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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滲透

第十章 滲透

昂文把摩爾抬起來,他很小心,生怕又撞翻了那摞書,他也不敢去看傑斯帕,只是慢慢地拖著摩爾的胳膊,朝門口走去。到了門邊,他把摩爾靠到門框上,撿起自己的雨傘,他的雙手抖個不停。
這麼多年來,不斷有人報告說,在特別安靜的夜晚,還能聽見大象在黑暗中的叫聲,像在提醒著什麼,又像在警告著什麼。
調查局安排了斯瓦特和其他幾位偵探展開調查。斯瓦特來到遊樂場進行調查,他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散了散步,然後偷偷溜進一個偏遠角落的小亭子。在那裡,一個兩米四五高的女人坐在桌子前,認真地稱著從各種桶里和碗里拿出來的、散發著惡臭味的粉末的重量,再把它們混到一起。
「我讓他先睡一會兒。」她說。
「所以,你們要買票呀!要花錢才能看到那些怪胎。」他又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克莉奧。對了,你的腿怎麼樣?下雨天還會疼嗎?」
男人繼續抽著煙,什麼話都沒有說。然後,他眯起眼睛,朝昂文身後的大門入口看去。
「布洛克先生,」格林伍德說,「今天這樣的天氣,難道還要收門票嗎?」
一聲雷鳴般的聲響讓他們倆都轉過身。這聲音像是有一輛重型卡車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隆隆開過。昂文尋找著車的蹤影,但一排破舊的帳篷遮擋了他的視線。那些盯梢他們的人開始朝他們逼近,人數還不少。
昂文聞到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樹葉堆里冒出一縷細煙,一根點燃的香煙煙頭從裏面伸出來。他蹲下來,掃開最上面的葉子,一個小男孩的臉露了出來。他朝昂文眨眨眼,把香煙從嘴裏拿出來,說:「好吧,查爾斯,你抓到我了。」
過去這些年,昂文處理的無數份報告中都曾經提及遊樂場里的同夥。他們都是些三教九流的烏合之眾,搞陰謀的、耍流氓的、偷東西的,無一例外。如果沒有他們,霍夫曼也不可能掌控這座城市的底層社會。從格林伍德帶昂文離開售票亭的那一刻起,昂文就發現自己已經被這些人盯上了。雖然遊樂場已經荒廢,但這些人還是留在了這裏,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躲在已經廢棄的各種遊樂設施的陰暗處,生火做著早飯。他們中有怒目而視的工人、悶悶不樂的小丑,還有腿腳不便的雜技演員。他們有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放聲狂笑;有的獨自一人,走來走去,隨地吐痰。昂文聞到了煎香腸的味道,看到鍋里升起的煙飄到雨中。
昂文覺得自己惹上麻煩了,但他也說不上到底是什麼麻煩。
他們一起站在池塘邊,男孩還抽著那支香煙。小木屋裡,有人打開了收音機。昂文能夠聽到音樂聲,但聽不清歌詞,太陽在山後漸漸落下。
昂文推推門,發現門沒有鎖上。屋裡很暖和,還有一股淡淡的油脂味。昂文把雨傘放在門邊,敞開大衣,讓伴隨了他整整一天的寒氣都散出來。房間里的桌上擺著一張西洋雙陸棋的棋盤,棋只下到一半就中斷了。白色和棕色的棋子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最後一次扔出的色子是兩個三。以昂文對棋局的了解來看,目前的狀況是雙方不相上下,都把對方置於了死地,但自己也無路可逃。
「什麼變化?」
魯克兄弟的蒸汽卡車上,成千上萬個鬧鐘發出滴答走動的聲音,像是無數只小蟲的大合唱。每當卡車開過坑坑窪窪的地方時,它們也會隨之跳動、嗡鳴,昂文總是想,它們會不會突然像一大群蜜蜂一樣飛出去。他發現摩爾並不在車上,車上也沒有皮斯的屍體,這些夢遊者到底偷來了多少車鬧鐘?
