花錢來玩牌,他這句話是有點容易引起歧義。我們的意思是,我們打牌的籌碼並不是錢,所以,你的錢在這張桌子上沒有用。」
男人在講故事時,那兩個打撞球的人放下了手裡的球杆。他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嘴唇都是灰白色,眼睛都是亮閃閃的綠色,昂文想,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傑斯帕·魯克和喬賽亞·魯克兄弟,他們是一對雙胞胎,都是流氓惡棍,曾經幫助伊諾奇·霍夫曼偷走博物館的木乃伊,也在多年的犯罪生涯中參与了無數其他的罪行。斯瓦特經常寫道:倒霉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
「那只是個反問句啊!」昂文覺得很委屈,但他還是把手中的兩枚籌碼扔了出來。
昂文把自己的證件給他們看,魯克兄弟的眼睛眨個不停。
「那這邊走吧,」摩爾說,「這裡有個後門,從這裏走最安全。」
但如果說,真正的木乃伊現在並不在博物館,那他又會在哪裡呢?現在躺在博物館里的那具屍體又是誰的呢?
木乃伊被盜的那天晚上,博物館的一個清潔女工看見一輛紅色的古董蒸汽運貨卡車停在「世界古老奇迹」展廳後面的樹下。斯瓦特偵探後來在詢問她時,她說,在她三十七年的工作生涯中,她見過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她曾經在拖地時,見過畫像中公爵和將軍們的眼睛轉來轉去,她還看見一個仙女的大理石雕像在月光下把自己修長的右腿挪動了五六厘米;在十八世紀的一個少女閨房裡,她目睹到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睡眼惺忪地從長椅上坐起來,問她這裏為什麼這麼暗,問她他的爸爸媽媽去了哪裡,還給她要三明治吃。但她說,她見過的最最奇怪的還是那輛蒸汽運貨卡車,它跟火車頭一樣,有著一根大煙囪,它巨大的身形像是童話故事里的怪獸。
其他人正等著昂文出牌,他手上的籌碼已經基本輸光了。魯克兄弟也許是察覺到了昂文很快就會離開,開始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傑斯帕問了他一個小問題,問到了他的名字。喬賽亞又用一個中問題,問起了他的職業。
雙胞胎又開始睡眼矇矓般慢動作眨眼。
在博物館的那具木乃伊被盜時,斯瓦特在第一份報告中這樣寫道: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信息,可以開始著手了,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特別緊張。
澤拉塔瑞在座位上扭動了幾下,又用他髒兮兮的手指甲去撓後頸,「嗯,讓我想一想。那應該是一周前。他到這裏的時候,已經天黑了,他和平時不太一樣,做了九_九_藏_書很多他平時不會做的事。他心神不定,顯得很緊張,他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只是坐在一個角落裡看書,我原來還以為他不識字呢。他一直坐到他桌上的蠟燭燃盡才走。」
澤拉塔瑞吹了個口哨,搖搖頭,「別讓這倆矮胖子把你嚇到了。他們都是很有魅力的紳士,只不過有些個性,我就是個傳統的老好人了。他們說了,我們在這張桌子上賭的不是錢,我們賭的是問題。」
「他應該是木乃伊。」第三個小孩子堅持自己的觀點。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這地址和他外套口袋裡那張紙上寫的地址一模一樣。這麼說,昂文已經見過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了。她就是那個自稱薇拉·圖斯黛爾的女人,那個告訴昂文她在酒店自己的房間里發現了玫瑰花的女人。
澤拉塔瑞皺起眉頭,額頭上仍然還垂著那縷問號形狀的捲髮。「呃,」他說,「你也不是第一個來我這裏的偵探了。昂文,你是叫這個名字吧?沒關係。我們歡迎大家都來。」但說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表情並不是很確定。
「澆幾圈糞就能讓幽靈現身。」喬賽亞回答。
昂文對撲克牌略知一二。他知道,有些牌的組合比另一些牌的組合更好,但他也不確定到底是哪些組合能壓倒哪些組合。他大概只能依靠不動聲色的心理戰術了,但他知道,在任何一場遊戲中,這都是厲害的一招。
昂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今天早上把自己的舌頭忘在枕頭上啦?怎麼不說話啊,哥們兒?」澤拉塔瑞滿腹狐疑地朝昂文的公文包瞟了一眼,昂文趕緊把包拿過來,放在自己膝蓋上。
舊港口區全是曲折狹窄的小巷子,昂文騎車的速度慢下來。雖然天下著雨,但這裏的一切活動卻還是照常進行,大家或聚集在遮雨棚下,或坐在小餐廳的窗邊,昂文覺得總有人在盯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很多人。難道他身上有什麼標記,透露了他調查局職員的身份?而這個無形的標記,這裏的人都能看到?
