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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杯酒 Black Witch/黑魔女 秘密

第五杯酒 Black Witch/黑魔女

秘密

「那一年,我還是個講話結巴且只會將脖子縮進衣領的小男孩,我知道自己非常狼狽,我已很多天沒洗過澡,沒吃過正經的飯菜,但不知為什麼,只是聽她說話,卻沒有一絲挖苦和嘲弄的意味,於是突然地,我就想哭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跑開了,跑了幾步,停下,又跑回來,解開脖子上的一串項鏈,將上面一枚百合花形的吊墜塞進我的手心,『我爸爸說,狼和百合花是朋友,永遠都會在一起,所以百合送你,覺得孤獨的話就看看它,一定要堅強哦,也要勇敢,再見!』
秦枳並不是一個喜歡把回憶的肥皂泡打碎了企圖翻找出一些什麼蛛絲馬跡的人,他一直認為這種能夠被稱為「記憶」的東西,只是作為人類這種生物的本能,而並非選擇。
「我們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參加了同一場屬於『母親』的葬禮……」
「那一刻我彷彿才忽然明白,原來淚水,是有溫度的。
「想聽嗎?」他抬起手,將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很冷,「我的人生,總是記不清很多事,卻惟獨這一幕,總是反覆出現在夢裡。」
「警察忙著帶走我身邊的所有人,只有我,像個不受歡迎的小丑,哭花了臉上的濃妝,衣衫襤褸地被遺落在某個孤獨而無聲的角落。
都是徒勞而已。
於是他開口,帶著一切美好的細節,就像read.99csw.com這一幕不過是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的昨天——
「長久地沉默之後,她哭了出來。
「那一天,我在儀式的中途逃脫,滂沱大雨將我的身體淋得濕透,我茫然四顧那毫無出路的廣袤,卻覺得置身於一處無窮無盡的牢籠,它緊緊將我困住動彈不得,那一刻,我呼吸困難。
「自始至終,我沒有回應她所說的任何一個字。
「那一年,她十二歲,我六歲。
凌晨三點鐘,秦枳坐在門外的階梯上打瞌睡。
「那麼奇異,我在微笑中,迎來了母親的死亡。
「我蜷伏在地上,不知自己是否正在聲嘶力竭地哭泣。
於是他睜開眼睛,看到她正蹲在自己面前,雙臂抱膝,像個小小的不倒翁。她的表情依舊如常,如同頭頂那一片璀璨的星空,因為太深邃也太遙遠,所以看不㈩任何與以往微妙的不同。但秦枳已有些摸到她的脾氣,雖然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但格外冷靜的時候,總是為了掩飾某些過於強烈的情緒。
「我仍舊囁嚅著,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她便『哦』了一聲,表情里竟像是有一絲嚮往,『這樣說或許很奇怪吧,真羡慕你,母親離開的時候可以這麼悲傷,其實剛剛在靈堂,我也哭了的,可是,我是想著如果有一天琳恩離開我,才哭出來的……』
「嚴格地說,我夢見的https://read.99csw•com並不是母親,而是她的葬禮。那一年,我六歲,也許還不是可以輕易說出對這世界絕望的年紀。作為我唯一的親人,她死於一場從天而降的車禍。就在我的面前,近在咫尺的距離,嘴裏不斷湧出嗆人的血沫,她卻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微笑。那時我還年少,也許是嚇傻了,也許只是天真地以為一切都好,就那麼愣愣地站在原地回應著相同的笑容,直到她的身體幾乎都僵硬了,我才十分不解地跑過去,看到她的瞳孔開始放大,上面清晰映出我的倒影。
「白色短襪黑皮鞋,一身黑色帶花邊的小洋裝,油亮的長發綁成兩個麻花辮子,她皺著眉頗為憂心地看著我,半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從背包里拿出一個水壺,微笑著遞過來問:『紅豆湯,你喝嗎?』
「你說,我聽著。」她帶笑的眼睛里,有慈悲的光。自他記事起,就一直痛恨那種什麼都不懂卻能夠輕易偽裝出憐憫的陌生人,比嘲笑更加令人厭惡,然而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同情,也沒有防備,她所給予的,從頭到尾都只是諒解。
聽完這些話,桑蕎沉默半晌,然後微笑著再度摸了摸秦枳的頭,起身向著大門走去,只說了一句「晚安」。而秦枳望著她的背影,聲音中幾乎夾帶著某些難以名狀的失望,「許多年之後,她仍read.99csw.com然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一直不懂,到底她的影像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直到她再度出現,我才忽然明白,原來只是曾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不重要而已。」