「而且還很快。」男孩說。
「我們必須找到那個魔術師。」昂文說。
他站在一間小木屋旁邊的小山上,小山的山腳有一個池塘。斯瓦特曾經在報告中寫到這間木屋,他說,他退休以後就想住在這樣的木屋裡。
昂文猶豫了,格林伍德轉身朝站在歡樂屋旁邊的幾個男人做了個手勢,他們走上前來,他們在鏡子中的身影一下變多了好幾倍。如果是斯瓦特在這裏,也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但昂文已經無計可施了。
「耳朵,」小女孩提醒我不要忘了刷耳朵,因為我一直在刷這個大傢伙的背。我工作的時候,小女孩一直幫我扶著梯子,這很好,我已經被大象身上的氣味熏得要吐了,很有可能隨時從梯子上跌下去。
旁邊一間小木屋的窗戶透出一絲玫瑰色的光線,在不斷跳動著。屋后,一根彎彎曲曲的長煙囪里冒出青煙,似乎還能聽到裏面傳來的音樂聲。昂文走到窗口,偷偷朝里望去。屋裡有一個壁爐,燒著煤,一張桌子上擺滿了書,還有好幾個桶,裏面全是髒的杯盤碗盞。屋裡一台唱片機正播著歌曲,昂文想起了這首歌。這是昨天晚上,在貓咪和湯尼水別墅,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演唱的那首歌。
她又顯出了疲態,一陣大風帶著海洋的氣息、攜著雨滴從港口的方向吹來,她眯起眼睛,「難道你沒有想過,斯瓦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嗎?」她問,隨著風越刮越猛,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你脫身的唯一辦法就是去完成他沒有做完的事。」
「知道,知道,」我對她說,「耳朵嘛。」
「是真的嗎?」昂文說,「你十七年來一分鐘都沒有睡過?」
「這個生日過得真不開心,」男孩嘆了一口氣,「那麼,誰是下一個呢?」
「從來不睡?」
昂文把最後幾本書撿起來,堆好,然後站起身。他想起自己的那把手槍還放在2919房間的辦公桌抽屜里,眼下https://read.99csw.com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了。皮斯被魯克兄弟殺死時,也應該帶著手槍的,但他根本沒機會把槍拔|出|來。
「還有謀殺吧?!」
「他們都很痛恨調查局,」格林伍德女士說,「但只要我想讓你安全,你和我在一起就是安全的。」
「那說不定你已經找到了他,你自己還不知道呢。」
在夢中,昂文是站著的,他把頭靠在一棵樹上,雙手捂著臉,大聲數著數字。等他數完以後,他就要去找那些已經藏好的人。他沒有穿鞋,剛才又一直在草地上跑,所以他的襪子都濕了。
「霍夫曼為什麼要這些東西?」
現在,讓昂文覺得困擾的是那個小女孩,她是凱里格瑞的助手,但她卻知道斯瓦特的名字,還像個預言家一樣說話。她可能會是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的女兒嗎?
我曾經在滿大街的遊樂場海報上看過這句話,這隻不過是個宣傳口號罷了,不必當真。後來,我們一起去喝水時,我終於讓他說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話。「那些老老實實在一個地方待著的人從來不會相信不在一個地方待著的人,」他說,「這麼多年來,我的遊樂場一直承受著各種離譜的指控,但所有的指控都已經被證明是毫無根據的,我已經聽厭了這些陳詞濫調。」
顯然,凱里格瑞和他的這個小助手都是自己動手做臟活的,他們幾乎每天都要給大象洗澡。這活一點兒也不好玩,而且做完後身上還會有一股特別難聞的味道。如果我哪天心情不好了,文員,你可一定要提醒我,千萬不要跑來加入這個馬戲團。
「我需要有人當我的眼睛。」
她對眼前的危險倒是直言不諱,昂文是她的俘虜,但她也是昂文的嚮導。這裡是霍夫曼活動的老巢,他手下的每一個流氓惡棍都是從這裏招來的,昂文明白,在這裏,他需要她。霍夫曼的多少手下都是因為調查局的調查才被捕的?數都數不清。昂文咬緊牙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中不要透露出恐懼,「你跟我說的那個故事,說你的房間窗戶老是開著,還有玫瑰花什麼的,你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原因吧。」
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女孩遞給斯瓦特一把刷子,說:「它們喜歡你用刷子刷耳朵後面。」
「什麼規矩?」
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或者他說這話到底要表達什麼。但我知道一點,我們必須對這個傢伙留個心眼。
