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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璇璣懸斡 第一節

第五章 璇璣懸斡

第一節

車三道:「什麼反信?」宋璟便命人將兩封反信舉到他眼前,道:「這兩封信內容一樣,但筆跡卻有細微差別,一封是黃瘸子本人執筆,另一封則是左撇子你的傑作。」
唐代律例禁止賭博,賭錢賭物的最輕也要杖責一百,賭吃賭喝不在此列,因而賭坊都是半地下經營。地方官府雖然也知道,不過經營賭坊的一般都是本地豪族惡霸,只要不太明目張胆,也不願意多事過問。況且就連女皇武則天本人也愛好葉子戲和雙陸,常以此與來臣下賭物賭事,因而葉子戲、雙陸在京師長安、洛陽的權貴重臣當中極為流行,宰相狄仁傑更是此道高手。
王之渙道:「我們本來也以為今日一切都能真相大白,誰能料到竟有如此峰迴路轉!」辛漸道:「老狄曾經提醒我仿信者和兇器的主人都是左撇子,之間或許會有關聯,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聯繫。」
宋璟命人帶車三上堂,問道:「你可認識這個人?」宗大亮道:「認識,他是本地算卦道士車三。」宋璟道:「你可知道他跟黃瘸子的關係?」宗大亮道:「只聽說他二人都好賭博,至於他二人是否有交情,下吏並不清楚。不過仿冒書信時,下吏一直從旁監視,黃瘸子倒是提了句:『要是車三在就好了。』」
次日一早,辛漸和王之渙帶了酒食,先來到算命道士車三家,一是看望他傷勢,二來順道打聽賭坊所在。車三這次受傷不輕,依舊卧床不起,聞言笑道:「郎君打聽賭坊做什麼?二位可不像是會進那種地方的人。」
宋璟道:「謊話!當年黃庄在你賭坊輸了錢,不正是你派人打斷他一條腿么?那時你怎麼不念他是你同族兄弟?」黃昌無話可說,只好道:「小的說實話,黃瘸子欠了小的錢,小的聽說他死了,錢沒有著落,所以想到他家轉轉,想看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能夠抵債。哪知道什麼都燒沒了。」
王翰因今生無法娶到王羽仙,早自暴自棄地染上了風流的毛病,他晉陽家中蓄有歌妓美女無數,雖說這阿金比他任一位侍女都要老要丑,可因為狄郊的緣故,他還是願意將就,當即順勢去攬阿金的后腰,笑道:「怎麼,金娘這麼快就嫌棄我們三個快了?」
二人遂尋來西門酒肆。所幸酒肆獨立建在一棵大柳樹下,與附近民居並不相連,未被大火殃及。店主剛剛拆下門板,預備開張。王之渙上前道:「店家,生意好啊。」
阿史那獻聞言頓生怒氣,道:「宋相公問我為何行刺?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問問宋相公,我父親既有大功于朝廷,為何卻被來俊臣誣為謀反,將他腰斬在神都?淮陽王武延秀縱馬在浮橋上橫衝直撞,堂堂前宰相裴炎夫人被擠落黃河,屍骨無存,相公有沒有問問武延秀為什麼?還有裴昭先,名門洗馬裴之後,人都已經死了,還被官府砍下首級,將屍體懸吊在城門示眾,相公有沒有問問謝瑤環為什麼要這麼做?宋相公,我爹爹在世時也常常談論你,說你當得起『疾風知勁草』五字,對你很是佩服。換作旁人來審我,我阿史那獻也不願意理睬,今日就告訴相公一句實話,我就算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反叛朝廷,我要反的只是這些為一己之私而濫殺無辜、誣良為盜的酷吏昏官。」
宋璟道:「這可合情理。黃昌,你既然想要向黃瘸子追討賭債,甚至到他家廢墟中翻找值錢之物,如何又主動替他還清酒帳?說,你到底在黃瘸子家找什麼?」黃昌道:「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辛漸這才明白事情經過——起初宗大亮受命于羽林軍校尉曹符鳳找人模仿狄郊筆跡寫反信時,知道事關重大,為防曹符鳳將來過河拆橋,他暗中留了一手,不僅命黃瘸子模仿狄郊筆跡抄寫了兩遍反信,而且將曹符鳳交給他的狄郊原信也照貓畫虎地模仿了一份。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黃瘸子自己只抄了一封狄郊筆跡的反信,另外一封卻是找的無名氏出面仿冒,這就是後來送到宰相狄仁傑手中、又被狄仁傑斷然上交給武則天的反信。反信原件與狄郊親筆家書當然已經被曹符鳳索回銷毀,但原先黃瘸子多仿冒的兩封信則一直留在宗大亮手中,他將裴昭先關在普救寺梨花院時,暗中將信藏在那裡,以備將來不時之需。也多虧他如此,眼下才又多了兩樣關鍵證據。只是有一點,為什麼黃瘸子明明可以自己仿冒反信、有能力完成任務,還要再找無名氏出頭呢?
