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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懲罰

第十四章 懲罰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督察繼續說,「最大的難題在於如何不被你的調查對象發現。存在在一個人的夢中和觀察他的夢完全不同,你必須成為他夢境的一部分。那麼,督察要怎樣才能不暴露自己呢?秘訣在於要躲在他夢中的陰影中,躲在他頭腦中最陰暗的地方,躲在他自己都不敢去看的角落裡。一般,你都能找到很多這樣的地方。」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仗?』我問他。
「我覺得是一個能幫助我們的人,能幫助你的人,特拉維斯,說不定他還能幫你離開這裏。」
「有意思的是,」拉蒙奇說,「帕斯格萊芙小姐的機器能夠起到一定的幫助。讓你在觀察一項夢境記錄時,能看到疑犯視線之外的東西。你可以去某個角落翻翻裏面有什麼,你可以把書打開,甚至可以查看床底下。帕斯格萊芙小姐的這個機器似乎能讀取從潛意識深處發出的一種低頻率信號,所以,它能看到一些外圍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做夢的人自己都看不到的,也是督察原本以為無法看到的,這是我們相比霍夫曼的又一個優勢。」
斯瓦特哼了一聲,「她是跟著你來的,大督察。愛德華·拉蒙奇先生,來認識一下這位佩妮·格林伍德女士吧。你現在做的這件事,她做得比你更好,她知道你所想的一切,她一句話不說就能傷害到你的感受。她也是自學成才的,她是一個真正的神童。伊諾奇,我想你也是認識她的。」
斯瓦特把雪茄煙從嘴裏拿出來,扔到地板上,「這也可能很重要,愛德華。你就不能認真聽我說一次話嗎?當霍夫曼的媽媽把他送到遊樂場時,他還只是個孩子。凱里格瑞就像個魔鬼,他教給霍夫曼一些東西,但他所教的遠遠不夠。所以,霍夫曼以為等自己慢慢長大,自然就明白了。有一天晚上,他偷偷溜進凱里格瑞的腦子,想要知道他的秘密。凱里格瑞發現了他,把他關在了腦子裡,折磨他,不讓他醒來。最可怕的是,從此霍夫曼知道了凱里格瑞有事瞞著他,而且還會一直瞞著他。凱里格瑞永遠不會透漏自己變強大的秘密。」
「喂,丫頭!」斯瓦特站了起來。
斯瓦特走進浴室,四周看了看。他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掛浴簾的杆子上,「這還差不多。」他說。他打開熱水龍頭,脫掉衣服,然後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了一個煙色玻璃的小瓶子。他把瓶塞拔開,聞了聞,把瓶子里的東西全倒進浴缸,浴缸里立刻充滿了泡泡。一切準備就緒后,他把一個腳趾伸進水裡,試了試水溫,然後整個人才坐了進去。他把帽子蓋在臉上,開始抽雪茄,煙灰掉進浴缸。煙頭上的火光是整間浴室里唯一的顏色,而它燒得是那麼火熱,把浴缸上方的蒸汽都染紅了。
昂文倒吸一口氣,結結實實地倒吸了一口氣。希爾達,就是那個女巨人希爾德嘉,斯瓦特就是在見到凱里格瑞的那一天第一次見到她,還和她聊過天,她當時正在用火藥製作焰火。現在,她卻是第三檔案室的主管文員,難道這位凱里格瑞的舊部下來投奔調查局了嗎?