格林伍德舉起一隻手,圈在嘴邊,做出一個要說悄悄話的姿勢。布洛克往前俯過身,聽完她說的話,卻揮舞起了手裡的飛刀,眼神像是發了瘋一樣。昂文沒有聽清楚格林伍德說的是什麼,但布洛克的眼睛卻突然閉上了。那把飛刀從他手裡掉出來,插在售票亭里的小桌上,他的頭重重地靠在旁邊——這位飛刀表演者竟然睡著了。
昂文想,也許這就能解釋一些事情了,但到底能解釋什麼,他也不知道。「你不也很久沒有睡過了嗎?」他說。
格林伍德饒有興趣地聽著這一切,但看得出來,她想知道的另有其事,「我希望我們之間能夠相互誠實,」她說,「你也許覺得我有點霸道。但事實是,我回到這座城市只是為了幫助一個人。你說是我讓你的朋友發現了那具木乃伊嘴裏的金牙,你說錯了,那個女人應該是我的女兒。」
斯瓦特在報告中寫道:
「我想見魯克兄弟。」
他看見魯克兄弟的蒸汽卡車正開在路上。遇到水坑時,卡車就會跳動一下,車上的煙囪冒出滾滾的黑煙,車頭的兩個大燈將黃色的光束照進雨水中。昂文跟在卡車的後面跑,車在拐彎的時候,速度慢下來,他趁機跳到卡車的后保險杠上。他打開雨傘,遮在頭頂,又用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卡車的后擋板。
「它們什麼都記得,」凱里格瑞輕聲說,「如果沒有它們,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偵探,只要能在它們的夢裡待一分鐘,就能勝過在這世界上一個月,夢中是那麼無拘無束、了無牽挂。」
昂文說起那間大宅里的賭場、鬧鐘、格林伍德的表演,似乎正是她的表演,才把那些夢遊者都吸引到了派對上。他還說,魯克兄弟也在現場監視著,還有,她唱歌的時候,是那個清潔工拉手風琴為她伴奏。
昂文蹲在摩爾身邊,開始搖他,而他只是在睡夢中嘟嚷了幾句,並沒有醒來。
格林伍德四下看了看,把小亭子的窗戶拉上。「快走!」她說。
「反正這十七年裡從來沒有睡過。」
昂文說的這些話都是胡亂猜測,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魯克兄弟中的一人。他們很早就加入了凱里格瑞的流動遊樂場,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也曾經說他們共同穿一件寬大的外套,坐著雙人椅,在舞台上表演著二重唱。昂文猜的也許八九不離十,因為,傑斯帕聽完昂文的話后,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槍。
屋外,那幾頭大象又開始有動靜了,其中一頭突然發出傷心的哀嚎。昂文趕緊繞過床邊,想躲在床後面,結果,他踢到一隻鐵桶,把桶里的煤球全都撒到了地板上。
這個時候,遊樂場關門了,我們周圍所有的燈都關了。小女孩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了後門。在那裡,她把我的手翻過來,看著掌心,說:「你的壽命會很長,」她說,「但你很長一段時間的生命不是屬於你自己的。晚安啦,特拉維斯。」
「你覺得她被卷進了霍夫曼的陰謀。」
伊諾奇·霍夫曼笑著說:「看到沒?我可以是任何人。」
「但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去貓咪和湯尼水別墅,read•99csw.com是吧。」
「你把布洛克怎麼樣了?」
「對了。」那男人笑著說,露出滿口的黃牙。
「是啊,但是這個價格是多少呢?」
「那就先說說你為什麼來這裏?」
他們走下木板路,又經過一排已經廢棄的小攤。路邊生鏽的鐵軌上停著鴨子造型的小火車,車身上卻是真正的子彈打出的孔,雨水敲打在賣爆米花的小車和早已一動不動的旋轉木馬上。「這裏和以前已經完全不同了。」格林伍德女士說。
「沒有人想見魯克兄弟的,昂文偵探。他們剛到這裏的時候,還是可愛的小孩子,還是連在一體的。伊諾奇出錢給他們做了手術,把他們分開,但這也讓他們發生了一些變化。」
「陳詞濫調正是我來這裏的原因,」我對他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對你完全可以不用擔心,是嗎?」
他們應該給這個女人找個大點的房間。斯瓦特還發現,這個名叫希爾德嘉的女巨人負責的是馬戲團的焰火表演。我們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就像老朋友一樣,沒過多久,我們就在一起喝酒了。不過,說是「一起」可能不太準確,因為她一口就喝光了我隨身酒壺裡所有的酒。我後來又去找來一大桶上好的酒,是用調查局的公款買的。我這是為了工作喝酒,總不能用自己的錢買吧?!