澤拉塔瑞從門帘後面走出來了,他嘀嘀咕咕地走去關門。等他回來的時候,他打開手中的汽水瓶蓋,把瓶子遞給昂文。
這位偵探是如何死裡逃生,又是如何找到藏在船上的木乃伊,如何搶過救生艇,如何連夜將救生艇划到岸邊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已經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調查局的官方代表們當天就在記者連珠炮的提問和刺眼的閃光燈中,將這具木乃伊歸還給了市立博物館。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他大聲喊。
對昂文來說,斯瓦特曾經在報告中提到的一些地名,就像國外的城市一樣遙遠。他經常見到這些名字,他相信它們確實是存在的,但如果他以為騎著自行車就能去到那些地方,那未免就讓人覺得荒謬了。他覺得自己面對的彷彿是兩個城市,一個是他的公寓樓和調查局辦公樓之間的那七個街區,另一個則有著更大的範圍、更模糊的邊界和更危險的因素,而它也只會通過案件報告和偶爾出現的不安分夢境進入昂文的想象之中。昂文知道,在這座城市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有一間酒吧,在那裡出沒的都是些野心勃勃、詭計多端或走投無路的各路人馬。斯瓦特也只有在其他方法都是死胡同時,才會去那裡找情報。但由於它和案件本身往往都沒有直接聯繫,所以昂文在整理檔案時,一般都把它的名字刪掉了。
「他是畫家。」另一個小孩子說。
現在已經來不及回頭了。昂文沿著台階走下去,在門口把傘收起來。台階最下面的積水流得太慢,形成了一汪小水坑,上面還漂著不少煙頭。昂文用傘尖把門推開,跨過水坑,走進了「四十次眨眼」酒吧的大門。
在幾個小學生七手八腳的幫助下,昂文把摩爾拖進了展廳後面的一個房間。這裏應該是展品在進出博物館時暫時存放的地方。那些在展廳中光彩奪目的展品此刻卻像一堆清倉大甩賣的舊貨。一堆畫作靠牆疊放在一起,牆角擺著一具石棺,落滿了灰塵,好多大理石的雕塑只包裝了一半,就被扔在角落。孩子們把埃德溫·摩爾放在一張破舊的藍色躺椅上,他用胳膊遮住臉,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喃喃自語。
「我又問他,『你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伯恩斯?你怎麼會想跟我談生意呢?』」
「為什麼?」
他騎車經過自家公寓樓下的綠色小門,又騎車經過外牆濺滿污泥的中央車站。在車站門口,他看見了那個賣早餐的奈維爾,他正站在外面的雨中抽煙。
「薑汁汽水吧。」最後,他終於說。
「是的,」摩爾說,「所以,聽我一句勸吧,那就是一堆廢話。他們應該找個偵探來寫,但是他們沒有,他們找到我,我又懂什麼呢?」
雙胞胎兄弟把他們手上的牌扔到桌上,表示放棄。
「我們在開始之前,你們難道不應該告訴我規則嗎?」昂文說。
摩爾扮了個鬼臉,「你開始不是說了,你不打算解開什麼謎團嗎?」
昂文突然發現,那不是木櫃,是一口棺材。
他繼續騎車前行,雨現在已經小了點,他也不用那麼用力地撐傘了。這裏迷宮般縱橫交錯的老街比整座城市的出現可能還要早,昂文騎過木屋倉庫和堆滿工業垃圾的集市廣場。各種昂文猜不出用途的機器擺在鋪著鵝卵石的廣場上,已生出深紅的銹跡。
昂文舉起一隻手,說:「謝謝read•99csw.com你,不過還是不用了,我不是很會玩牌。」
