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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疑犯

第七章 疑犯

她扣完后,閉上眼睛,把頭往後斜著,臉卻湊了過來。「那些和你最親近的人,」她說,「那些你最信任的人,你把你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和顧慮都告訴了他們,但他們才是最危險的。你要把他們當作敵人,要不然,他們就會成為你最可怕的噩夢。如果你不得不撒謊,那就去撒謊,你要儘可能少說話,如果一個人不能幫助你破案,那就不要同他套什麼近乎。」
《偵探指南》上對這種情況有什麼說法沒有?顯然,昂文應該覺得害怕。他應該表現出不害怕的樣子嗎?他應該表現得一切都像是誤會嗎?對這種棘手的局面,他應該表現出一點點尷尬嗎?小汽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昂文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車走到了街道對面。
她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曲折穿行,走的一些隧道和小街道昂文連見都沒有見過。現在,濕漉漉的衣服都貼在身上,他只覺得很冷。他脫下帽子,擰了擰裏面的水,又脫下外套,也擰了擰裏面的水。撲克牌上的地址還能看見,他把那張牌遞給艾米麗,她點了點頭。
他想,如果斯瓦特在這裏,大概會利用這段時間調查一番。也許,他也應該這麼做。他拿起格林伍德女士的飲料杯,聞了聞,但他不確定杯子里到底是什麼。杯中的冰塊已經基本融化了,這是他得出的唯一結論。他用腳掀開她的箱子蓋,看到裏面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繼續看。」克莉奧說。
偵探說:謝布魯克·貝克是左撇子,一個左撇子的人怎麼會用右手拿鋼筆?你不覺得奇怪嗎?
電話鈴又響了,黑色的電話機在雪白的床單上,對比格外鮮明,鈴聲也顯得更加響亮。
後來,斯瓦特在市立公園的一個古堡中,找到了上校的下落。
「你是個沒有督察的偵探,」她說,「這個情況很特殊啊,我想雇傭你。」
她說:「我去找拉蒙奇,是因為我以為他會知道斯瓦特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擔心。當然,我看到是你坐在那裡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
他把雨傘放到背後,但迎面而來的風把傘吹開了,他用唯一一隻空余的手把自行車頭掉向左邊。自行車猛地轉向人行道,車輪卡在了排水溝里。
「一個不太會做生意的生意人」,斯瓦特曾經在報告中這樣形容里奧博德·貝克。上校死後,里奧博德開心地繼承了父親留下的大筆遺產。但當他得知,父親收藏的武器也要由他保管時,他就不是那麼開心了。他還印象深刻地記得,在他十二歲時,一天下午,父親正在擦拭武器。他打斷了父親的工作,讓他陪自己玩抓人遊戲。「這個,」貝克上校當時把一把又長又薄的劍舉到眼前,對兒子說,「這個叫短劍。中世紀時,戰爭結束后,步兵會把它插|進倒在地上的騎士的盔甲中,看誰是真的死了,誰在裝死。我希望你在今天晚上睡覺前,好好想一想這樣的情形。」這些話給當時尚年幼的里奧博德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最古老謀殺案的那具木乃伊是假的,」他說,「貝克上校死了三次,可事實上,還活著。格林伍德女士,你是想告訴我這些事吧?那斯瓦特其他的案子呢?他成功破了『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這你總不能否認吧?」
此時,汽車也衝到街上,差點撞上一輛計程車。昂文不敢細看,他趕緊把頭埋低,又蹬起了自行車,雨水全流進了他的鞋子。接著,一輛一模一樣的汽車又從對面街道出現,它停在十字路口,擋住了昂文逃生的路線。昂文仍然沒有停下來,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才停下來。他收起傘,把它橫放在車龍頭前,像一把長矛。