「你希望我看到什麼呢?」
遊樂場的入口是一個有羅圈腿的巨型小丑雕塑。他臉上和衣服上的顏色都已經開始剝落、褪色,只剩下一片片的棕色和紫色,他兩腿間的空隙就是遊樂場的大門,遊客從那裡進出。小丑臉上的笑容彷彿是在歡迎著八方來賓,卻帶著一種很饑渴的感覺。
「我剛剛對布洛克使的那一招是我在這裏工作時學會的,」格林伍德說,「伊諾奇和我都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專場表演,催眠、算命之類的。當然,這一切後來都發生了改變,遊樂場後來已經不再以娛樂觀眾為目的了。」
昂文朝亭子走去,男人雙手抱在胸前,同樣的文身從他的袖口延伸到手指關節。
「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魯克兄弟只不過是他們主人的打手。你接著說,昨天晚上還發生了什麼事?」
這讓我有點不安,倒不是因為她給我算的命,反正那都是胡說八道。是因為她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跟遊樂場里的任何人說過我叫什麼。
離卡車不遠的地方是一排小木屋。一幢緊挨著一幢,有些甚至快靠到了一起。昂文走到木屋間的小路,雖然周圍一片漆黑,但他還是彎著腰,躲在窗戶下面。他走得很快,手上拿著傘,沒有打開,他在搜尋著埃德溫·摩爾的蹤跡。
「昂文偵探,調查局可不是唯一一個有規矩的地方。現在,你趕緊告訴我,昨天晚上還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都會。」昂文說。
「我就是『它』,是嗎?」
「我不記得這個遊戲的名字了。」
她是這幾個月來和我最聊得來的女人,她呼吸的空氣一定比我們呼吸到的都要新鮮,斯瓦特寫道。
「我想把他帶走,」昂文說,「我不會叫你幫我,也不會叫你去開門,甚至不會求你不要朝我開槍。但如果你不朝我開槍,那我就當你明白了我的心情,我會非常感激你的。」
可是,當斯瓦特把話題引到凱里格瑞身上時,她開始變得沉默了。酒桶基本空了,斯瓦特只能直接發問。他們說,這裏的遊樂場成了罪犯的天堂,是真的嗎?凱里格瑞是不是走到哪裡,就把麻煩和災難帶到哪裡?
這些大象一定是為了給鬧鐘騰地方,被人從帳篷里趕了出來。昂文還記得斯瓦特曾經在報告中寫道,凱里格瑞說起這些大象時滿心歡喜,但他現在看到它們,卻只感到很難受。他很想放它們自由,但即便他能將這根柱子移開,把它們放走,它們以後的境況大概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如果負責照料它們的人都不介意把它們扔在這裏,一旦它們開始在遊樂場里亂跑,只怕他們會毫不猶豫殺了它們吧?昂文只能以後再來拯救它們了。現在,他必須把精力放在尋找埃德溫·摩爾這件事上。
斯瓦特偵探和凱里格瑞第一次打交道是遊樂場來到這座城市后不久,也就是博物館木乃伊被盜的前幾個月。當時,調查局接到線人報告,這位名叫凱里格瑞的遊樂場老闆很有可能會威脅到整座城市的安全。十幾個其他的城市都在通緝他,而他犯下的罪行從搶劫到綁架,從走私到欺詐,無所不包。還有人說,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是偷來的——據說是來自於他們那行一個臭名昭著的老字輩。
傑斯帕似乎是在思索這番話的含義。
「當然不等於,」昂文也贊同他的觀點,「你抓來的那個人叫埃德溫·摩爾,他和我很像。又或者說,我和他很像。我們之間並不熟,但我覺得,我很理解他。我們都曾經是文員,所以,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來找他。」
女巨人還是沉默著。她繼續工作,不再理會斯瓦特。
屋裡只有這一個房間,房間的裡邊擺著兩張床,鋪得整整齊齊,相隔不到兩三厘米。床上擺著很多書,枕頭也沒有被人睡過的痕迹,而靠在右邊床腳的不是別人,正是埃德溫·摩爾。他的手腕和腳踝都用很結實的繩子綁著,身上的制服已經很髒了。
傑斯帕的臉上就像戴著一個沉悶的面具,兩隻眼睛像是兩塊綠色的石頭。他舉起手槍,瞄準昂文的心臟。
在山腳,昂文走過一片黑莓樹,他發現泥地中有一排腳印。他跟著腳印,繞過九-九-藏-書池塘,順著一條小路,走進了一片小樹林,他一邊走,一邊踢開路上的紅色和橘色樹葉。他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這裏的葉子堆得比別處都要高,裏面藏一個人都綽綽有餘了。