昂文把帽子戴上。他也想忘記,忘記今天他從起床后所發生的這一切,甚至忘記那個關於斯瓦特的夢。也許有一天,埃德溫·摩爾能夠教他如何忘記吧。但在那之前,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澤拉塔瑞扭過頭,彷彿是想看背後有沒有人偷聽,但整間酒吧除了他們,早已空無一人。「天哪!」他說,「見鬼了!你是想害死我嗎?偵探!你是想今天把我們都害死嗎?你叫什麼來著?查爾斯?」
「你想起和斯瓦特會面的事了?」昂文說。
他站在台階最上面,聽見酒吧里傳來打撞球的聲音和酒杯碰撞的叮噹聲。現在,如果他想回家的話,還能回家。回家睡一覺,忘掉這一天的經歷,等待新的一天,期待一切都能自動複原。但就在這時,和人行道平行的一扇窗戶突然開了,一個人抬起頭看著昂文,他皺了皺鼻子,像在聞昂文身上的味道。他戴著眼鏡,一雙棕色的眼睛又大又圓,布滿血絲,眨個不停。
酒吧里,每張桌上都只用蠟燭照明,靠近公墓這一側的吧台倒在天花板上開了幾扇窗戶,透進來的光帶著淺淺的綠色,照在大大小小的酒瓶上。絕大多數酒瓶都放在一個長方形大木櫃的架子上,櫃門大開。
「他是騎士嗎?」一個小孩子問。
兄弟倆重新回到酒吧。一個人拿起粉塊,擦了擦檯球桿頂;另一個人仔細打量起了桌上球的位置,打出一桿,進了一個球,又進了一個球。
昂文把這張撲克牌放進外套口袋裡,站了起來。他只問了一個問題,魯克兄弟給出了答案,但魯克兄弟有兩個人,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有權再問一個問題呢?在他的腦海中,又有無數個問題在打轉:市立博物館里的那具屍體是誰?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那天上午為什麼要到調查局來?這是不是意味著伊諾奇·霍夫曼已經重新出山?
昂文沒有發現斯瓦特的蹤影。他在吧台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面前。這時,那個打開窗戶叫昂文進來的男人又把窗戶關上,很誇張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從一個圓木桶上跳下來。原來,他是爬到木桶上面才夠到窗戶的。他一邊走過來,一邊用手掃走了吧台上一張折起來的報紙。「報上說調查局出了內鬼,」他說,「他們說,現在在進行內部調查。他們已經盯上了一個頭號嫌疑犯,就是他們自己的人。」
然後是一陣沉默,昂文覺得,就連外面躺在墳墓里的死人似乎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昂文把碗放到一邊說:「我並不是想解開什麼謎團。」
昂文站起來,澤拉塔瑞推開他,走了出去,把桌上的籌碼都掃到地上,「你問他們吧,」他說,「但我不想知道答案。我挖的墳已經夠多了,不想自掘墳墓。」他唧唧噥噥著,走到了離他們最遠的一張桌子,面朝大門坐下來,玩起了自己的小鬍子。
「所以,我又對他說。」這男人的故事大概是快要講完了,聲音越來越大,「『血的生意?血的生意?伯恩斯,這世界上哪樣生意不是血的生意!』」
「你的錢在這裏也沒有用。」喬賽亞說。
雙胞胎中的一人舔了舔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朝桌上靠過去。他把蠟燭的燭光一下子捏滅了,整個隔間漆黑一團,黑暗中傳來沉悶的喊叫聲。接著,這兩個雙胞胎把講故事的男人夾在中間,朝門口走去,那個男人的兩條腿夠不到地板,拚命地蹬著。他們把他扔到門外。他臉朝下栽進了那汪水坑,頭埋在漂浮著的一堆煙頭中間都沒有抬起來。