黃昌奇道:「最近怎麼有這麼多人打聽黃瘸子的事?」辛漸道:「嗯,可能是因為他死了的緣故。告辭。」拉著王之渙出來,直奔車三家而來。
王之渙重重一推王翰,道:「掃興!」拂袖走了出去。辛漸、王翰便趁勢告辭,約好改日再來。
車三愕然道:「郎君在說些什麼?」辛漸道:「先生既然不懂,就請跟我們一道去一趟州廨吧。」車三連連搖頭道:「為什麼要去州廨?我不去,我不去。」
王翰道:「蘇貞自己是幫凶,當然不肯說了。之渙,你精通律例,殺人致死,該當何罪?」王之渙道:「致人死命,首犯處斬,從犯處絞。」王翰道:「這就是了,她不說出真相,尚可以留在青樓當娼妓,說出來則是死路一條。」
王之渙道:「喂,你……」辛漸回頭叫道:「你到底來不來?」王之渙無奈,只得脫掉鞋子,爬上床來,順手放下了帷幔。
辛漸道:「那你有沒有問她秦錦、蔣素素姑嫂案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之渙道:「問過了,她不肯說。」
以筆代話費時費事,過了大半個時辰,已經寫了一摞紙,二人還沒有交談完。辛漸倒也耐心,只是怕外人聽不見床上動靜而起疑,正發愁時,忽聽見王翰在門外叫道:「喂,你們完事了嗎?」忙解開衣衫,下床去開了門,道:「之渙還在裏面,你……」
老宋似是難以置信,愣了一愣,才道:「哪敢要黃郎替他還錢?」黃昌道:「嗯,我心情好,替他還了。」老宋便不再堅持,連聲道:「是,是,多謝了。」急忙奔進去沽酒。
辛漸心道:「她是暗示床下有人偷聽么?我適才四下仔細看過,床下並沒有藏人啊。」正想找個理由去查看床下,卻聽見王之渙道:「蕭娘的膚色真好。」一邊說著,一邊向辛漸使個眼色,自懷中掏出早已經準備好的盒墨紙筆,放到枕頭邊上。蘇貞這才點點頭,俯身趴在枕頭上,取紙筆寫道:「我確是蘇貞,求郎君不要再來了。」王之渙寫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蘇貞寫道:「一言難盡。」王之渙寫道:「寫出來,我們可以幫娘子離開這裏。」
狄郊、辛漸、王翰等五人跟著宋璟來到後堂。宋璟指著一旁的行囊箱道:「本史本以為鐵證如山,今日定能審結此案,預備結案后立即動身返回京師,哪知道車三不但不肯招認,而且自己舉出了決計不會參与的證據。來,幾位都請坐下,談談你們對這件案子的看法,別拘束,別管我御史的身份。」
車三嘆息幾聲,將賭坊的詳細地址告訴了二人,又道:「不過此刻時辰尚早,賭坊還沒有開張,二位郎君還是等天黑再去吧。」
宋璟道:「狄郊,你既有意謀反朝廷,為何不拉攏辛漸?」九-九-藏-書狄郊被問得莫名其妙,道:「我本來就沒有謀反,如何拉攏辛漸呢?」
宋璟命書吏將供狀拿到黃昌面前,讓他過目畫押。又道:「黃昌謀財殺人,又放火毀屍滅跡,大火蔓延開去,更害得許多無辜百姓家破人亡,按律該處以斬首。因其人罪大惡極,民憤極大,特批杖斃在州廨前。」黃昌聞判,當即癱倒在地。
車三道:「什麼獻什麼先,那晚貧道確實曾化裝驛卒的樣子混入驛站。當晚驛站人多,很是很混亂,又是軍士又是驛卒,雙方互相都不認識,混進幾個刺客並不難。貧道聽見有歌聲,猜想那一定是淮陽王在尋歡作樂,所以循著歌聲走,果見一名少年郎君正在廳中邊飲酒邊觀看一名美貌歌姬跳舞,應該就是淮陽王武延秀。等那歌姬唱完一曲,淮陽王便叫她到身邊,站起來擁著她回去房中,坐在床邊調笑。正巧廳前衛士換班,貧道趁空持刀闖進去。本來就要得手,那淮陽王忽然扯過歌姬擋在了前面……」
王之渙道:「你……你怎麼會懷疑是貞娘殺了裴昭先?她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王翰道:「不管怎樣,蘇貞現在是官府通緝的殺人從犯,你想救她,就會變成從犯的從犯,我可不會答應。」王之渙道:「你倒是忘了,你自己眼下不也是逃犯么?我們三個都是逃犯,能比貞娘好到哪裡去?」
狄郊道:「左撇子雖不少見,可也不是日日都能遇見,幾十人中不過有一人而已,可為何在這兩件案子中都出現了?」辛漸道:「你是說無名氏就是那柄兇器的主人?」狄郊道:「這個很難判斷。我只是覺得天底下沒有這麼湊巧的事。」
狄郊微一凝思,即明白他弦外之音,忙道:「御史明鑒,這反信是有人冒充我筆跡栽贓嫁禍於我,信中有個大大的破綻。」
過了一刻工夫,兩名兵士架著阿史那獻進堂。他幾日來飽受獄卒折辱,體力衰弱,委頓不堪,又因手足不得動彈,被各種鼠蟲蚊蟻反覆光顧,兵士剛一鬆手,便即癱軟在地。
王之渙道:「鐵證如山,你何必再狡辯?你若不是心虛,為何要騙我和辛漸說你跟黃瘸子不熟?我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著急挖金子出來,分明是知道事情已經敗露,所以預備逃跑。」車三道:「不,不是這樣,貧道知道黃瘸子的本領有限,卻忽然得了十塊金子,怕是來路不正,又見他人已經死了你們還在打聽,生怕你們是要追回金子。」
王之渙還待再說,辛漸道:「好了,這件事急不得,等救出老狄后再一起來想辦法。」
宋璟問道:「可有此事?」見黃昌不答,便道,「來人,去帶酒肆店主老宋來。」黃昌知道難以抵賴,萬一老宋被帶來公堂,怕是有更多不利自己的事情抖露出來,忙道:「相公不必費事了,確有此事,小的承認便是。」