昂文把那張唱片從公文包里拿出來,把封套取下。他把珍珠白的碟片放在唱片機上,打開開關,又把唱針放下。一開始,只有種像是靜電干擾的滋滋聲,然後是有節奏的小雜音,接著是一種更低沉的聲音,像一個男人在嘀咕,但昂文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就在這時,汽車突然從巷子口啟動,徑直朝他衝來,衝上了人行道。昂文趕緊往後一跳,連連倒退兩步,差點被汽車頂到了磚牆上。在駕駛座的窗玻璃上,他又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在一道道的雨水下,那影子變得歪歪扭扭。
對面房間的門慢慢開了,一個穿著破舊長袍的男人伸出頭,偷偷打量了走廊上的情況。他手上還拿著一把古董轉輪手槍,他正用一塊藍色方巾擦著槍管。他左右看了看,看到走廊里空無一人,便把手槍放回口袋,端起托盤,重新回到了房間。
「他就是貝克上校。」
昂文有沒有自己的秘密?他只有一個秘密,那就是,他不是一個真正的偵探。他出於私人的原因每天去中央車站,還有,他曾經想過買一張車票,拋下熟悉的一切,逃離這座城市,這些秘密都是他的負擔。
昂文把耳朵湊到喇叭旁邊。說話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後停止了,再又開始。就在這時,他聽出來了。這跟他在博物館咖啡廳的電話里聽到的聲音是一樣的,當時他把電話聽筒從金色小鬍子男人手中搶過,聽筒里就是和這聲音一模一樣。
《偵探指南》里關於毒藥和解毒劑是怎麼寫的?他記不太清了,但他知道,不能冒任何風險,「我都不喝,謝謝你。」
謝布魯克·貝克上校是一位戰功卓著的英雄,他似乎總能同時分身出現在兩個地方,這也成了他在戰場上的秘密武器。到了晚年,他最著名的則是他收藏的各種軍事紀念品,已經到了無人能及的程度。除了幾樣遠古時期的文物之外,他還收藏了無數的古董步槍和刀劍,有些甚至是這個國家的建國功臣。還有一些槍支,經專家鑒定,打響了很多戰爭中的第一槍,包括各種國內戰爭和革read.99csw.com命戰爭等。但是,貝克上校不允許別人來研究這些武器,甚至連看都不讓看,他自己談起這些藏品時,總是充滿了驕傲和自豪,在對它們的保護策略上,他有著最嚴格、最謹慎的規定。
「對不起,我對你撒了謊,」她說,「我去調查局是為了求助,但我知道,如果我說了真名,我會得到什麼樣的待遇。你聽我慢慢跟你解釋,偵探。」
「如果你要接電話的話……」
我拿著威士忌,看完了上校的日記,然後回到藏書室。他們按照我的要求,沒有移動屍體,但驗屍官已經有點生氣了。我很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通常情況下,這一招用來應付他那種地位的人是很有效的。文員,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部廣播劇里,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
她臉色微微一變,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還是一樣深,但她看上去一點也不累了。她拿起杯子,小口地喝著裏面的飲料,「我要叫酒店保安了。」
他把玻璃杯拿進小廚房,放在水槽里。格林伍德女士難道和他的助手一樣,也得了什麼怪病,會突然睡著?斯瓦特的報告中可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事。又或者,她只是太累了,所以才睡著了,但到底是什麼讓她這麼累呢?
「都是為了工作。」昂文說。
「我想幫你,昂文偵探。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事情比你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大家都知道貝克上校死了。大家都知道是斯瓦特成功破獲了這件案子,案件已經終結了。可是現在貝克上校就住在我的對面,活生生的一個人。他每天晚上都點餐,讓服務生送到自己房間的門口。他喜歡吃宵夜。」
「你做得很好,艾米麗。你現在先休息一段時間吧,就照他們說的那樣,隱蔽起來吧。」
「你介不介意我在你這裏放一張唱片聽聽?」
「那好啊,」昂文說,「但我先要知道你為什麼今天早上要去拉蒙奇的辦公室。你不是去請斯瓦特偵探的,他好多天前就一直在找你了。」說完,昂文也很驚訝自己的膽量。