「我猜,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回來之後,你就已經見過她了,」澤拉塔瑞接著說,「你應該聽過她在一些小酒吧唱歌吧,不過那些酒吧都比這裏高檔。她唱歌時,也許遠遠地站在房間另一頭,但當你聽到她的歌聲時,你會覺得時間都止步不前了。你會覺得只要她開口,無論她要你做什麼,你都願意為她去做。我說得對不對?也許這隻是我的想象。但你要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偵探,你要努力忘掉它。」
「三個王,」澤拉塔瑞說,「你雖然不愛說話,但運氣還挺好的。」
坐在隔間里的另一個男人眨巴著眼睛,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把帽子戴上,走了出來。他猶豫了很久,又回頭瞥了一眼酒吧,終於還是把他的朋友從水坑裡扶起來,拖著他走上了台階。
「但你剛剛已經問了,」喬賽亞說,「現在,你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回答。」他眨了眨一隻眼,這是他們開始玩牌以來他第一次眨眼,但與其說那是眨眼,倒更像是他故意把眼閉上又睜開。
「那你提到過的那個女人呢?」昂文問,「你說讓你發現那顆金牙的女人?」
「破壞就破壞了,」澤拉塔瑞朝昂文擺擺手,「起來,讓我起來!」
摩爾點點頭,「昂文先生,如果你非要找到他,我建議你動作要快。我覺得我好像是啟動了一枚定時炸彈,但我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爆炸。」他突然從躺椅上站起來,但腳下一軟,身子似乎又有點搖搖晃晃。
「他們都說,新面孔總是帶來新麻煩,」澤拉塔瑞繼續說,「你是怎麼回事?你有什麼麻煩事?還是麻煩事找上了你?」
「是嗎,你們又是誰?」講故事的男人問。
伊諾奇·霍夫曼笑了,「這船https://read.99csw.com是為你準備的。」就在這時,他的那兩個手下把我扔到了船艙的甲板上。
聽起來很柔和,但聲調很高,像小孩子的聲音。他跟我解釋說,這麼多年來,那具最古老謀殺案的木乃伊一直是遊樂場最吸引人的景點,屍體不見以後,他們一直在尋找,「我現在只是把他帶回家而已。」他說。
澤拉塔瑞幾乎在拿到牌的同時就棄牌了,魯克兄弟卻沒有表現出任何退縮之意。他們迫切地拿起新牌,然後又同樣迫切地數起了手裡的籌碼。昂文肯定會輸。他對澤拉塔瑞說:「黑桃二、三、四、五、六,這算是好牌嗎?」
接下來的一局,喬賽亞贏了,他有了一次問詳細問題的機會,他對澤拉塔瑞說:「告訴我你上一次見到斯瓦特時是怎樣的情況。」
後門的出口只有昂文齊腰高,門邊還堵著一堆空箱子,他們倆合力把箱子移到一邊。門外面是博物館後面的小公園,公園裡樹林茂密,林間小路上落滿了紅色和橘色的橡樹葉。昂文彎下腰,穿過門,走到外面,把傘撐開。
澤拉塔瑞又發了一圈新牌,昂文的牌又很一般,沒有人頭牌,也沒有兩張或三張一樣的牌。看來他新手的好運已經結束了,這應該就是他的最後一手牌了,而他獲得的情報卻還少得可憐。
這個男人的前額中央有一縷黑色的捲髮,像個上下顛倒的問號。他叫愛德加·澤拉塔瑞,是公墓的守墓人,也是唯一的掘墓人。但在沒有人需要下葬時,他也會在酒吧噹噹服務員,賺些生活費。他知道很多事,也掌握著很多有價值的信息。