「塞繆爾·皮斯啊,他被魯克兄弟開槍打死了。」
「他們好像是丟了什麼,」格林伍德女士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說是丟了『良心』似乎不太準確,因為他們做的事完全超過了殘忍的程度,他們就像是殘暴的野獸,而且,他們從來不睡覺。」
被槍打中會是什麼感覺?就像一沓紙上被打孔機打穿一個孔吧,昂文想。他朝槍口走了一步,說:「你一定是累得不行了吧,你覺得一切都像是夢吧,」他看了一眼房間裏面那兩張一模一樣的床,「你上一次試著睡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這是一個很久遠的遊戲了,」男孩說,「比圍棋還古老。你叫它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只要你知道怎麼玩就好。每個人都牽涉其中,除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它』。明白了嗎?」
大卡車熄了火,魯克兄弟當中的一人從車上下來,手上還拿著一個帶夾的寫字板。昂文跪在卡車的后胎後面,他朝車底望去,他看見一個碼頭工人穿雙巨大的靴子朝車旁走來。這雙靴子左右的大小不一樣,來人應該是喬賽亞。
昂文回想了一下調查局的檔案,裏面沒有任何關於她女兒的隻言片語。格林伍德要麼是在對他撒謊,要麼她說的就是一件連斯瓦特都沒有發現的事實。
很多人想,那些大象怎麼樣了?它們去哪裡了?
「正好。」他說。
斯瓦特在一些報告中曾經暗示過,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確實會一些奇怪的本領,應該是她隨遊樂場四處流動時學會的。昂文當時以為斯瓦特只是在幻想,或是在抒發什麼詩意(他有一次曾經寫道,真的,這個女人就是一位絕世佳人),所以他把這些細節都從報告中刪除了,但也許他刪錯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昂文問她。
「什麼事?查爾斯?」男孩說。
傑斯帕把手伸進外套,拿出了一塊懷錶,他看了看時間,又把表放了回去。等到他再伸出手來時,手裡拿的是一把槍。但即便是拿著槍,他似乎對眼前的昂文也不是太感興趣。
「斯瓦特偵探?」
「調查局?」布洛克說,「但他的帽子完全不對啊!」
他們走過扔滿了破酒瓶、破玩具、破傳單的小路。半路上,一些露天的小亭子就像是一隻只巨型動物的腦袋,張著大嘴發獃,那圓圓的腦袋裝著各種不同的展覽品。一頭豬黑黢黢的長鼻子里傳來陣陣惡臭,一隻大魚的兩隻眼睛是兩個凸出來的小窗戶,一隻貓的長牙齒則是用鐘乳石做成的。
五個月後,凱里格瑞消失了,他的同夥卻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最後,整個遊樂場被迫關閉,他的同夥也找到了別的方法自謀生路,並且歡迎和他們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他們的幫派。遊樂場的大門從此對其他人關上了,而遊樂場也永遠地留在了這裏。
小亭子里的男人解開雨衣扣子。他肩上掛著一條陳舊的皮帶,上面插著十來把閃閃發亮的短刀。他抽出一把,輕輕地握著刀柄。昂文一邊仔細打量著這把短刀,一邊回想著調查局裡關於各種武器的介紹,眼前的這把刀很小、很薄,刀柄是圓形的,用於平衡重量,它應該是一把飛刀。
傑斯帕又眨眨眼,昂文等著他扣動扳機的那一刻。
昂文收起傘,開始逃跑。那些人離他只有幾步遠,他們大聲嚷嚷,顯得很興奮。昂文衝進離他最近的一個帳篷,帳篷里的空氣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發霉的味道,雨水順著帆布上的裂縫傾注進來。昂文跑到在帳篷的最後面,高舉雨傘,刺破了帳篷的帆布,然後又往下一劃拉,把整塊帆布都拉到了地上。
壁爐里的火燒得正亮,昂文覺得房間突然變熱了,摩爾開始在睡夢中嘀嘀咕咕地說起了話。他瘦弱胳膊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搐著,昂文一下沒抓緊,滑到了地板上。
她回頭看了一眼,生怕別人聽到,然後悄悄說:「我幫助你阻止他。」
昂文從后保險杠上跳下來,躲在車旁。那些男人立刻開始工作了,他們用鏟子把鬧鐘都運進一個帳篷,而帳篷里已經堆了成千上萬隻鬧鐘了,所有鬧鐘走動的聲音就像是一場暴風雨。在碼頭,一輛推土機正把堆積如山的鬧鐘推到一艘輪船的甲板上。