「我跟蹤了斯奎德偵探,」艾米麗彷彿猜到了昂文的疑惑,開口了,「我看見他從辦公室溜出來的時候,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原來,瑞吉納德得知哥哥的死訊后,也要求繼承一部分屬於他的遺產,結果卻發現上校依然活得好好的。兄弟倆已經很多年不曾往來了,他們誰也不高興見到對方。年輕時聯手策劃的騙局卻導致了後來兩個人日漸疏遠,因為謝布魯克從兩個人的合作中受益頗多,但卻不願意和弟弟分享。這次見面,他們又起了爭執,謝布魯克一怒之下,用短劍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那把短劍是他最愛的一樣兵器,他一直就想找個理由用用它。
昂文湊過去,但突然又覺得把背對著這個女人似乎很不妥。她倒退了幾步,攤開雙手,似乎是在向昂文證明她手上並沒有武器,「我要是不相信你,怎麼會讓你進我的房間呢,對不對?」
「我叫查爾斯·昂文,是偵探,」他說,「愛德華·拉蒙奇是我的督察。」他把自己的證件給她看。
艾米麗關上後備廂,走到車的另一邊。昂文把傘舉在她頭頂,跟著她,直到她坐進了駕駛室。她搖下車窗玻璃,說:「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昂文偵探。假如我們找到了斯瓦特,那你會怎麼樣?」
過了很多年,斯瓦特辦了更多的案子,但他還是不確定她到底站在哪一邊,昂文也不確定。直到「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斯瓦特在現場抓到她,才不得不做了一個偵探該做的事。
拍賣結束,這位紳士和里奧博德商量付款的事宜。就在這裏,他突然扯下面紗,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貌,他竟然就是貝克上校本人。他沒有死,只是通過裝死來檢驗兒子的忠心。上校當場宣布遺囑作廢(本來嘛,他還好好地活著),並且還要回了兒子原本以為已經屬於他的所有遺產。
接下來,這部廣播劇是這樣的。
我們找到裝著木乃伊的箱子,把它弄到一艘救生艇上。這可不容易,因為她瘸著一條腿,而我的腳也疼得厲害,但我們還是齊心合力,用繩子把這具屍體連同木箱一起裝上了救生艇。她坐在船頭,揉著受傷的膝蓋,我在划槳。海上一片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就連她的臉龐我都看不太清楚。她不肯告訴我她去哪裡,也不肯告訴我我能在哪裡找到她。實際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到底站在哪一邊,是霍夫曼那一邊,還是我們這一邊?文員,她看上去真的像個好孩子,我想相信她,但也許是我搞錯了。
「貝克上校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昂文說,「但根據已有的證據,只能得出他已經死亡的結論。案子的檔案資料天衣無縫,記錄的每條線索都完美到了每一個細節……」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他又想起了那具木乃伊嘴裏的金牙。很明顯,他和斯瓦特已經在一個案子上搞錯了,他們還有可能犯更多的錯誤嗎?
艾米麗的臉紅了,「我又睡著了。」她盯著馬路說。
昂文看著街對面,他發現,艾米麗剛剛走出的那扇門上掛著一塊牌子,門上方的燈光照亮了牌子上的幾個花體大字:吉爾伯特酒店。
艾米麗開車時,也帶著她打字時的激|情,她的小手在方向盤和變速器之間飛快地來迴轉動。她轉彎的速度那麼快,昂文差點歪過來倒在她身上。她亮閃閃的黑色午餐盒反扣在他們倆座位的中間,裏面的東西被晃得嘩啦直響。
今天,一件軍裝被河水衝上了岸,衣服上別著很多的軍功章,但神奇的時候,衣服居然沒有沉到河底。這件衣服的主人是誰,已經無須多問了。上校死了三次,但這一次才是真正歸天了。里奧博德的罪名洗清了,他向調查局付清了全部的調查費用,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感謝,而我,雖然破獲了這個案子,卻沒有拿到一分錢的獎勵。九九藏書
昂文打開車上的熱風空調,靠在座位上。他們現在是往城北的住宅區開去,那裡是城市最遠的一片區域。外面大雨如注,但他還是能看見遠處鬱鬱蔥蔥的樹林山丘。他以前是不是去過那裡?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似乎還記得那些山丘、那些樹林,還有他曾經和其他小朋友在那裡玩過的一個遊戲。在遊戲中,大家都躲起來,然後等著。躲著等,遊戲是叫這個名字嗎?不,不是的,好像還要去找別人,那難道是叫找找看?