昂文把贏來的一堆籌碼撥到面前,盡量掩飾著內心的得意,「我現在可以問問題了嗎?」
這位男招待四下看了看,翻了個白眼,他身上散發著一股威士忌和潮濕泥土的味道。他說,「『我?』真好笑。」
在門口,澤拉塔瑞抓住昂文的胳膊,說:「有些問題的代價就是它的答案,偵探。」他回頭看了一眼魯克兄弟,昂文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兄弟倆就像兩尊雕像,一個是真品,一個是贗品,但沒有人能夠分辨出真假。
昂文接下來的一手牌不如第一手,所以,他沒有加註,但他堅信接下來應該還會有好牌。結果,接來下的牌更差。幸好,那三個人贏了以後只是相互發問,沒有問他。他認真地聽著他們之間的提問和回答,但沒什麼用,連那些問題他都沒有聽懂。他聽到他們說起他根本不知道的人名,聽到他們說「搞」了一樁「買賣」而不是「做」了一樁「買賣」,還有很多像是暗語的話。
另一個男人什麼都沒有說。
摩爾也彎下腰,站在門裡看著他。
這樣的車總是能引人注意,所以,要追蹤它的足跡也不是很難。那天晚上,凱里格瑞遊樂場已經關門了,那條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只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爆米花的香氣。我發現那輛大卡車就停在海邊的一個亭子後面,我摸了摸發動機蓋上的煙囪,還是熱的。
昂文仔細打量著每個人。魯克兄弟一言不發,顯得有些趾高氣揚。但他們之前問的那個問題說明他們也和昂文一樣,正在尋找斯瓦特的下落,而斯瓦特正在尋找的是克莉奧帕塔。想到這裏,昂文清了清嗓子,問:「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現在在哪裡?」
「哈哈。」另一個男人又說。
昂文本來想把自己的證件給這個男人看的,但仔細想想,還是忍住了,「我叫查爾斯·昂文,是調查局的文員。我的偵探失蹤了,我想找到他。摩爾先生,你必須告訴我他去了哪裡。」
摩爾的眼神漸漸聚焦,臉上也恢復了血色。他盯著昂文,好像是剛剛才見到他一樣,「如果你是斯瓦特的文員,那你就應該知道他去了哪裡。他看到那顆金牙的時候,顯得很迷惑。他需要情報,他能找到的最可靠的情報,」他又悄悄補充了一句,「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
摩爾張口說要喝水。昂文翻遍了房間里的木箱,只找到一個深灰色的小碗,碗身上還有黑色的十字圖案。他想,這應該是一個很古老的碗,很可能是無價之寶,拿它來喝水是不是不太合適,但現在,也只能將就一下了。他從展廳的飲水機上接滿一碗水,兩手端著走到躺椅前。
他叫來他的兄弟,很快就把我抓住了,他們用非常專業的手法教訓了我。我們一起朝碼頭走去,這樣的散步可一點也不浪漫。碼頭裡停泊著一艘銹跡斑斑地的走私船,船身上寫著旺德利號。那艘船散發著一股惡臭味,像才被人從海底撈起來一樣。
澤拉塔瑞說:「喂,我們應該對新來的傢伙公平一點。」於是,他告訴了昂文遊戲的規則:每一枚籌碼都可以換問一個小問題的權利,兩個小問題可以換一個中問題,兩個中問題可以換一個大問題,兩個大問題可以換一個非常詳細的問題,兩個非常詳細的問題可以換一次全面的盤問等等,如此類推。
但魯克兄弟此刻盯著昂文的眼神卻似乎在對他說,他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昂文只好站起來,收拾自己的東西。