「在目前這樣的狀況下,」拉蒙奇說,「我最好還是不告訴你。」
「一周之前,」拉蒙奇說,「有人偷走了我的《偵探指南》,把它交給了斯瓦特偵探。當然,他看過這本書,但我的這本有點不一樣。我的這本裏面有十八章,在十八章里,作者詳細說明了夢境偵查的方法。斯瓦特看完非常生氣,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知道這個方法?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我為什麼不告訴他?那天一大早,他氣沖衝來到我辦公室,開口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昂文看見斯瓦特的嘴巴在動,卻沒有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只有雨水的滴答聲和摩天輪轉動的吱呀聲。昂文和拉蒙奇靠得更近了,就在這時,鏡子中的什麼東西發生了改變,昂文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他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但問題不在他的眼睛。
「第大象章。」昂文說。
「是你讓她被抓的,」佩妮說,「對你來說,工作比她更重要。」
拉蒙奇現在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這個地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他說,「至少和你的想象不完全一樣。我們一直不能準確定位霍夫曼的思維,所以每一處這樣的建築都只代表了一種可能性。他不論走到哪裡,都會留下一些回聲,來擾亂我們對他的跟蹤。在這裏出沒的一些人也許是凱里格瑞遊樂場的那些同夥,或者更糟糕的是,他們只是一些普通人,壓根兒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霍夫曼掌握在了手中。最近幾周,尤其是斯瓦特離開以後,這個地區的規模已經迅速擴大了。」
昂文跟隨著他的視線,看到了一幢低矮的大樓,樓前有一段寬敞的台階通往玻璃窗大廳。read.99csw.com大廳裏面似乎有無窮無盡的走廊,整個遊樂場都反射在那玻璃牆上,顯得支離破碎——這是一間魔鏡廳。裏面出現了拉蒙奇的幾十個身影,他的身體被扭曲,四肢被分離:這裏一條手臂,那裡一隻腿,肚子又跑到了另一個地方。但鏡子中沒有昂文的影子,有那麼一刻,他突然在鏡子中瞄見了另一個身影,那人戴著帽子,穿著灰色雨衣,手中的雪茄煙頭閃爍著微弱的紅光。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多想了,拉蒙奇此時正在地上翻滾,他已經被自己的帽子憋得喘不過氣了,正用拳頭使勁敲著自己的頭。昂文想,這大概就是拉蒙奇死亡的原因:被自己的帽子捂死的。他無法阻止這一切。當拉蒙奇死了以後,這張夢境的記錄也就會停止,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昂文回頭看了看他們來時的路,他一想起拉蒙奇在分法路口時的猶豫,不免有些擔心。在那之前,這位督察在選擇路徑時都是毫不猶豫的。如果他連自己在頭腦中構築出來的東西都不熟悉,那他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呢?他們會不會走錯了路呢?
「準備好了。」那一個昂文說。
拉蒙奇飛快地朝魔鏡廳跑去,昂文也跟在他旁邊。等到他們跑到大廳前面時,那個人影卻不見了。拉蒙奇一隻腳踏上第一級台階,蹲下來,他們就這樣等著。
「你不會覺得我是一來就被霍夫曼抓住了吧?不是的。在我被他抓住之前,我親眼見證了這項技術,但並不是《偵探指南》里說的那個樣子。我陷得很深,還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東西,我想知道什麼能把他惹惱。」
「沒有誰告訴他如何模仿那些聲音,」斯瓦特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他開口說話時,他在鏡子中的影像也時而分開,時而匯聚,「他這本領是天生的。他在鄉下的一個小村莊長大,父母是從國外來的移民,都是辛勤工作的普通人。他小的時候就模仿麵包店老闆娘的聲音,把店主叫出去,然後自己溜進去偷走麵包,很聰明吧?後來,他又躲在教堂的陽台上,假裝是天使,騙牧師更改了佈道詞,不再說什麼救贖之類,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例如,推翻世界的舊秩序等。當教堂的人最後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他們把他當惡魔抓了起來。如果當時不是遊樂場收留了他,說不定他就被殺了。」