「你也根本不是什麼薇拉·圖斯黛爾。」
她沒有理他,而是走到窗戶邊,拉開了窗戶的插銷。還沒等昂文拉住她,她就把窗戶推開了。秋天寒冷的空氣立刻吹進房間,雨絲也飄了進來,打濕了一切。
昂文朝四周打量了整個房間。椅子上放著一隻打開的箱子,她的皮包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在拉蒙奇的辦公室里,她曾經說過,她大概是三周前來到這個城市的,這一句大概是真話。房間一角的一張小桌上,竟然擺著一台唱片機。這個到底是她帶來的,還是她來這裏以後買的?唱片機旁邊還放著一沓唱片。
「斯奎德認為你殺了人。」艾米麗說。
(此時,響起音樂聲。)
她一言不發把昂文的雨傘遞給他,又從口袋掏出車鑰匙,打開後備廂。他們一起把自行車搬出來,昂文把車靠在路燈燈柱上。
她仔細思考著,顯然對昂文的話非常有興趣,但她沒有正面回答。「現在幾點了?」她說。
(此時,響起驗屍報告翻頁的聲音。)
昂文從貓眼看出去。一開始,他只看到門外的走廊。然後,一個穿紅色工作服的酒店服務員端著托盤出現了,托盤上還蓋著蓋子,裏面應該是吃的。他把托盤放在對面房間門口的地板上,敲了兩下門,就走了,沒有人來拿盤子。
「我覺得你一定能洗清罪名的,」她說,她的臉頰還是紅撲撲的,她的聲音充滿了熱情,「我覺得,你將要解開調查局歷史上最大的謎案了。」
他們就坐在那裡,看著電話機,等著電話鈴聲停下來。格林伍德女士輕輕搖晃著,喘著氣,像是不太舒服。昂文數著鈴聲響了十一下,對方才最終放棄。
上校的遺囑中,並沒有說明不遵守遺囑的後果,所以,上校才下葬三天,里奧博德就宣布拍賣上校的收藏品。來參加拍賣的人不少,有很多歷史學家、博物館館長和上校曾經很鄙視的軍事發燒友們。但是,拍賣開始后,一批又一批的藏品全被同一個人給買下了,那個人坐在房間的最後面,臉上矇著一塊黑色的面紗。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說他是伊諾奇·霍夫曼派來的代表,因為大家都知道,霍夫曼非常喜歡古董。里奧博德也有這樣的懷疑,但他並沒有不高興,因為這個陌生人買起東西來完全是一擲千金、毫不遲疑。
昂文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了,他的衣服也幹了。從車窗玻璃望出去,他看見一堵很矮的石牆。街邊的路燈照著牆角一株已經枯死的楓樹,樹上還掛著紅色的葉子。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伸出手,在腳邊摸到了他的公文包,但沒有找到雨傘。
昂文坐上了艾米麗的車,關上車門。她猛踩油門,昂文的頭撞到了座位靠背上。從後窗玻璃里,他看見斯奎德還跟著他們跑了幾步,最後,他停下來,彎下腰,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站在他身邊的是酒吧里金色小鬍子男人,他手上還提著那台攜帶型打字機。
驗屍官說:讓我看看。啊!啊!兇手應該是用左手持刀的!
艾米麗和他一起站在傘下。她靠得很近,還把一隻手伸到他胸口。他突然又有了早上在二十九樓辦公室里的那種感覺,他覺得他們倆好像是一起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他能聞到她身上薰衣草香水的味道,她解開了他外套的扣子。
「開後備廂!」昂文也大聲喊。
也許他搞糊塗了,也許他從來就沒玩過那樣的一個遊戲。
「不知道。」昂文回答,但那個男人似乎有點眼熟。不管這個女人現在到底在玩什麼把戲,昂文都已經開始有點緊張了。
在一次表演中,一把飛刀擲偏,刺進了她左腿的膝蓋上方。她自己把刀拔了出來,還把那把刀留作紀念。但那次的傷讓她的腿永遠瘸了,後來,在斯瓦特的多份報告中,這把飛刀又再度出現。那天晚上,在港口的旺德利號輪船上,當她找到斯瓦特時,手上拿的又是這把刀。
窗戶外面就是逃生梯。昂文查看了窗戶的插銷,非常牢固。他在想,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擺脫這個假偵探身份,克莉奧小姐也許已經看穿了他的偽裝,只是在陪他演戲,他必須在還可以冒險的時候冒險一試。
他看著她躺在床上,呼吸緩慢,彷彿是在熟睡。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應該給她蓋床被子,或是幫她把鞋脫了。之前,她對他還是很友善的。他應該等她醒來,希望她還願意繼續說說案子的情況。
讓他們差點露餡的是他們在開槍時所用的手,謝布魯克用的是左手,而瑞吉納德用的是右手。有一次,一位將軍注意到了這個狀況,謝布魯克對他說:「先生,在戰場上,我左右手同樣靈活。但在軍隊食堂里,我用的卻是刀叉。」這句話聽上去沒頭沒腦的,但居然也搪塞過去了。
「不read.99csw.com是的,長官,這是你的車。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相信你不會介意讓我開吧?!」