傑斯帕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張撲克牌,喬賽亞遞給他一支筆,傑斯帕在牌上寫了些什麼,然後把牌壓在桌上,推了過來。
「因為你搞不懂她。」
魯克兄弟還坐在位子上。昂文重新坐下來,盡量不去看他們眨都不眨的綠眼睛。他又感覺到這倆人身上奇怪的熱氣,那麼干、read.99csw.com那麼熱,讓人窒息,像一波又一波熱浪從桌子對面襲來,讓他覺得自己的臉就像一張快要燃燒的紙。
「四十次眨眼」酒吧在公墓東南角,是一幢搖搖欲墜的半地下建築,用灰色石塊砌成。昂文心裏有一半希望這個地方並不存在,但眼前的碎石台階卻是那麼千真萬確。他把自行車鎖在酒吧屋檐下的公墓欄杆上。
「伯恩斯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皺起了眉頭,有點像是這樣……」
「或者說,」傑斯帕說,「是問別人任何問題的權利。但每局只能問一個問題,而且只有那一局的贏家可以發問。」
「讓我告訴你?我已經記起太多的事了,現在,他們肯定要來找我了。」他又朝那碗水做了個手勢,昂文把碗端到他嘴邊,他喝了一大口,咳嗽了幾聲,說,「哪怕是調查局,也並不希望解開每一個謎團,昂文先生。」
「我們一出生,也沒人來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規則呀,」喬賽亞回答,「而且,你剛剛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只能問一個。」
澤拉塔瑞眨眨眼,好像是他從來沒聽說過這玩意兒一樣。然後,他聳聳肩,朝吧台後面走去。收銀台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天鵝絨門帘,在澤拉塔瑞掀開門帘的一瞬間,昂文瞥見那裡面是個小廚房。一台收音機正播放著音樂,他覺得他知道那首歌,號角吹出舒緩的節奏,一個女人的聲音低低吟唱著,隨著音樂的高低起伏,婉轉悠揚。昂文可以肯定,他之前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個曲調,但還沒等他想起來是哪裡,澤拉塔瑞又把門帘合上了。
隔間里的兩個男人小聲偷笑,但打檯球的兩個男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看到這一幕,澤拉塔瑞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拜託,哥們兒,」他對昂文說,「就是酒啊!你要喝什麼酒?」
魯克兄弟對這個回答似乎並不滿意。但顯然,澤拉塔瑞的回答還沒有完,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他說,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他了,克莉奧已經回來了,他還說,他必須找到她。」澤拉塔瑞在說這句話時,瞟了昂文一眼,似乎是想看他聽懂沒有,但昂文只是低頭盯著自己的籌碼。
他走到門口,跳過門前的小水坑,走上台階,街道的盡頭停著魯克兄弟的紅色蒸汽卡車。昂文很驚訝,他之前居然沒有注意到。它和多年前市立博物館的清潔女工所描述的一模一樣:鮮紅色,大得像個怪物,讓人覺得恐怖。現在,到底是他掉進了他檔案中的那個世界?還是他檔案中的那個世界滲入了他的生活?