兩個斯瓦特都安靜了,過了一會兒,他們站直身子,又扭了扭脖子。當他們再轉過身時,他們的眼睛都閉上了,咧著嘴笑著,「那到底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呢?」
「你媽媽把你帶走了。」
「我告訴你了,特拉維斯,我告訴你了。」
「那邊。」拉蒙奇說。
「督察在調查案件時,會受到了疑犯夢境內容的限制,」拉蒙奇繼續說,「一個人可能會夢到一扇柜子上的門,但如果疑犯不把門拉開,督察也看不到門裡面是什麼。所以,我們需要學會在適當的時候給這些疑犯一些刺|激。我們可以悄悄對他們說,『難道你不想看看裏面是什麼嗎?』如果疑犯也想看,而且他真的打開了門,我們就可以看到了,裏面說不定就是他在上周二剛剛犯下的一樁謀殺罪的回憶。」
「我應該勒死你。」霍夫曼對拉蒙奇說。他正常的聲音就像斯瓦特在報告中所描述的那樣——音調很高,但音量很輕,幾乎讓人聽不到,哪怕在威脅別人時,也不帶一絲的感情|色彩。
真正的斯瓦特卻往後一跌,靠在透明的玻璃牆上,像被切斷了牽繩的木偶。他看上去搖搖晃晃、筋疲力盡,大概已經飽受精神上的折磨。他的腦子是不是已經都被掏空了?應該不至於,他咳嗽了一聲,朝拉蒙奇做了一個鬼臉,又努力朝他揮揮手。
「你太抬舉我了。」
昂文也不再聽到雨水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了,他們已經被魔鏡廳包圍了。拉蒙奇顯然也困惑了,他轉了個身,倒退幾步,卻撞上了一面透明的玻璃牆。「怎麼回事?」他說,然後,他好像打電話信號不好時說了一句,「喂喂?」
霍夫曼朝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走近一步,伸出手,「我找過你,」他說,「我費盡千辛萬苦地找你。」
霍夫曼皺起了眉頭,但最終,他還是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他打了個響指,他背後的一面鏡子突然化成一縷青煙,後面露出通往遊樂場的樓梯。
斯瓦特又出現了,鏡子中出現了好多他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小——他應該是在魔鏡廳深處的某個地方,而昂文他們所見的只是經過了十幾次反射后他的影像。他似乎也看到了他們,因為他低下頭,把帽子往後推了一下。
「佩妮,佩妮,」霍夫曼輕喚著她的名字,那聲音像在唱歌,「我們多久沒有見面了呀。你都去哪兒了呀?你剛出生的時候,你的眼睛就像兩面小小的鏡子,讓人害怕!凱里格瑞看到了你九_九_藏_書,說你歸他所有了,但你還是及時回到了我身邊。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父女聯手。」
拉蒙奇有點喘不過氣,他停下腳步,把手撐在膝蓋上,「結果呢?」
他們背後遊樂場的倒影在移動,有些地方漸漸黯淡,有些地方愈發明亮。有些地方消失在遠方,有些地方越來越近。
他們離遊樂場越來越近了,街上到處是朦朧的白光,昂文現在能清楚地聽到那音樂聲,應該是手風琴或筒風琴之類的聲音。這時,拉蒙奇拐了個彎,他揉了揉眼睛,又眨巴了幾下。昂文跟著他,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緊隨其後。
「那你也得先醒來,」拉蒙奇說,「但你是不會醒來的,對不對?你現在終於把他抓住了,你不可能讓他走的。你也和他一樣,都被困住了。」
「自從調查局第一次把夢境偵查作為標準的偵查手法后,」拉蒙奇說,「有很多未經授權的偵探就知道了我們督察工作的真實情況。昂文先生,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個,那就說明你是兩者之一。我敢肯定,你一定能猜出另外一個人是誰。」
「不用擔心。你只要記住一點:第十八章。記住了嗎?」
門的另一邊竟然是昂文家的浴室。
拉蒙奇把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她是從哪兒來的?」
躺在第三檔案室里的昂文在被子里伸了伸腳,在他夢到拉蒙奇夢到霍夫曼夢到斯瓦特的這個夢中,一個夢中的昂文打開了自家浴室的門,他胳膊上搭著一條幹凈的毛巾,他的浴袍緊緊系在腰間。斯瓦特正在用一個長柄刷腳,那一個昂文說:「先生,你在我家的浴缸里做什麼呢?」
「那只是傳說,流言蜚語罷了。實際上,這門技術相當古老,說不定可以一直追溯到最開始。它是跟著遊樂場的到來一起來到這座城市的,你的老闆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掌握了它,其實如果沒有它,我們會更好。」
「他們把這裏叫遊樂場,」斯瓦特說,「但我告訴你,這裏比任何監獄還要可怕。他會時不時來監視我,當他來的時候,我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頭蓋骨被掀開,有人拿著個手電筒往裡照,很痛苦,愛德華,你應該早告訴我會有這樣的結果。」