門裡面是迷宮般錯綜複雜的遊樂場。茂密的小樹叢生長在泥濘的水坑邊,周圍是存留下來的一些娛樂設施,不過用「娛樂」再來形容這些設備已經不合適了。那些曾經來回搖晃、上下翻滾、左右穿梭的巨大過山車現在生鏽了,它們的擺臂耷拉在垮塌的帳篷和荒廢的小亭子中間,到處都是沒人要的東西,埃德溫·摩爾現在只怕也成了其中的一樣。昂文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好像失去了方向。但他知道,他不能把摩爾一個人扔在這裏自生自滅。
「格林伍德女士,我並不想阻止伊諾奇·霍夫曼呀!」
幾頭大象似乎對昂文失去了興趣,最小的那頭大象跑過去倚靠著最老的那頭大象,而另外那頭大象又把自己的鼻子放回到了地上。
就在這時,格林伍德女士失去了平衡,昂文伸手拉住她的胳膊,穩住了她。她那條瘸腿彎了一下,「什麼謀殺?」她說。
「我不是來敘舊的,只是和我這位新朋友出來轉轉,不過他似乎比我走得快。」她朝昂文投來一個半開玩笑半惱怒的眼神。
「斯瓦特太蠢了,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https://read.99csw.com經被打敗了,」格林伍德女士說,「你可不要犯同樣的錯誤。」
斯瓦特的報告中還寫道:
「是的,是的,」碼頭工人拿出一個打火機,跟著喬賽亞朝帳篷走去,「只要我能拿到工錢,別的我都不管。」
他身後,格林伍德女士和那些同夥站在路中間,在那些人破舊灰暗的衣服中,她的雨衣顯得格外亮麗。她一直看著他,直到卡車轉個彎,車開過一排老劇院,開向了遊樂場的正中心。
但那一刻並沒有到來。「我很好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昂文說,「是你們自己想要動手術還是霍夫曼的想法?我猜,他是需要你們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所以才給你們做了手術。但他並不知道手術會造成的結果,你們一開始並不是兩個獨立的人。曾經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你們可以看到對方的夢境、聽到對方的想法。但那些,都是相同的夢境、相同的想法。」
沒過多久,他們就到了遊樂場最偏遠的角落。這裏靠著海灣,旁邊都是彩色條紋的帳篷,水邊還閃耀著紅色、藍色和橘色的彩燈。很多臨時搭建的小亭子被改建成了木屋,這裏已經不像是遊樂場,更像是貧民窟。卡車開到最大的一間屋子旁,停下來,馬上就有一群拿著鏟子的男人出現了。
昂文穿過大門,才走了幾步,門旁一個小亭子的窗戶突然拉開了。一個男人嘴裏叼著香煙,他透過黃色的煙霧,上下打量著昂文。他留著厚厚的白鬍子,長頭髮垂到肩膀,穿著一件雨衣,雨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了喉嚨。他的領口處露出一個黑色的文身,像是倒過來的樹根,從脖子一直延伸到下巴。
「多少錢?」昂文問他。
他們在一起坐了好幾個鐘頭。她似乎知道斯瓦特去幹什麼,但她並不介意,她把自己在遊樂場的事情講給斯瓦特聽,講他們曾經去過哪些城市,講自己曾經見過的風景。他們一邊聊,她一邊把那些黑色粉末的混合物倒進一支支的小火箭中,再裝上引線。如果斯瓦特靠得太近,她會用一隻巨大的手把他推開。
有人在跟蹤他們,那些人躲在魔鏡廳的旁邊。大概有十來個人,但也許沒有那麼多,鏡子里映出他們扭曲的身影。他們雙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地站著,盯著昂文和格林伍德。
「我跟你說的都是真的,」他說,「而你在這裏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真的。」
昂文拐了一個彎,卻差點撞上了一個身形巨大的動物,是真正的動物,而不是什麼雕塑。它是一隻灰色的大象,站在雨中,顯得很狂野,它的眼睛深陷在滿是皺紋的黑色眼窩裡,發出明亮的黃光。昂文摔了一跤,跌倒在大象腳邊的淤泥里。大象受了驚,用後腿站立起來,把象鼻朝空中高高抬起。
又有一個人出現在那巨型小丑的兩腿之間,是一個女人。她把一張報紙舉在頭頂,在雨中一瘸一拐地向他們走來,來的正是格林伍德女士。她穿著紅色雨衣,走過來站在昂文的傘下,把手裡淋濕的報紙扔到一旁。她看上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累,大概是前一天晚上的狂歡累得她筋疲力盡了吧!