他坐在她身邊,連想都沒有多想,就把那本《偵探指南》從公文包里拿出來,翻開攤在膝蓋上。他找到了皮斯偵探那天早上在中央車站跟他提過的那一頁,第九十六頁。
「不要!」她說,「你也不要接。」
雨又下大了,昂文迎風騎著車。眼前的都是不熟悉的街道、不熟悉的面孔,他們躲在滴著水的帽子下,朝昂文投來充滿威脅和憤怒的目光。一條白色帶杏色斑點的小狗突然從巷子里衝出來,緊追昂文不放,對著他的車後輪狂吠不已。無論昂文怎麼按車鈴鐺,也沒法把它趕走。每到下大雨的時候,這些小狗總是會迷路,總要到處流竄。它們平時靠氣味來辨別方向,但那些熟悉的氣味早已被大雨衝進了下水道。昂文覺得自己現在就有點像一條這樣的小狗。最後,這條狗終於放過了他,去翻街角一堆濕漉漉的垃圾去了,但它一走,昂文反倒又開始想它了。
艾米麗下車,把車廂掀開,然後伸開雙臂站在那裡。昂文跳下自行車,把自行車直接扔給了這位小助手。艾米麗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她在空中把車接住,扔進後備廂。她把汽車鑰匙扔給昂文,但昂文又扔回給她。
「你對《偵探指南》很熟悉嗎?」
「你覺得呢?」昂文問。
她沒有回答。她的眼睛是睜開的,但她似乎並沒有看見昂文,她從床上爬起來,一言不發地走過房間。
「我也不知道,這有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個案子了。」
他看了看手錶,「九點三十分。」
頭號嫌疑犯?正是上校的兒子,里奧博德·貝克。
「你醒了啊!」他說。
「可以吧?」她說,但這句回答聽起來更像是個問題。
昂文閉上眼睛,讓空調吹出的熱風慢慢溫暖自己的身體。他聽著前窗雨刮器的聲音。那個遊戲到底叫什麼來著?跟著跑?躲著看?還是跟著看?
這時,第二輛車駕駛座的車門開了,把頭伸出來的竟然是艾米麗·多普勒。她大聲喊:「長官!」
「調查局給你發了一輛車嗎?」
一個穿著灰色連體衣的男人從公園走出來,手上的繩子牽著兩條小狗。當他看到昂文的時候,他停下腳步,兩條狗開始咆哮。那男人似乎默許了它們的這一行為,任憑它們叫個沒完。過了一兩分鐘,他才拉著它們往前走。
「我想找到斯瓦特偵探。他失蹤前去過市立博物館,但你已經知道了,就是你讓那個博物館工作人員注意到木乃伊嘴裏的金牙的,對不對?」
如果偵探沒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如果他不親身體驗在所有人面前隱瞞一件事所需要的自律,不親身體會泄露秘密的後果,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其他人的秘密,他也不配知道其他人的秘密。一個人所說的話,和這個人說這句話時背後所隱瞞的真相,兩者還有著一條漫長的路。如果一個人不能自己找到這條路,那他就會永遠迷失在這條路上。
昂文把唱片放回封套,再放進公文包,「今天早上你睡眼矇矓的,走路都是搖搖晃晃,我沒看出你原來有點瘸腿。」他說。
今天早上我一來,就在辦公桌上看到了我的工作任務。老實說,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有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叫人震驚,現在,外面已經是流言四起,肯定還會有人因此惹上麻煩。今天凌晨,上校的屍體被人發現躺在了他家藏書室的地上,他身上共有八處刀傷,兇器正是上校自己收藏品中的一把短劍。
「我會幫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她說,「但是你要幫助我離開這裏。」
「你找到唱片機了嗎?」他問。
格林伍德女士只是聳聳肩,「也許是在看他自己的《偵探指南》,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但你掩飾得很好。」
從這個時候開始,斯瓦特就牽扯到這個案子中了,他的報告是這樣開頭的。
「是的,由督察安排。但現在,你沒有督察了。所以,我在想,你到底在查什麼案子呢?」
雖然昂文的工作一直保持著前後一致的連貫性,但他知道,如果現在認真回顧一下調查局裡關於克莉奧的所有檔案,說不定就會發現關於她的十個不同的版本,每一個版本都有著細微的差別。有一份檔案說,克莉奧在十七歲時宣布放棄繼承家族的紡織企業,從家裡跑出來,加入了凱里格瑞的流動遊樂場。在遊樂場里,這個女孩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她學會用古老的撲克牌給人算命,還成為一個翹八字鬍男人表演擲飛刀的搭檔。
他走進酒店大堂,對前台服務員點點頭,服務員也朝他點點頭,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來,他從來沒有對艾米麗提過克莉奧的名字,艾米麗怎麼知道他是來這裏找她的呢?