「那好,情況是這樣的。你很擔心,你希望一切都能順利。我看過了你對我報告的整理,我看過了那些文件,你把一些好的內容都刪掉了。你關心的只有細節、線索,誰做了什麼,又是為了什麼。但我要告訴你,昂文,這些遠遠不夠。有一個……我也不知道了。」他揮動著手裡的雪茄,「這整件事有一種感覺,很神秘,但越神秘越好。這就像是戀愛,或者說像是失戀,我也忘記了。相比之下,事實就不算什麼了。你是我最大的希望,這一次,你要努力試一試,行嗎?不要把那些好的內容都刪了,行嗎?」
「特拉維斯!」拉蒙奇大聲喊,「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最後一秒鐘,昂文往旁邊跨了一步,霍夫曼從他身邊走過去。他繞過一面鏡子牆,拽著一個女人的手腕走了出來,正是那個穿格子外套的女人。霍夫曼使勁拉了她一把,她叫了一聲,往前踉蹌幾步,她頭上的帽子鬆了,等她站穩后,她又重新整理下帽子。
又有更多斯瓦特的影子消失了,現在只剩下斯瓦特的幾個影子了。他現在應該離他們更近了,但拉蒙奇還是找不到通往他的路徑。
這個遊樂場很像凱里格瑞的遊樂場,也有一些類似巨大動物頭顱的建築,還有插著旗子的彩色條紋帳篷,一排又一排的遊戲小攤。但這個遊樂場非常整潔有序,沒有積滿污水的小路,沒有已經壞掉的過山車,更沒有垮塌倒地的小亭子。這個地方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每個角落似乎都散發著微光,一陣風吹過,它開始輕輕顫抖,但昂文在睡夢中,卻感覺不到那陣風的存在。突然,每一個角落都響起了音樂聲,天空中的白雲像是廉價小影片中的幽靈。
但眼前的這位督察,在這裏卻顯得那麼如魚得水、輕鬆自在;他在自己頭腦中的這個幽靈城市穿行,表現出與他的年齡和身材完全不相符合的敏捷身手。昂文很想警告他即將發生的悲劇,卻沒有辦法,昂文覺得很難過。可是,即便他能跟拉蒙奇說上話,即便他能像這些扭轉空間的小巷子一樣扭轉時間,他也不知道該跟拉蒙奇說什麼。他還不知道這位督察後來到底是怎麼死的,夢能夠殺死一個人嗎?是他坐在那裡睡覺的時候,被自己的夢窒息了嗎?
「不,」拉蒙奇說,「這個技術是從調查局裡泄露出去的。有人偷偷學到了這個秘密,把它告訴了霍夫曼,說不定那個人就是格林伍德。」
霍夫曼暴跳如雷。「你們都在調查局工作?都在替他工作嗎?」
在他們前面,小巷一分為二。拉蒙奇停下腳步,看著分岔路。在昂文看來,這兩條路是一九-九-藏-書模一樣的。但拉蒙奇卻在猶豫,然後,他聳聳肩,選擇了左邊的一條路。
「我不能阻止他去,所以我只能幫助他,我也破壞了一些規矩。首先,我告訴了他,他的文員是誰。昂文先生,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對你非常尊敬,他認為只有你才能幫助他。他說,你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在報告中的很多細節,最後並沒有歸入檔案,因為它們和案子並沒有直接的聯繫,是你把那些細節刪掉的,但現在,它們都很重要。當然,他不願意告訴我那些細節是什麼。
「他認為,只要能闖入敵人的夢中,就能了解他內心的秘密。他忘了霍夫曼這麼多年來一直躲著,是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才讓他有所收斂。他還忘了,哪怕是我們最優秀的偵探,也不敢冒半分鐘的險,闖入那個人的頭腦。但斯瓦特總覺得他和霍夫曼之間還有些沒有完成的事。
那個女人竟然是格林伍德的女兒,她還穿著那件格子外套,在腰間系了一根腰帶,頭髮盤得緊緊的,戴著一頂灰色帽子。
「愛德華·拉蒙奇,」無數個斯瓦特走動起來,有些倒影消失了,有些倒影卻更加清晰,「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哎喲,兄弟,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我都搞糊塗了。」
「我必須跟他說點什麼,於是,我把事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我告訴他,是總管認為夢境偵查太危險了,所以,除了第一版的《偵探指南》,後來的《偵探指南》中都不再有這方面的內容,只有督察才知道這個秘密。它的存在對偵探有幫助,但偵探並不知道它的存在。斯瓦特可不願意被蒙在鼓裡,他告訴我,他要打贏這場仗。
「你覺得他還能幹嗎呢?」佩妮問,「去翻你腦子最裡面的那堆垃圾?發現你原來是個壞人?就讓他自己待一分鐘吧。」她朝斯瓦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很快就能把他抓回來。」
要理解你自己的動機和意圖,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找一個人來當你的對手。