宋璟也不睬他,命人押他下去,又招手叫道:「狄公子,你們五位跟我來。」
楊功道:「找到了,宗大亮沒有撒謊,一共有兩封信,信的筆跡大致差不多,不過內容卻有天壤之別……」自懷中掏出幾張紙,一一在桌案上展開,指著其中一張道,「這一封,據宗大亮說,臨摹的是狄公子家書原件,書法相當不錯。第二封信,是仿狄公子筆跡的反信。屬下按張道子先生教的方法細細看過,寫這兩封信的人當是右手執筆,應該是黃瘸子本人所寫。而相公手中的那封反信,應該就是辛郎所提及的左撇子無名氏。」
宋璟道:「你自己也看到了,這九塊金子別無二樣,肯定是一爐所出。本史猜想一共是十塊金子,五塊在車三手中,五塊在黃瘸子手中。你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黃瘸子發財的消息,半夜來到他家中,趁他不備殺人奪走了金子。為了毀屍滅跡,又放了一把火。結果慌亂中遺失了一塊金子,所以你手中只剩了四塊。你回家后發現,心有不甘,所以今早又回廢墟尋找,想找回那塊失落的金子,對不不對?」
宋璟問道:「你這些金子從哪裡得來得?」黃昌道:「這金子是小人自己的私物,是小的多年積蓄所得。」
辛漸道:「好了好了,自家兄弟,幹嘛為個女人紅臉?之渙,蘇貞既然不肯透露案情,你們在紙上寫了半天,都在談些什麼?」王之渙道:「貞娘說了她的身世,說她丈夫很可怕,將她賣來青樓不說,還怕熟人認出她救她出來,強迫她戴上那樣可怕的面具。我告訴她韋月將已經死了,她還不相信。說她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想用這個秘密來換我們救她出去。」
王之渙道:「呀,這不是在車三家找到的那些金子么?」楊功搖頭道:「不是,在車三家找到的五塊金子我已經當作證物呈交給宋相公,這四塊金子是我剛剛從黃昌家中搜到的。」
辛漸道:「金子該是武延秀收買他仿冒書信的報酬。」王羽仙道:「嗯,桌上還有好幾塊金子,大約四、五塊的樣子,黃瘸子看得眉開眼笑。練兒看了一會兒,見他笑個不停,也覺得沒趣,就回到家中繼續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又聽見隔壁有人聲,似是黃瘸子在嚷嚷嘀咕著什麼,又大叫了一聲,躡手躡腳地出來,卻見黃瘸子家中一團紅光。她開始只覺得好玩,就站在院中看究竟,等到大火升起來才知道是失火了,慌忙進去叫醒奶奶……」
告辭車三出來,王之渙道:「難道我們真要等到天黑么?現在可才是早上。」辛漸道:「如果無名氏真是黃瘸子的賭友,賭坊人多眼雜,不適合交談。仿冒反信這等大事,豈是隻言片語就能說清?他們至少要尋個可以安安靜靜說話的地方。」王之渙道:「酒肆!」
辛漸道:「可還是沒有無名氏的任何線索。」王翰道:「黃瘸子這樣的人,向鄰里打聽他是沒用的,得去賭坊。好賭的人進了賭坊,什麼底兒都漏出來了,那無名氏說不準是他的賭友也說不準,」辛漸道:「嗯,那明日一早咱們去賭坊問問。」
宋璟見他狡詐滑頭,鐵證如山還抵死不認,便下令用刑。差役將黃昌拖翻在地,舉杖朝他臀部狠狠擊打下去。才打了三下,黃昌已然不能忍受,連連叫道:「別打了,小的願招。」當即招認了殺人放火經過,果然一切如宋璟所言。
宋璟問道:「黃昌,你在黃瘸子家做什麼?」黃昌道:「回相公話,小的跟黃瘸子本是同族兄弟,聽說他在大火中燒死了,很是難過,所以想特意到他家中看看,睹物思人。」
回來逍遙樓中,王之渙和王翰正為蘇貞的事爭論不休,王羽仙笑著坐在一旁看熱鬧。
楊功又命人將金子、罈子用布包起來收好,再仔細搜車三家中,一件可疑的物品也不能放過。安排妥當,這才走過去笑道:「你們二位可是搶在宋相公前頭了。」
辛漸、王翰等人親眼見宋璟斷案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又聽見宋璟道:「來人,帶狄郊上堂。」
狄郊道:「等一等。」上前說了阿史那獻在大牢被獄卒「特別對待」的事。
宋璟道:「黃瘸子仿冒書信時,你一直從旁監視么?」宗大亮道:「是。不過黃瘸子寫到一半時說他得回家取自己的毫筆才稱手,下吏就讓他去了,等他走九*九*藏*書了才發現所有的書信他都帶走了。下吏當時嚇壞了,急忙趕去他家,卻是沒人,也沒有人見他回家過。正四處找不到他時,他卻自行回到我家,而且按下吏的要求,三封信都仿好了。下吏便如約將曹校尉留下的十塊金子都給了他。他拿著金子興高采烈地走了。」
王翰道:「其實何必這麼費事?她既承認自己就是蘇貞,我們只須去報官,她是蔣素素兇案的幫凶,竇縣令自會派人去捉拿她歸案,這樣她既可以一五一十地說出真相,也可以離開青樓那種地方。」王之渙道:「不可以!貞娘說她寧可留在青樓為娼妓,也不願意見官上公堂。」
王翰等人本來就不是拘謹之人,依言隨意坐了。宋璟見王羽仙不肯離開王翰身邊半步,情狀甚是親昵,微感驚詫,卻也不問。
楊功道:「好,我這就派人卻黃瘸子家的廢墟中找尋,若是找不到金子,那麼車三就是當晚放火燒死黃瘸子、又搶走金子的人。」王之渙道:「他還是那位左撇子無名氏,房中的筆就是證據。」楊功道:「這點宋相公已經知道了。車三在賭坊擲色子,一向都用左手,所以被人譏笑為阻手阻腳,總也贏不了。」