「沒有這樣的規矩,偵探接手的案子都必須由調查局安排。」
昂文跨上自行車,騎回大街。他努力保持著冷靜,發抖的腳卻總是從踏板上滑下來。他聽到汽車在街上急轉彎時輪胎髮出的刺耳聲音,它像一隻嗅到了獵物恐懼心理的野獸,發出低沉的怒吼。昂文掌控好自行車的方向,溜進了汽車最開始出來的巷子。這頭野獸還跟在他後面,也開進了狹窄的巷口,他把車蹬得更快了。汽車的前車燈射出刺眼的光線,昂文覺得眼前的雨水像是匯成了一面密不透風的雨簾。他原本以為他可以甩掉這個尾巴,但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再過一條街,這輛車就能趕上他了。
昂文想起了他在二十九樓和斯奎德偵探的對話,是他自己把拉蒙奇發出的那份通知給他看的。斯奎德一定是沒過多久,上樓想去當read.99csw.com面問拉蒙奇,結果卻發現了拉蒙奇的屍體,而昂文派去的那個信使那時應該還沒有到。
「快點,」她低聲說,「要不然就看不到了。」
她回來時,手上端著一杯飲料,她用手指著房間兩扇窗戶中的一扇。從兩扇窗戶看出去,能看到酒店旁邊灰色陰沉的樓房,「我每天晚上都會關窗戶,」她說,「但那扇窗戶第二天早上總是打開的。」
昂文吞了一口口水,「這話有點耳熟。」
昂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應該就是那顆金牙,」昂文說,「我也看見了。澤拉塔瑞告訴我,斯瓦特也是在一周前去的『四十次眨眼』酒吧,他去那裡看什麼東西。」這時,昂文聽到自己的腦海深處傳來一聲警報,像是打字機上打完一行時叮的一聲,他一下子住口了——他這是在透露不必要透露的信息。
驗屍官說:什麼,那是墨水印,那又怎麼樣?
克莉奧小姐盯著他。
「格林伍德女士。」他一邊說,一邊也站起來。他把《偵探指南》放回公文包。
如果埃德溫·摩爾說的是真的,那麼,很有可能是克莉奧那天晚上設了個局,將真屍體掉包,讓斯瓦特把假的木乃伊送回了博物館。可如果斯瓦特都沒辦法從她嘴裏套出真相,那他昂文又有什麼本事能讓她說實話呢?他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她的,他誰都不是,他只是一個半吊子的偵探而已。
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和鴿子咕咕叫的聲音。
她瞪著紅紅的雙眼,「拉蒙奇先生,」她說,「沒想到您會親自來。」
昂文不喜歡她叫自己偵探,她那語氣中彷彿帶著一種煽動的味道,但他還是跟著她轉身回到了房間。她把箱子從椅子上拿下來,讓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到了床邊。
這是斯瓦特第一次接到任務去證明一個人的清白,昂文發現,這個任務令斯瓦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特地抽時間去看了貝克的宅邸,但對屍體的檢查卻非常潦草。
「從調查局的車庫裡。」
偵探說:這裏,被害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你看這是什麼?