「然後,我通知了帕斯格萊芙小姐,說我需要製作一份新的記錄,並且不想在第三檔案室留下任何關於它的資料。我請她把記錄直接送給我,然後再由我交給你,我希望這樣做能有用。」
「跟我重複一遍:第十八章。」
斯瓦特帶著鄙視的表情擺擺手,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卻顯然認真聽完了霍夫曼的話。她和霍夫曼還站在那裡,相互看著對方。霍夫曼比她還要矮三十來厘米,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好像有點孤立無援的感覺。
昂文瞥見前方有一個和周邊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幾個街區大,籠罩在一片明亮閃爍的光線中。周邊的建築都反射著它的光芒,它像在呼吸一樣,輕輕起伏著。有那麼一瞬間,昂文以為那是海——莎拉·拉蒙奇夢中的那片海也許漲了水,淹沒到了這裏。但昂文聽到了它的聲音,那不是海浪洶湧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嗡鳴的音樂聲,曲調不斷重複著,讓人無法擺脫。
無數個斯瓦特的影子都突然站直身子,把雪茄煙從嘴裏拿出來。
「爸爸,」她對霍夫曼說,「我們得談談。」
斯瓦特偵探的行動顯然目標明確,他好像在執行什麼事先制訂好的計劃。難道他和佩妮之前就策劃了這次短暫的逃亡?昂文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跟多遠。他應該已經到了邊緣,他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拉著自己的後腦勺。這場夢就像是那種一個套一個的套娃,揭開一層,還有一層。但如果說,帕斯格萊芙小姐能觀察到別人的夢,那她是否有可能已經把注意力轉到了另一個人的夢境里,並且像拉蒙奇說的那樣,已經調整了機器的頻率呢?應該是這樣,昂文離斯瓦特越近,他們之間的頻率應該就越一致。
兩個斯瓦特都深吸一口氣。離他們比較近的那張臉突然開始變得鬆弛,臉部周圍的皮膚也開始起皺,那整張臉都從頭上脫落,啪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像個煎蛋卷一樣縮成一團。
「丫頭,」斯瓦特對她說,「別聽他說。」
斯瓦特蹲下撿起雪茄煙,他聽著這父女倆之間的爭論,彷彿是早已經知道了整個故事。昂文突然明白過來,斯瓦特確實是早就知道了,他不僅知道,還參与了。霍夫曼和女兒又開始討論「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就是在那一天,斯瓦特在中央銀行抓住了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並把她遣送出了這座城市。他曾經寫道,我不會告訴你我和她聊了什麼,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在把她送上車之前都發生了什麼。這就是他們聊的什麼:他們聊的就是她的小女兒。他們那天在車站做出了安排,要如何把佩妮送出這座城市,讓她遠離她的父親。
斯瓦特緊張地看了拉蒙奇一眼,把自己https://read.99csw.com頭頂的帽子一把揪下來。但霍夫曼這次並沒有對斯瓦特玩什麼花招,他只是說了一句:「我得一直盯著他。」
「我們倆是同病相憐,特拉維斯。我現在也自身難保,我的狀況比你知道的更加危險,我在這裏已經是很危險了。」拉蒙奇用手推著那面玻璃牆,又用帽子去拍。他在兩面鏡子之間找到了一個出口,從出口走了出去,昂文也緊緊跟著他。
昂文再感覺不到第三檔案室里床鋪的溫暖了,現在,遊樂場里冰冷的光線顯得那麼真實,還有敲打在他雨傘上、滴到他鞋子上的雨水,也同樣真實。他的襪子已經濕了,他的襪子總是容易被打濕,哪怕在他睡覺時也不例外。
他們接近的應該是遊樂場正中的位置,旁邊巨大的摩天輪正在緩緩轉動。拉蒙奇停下腳步,原地繞了一圈,打量著周圍的情況。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趕緊躲在售票亭旁邊,但她還是緊盯著拉蒙奇督察。
他們在拉蒙奇夢境中破舊的磚牆小巷裡走著,越往前走,道路也越曲折詭異。他們彎腰躲過了銹跡斑斑的逃生梯,穿過了瀰漫著水藻和潮濕泥土味的隧道,跳過了滿是污垢的小水溝,還兩次走過用鐵欄杆臨時做成的橋,跨過深幽的山谷。在山谷的最底層,昂文又看到了箱子、隧道和下水溝。這個地方應該是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迷宮疊在一個迷宮上面,昂文想,選擇這樣的系統結構,還真是很特別。為什麼不選擇建造一座房子,或是一幢辦公樓呢?如果拉蒙奇可以通過門從一個人的夢境穿行到另一個人的夢境中,那他也應該能用檔案櫃抽屜來完成同樣的事吧?