王之渙賭氣道:「不管就不管。辛漸,你幫不幫我?」辛漸沉吟道:「張道子先生在洗清老狄郊謀逆罪名上起到了關鍵作用,於我們有恩,若是能幫他找回王羲之真跡,我願意幫忙。不過蘇貞到底是殺人從犯,如果不將她送交官府,秦錦和蔣素素豈不是死不瞑目?她若真是受脅迫,竇縣令自會考慮從輕量刑。如果她能幫張道子先生找回王羲之書卷,更是大功一件,可以減罪一到兩等,總比她自己在外逃亡一輩子要強。」
辛漸道:「黃瘸子平時都是一個人來這裏飲酒么?」店主「啊」了一聲,道:「郎君倒是提醒我了,酒錢不能就這麼算了,我該去找車三要。」辛漸道:「車三?是時常在鸛雀樓前」店主道:「可不就是他!上次他跟黃瘸子來小店……」
王之渙冷笑道:「還能有誰?當然是淮陽王。」車三驚道:「是他?」宋璟咳嗽一聲,道:「目下還沒有證人、證據表明事情跟淮陽王有關,交代宗大亮辦事的是羽林軍校尉曹符鳳,本史已經派人去并州追捕他到案。」
宋璟這才問車三道:「你可認得你面前的金子?」車三道:「認得。這是黃瘸子不知道從哪裡得的,他給了貧道五塊,自己留了五塊。咦,怎麼少了一塊?」
宋璟道:「還有一塊埋在黃瘸子的廢墟中。車三,本史問你,黃瘸子為什麼要給你五塊金子?」車三道:「不為什麼,大概就是有福同享的意思。」
宋璟道:「破綻在哪裡?你指出來?來人,拿信給他看。」狄郊道:「不必,破綻不是信中寫了什麼,而是有一件極重要的事情沒寫進去——誠如御史所言,辛漸尊父辛武掌管的大風堂可抵得上十萬雄兵,我雖然愚鈍無識,卻還是明白這一點,若要謀反,最先要做的事一定是拉大風堂入夥兒。可反信中連突厥都卷進來了,卻絲毫絲毫沒有提及辛漸半句,可見起草信件之人當時並不知道辛漸身份,他首要對付的只是狄某一個。這愈發證明信是偽造,並非出自我本人之手。」宋璟道:「嗯,聽起來確有幾分道理。書吏,你將這一段供詞記錄下來后重點標註出來。」書吏道:「遵命。」
他二人一來一去寫個不停,辛漸趁機檢視蘇貞腦後的銅箍。那銅箍緊貼在她後腦勺下,與面具本是一個整體,惟右耳上方有一道焊縫,很是精巧。只是合攏時需用高溫加熱才能貼面焊緊,蘇貞當吃了不少苦頭。他出身鐵匠世家,自是這方面的行家。
辛漸道:「不必爭了,咱們今晚再去宜紅院。」又叫過王羽仙道,「羽仙,有一件事要麻煩你,你去找黃練兒祖孫聊聊,問問黃瘸子的事,他們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黃瘸子有什麼秘密,一定瞞不過他們。」王羽仙笑道:「好,這任務再輕鬆不過,我最喜歡跟老人、小孩聊天了。」
宋璟點了點頭,問道:「那麼你交給張五送去洛陽的那封反信和你手中的狄郊反信可是一模一樣?」宗大亮道:「是。」猶豫了下,又道,「也不全是。下吏當時將兩封信跟狄公子原信比照過,覺得有一封似乎更像些,所以取了那封交給了張五。」
狄郊道:「嗯,當日行刺案至今真相不明……也許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要提醒你知道,這其中可能有關聯。」辛漸道:「好,我往這個方向追查一下。」
宋璟道:「你可有派逍遙樓夥計張五往洛陽送信給你伯父狄仁傑?」狄郊道:「有。不過信件半路被人調包,成了所謂的反信。」
忽聽得有人笑道:「老宋,黃瘸子又是欠你酒錢沒還吧?」說話間,一名四十來歲的大漢走了進來。
王之渙道:「這麼說來,我們……噢,是大伙兒都錯怪阿獻了,是有人故意縱火,要殺黃瘸子滅口。如果不是淮陽王武延秀的人,就是宗大亮自己。」
辛漸試探問道:「那道士車三……」黃昌道:「噢,那個臟道士,他跟黃瘸子倒是一路人,走得很近。咦,你們是誰?打聽這個做什麼?」辛漸道:「不做什麼,就是順便問問。」
進了蒲州州廨,楊功命人將宗大亮押回大獄監禁,自己帶著辛漸往書房來見宋璟。宋璟也不避嫌疑,命辛漸進來站在一旁候著,問道:「可有找到書信?」
宋璟道:「如此,已經足以證明狄郊無辜。來人,開了狄郊身上枷鎖。狄公子,委屈你了,你先起來,站去一旁。」狄郊躬身道:「多謝御史。」
車三卻毫不忌諱,往地上重重「呸」了一聲,道:「狗屁,貧道怎麼會幫淮陽王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貧道恨他還來不及。」宋璟見他強硬,便發了一支簽,道:「來人,打他二十杖。」
回來逍遙樓,王羽仙正在房中等候,一見三人便問道:「怎麼現在才回來?我可是從練兒祖孫口中問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急著告訴你們呢。咦,翰郎,你怎麼這副表情?」王之渙道:「不用理他,他跟我吵架。」王羽仙道:「你們……」王翰上前扶住她,道:「來,坐下來慢慢說。田智,去叫人弄點夜宵來。」
眾人聞言大吃一驚。王之渙道:「這不可能。那曹校尉口口聲聲說有兩名刺客,現在大伙兒都知道了,一人是裴昭先,一人是突厥人阿獻……」宋璟道:「他叫阿史那獻,是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元慶之子。」
楊功道:「車三一貧如洗,家中如何能有這麼幾大塊金子?」辛漸道:「應該原本是黃瘸子的。」當即將小女孩黃練兒的所見所聞告訴了楊功。
宋璟命人將自車三家中找到的金子擺到一旁,眾人一看,兩堆金子的成色、形狀、大小一模一樣。