就在這時,門開了,喬賽亞走了進來,他手裡還拿著那塊帶夾子的寫字板。他沒有摘下自己的帽子,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他看了看昂文,看了看摩爾,又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後,他把寫字板放在桌上,對著傑斯帕的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
昂文低下頭。男孩的臉變了,變成了一張國字臉,眼睛也變成深棕色。他手裡還拿著那支香煙,但兩隻衣袖都已經卷了起來,身上的衣服也變大了,他竟然變成了伊諾奇·霍夫曼。
小屋的門開了,魯克兄弟中的一個走了進來,是傑斯帕——他左腳的靴子比右腳大一點。他看著昂文,又看了看被踢翻的鐵桶,然後眨眨眼睛,把身後的門關上了。他走到唱片機前,把音樂關掉。
傑斯帕走過來說:「我弟弟建議你不要動。」他把槍高舉過頭頂,然後又突然放下,當他把槍放下的那一刻,昂文睡著了,還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正好多少?」
她走到亭子的窗戶邊,「我這位朋友是調查局的,」她說,「我們到這裏來是為了他的任務。我覺得,如果你態度夠好,那我們在這裏四處查看時,我會叫他不要查那麼詳細。」
「一加一併不等於一。」傑斯帕說。
「當然是希望你能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她說,「或者是什麼可怕罪行的端倪,說不定還能發現霍夫曼本人。」
「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昂文說。格林伍德又做了個手勢,那幾個人又退了回去。
他似乎是工作得有點累了,他坐下來,喘著氣。那個小女孩跑開了,一分鐘后,她又端著一杯可樂回來。他喝著可樂,看著大象。大象都在吃東西,它們用長長的象鼻捲起一堆堆乾草。
「什麼事?查爾斯。」
你可以假定你的敵人有一個秘密的藏身之處,一個危險時躲避的安全屋,一個開展活動的基地,但這個地方不是你輕易能找到的。
「票。」他說。
昂文跟著男孩沿小路又走了回去。他的腳越來越冷,「斯瓦特偵探?」他問。
「我怕她已經惹上了麻煩,」格林伍德繼續說,「她太像我了,這就是問題所在。」
「你唱了一兩首歌。」昂文說。
我笑了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說,「你難道扒開它們的眼皮,拿著手電筒朝裏面看過嗎?」
格林伍德女士所言不虛。十六年前,昂文曾經親眼見過那由紅色、橘色read.99csw.com和黃色大篷車組成的車隊開過他家門前,浩浩蕩蕩地駐紮到這裏的露天廣場。那天早上,市區西邊的一座大橋還臨時封了路,好讓遊樂場里的大象安全經過,報紙上還登出動物們後腿直立的照片。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能看到遊樂場的傳單,宣傳著各種奇怪又刺|激的節目,比如,會讀心術的尼克萊,女巨人希爾德嘉,還有記憶之王艾希多拉。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魔術大師伊諾奇·霍夫曼。
「他們請了個魔術師?他都會些什麼把戲?」
這時,我把一支雪茄煙放進嘴裏,我用牙齒撕開煙帽,把一個打火機舉到了煙頭邊。但還沒等我點燃打火機,她突然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朝她露出一個極燦爛的笑容,說:「寶貝,你不想多說,我能理解。要不,讓我直接和你老闆本人聊聊?」
「正好就是它的價格。」
我們三個人一邊幹活,一邊聊天,凱里格瑞還給了我一兩塊三明治吃。他告訴我,他一直在精心照料這些大象,因為它們的夢都是非常昂貴的,而且像水晶一樣清澈。
昂文想起斯瓦特的報告中提到過這個名字。西爾多·布洛克,他來到這座城市時是凱里格瑞遊樂場的擲飛刀表演者,也一直是霍夫曼的手下。多年前,正是他偏離方向的一刀,讓格林伍德落下了終身的殘疾。布洛克聽到格林伍德的話,把嘴裏的香煙吐到他們腳下,說:「哎喲,這不是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小姐嘛,怎麼,來看老朋友來了?」