「那太好了,愛德華,」斯瓦特的語氣突然變得悲傷起來,「你還在支持我,我很高興。」
拉蒙奇提到昂文名字的時候,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突然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她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於是,她繼續往前走,但和拉蒙奇之間保持的距離卻比之前要遠。那麼,格林伍德的女兒是知道他的名字的。她在中央車站弄掉那把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而且,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竟然成了調查局的下級文員,還被提拔到了昂文的職位,坐在了昂文的辦公桌上。但她的本事遠不止如此,她能夠滲透進一個訓練有素的督察的夢境。格林伍德還擔心她女兒的安全,在昂文看來,她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拉蒙奇看著斯瓦特,「格林伍德?她和霍夫曼?特拉維斯,你怎麼從來沒有報告過這件事?」
斯瓦特已經到了遊樂場的邊緣,那裡有一幢小房子,幾乎是個四四方方的正方形,它的窗戶上反射著遊樂場里的光線。斯瓦特踏上房前的台階,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然後閉上眼睛,皺起眉頭,「好吧,」他對自己說,「就跟轉動收音機上的旋鈕一樣簡單。」他轉動把手,用誇張的姿勢把門推開了。
「他一走進這裏,霍夫曼就把他抓住了,」拉蒙奇說,「現在,霍夫曼只要保持睡覺的狀態,就能把他一直囚禁下去。但比這更可怕的是斯瓦特被囚禁的時間越長,他的思維就越不是他自己的,這非常可怕。霍夫曼會知道斯瓦特所知道的一切,他會吸收他的想法,包括他的身份。到最後,斯瓦特就什麼都不是了,成了一個植物人。或者說,一個完全由霍夫曼所操縱的傀儡。」
霍夫曼沒有理會這番話,他的目光聚集在昂文所站的位置。他朝這個方向走來,昂文覺得自己全身的濕衣服好像結成了冰塊。走廊很長,霍夫曼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走過來,像無法躲開的噩夢。他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似乎被雕刻在一塊木頭上,「你帶來的這個人是誰?」他問。
拉蒙奇把自己頭頂的帽子一把揪下來,「我告訴你別來,你偏要來,你把我們都陷入了危險的境地——調查局最好的偵探現在被困在霍夫曼的腦子裡了!」
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斯瓦特一邊說話一邊搖頭時,鏡子中一個他的影子的臉突然變得清晰,昂文彷彿看到了那臉上的眼淚。拉蒙奇也發現了,「特拉維斯,」他說,「我們沒時間說這些了。」
霍夫曼朝拉蒙奇擺擺手。拉蒙奇舉起雙手想要張口說話,但他頭上的帽子突然變大了,把他的頭整個都包了進去,他要說的話誰也沒有聽清。他用手拚命扯著帽子,但帽檐緊緊裹住他的下巴,他的喊叫聲變得模糊不清。
「我知道你是誰!」拉蒙奇說。
「我說的這是誰的把戲,你應該知道吧。」
「他說,『當然是和伊諾奇·霍夫曼之間的仗。』
現在,鏡子里只剩下兩個斯瓦特。他們同時轉過身,把雙手高高舉起來,「你知道什麼?你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再說了,你最好讓我參加你的計劃。你找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希望他還不錯。」
「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說這個,」佩妮說,「九_九_藏_書我想告訴你我的新工作。新工作也是秘密進行的,你不知道。他們打敗你了,爸爸。你還記得希爾達·帕斯格萊芙嗎?她以前是給遊樂場放焰火的。」
「看到你還活著,實在是太好了,特拉維斯。我就是帶個人到這裏轉轉,僅此而已。」
斯瓦特和他剩下的幾個倒影說:「你知道他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的嗎?他是從凱里格瑞那裡學來的,就是那個瘋狂的小男人把遊樂場帶到了這座城市。你還記得嗎?『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看到的一切也和你自己一樣真實。』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斯瓦特聳聳肩,把帽子戴回頭上。接著,他抽了幾口雪茄,煙頭上的紅光又亮了起來,「那你們倆好好聊。」他一邊說,一邊輕快地走出了魔鏡廳,最後,他看了一眼拉蒙奇抽搐的身體。