下午時,忽有兵士奉御史中丞之命來請諸人。辛漸等人料到是宋璟要審理狄郊案,忙跟著兵士來到州廨。果見公堂上宋璟正襟危坐,正在審案。辛漸一眼認出那跪在堂下的人是早晨在西門酒肆見過的賭坊坊主黃昌,心下大奇,不知道他如何也卷了進來。
宋璟命道:「來人,先帶狄公子下去。」辛漸急忙上前攔住,道:「如今已經有這https://read.99csw.com麼多證據、證人可以證明狄郊無罪,宋御史為何還要扣狄郊不放,還將他當作犯人對待?」宋璟只淡淡道:「狄郊放不得。帶他走。」
店主是個典型的生意人,甚是和氣,應道:「託福。郎君請坐,我這就沽酒來。」
差役剛要拖倒車三,他又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貧道有證據,有證據,可以證明貧道不會寫這封反信。」宋璟道:「什麼證據?」車三咬咬牙,道:「當晚貧道曾經入河東驛站行刺淮陽王。」
宋璟命人除去他身上長枷,讓他坐在地上,指著車三道:「獻王子當日闖入驛站行刺時,可有見過此人?」
王之渙道:「喂,你們難道不好奇蘇貞身上都發生了什麼事么?」辛漸道:「對了,我正要問你,你怎麼知道在床上說話也有人能聽見的?」王之渙道:「床上有銅管通向旁邊的房間,這是青樓監視雛妓的老把戲,王翰早就提醒我了。要不是我早有準備,你今晚可又害了貞娘了。」
離開宜紅院甚遠,王翰道:「我可是不辱使命,將阿金知道的都問出來了。她年輕時是蒲州有名的娼妓,黃瘸子本名叫黃庄,是個富家子弟,對阿金很是迷戀,將全部家產都花在了她身上。後來房子和地都賣光了,逛不起青樓,又去地下賭坊賭錢,結果欠下巨債還不起,被打斷了一隻腿,所以人稱黃瘸子。那以後他就靠代給人寫信、賣對聯過日子,有一頓沒一頓的,阿金念在舊情上也偶爾接濟他,不過也是以他的字畫為交換。至於仿人筆跡的事,黃庄年輕時就做過,在本地很是有名。」
宋璟凝思片刻,命道:「去帶狄郊來。」楊功道:「是。」躬身應命而去。
宋璟見他桀驁難馴,始終不肯多開口說話,有意激將道:「獻王子雖是突厥人,卻在中原長大,自小封有爵位。尊父阿史那元慶曾率軍西討吐蕃,有大功于本朝。如今你非但不為朝廷盡忠,還行刺淮陽王,罪同謀反,這到底是何緣故?」
片刻后,鐐銬鐺鐺,狄郊被押了進來,不待差役呵斥,主動跪下。宋璟道:「堂下下跪之人可是并州晉陽人氏狄郊?」狄郊道:「是。」
眾人聞言均吃了一驚。王之渙道:「你是說西門那場大火最先是從黃瘸子家燒起來的?」王羽仙道:「嗯,練兒是這麼說的。」
王之渙道:「黃郎可是黃瘸子的朋友?」黃昌笑道:「論起輩分,黃瘸子是我堂弟,不過朋友就說不上了。自打他敗光家產,他哪還有什麼朋友,他女人阿金不都離開他了么?」
原來這大漢就是賭坊的坊主黃昌,與黃瘸子同族。老宋似是對他很畏懼,只訕笑道:「是,是。黃郎稍候,我這就去沽酒。」黃昌道:「嗯,快去!還有,你將黃瘸子的酒帳算一算,我今日一併替他還了。」
王翰道:「你怎麼能將我們跟蘇貞相提並論?我們可是被人陷害。」王之渙道:「你怎麼知道貞娘不是被人陷害脅迫?」王翰道:「你……」
王羽仙道:「我問到黃瘸子既窮困潦倒,又好賭博飲酒,不但沒什麼朋友,就連鄰居也不怎麼喜歡他。平日里他也很少在家,要麼在賭坊里混,要麼在酒肆里飲酒。不過失火的那天晚上,黃瘸子在家中一邊飲酒,一邊開懷大笑,隔壁幾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練兒一時好奇,趁奶奶還在熟睡,從床上爬起來,到他家窗下去偷瞧,看到他一手抱著酒壺,一手抓著一塊黃澄澄的金子……」
張五大呼冤枉,道:「哪有這種事?驛長可不要願望小人。」他抵死不認,自是知道一旦承認罪名就身敗名裂,死且不算,家人還要受到牽累。宋璟便命人先押他下去,又問道:「反信原件和狄郊原信呢?」宗大亮道:「都被曹校尉留下的人要回去燒了。不過下吏怕將來事發後有口難言,所以當時命黃瘸子多仿了兩封信,一封仿的是狄公子家書原件,一封仿的是狄公子筆跡的那封反信。」
蘇貞也不掙扎,絕望地閉上眼睛,大滴的淚水自眼角滲出,流入銅面具下,瞬間不見了蹤跡。不料辛漸卻沒有順勢撲上來,而是脫下外衣,蓋到她身上,附耳低聲道:「娘子別慌,我們不過是做做樣子。」蘇貞張開雙眼,只驚恐地連連搖頭,指了指床下。
王之渙道:「不是啊,我在車三房間見過他筆架上的筆,上面有很深的指印,他是左撇子。」辛漸道:「壞了,我們竟然還向車三打聽黃瘸子的事,他知道事情敗露,多半已經逃了。」
狄郊忙道:「等一等!宋御史,請讓我跟辛漸說一句話。」宋璟道:「好。你二人需要單獨交談么?」
車三忙道:「當日貧道可是在驛站見到王子和同伴被官兵圍住。王子,你再好好看看,貧道見過你,你怎麼會沒有見過貧道?」阿史那獻看也不看,道:「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真沒有看見還是想為車三遮蓋。
黃昌道:「冤枉,這四塊金子分明是小人的私物。黃瘸子一向窮得揭不開鍋,人所共知,他哪裡會有這麼多金子?」
忽聽得門前有人道:「那可由不得你了。」說話間,宋璟侍從楊功帶著一隊兵士走了進來。
王之渙忽然重重一拍腦袋,道:「啊,我怎麼這麼糊塗?我早該想到了。」辛漸道:「你是說車三與黃瘸子交好的事么?其實我們到蒲州的第一天,阿翰就曾經在賭坊附近遇到過車三,只是我們誰也沒有懷疑過他。」車三明明常跟黃瘸子來往,適才卻謊稱不熟,自是心中有鬼。