她聽到他提起自己的殘疾,退縮了一下。「我看過新聞了,」她說,「愛德華·拉蒙奇已經死了,你根本不是什麼督察。」
她大概是有麻煩了,她一直都是麻煩不斷。我想對她說,她完全可以找到比算命更好的出路,但我怕說錯話,我還需要她幫我解開綁在身上的繩子,所以,我並沒有說話,我要表現得很和善才行。
「這什麼呀!」她說,「拜託你關掉吧。」
「那我怎麼辦?」
偵探說:確實如此,這位受害人根本不是謝布魯克·貝克,謝布魯克是兇手,這個受害者是他的雙胞胎弟弟瑞吉納德。
上校在遺囑中曾經寫過,他死後,所有的物品都將遺傳給他的兒子,里奧博德。但有一個條件,所有的收藏品都必須留在家族中,不得拆開或是流傳出去。
他還在猶豫。
驗屍官說:呃,我……
「上我的車!」艾米麗也對著他尖叫。
「習慣了。」她說。
昂文邊騎車邊撐傘的技術只有在距離短、速度快的情況下才能最好地發揮。現在,他身上已經被雨淋濕透了,袖子濕漉漉地垂在手腕上,襯衫領帶都貼在胸前。如果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看到他這副模樣,她一定會大笑著把他送走吧。昂文可以確定,她知道些什麼,她總是能知道些什麼,總是「牽涉其中」。但到底牽涉了什麼?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到這座城市呢?
後來,在上校的書房裡,斯瓦特發現了威士忌,還發現了這件案子中第一件有趣的事。
他的這個助手是怎麼找到他的?她知道他去了市立博物館,但她怎麼可能知道他去了「四十次眨眼」酒吧?除非她跟埃德溫·摩爾談過,或者是她自己的線人。
「我剛來的時候,確實是在找斯瓦特,」她說,「我需要他的幫助。但一周前,我見到他的時候,卻發現他衣衫襤褸,還有點迷迷糊糊。他就在這裏,在酒店的大堂里。他說他不能久留,他說他看見了一件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東西。」
她接過他的外套和帽子,把門關上了,她走進小廚房,「我記得我還有些蘇格蘭威士忌,應該也還有蘇打水。」
昂文從椅子上站起來,叫著格林伍德女士的名字,但她一動不動。他搖著她的肩膀,她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要知己知彼嘛。」她說。
艾米麗回到駕駛座,第一輛車此時已經停到了他們後面,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斯奎德偵探。他把還沒點燃的香煙吐在街上,說:「昂文,上我的車。」
幾天之後,斯瓦特送來了這個案子的最後一份報告,也是最短的一份。
他們一開始以受害者、朋友、目擊證人的面孔出現在你面前。但對偵探來說,最應該引起懷疑的人反而正是那些向你求救的人、對你伸出援手的人和無助的旁觀者。只有當一個人形跡可疑時,你才可以考慮他是不是有清白無辜的可能。
克莉奧小姐把手裡的杯子放下,走上前,差點在地毯上絆了一跤。她把唱針抬起來,朝昂文投來充滿憤怒和疑惑的目光,「我不明白這和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她說。
「我想也是。」她又把車窗玻璃搖上去,把車從路邊開走了,昂文趕緊站到一邊。他看著車離開馬路,開進公園,消失在樹叢中,但他仍然還能聽到發動機的聲音。車聲消失以後,他推著自行車走到馬路對面的酒店,在酒店後面找到一條小巷子,把車鎖在了逃生梯的欄杆上。
偵探說:還有這些傷口,看這些刀傷的角度,你的驗屍報告能分析出兇手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嗎?read.99csw.com
當他把視線從書上挪開時,他驚訝地發現格林伍德女士居然在床上坐起來了,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撫著裙子的前襟。
克莉奧把手裡的杯子放下,「你到底是誰?」
格林伍德女士的眼睛眨巴眨巴就閉上了,她往後一倒,躺在了床上。房間里一片寂靜,昂文也沒有聽到酒店其他住客的動靜或說話的聲音。怎麼連外面街上的汽車聲也沒有了?他多麼希望能聽到一丁點的聲音,哪怕是巷子里一隻小貓的叫聲也好。
昂文把領帶戴上,穿上外套,把扣子扣上。他想叫一輛計程車,不是去吉爾伯特酒店,而是回自己家。街上一輛車都沒有,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艾米麗,她從街對面正朝他走來。她穿著黑色的雨衣,腰間還系著一條腰帶,她走路的時候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她看上去不像是偵探助手,而像一個真正的偵探。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半瘋的狀態了,他很快就躲了起來,我們追到古堡東邊的小樹林,失去了他的蹤影。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又接到線報,說有個男人穿著軍裝,站在東河的大橋上。還沒等我趕到那裡,他就已經跳了下去。
他把外套和領帶搭在胳膊上,打開車門,費力地走下車。從市立公園飄來的空氣涼爽而清新,帶著泥土和一股腐朽的氣息。街對面是一排高樓大廈,從窗口透出的光線照亮了落到街上的雨滴。艾米麗不見蹤影,難道她終於看穿了他的偽裝,拋棄了他?