「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的失敗只是偶然。」霍夫曼猛然說。
霍夫曼卻表現出自從他出現后的第一次震驚,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佩妮沒有理會,她又對父親說了一句,「我們得談談,私下裡談談。」
拉蒙奇現在看起來很平靜,似乎明白了什麼,「我聽著倒覺得,霍夫曼確實需要點教訓,特拉維斯。我覺得他太自大了。」
昂文跟著他也走了出來。外面,遊樂場的燈光變得更加明亮,甚至有點刺眼,過山車正風馳電掣地翻滾著。空氣中瀰漫著爆米花和新鮮木屑的味道,手風琴的音樂聲震耳欲聾。斯瓦特跳上旋轉木馬的平台,昂文也急匆匆地跟著跳了上來,他趕緊抓住其中一匹木馬的韁繩,才站穩了腳跟。斯瓦特從平台的另一邊又跳了下去,朝遊樂場的邊緣跑去。
「我必須承認,它的樣子不是由我選的,」他說,「霍夫曼的本領很強大,哪怕是在別人的頭腦中,他也能決定他自己的模樣。相信我,這確實很讓人頭疼,我很討厭這段音樂。」
斯瓦特笑了,「是啊,那結果多好呀!」
那是一個遊樂場,拉蒙奇正帶著他朝它走去。
「他們應該會給你付錢吧?」那無數個斯瓦特的倒影轉了個彎,有些影子變大了,他應該是走近了一些,「那跟你來的是誰?」
那張臉四四方方、表情凝重,那人正是伊諾奇·霍夫曼。他睜開雙眼,挽起袖子,他身上穿著藍色鑲紅邊的睡衣。
昂文倒退了幾步,而他也聽見睡在第三檔案室里的自己朝枕頭裡喊了一聲。
「記住了。」
拉蒙奇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夢境已經被別人滲透了。昂文朝他大聲喊,拉他的外套,把這個跟蹤者指給他看,但這些都沒有任何效果。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跟在他們後面,只有幾步遠。她看不見昂文——她應該是這個夢境記錄的一部分,但她專註地盯著拉蒙奇,偶爾停下來,也只是為了調整一下頭頂的灰色帽子。昂文想,她現在應該是睡著的,這是兩天前的晚上,從現在開始,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去中央車站,她會弄掉她的傘,而我卻沒有把那把傘撿起來。
通風扇在他們頭頂轉個不停,把空氣抽進高大的樓房,那些房子里大概都是一些未知的幻覺吧。又或者,昂文提醒自己,那並不是未知的。對拉蒙奇和督察來說,一個又一個的夢境就像是等待他們進入的房間,又像是等待他們翻開的書本。
拉蒙奇彷彿看透了昂文心裏的想法,他說:「並不是所有的夢境監視都像你剛剛看到的那麼簡單,昂文先生。我妻子希望我進入她的夢境,那扇門才是開的,所以,我才進得去。但其他人的夢就說不準了,那些門可能是關閉的,甚至上了鎖。還有一些門可能隱蔽得很好,你壓根兒就找不到。有些人的思維則非常陰暗,你進去就會有危險。在普通人的夢境中,我們督察還能發揮一些影響力,但那些熟練掌握了夢境偵查技術的人,他們的夢就不那麼好滲透了。你可能隨意闖進了某個地方,而潛伏在那裡面的怪獸被清醒的意識召喚出來,它戲弄你、誘騙你,讓你發瘋。」
昂文想,這個他,應該指的就是調查局的總管吧。格林伍德曾經說過,他比伊諾奇·霍夫曼還要可怕。
昂文還在回頭看,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情形:一扇門打開,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小巷,她跟在拉蒙奇後面,緊貼著牆走,她是陰影中的陰影,她走路的速度比雨滴還快。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昂文被嚇得差點從夢中醒來。而他還躺在第三檔案室里的身體也動彈了一下,他的腿抽|動了下,兩隻腳|交叉在一起。
「對不起,」昂文說,「你剛剛說了些什麼?我想別的事情了。」
「也許是我不想被你找到吧。」她從外套上捏起一根線頭,躲開了霍夫曼的眼神。
斯瓦特告訴那個昂文,不要叫他的姓名,有人可能在偷聽,他還說昂文很健忘。他說:「我要告訴你一些事,你不要忘了,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