原來楊功從辛漸口中得知黃練兒失火當晚所見后,立即派人去黃瘸子家中尋找金塊。兵士到達時,卻看見黃昌正在廢墟仔細翻找,當即起疑,將他捆來州廨。宋璟早聽過黃昌其人其事,聞訊立即命楊功率人前去黃昌家搜索,竟然當真找到四塊金子。
宋璟見這道士說精不精、說傻不傻,面對如此多的證據還要強辯,不過是恃仗黃瘸子已死、死無對證,便下令用刑。
王之渙不滿地道:「阿翰,你怎麼一點憐憫之心也沒有?貞娘是受人威逼,才被迫咬下傅臘的舌頭。」王翰冷笑道:「我沒有立即向官府告發她,已經是最大的憐憫。秦錦、蔣素素被殺至今沒有結案,裴昭先和她丈夫韋月將都死在她家裡,你敢說蘇貞一點關係也沒有么?她可不簡單。你想想看,裴昭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殺,他那樣的處境,怎麼會輕易放鬆警惕?只有蘇貞,既是主人,又是女人,才有機會下手。」
趕來車三家,一腳踢門進去,卻見車三正蹲在院中槐樹下,從一隻酒罈中往外取東西。那罈子上滿是泥土,顯是新從槐樹下挖出。他取出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黃澄澄的金塊。
車三道:「你們這是……」楊功道:「來人,將車三拿下了。」兵士大聲應命,不顧車三抗議,上前反剪了他手臂,押了出去。車三大聲呼痛,叫道:「哎喲,輕點,我身上有傷,輕點……」
阿金閱人無數,見他是一把風月老手,心中疑慮頓去,笑道:「怎麼會?正求之不得!」依舊領三人進來那間擺設最雅緻的花廳,問道,「三位依舊還是要蕭娘么?」王翰搖頭道:「我今晚只要金娘你陪我好好聊聊天。至於他們兩個是不是要蕭娘,金娘九-九-藏-書自己去問他們好了。」
宋璟道:「辛漸可在?」辛漸道:「是,我人在這裏。」宋璟道:「你可知道狄郊有意勾結突厥謀反一事?」辛漸道:「我跟狄郊朝夕相處,從來不知道有此事。」
宋璟又招手叫道:「辛公子請過來。」辛漸依言走近桌案,宋璟將反信原件的仿冒品收入懷中,只擺上兩封狄郊筆跡的仿冒件,問道:「你認得信的筆跡么?」辛漸道:「確實是狄郊筆跡,不過,這兩封信好像略有不同。」宋璟道:「嗯。」只皺眉凝視那兩封信,不再言語。
車三匆匆瀏覽一遍,大叫道:「貧道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封信,這信是要陷害廬陵王和狄相公,貧道決計不會做這樣的事,況且貧道根本不會仿人筆跡。」
宋璟又命帶送信的夥計張五上堂,張五卻不肯承認信件中途被人調包。宗大亮隨即被帶上堂來,供認道:「是羽林軍曹校尉給了下吏一封反信,又命下吏找人監視逍遙樓的一舉一動。張五背著行囊出來后就被盯上捉回,下吏許以重金,拿到了狄公子的原信,又找到黃瘸子,答應給他十塊金子,讓他模仿狄公子的筆跡抄寫了一遍反信。再將新寫好的信交給張五送去洛陽。」
辛漸道:「嗯,那黃庄生前都跟些什麼人來往?」王翰道:「這個我也婉轉問了,據阿金說,他沒什麼朋友,就算有,也無非是賭棍、酒棍。」辛漸若有所思,道:「看來要找到無名氏的蹤跡並不容易。」
辛漸忽道:「宋御史,我有話要說。」宋璟道:「辛公子請講。」辛漸道:「今天早上我和同伴王之渙在西門酒肆遇見黃昌,他臉上毫無悲戚之色,不但不為他堂弟黃瘸子之死難過,還自稱心情好,主動替黃瘸子還清了酒帳。店主老宋可以作證。」
辛漸等人這才知道阿獻原來是突厥王子身份,他父親在朝中任左威衛大將軍,因欲舉兵扶持武則天幼子李旦登基而被腰斬。
宋璟點點頭,命道:「來人,先押宗大亮下去,等判決時再帶他進來。」宗大亮忙道:「宋相公可是答應過,要對下吏從寬處理。」宋璟道:「你主動招供,又交出了關鍵證物,本史既答應了你,自會有所考量。」揮手命人押走。
過了好大一會兒,楊功帶著狄郊進來。他已經被迫換上了囚衣,多少露出些些犯人的樣子來。狄郊見辛漸也在場,也不意外,只點了點頭。
阿史那獻既不肯開口,車三無從證明自己當晚人在河東驛站,便道:「還有淮陽王和那位小娘子可以作證。」宋璟道:「那好,來人,速去尋找趙曼下落,派人去并州找到淮陽王問清楚當晚之事。將車三先關入死牢。所有涉及謀逆案的人均要單獨監禁,不準探視,不得交談。」車三道:「哎呀,貧道自稱是刺客沒人信,非要說貧道謀逆,真是冤枉。」
王之渙道:「嗯,我想要蕭娘。」阿金問道:「這位郎君呢?」辛漸道:「嗯,我……」王之渙忙道:「他跟我一道。」阿金料這兩人都是少不更事,心中暗笑,道:「好,幾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來。」
王之渙忙道:「我們不吃酒,只打聽點事,店家可認得黃瘸子?」店主一聽就很是生氣,道:「怎麼不認得?他還欠小店幾百酒錢呢!這下倒好,他人死了,酒錢也沒處討要了。」
宋璟道:「驛站本史自會派人去。你何不再去逛逛那宜紅院,找那阿金好好聊上一聊,問問黃瘸子平常都跟些什麼人來往。」辛漸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多謝宋御史指點。」
宋璟道:「淮陽王可看到你的面孔?」車三道:「貧道是去行刺,又不是作法,衝進去時當然要蒙住臉了。」