後面的人,有人跟注,有人不跟,最後,只有昂文和喬賽亞還在打。喬賽亞把牌攤在桌上,傑斯帕大聲說:「兩個對子。」
「然後,他斜著眼看我,用很低的聲音說:『我現在做的是血的生意。』」
「我?」昂文反問了一句。
棺材木櫃里擺了那麼多瓶酒,有那麼多種選擇。如果斯瓦特在這裏,他會點什麼呢?他一定點了不下一百次酒了。但昂文把這些細枝末節的內容都從報告里刪除了,現在,他發現自己連一種酒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反倒是艾米麗那句毫無用處的暗語浮上了腦海:雙份雙份,啤酒要雙份。
「那這艘船是怎麼回事?」我問。
昂文把一個白色的籌碼放到桌上,仔細看著手裡的牌。他手上有五張牌,四張是人頭牌。等到他出牌的時候,他裝作很猶豫的樣子,但還是提高了自己下的賭注。然後,他又用手裡唯一的一張非人頭牌,換來了另一張人頭牌,這一次是一張王。那麼,他現在手上全是大牌了,還能有比這更好的牌嗎?他心裏暗自竊喜,但還是裝模作樣地皺起了眉頭。
「那又怎樣,我又不認識你哥哥,」講故事的男人說,「我為什麼要聽他的建議。」
兩個男人大笑起來,動作一致地敲著各自的帽子,他們桌上的燭光跳動了幾下,變得格外耀眼,他們的身影也在凹凸不平的石牆上晃動起來。
「是的,是的。」他把胳膊從臉上挪開,他的臉色就和他的頭髮一樣蒼白,「但我不應該同他說話。他離開這裏時,充滿了幹勁,我當時覺得他都快把嘴裏的雪茄煙咬成兩截了。還有你!你又是誰?」
昂文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好,迅速收起贏來的籌碼,沒有人發現他的手在顫抖。他用所有這些籌碼換來了問一個重量級問題的機會,澤拉塔瑞告訴他,這種問題也是遊戲中級別最高的問題,在座的每個人都必須回答。
澤拉塔瑞開始發牌,昂文說:「恐怕我身上的錢不夠。」
到了下一個街區,昂文轉向東騎去,以避開調查局的辦公大樓。他不想再見到斯奎德偵探,甚至連自己的助理也不想見,至少現在不想。他繼續往前騎,路上的車越來越少,兩邊開始出現圍著鐵欄杆的倉庫和工廠,雨水從屋檐上嘩嘩地流下來。現在,昂文的手腳都在發抖,但並不是因為騎車太費力,也不是因為寒冷的天氣,而是因為他想起了在博物館里隔著玻璃看到的那具屍體。他覺得那張可怕的鬼臉,正咧著嘴,露出那枚金牙,嘲笑著自己。那條線索,那條他們都以為解開了謎團、在黑暗中為他們指引了方向的線索竟然是錯的,斯瓦特找到這條錯誤的線索read.99csw.com,昂文把它奉若真理,他們到底還犯了哪些錯誤呢?
喬賽亞對著傑斯帕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傑斯帕開口了:「澤拉塔瑞,你怎麼一下問了這麼多問題?你破壞規矩了。」
昂文聞到一股火柴棍兒的味道,他看到了傑斯帕寫下的那行字:吉爾伯特酒店,202房間。
「哈。」另一個男人說。
昂文把他們趕回展廳,讓他們排隊站在老師後面,老師壓根兒沒有發現他們曾經離開過。幾個小孩揮手向昂文道別,昂文也朝他們揮揮手。等他們走後,昂文走回展廳,四下打探了一番,他沒有看到那個金色小鬍子男人。
摩爾抿了幾口水,還灑了一些在外套上。然後,他又躺下去,嘆了一口氣,馬上又開始發抖。「我沒辦法再把它壓在心裏了,」他說,「我綳得太緊了,現在,它一下子全跑了出來。」
昂文攤開手上的牌,他也希望有人能把自己的好牌大聲說出來。
這對雙胞胎相互靠著,肩並肩地走過來。據說,魯克兄弟曾經是連在一起的,後來,醫生給他們做了手術,才把倆人分開,但這也給他們留下了終生的後遺症——傑斯帕瘸了左腳,喬賽亞瘸了右腳。他們瘸的那隻腳要比正常的腳小一些,所以,他們左右腳上穿的都是不同碼的鞋子,這也成了分辨兩人最可靠的方法。
「好吧,不說就不說,那你要什麼?」
昂文咬緊牙關。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問起原本不想問的問題。他想,等這件事過後,他再也不會看那本《偵探指南》了。
「我那天晚上看見伯恩斯·凱利了,」他說,「我們在談事情,你知道吧?然後,突然毫無來由地,他開始談起了生意。所以,我跟他說:『等一下,等一下,你為什麼要跟我談生意呢?如果你想跟我談生意,那我們就不應該談事情,事情是事情,生意是生意。』」