「那笑容非常明朗,在我的記憶里,幾乎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笑得像她一樣,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之中,帶著滿身的陽光。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呼喚她的聲音,那聲音非常美好,一個清爽乾淨的男人正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望著她。看到他,彷彿中了什麼神奇的魔法一般,她就重新笑著站起來,迅速擦掉臉上的眼淚,將雨傘推給我,『回去的時候不要再淋雨了!』
「也是在同一天,理應被我稱作父親的那個人終於登場,他看著我的眼神沒有任何悲傷,只是高高在上的冷漠,就像看著某隻無家可歸的小貓小狗,而他,即將在未來的日子成為值得我匍匐腳下敬仰供奉的神明。
「所以沒有人愛惜我,一個私生子。當然我也從不渴望,甚至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樣溫暖的東西。
「直到某一天,有陌生的人為我穿起黑色的衣服,帶我出席一場葬禮,我手捧母親的照片,卻分明覺得每個人沉默的外表之下,有著過於厭惡的情緒。他們都是母親的親人,卻不是我的,他們憎恨我,這個從一出生起就帶著一雙綠色眼珠的孩子,讓他的母親乃至整個家族都成九*九*藏*書為了被眾人恥笑的對象,如幽靈一樣在黑暗中窺視著每一個人,眼神永遠鋒利得像是盯准了獵物隨時準備伸出爪子將他們全部撕碎的野狼。
「她偏過頭,看著我笑起來,『我把他們都騙了……』
「嗯,」他溫順得像只小狗,「夢到了母親。」
她的手忽然滯了一下,繼而笑起來,「那是個好夢啊。」
「我們一起哭了出來。
「說完這句話,她嘴邊的笑容漸漸隱去不見,然後低下頭去,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的媽媽啊,她早已經不要我了……』
這當然並不是那些人所喜聞樂見的,所以「破壞氣氛」漸漸成為了他的專屬名詞,聚會社交之類的邀請也逐日隨之絕跡。這樣最好,再不必陪著那些人玩這種無聊的把戲了,他樂得自在。僅僅只是這種程度的言辭交談,到底能夠讓誰去發自肺腑地了解誰?
「我沒回答,像個傻瓜一樣被她牽著手帶到庭院里,坐在花叢邊。她掏出手帕,仔仔細細為我擦乾臉上的雨水,然後才說:『你長得真好看,我喜歡你的綠眼睛,狼一樣神氣。』
「雨水打濕她整齊的劉海兒,落在白凈的臉龐,我只是看著她的側臉,覺得時間正緩慢地離我們而去,就連雨聲和寒冷,都漸漸消失在她巨大的光芒之外。
夜色微涼,空氣中帶有絲絲縷縷的露水寒意,周遭一片寂靜,像是一不留心就會從腦袋裡鑽出某些零read.99csw•com碎的往事。
他常常聽到有人提起「刻骨銘心」之類的字眼,也偶有不自量力的陌生人試圖探究他的過去,而每當這些人懷著某種動機不明的幸災樂禍要求他講述一些有趣或是難忘的故事時,他都只會帶著玩味的表情,為他們講述一場荒唐的葬禮。
「就在這時,一柄純黑色的小傘忽然將我覆住,我哽咽著回頭,而她,就在身後。
正如他可以記得很多年前某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翻開筆記本時那些一閃而過的字句,記得旅途中某個尖頂教堂的窗格上五顏六色的玻璃排列的順序,記得街角的水果鋪子一年四季每個禮拜進貨的時間和種類,甚至雜貨店裡各式各樣的日用品背面毫無規律組合而成的字母和數列。可是儘管如此,這個世界對他而言,卻從來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長久而清晰的。
「做夢了么?」她輕輕撫上他的眉骨。
「我根本無法想象,在他們之間,曾經有愛情存在,甚至在她生下我的時候,他一定阻止過她,埋怨過她,戒備她,恨她。因為她生下的,是有可能讓他身敗名裂的東西,不是愛啊,是慾望。我,是慾望的產物。
「然後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又問:『你,也是媽媽過世了嗎?』
半睡半醒之間,他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那是桑蕎身上獨有的味道,沒有理由地,他總認為那應該是一種開在很深的山谷之中,孤芳自賞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