辛漸道:「什麼大秘密?」王之渙道:「她不肯說。」辛漸道:「莫非是張道子先生提到過的王羲之的真跡?」王之渙道:「呀,很有可能,我怎麼沒想到?」辛漸道:「張道子先生說韋月將偷走了王羲之書卷,韋月將已死,那副真跡卻下落不明,多半已經落入胡餅商之手,或者被蘇貞藏了起來。」
宋璟道:「那你為何要行刺淮陽王?」車三道:「這是貧道私事,恕不能奉告。」宋璟倒也不再追問,命道:「來人,去帶阿史那獻來。」
宋璟幾次問話,阿史那獻果然只是充耳不聞,對他這樣倔強的人刑罰全無用處,只好命人先押下去。
王翰鑽出帷幔,向辛漸得意一笑。王之渙隨即收好東西下床,道:「你怎麼盡壞人好事?」王翰道:「這女人跟石頭一樣,有什麼好。」王之渙道:「我就是喜歡她這樣的。」
宋璟道:「原來如此。傳本史話給典獄,命他好生照看獻王子。」阿史那獻冷笑一聲,竟連替他出頭說話的狄郊也不曾看一眼,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了出去。
唐代為避免冤假錯案發生,唐太宗李世民起制定了嚴格的複審制度,州縣地方死刑案件均要由刑部複審,然後上報皇帝裁決。然自武則天登基以來,告密成風,因一言不慎被殺者不可勝數,酷吏來俊臣等人更是常常先殺大臣再編造口供,法制極其鬆弛。不過宋璟卻不屬於此類,他既是御史台最高長官,又有皇帝特使身份,自有決斷之權。
過了好大一會兒,阿金進來請王之渙和辛漸自己去最裡間的荷葉廳。二人依言來到荷葉廳,推門進去,果見蘇貞坐在燈下,只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白色紗衣,清淡可人。王之渙上前道:「蕭娘,我們又來了。」蘇貞「嗯」了一聲,卻不肯抬起頭來,大概覺得無顏面對知道她真實姓名的人。
辛漸道:「宗大亮已經在失火前一天被關入河東縣獄,他不可能放火殺人。也許這些人本來連宗大亮也要殺,不過碰巧他被關進了大獄,才就此逃過一劫。」王之渙道:「有道理,正因為如此,宗大亮自己大約也感覺到危機,所以才主動向宋御史招供,交出了那兩封信。」
辛漸道:「可當晚在河東驛站只有兩名刺客,我親眼見過裴昭先使刀,他是右手沒錯。另一名刺客阿獻已被宋御史擒住,別說他是突厥人,做不了仿冒筆跡這等事,他本人也跟我們一樣只是路過蒲州,又怎麼會與黃瘸子這樣的人相識?這二人都不可能是無名氏。」
車三見到辛漸、王之渙二人重新回來,甚是尷尬,解釋道:「這是……」王之渙咬牙切齒地道:「原來你就是無名氏。你……你為什麼要陷害狄郊?就是為了這些金子么?虧得老狄還救了你,為你治傷。」
王翰道:「你喜歡蘇貞么?」王之渙連連搖頭道:「我怎麼會喜歡她?她年紀可是比我大許多,我只是同情她而已。」
事情終於弄明白了,無名氏仿冒旁人筆跡的水準要高於黃瘸子,黃瘸子自己仿了一封信后並不十分滿意,所以又請無名氏出馬。只是隨著他的被燒死,無名氏線索就此中斷。宗大亮也是絲毫不知道無名氏之事,他甚至以為三封仿信都是黃瘸子一人所寫。他肯向宋璟交出保底的兩封信,應該不會是謊話。
王翰道:「我就說吧,這女人可不簡單。」見王之渙又要發急,道,「好了,好了,隨你怎麼做,我不再管這件事。」
三人生怕暗中有人偷聽監視,只說些無聊的話。又有意贊蕭娘膚若凝脂,令人觸手難忘,面具之醜陋倒在其read.99csw.com次,將來必是蒲州最紅的娼妓。
王翰道:「我陪羽仙去。」王羽仙道:「你可別去,我寧可田智陪我去。」王翰道:「為什麼?」王羽仙只抿嘴微笑,卻是不答。
王之渙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辛漸恍然有所醒悟,心道:「難道當晚放火殺人的不是車三,而是黃昌?」
王翰一把掀開他,一個箭步躍上床,隨即驚叫道:「呀,這女人跟死魚一樣,既不動又不叫,有什麼趣味?」王之渙怒道:「我就快完事了,你快些給我滾下去。」
宋璟道:「判司,你這就命人四下張榜,將黃昌罪行公告蒲州,再帶往西門處公開行刑,以慰人心。黃氏賭坊即日關閉,黃昌所有家產充公為專款,用來賑濟那些在大火中受災的災民。」判司躬身領命,帶人拖了黃昌出去。
出來院子,車三正五花大綁地被押在一旁,見辛漸、王之渙二人出來,忙叫道:「喂,為什麼抓我?是因為那些金子么?那可是黃瘸子送給我的。」王之渙道:「你不是說跟黃瘸子不熟么?怎麼他還會送金子給你?」車三這才無言以對。
宋璟見他二人再無話說,揮手命人押了狄郊出去,又問道:「辛公子預備如何去找那無名氏?」辛漸知道他聽到了狄郊適才所言,道:「狄郊為人精細,他提醒得很有道理,我想去河東驛站追查一下。」
辛漸道:「如今人贓俱獲,這件案子是不是可以審理了?」楊功道:「應該很快了。我先押車三回去稟告宋相公,二位請先回逍遙樓等消息。」
車三忙道:「先等一等!」宋璟道:「怎麼?你可願意招認?」車三道:「貧道沒有做過的事,為什麼要招認?等一等,先等一等,貧道想問問相公,到底是誰要陷害狄郊狄公子?」
宋璟卻不理會,道:「辛漸父親辛武掌管大風堂,本朝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他家,我中原武器之利遠勝突厥,你既想謀反,怎麼會沒有想到通過辛漸來拉攏辛武?大風堂可抵得上十萬雄兵。」