「我不會開車!」他說。
在昂文的腦海中,有一張複雜的大圖,圖的正中央漂浮著一頂帽子和一件雨衣,旁邊是一條充滿煙霧的裙子。兩隻黑色的大鳥戴著黑色的帽子,在上方撲扇著翅膀,下面則躺著兩具屍體,一具癱倒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另一具躺在玻璃棺材里。這張大圖像一個童話故事,寫故事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健忘老頭,而這個故事就像一張放在留聲機上的唱片,不停地轉啊轉。
「你從那裡搞來的這輛車?」昂文問。
我一直努力回想以前看過的關於逃生的方法。如果我會縮骨術,那一切就簡單了,但調查局在招聘我時提出的職位要求里並沒有這一點。我就像一個被關在盒子里的小丑,但盒蓋卻已經封死了。所以,那天晚上,當我看見她的時候,簡直是喜出望外,但我對她為什麼會出現卻一無所知。
在上校的書桌里,斯瓦特找到了上校記錄自己戎馬生涯的日記。在日記中,上校揭開了讓自己在戰場上無往不利的秘訣。他之所以分身有術,是因為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他這個弟弟叫瑞吉納德,但他對弟弟的存在一直守口如瓶。
他在報告中寫道:是的,這次上校確實死了。
斯瓦特在報告里這樣寫。
「你是故意想嚇我吧。」昂文說。
我讓他們不要動那具屍體,然後就自己出去走了走。那個地方太多太多的秘密讓我覺得頭疼。我穿過客廳雕像下面的活板門,爬上酒窖木架後面的台階,又走到溫室下面的地道,只為了找一張舒服的椅子坐一坐,而它,也許是這幢大宅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格林伍德女士突然面露疲倦之色,她說:「太快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艾米麗說,「那後面有一家小餐館,但克莉奧不在那裡,你必須直接去她的房間。我已經和酒店的前台談過了,不會有人攔著你的。」
(此時,響起死者手臂掉到地板上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從巷子里開出來,擋住了昂文的去路。昂文剎住車,想等它開過。路上沒有任何車輛行人攔著這輛車,但它就是靜止不前。昂文想看看司機的模樣,他只在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這輛汽車的發動機在低沉地吼著。
昂文彷彿看見自己就走在這條路上:一條狹窄的小道,兩邊是高聳的樓房,每幢房子里只亮著寥寥幾盞燈,所有的門都是鎖著的。路的前後都沒有盡頭,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遠方。
昂文敲第二次門時,那個自稱薇拉·圖斯黛爾的女人開了門。她還穿著那件老式的蕾絲邊黑裙,但裙子現在已經皺巴巴的了。她披著頭髮,頭髮是大|波浪的,亂七八糟,還夾雜著縷縷白髮,那是昂文早上沒有注意到的。在裏面的卧室里,她的小蕾絲帽正放在枕頭上,一台黑色的電話機扔在沒有鋪過的床上。
克莉奧小姐在笑,「你知道那是誰嗎?」她說。
昂文往旁邊走了一步,但艾米麗的手還放在他外套上。然後,他明白是為什麼了。他外套的扣子扣錯了,她在幫他解開衣服重扣。她把昂文外套上所有的扣子都解開,把衣服拉整齊,再一粒粒重新扣好。
昂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格林伍德女士當然和他是敵人了,但現在,他們又如此平靜地聊著,昂文多麼希望他們能是朋友啊!斯瓦特每次誤會她的時候,是不是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呢?
「當然了。」說完,她睜開眼睛,拍了拍他的公文包,「別擔心,我把你那本書看完就放回原處了。我只偷偷看了一眼。我覺得那一頁上面寫的話特別有道理,你不覺得嗎?」
如果不是擔心那男人手中的槍,昂文真的很想直接走到對面,證明克莉奧小姐說的全是假話。「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是斯瓦特最著名的案件之一,而昂文負責處理的該案資料也是完美無缺,這是大家公認的。
「我想給你看樣東西,偵探,」她帶著他走到房間門口,但並沒有開門,她指著貓眼說,「你從這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