「『四十次眨眼』酒吧。」他說。
一個矮個子的胖男人走在我們前面,他穿著皺巴巴的灰色西裝。他就是遊樂場海報上宣傳的那個有一千零一種聲音的人,只是他本人比海報上的照片更有特色,他整張臉彷彿泛著綠光,神情卻像走錯了路的倒霉小會計。他搖著頭,似乎對這整件事感到很傷心。我費盡口舌,向他不斷表達著我的歉意。
路上的人越來越少。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像一根根彎曲的手指,直指天上的雲朵。街邊人家門口光禿禿的晾衣繩上滴著雨水,不少窗戶里透出淺黃的燈光,和陰沉的天色形成鮮明對比。昂文一邊回想著斯瓦特在報告中對這片地區的描述,一邊加快了蹬車的速度,終於,他到了聖山公墓,這裏的面積大約是六英畝、野草叢生、人跡罕至,盤根錯節的藤蔓植物在已經倒塌的墓碑上肆意攀爬。
「好吧,」澤拉塔瑞對昂文說,「你今天走運了,我們要玩撲克牌了,還缺一個人。」
「是的,」澤拉塔瑞說,「是很好的牌。」
跟著他們,除非他們已經跟上了你。
已經有整整八年,傑斯帕·魯克和喬賽亞·魯克的名字都沒有在斯瓦特的報告中出現了。這對雙胞胎跟霍夫曼一樣,在「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后也躲起來了。昂文有時候甚至希望看到他們的回歸,但僅限於重新出現在文件中,而不是見到真人。
我看見一個高個子拿著一個非常奇怪的灰色杯子,那杯子像是用黏土做成的,癟癟歪歪的,那個男人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他把臉湊到車窗玻璃上,呼出的氣在玻璃上形成一團霧,然後,他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我們一起走了一會兒。他真實的聲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門口,兩個男人坐在一個小隔間里,就著隱隱約約的燭光小聲說著話,他們面前擺著兩頂帽子。酒吧的後面有一張檯球桌,桌上低低地掛著一盞綠色燈罩的電燈。兩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色西裝,正在玩撞球。他們打得很慢,每打一桿都十分小心。
「我弟弟,」其中一個用緩慢而又有節奏的聲音說,「讓我建議你現在離開。我一直都很聽我弟弟的話,所以,我現在建議你離開。」
昂文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拿起汽水瓶,跟著澤拉塔瑞走到雙胞胎的桌子旁,坐在澤拉塔瑞的右邊,魯克兄弟眼都不眨地打量著他。他們倆臉很長,像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如果不是臉上綠色的小眼睛,恐怕會讓人以為那只是兩張死氣沉沉的面具。那眼睛倒是非常機靈,但也透露著貪婪,它們哪怕是捕捉到一絲光線,也不會把它放走吧。
接下來的一局,昂文又輸了。再接下來,又輸了。現在,所有人都把問題轉向了他,他不得不回答一個又一個問題。他所知甚少,對手們似乎都很失望,只有在他說起拉蒙奇的謀殺案,說起三十六樓辦公桌下的那具屍體,說起屍體瞪圓的雙眼和僵硬的手指時,澤拉塔瑞才顯得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
昂文坐在高腳凳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他在鏡子里看見隔間里的兩個男人就在自己身後,一個男人興奮地敲著帽子說:「我有個故事要講!」另一個男人則俯過身來聽他說,不過講故事的男人卻很大聲,房間里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賭注就是一個問題。」澤拉塔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