宋璟又問道:「宗大亮,你為何不讓黃瘸子摹仿一封曹符鳳交給你的反信原件?」宗大亮倒也乾脆,老老實實地道:「下吏不過是想為自己留條後路,若當真摹仿了反信原件,那可再沒有後路可退,而且會招來殺身大禍。」
阿史那獻冷漠地掃了車三一眼,既不回答「見過」,也不回答「沒見過」。
辛漸道:「我們想找人打聽黃瘸子的一點事,先生既也常去賭坊,可認識他?」車三道:「認識是認識,不過並不熟。咦,聽說那晚刺客同黨放火、他不是燒死了么?」辛漸道:「是。」
辛漸不經意地在房裡轉了一圈,見蘇貞始終不肯出聲,不滿地道:「娘子何必這般忸怩?這就請上床吧。」不由分說地抓住她手臂,拖到床邊。蘇貞驚呼一聲,卻已經被辛漸扯掉紗衣,按倒在床上。
王翰失聲道:「原來你刺中的是趙曼。」車三道:「貧道可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貧道見誤傷了人,又見那小娘子死死瞪著我不放,外面又有人大叫有『抓刺客』,一時也嚇壞了,不及拔出匕首,轉身就逃。出來廳外,見到一群衛士正圍著兩名男子亂打一氣,居然也跟貧道一樣,是驛卒打扮,不過用黑布矇著臉,大約就是你們說的什麼先什麼獻的,一片混亂,貧道趁亂溜走了。」
夜色正濃時,三人摸黑來到宜紅院。阿金正站在門前招徠客人,見到三人臉上立即笑開了花,上前將手搭在王翰肩上,道:「三位郎君回來得好快。」
王之渙道:「曹符鳳不過是個校尉,如何敢攀誣本朝宰相?如果不是淮……」辛漸急忙拉住他,搖了搖頭,示意不可再說。
老宋道:「是啊,莫非黃瘸子也還欠黃郎的錢?」那姓黃的大漢道:「可不是嘛,他可是還欠我賭坊好幾萬錢呢,我正要叫人把他另一條腿也打瘸了,哪知道他卻燒死了。」
王之渙道:「你還問為什麼?你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誰願意把秘密告訴你?」辛漸也笑道:「就跟宋御史不派手下人,而是讓我們去宜紅院是一樣的道理。」
王翰道:「這可是你們兩個非要拉我去的。」辛漸道:「是,就當是為了老狄吧,阿金就交給你應付了。」
宋璟道:「嗯,你不肯說,本史來說,是你仿冒了本史手中的這封反信。當時黃瘸子稱回家取筆,其實是去找你,因為你仿人筆跡的水平比他高。本史看過你抄寫的《道德經》,書法在本地應該還算不錯。因為你幫了黃瘸子這個大忙,所以他才將金子分了一半給你。」
狄郊道:「不必,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就在這裏說。」握住辛漸雙手走到一旁,道:「你可還記得當日那羽林軍校尉曹符鳳拿著一柄兇器栽贓於我,而持兇器的人留下的血指印表明他正是左手持刀?」辛漸道:「當然記得,是謝瑤環……是那假冒謝制使的女子先說了出來。」
辛漸道:「宋御史是如何查到車三頭上的?」楊功道:「從賭徒身上下手。黃瘸子被打瘸后,是車三背了他回家,兩個人關係一直不錯。他也是黃瘸子唯一的朋友。」王之渙道:「真是好險,若不是車三貪戀這些金子,只怕已經出城逃走。」
言下之意,無非是通過反信原件的筆跡難免會追查到淮陽王武延秀頭上,這如同武延秀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他可沒有這個勇氣跟淮陽王父子做對。
回到逍遙樓,辛漸立即已經抓到無名氏的消息將告訴王翰和王羽仙,二人很是驚異。王翰道:「想不到這邋遢道士深藏不露,虧得老狄還救了他。」王之渙道:「我也是這麼說。」嘆息一回,但心頭的大石頭總算是放下了。
然而到了晚上,辛漸、王之渙二人出發時,王翰還是忍不住走出房來。辛漸笑道:「跟我們一道去吧,你是風流貴公子,這種場合非得有你不可。」王之渙道:「是啊,你沒看阿金的眼光一直只往你一個人身上瞟。」
宋璟道:「狄公子,請你過來看看這兩封信有何不同?」狄郊走近一看即道:「兩封信均是仿冒我的筆跡,不過這一封要更真一些,連我自己也難以分辨出來。」他所指的那封,正是左撇子無名氏的傑作。
兩人假意爭吵不休,阿金進來笑道:「蘿蔔白菜,各有所愛。」搶到床前,掀開帷幔一看,見蘇貞光著身子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抽泣著,一副委屈的樣子,這才寬下心來,轉身賠禮道,「蕭娘新來乍到,今晚同時服侍兩位郎君,難免會拘謹一些。下次再來就好了。」
王翰哼了一聲,道:「那我哪裡也不去,就在房裡睡覺好了。」辛漸道:「隨你。」
宋璟見他灰白的面容上有許多斑斑點點的血胞,問道:「獻王子生病了么?」阿史那獻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忽見楊功疾奔進堂,手中提著一個布包,稟告道:「相公,找到了!」宋璟點點頭。楊功將布包擺到堂中地上打開,卻是四塊金子。
宋璟道:「獻王子問的三個問題本史確實都回答不了,不過這番話足見你對朝廷忠心尚在,何不將經過情形原原本本說出來?事情或許還有和緩餘地。」阿史那獻搖頭道:「我可不抱什麼希望。我要說的剛才都已經說完了,再無二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