「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說謊,昂文偵探。你還記得吧,我那天去調查局其實是要找拉蒙奇呀。」
文員,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眼中閃爍的光芒,「有很多需要你們擔心的,偵探。你不要搞錯了,我確實是你們的敵人。你以為你能控制已知和未知的東西嗎?我告訴你,未知的東西永遠是無窮無盡的。這個地方處處是謎,我們是在一團迷霧中尋找歡樂。整個世界都是一個謎,那些想要弄清楚這個謎的人會成為第一個在台上清醒的人,會成為這場鬧劇的第一個受害者。」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把臉湊到他面前,「我剛剛開始有點喜歡你呢,」她說,「結果你就抬出了這偵探的口氣。」
大象的前腿就在昂文的頭頂晃蕩,昂文一動也不敢動。他能聞到它身上麝香的味道,能聽到它粗重的呼吸。最後,這隻大象終於站穩了,它慢慢地把柱子般的粗腿落回地面。
她把目光投向遠方,「太可怕了。但你不要誤會我,你真的不要誤會我。皮斯偵探一直都有點笨,但他清楚自己的工作是有風險的。在這件事情上,他完全是無辜的,規矩一定要改了。」
「我相信,在你的工作合同中,應該有關於該不該問問題、該問什麼問題的規定吧。」喬賽亞說。
男孩坐起來,把身上的樹葉撣掉,露出身上的灰色雨衣,然後,他站起身,把帽子戴上。說:「我來幫你找其他人。」
他們走到一段木板鋪成的小路前,格林伍德走到前面,昂文跟在後面。
雖然斯瓦特這次的調查報告不屬於任何一個特定的案子,但這份報告卻非常重要,它是目前為止調查局偵探與凱里格瑞會面的唯一記錄。根據斯瓦特的描述,當他見到這位遊樂場的老闆時,他正在關大象的帳篷。他鬍鬚花白,但動作敏捷,穿著一件被蛀得都是洞的破舊外套,戴著圓圓的框架眼鏡,眼鏡後面是藍色的眼睛。他對斯瓦特說,他來得正是時候,正好可以幫他做清潔。
「準備好了沒有?」昂文大聲喊,但這句話就像石頭一樣,掉進了池塘,沉到了水底。水面上有一個用汽車輪胎做成的鞦韆,一前一後地擺動著,像是有人盪完了鞦韆剛剛才離開。昂文想,這應該不是一個細節,而是一條線索。
說話。他在《偵探指南》里的什麼地方看到過。當你覺得無計可施時,就開始說話,一直說,一直說。當對方覺得你可能會說些有價值的話時,他們就不會殺你了。
昂文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他的表演,但那段時間不斷聽到別人說起他。他們說,這個有著一千零一種聲音的男人並不像真正的魔術師,他並沒有像其他魔術師一樣戴著高帽子、披著大斗篷,而是穿著一套鬆鬆垮垮的灰色西裝,還把袖子挽了起來。他表演節目時,用小手指漫不經心地做著手勢,一下就把自己變沒了。那些看過節目的人都說起了當時不可思議的場景——舞台上各種幽靈、動物,甚至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都在用觀眾熟悉的聲音和他們對話,這些聲音可能是他們親戚的、朋友的,有活著的人的,也有死去的人的。而且,這個聲音還會說出他們最隱蔽的秘密,有些人聽到其中的內容,都嚇得暈了過去。
昂文跨過掉在地上的煤球,結果又撞翻了一摞書。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就趕緊去撿書。他把沾在書封面上的煤灰撣掉,再把書堆成一摞。
昂文也站起來,撿起自己的雨傘。在這個簡陋的小屋中,除了眼前的這一頭大象,還有另外兩頭。它們都很老了,肚皮貼著地,趴在淤泥中。三頭大象被鎖鏈拴在一根柱子上,拴它們的繩子都纏到了一起。最大的一頭象大概也是最老的,身上的皮全都是皺巴巴的,它抬起頭,撲扇了兩下耳朵,但又安靜了。另外一頭大象則朝昂文的方向翻了翻眼睛,把鼻子從泥地上抬起,朝昂文的方向伸過來,像是在搜尋他。它的鼻孔在雨水中噴出白色的霧氣。最小的那頭大象不耐煩地晃動著身體,又大又圓的腳踩在稀泥中,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