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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八節

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八節

「眾卿家不許再爭!」御座上一陣響聲,建文已拍案而起。齊泰與王寧二人相互一瞪,方默默歸班就位。
待禮行畢,內贊官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他也被朱棣的不敬之舉嚇了一大跳,無奈此時建文並未發話,他可沒燕王的勇氣,敢亂了規矩,便只得小心翼翼地將朱棣從殿東門引至御座之前,方如蒙大赦般退下。
「爾是何人?」建文尚未發話,朱棣卻扭過頭來冷冷問道。
經歷一場倒春寒,京城的天氣又轉好,過了二月二龍抬頭,拂面的東風已是溫暖怡人。這一日,三山門外的碼頭前人潮湧動,一應鹵簿儀仗依次排開,禮樂鑼鼓也敲得震天作響——燕王朱棣的車駕渡江進京了!
明初常朝之地為華蓋殿。不過今日燕王進京,百官便先於華蓋殿行禮,方隨同建文一起赴奉天殿,待燕王到此處行入朝儀。這日凌晨,朱棣便已換好了覲見時應穿的親王袞冕服,與三個兒子一起在耳房等候。過了一陣,建文駕臨奉天殿,百官按班侍立完畢。引禮官便來迎燕王進宮見駕。朱棣等人隨引禮官進了東角門,沿御道登上丹墀。
建文此時已搞明白了:這四叔進京,名為祭掃孝陵,實則蓄意生事。今日之局,燕王已佔了上風。若再爭論下去,不但削藩派大臣要吃虧,就連自己也下不來台。計議已定,建文果斷打斷爭執,強作威嚴之狀掃視群臣一圈,方對朱棣柔聲道:「四叔友愛之心,朕已悉知。四叔不愧為我朝之賢王!今日朝堂之事便且罷了。此刻還請四叔隨朕進宮,一敘親情。」
皇帝竟公然向藩王認錯!一時間文武百官無不大驚失色。齊泰聽得建文此言,又氣又急,忙大聲奏道:「陛下!燕王殿前不拜,是為大不敬之罪!豈能置之不問?至於齊、代二王之事,實乃臣之疏忽。臣受陛下之命,審理兩案,其間所有過錯,俱臣辦事不力所致,臣甘願受罰。但陛下切不可將二者相混淆,燕王之罪,實不可不問,請陛下按律處置!」齊泰一直視燕王為朝廷心腹之患,今日他拼著自己受罰,甚至齊、代兩案推倒重審,也要把燕王拉下馬來。
方才朱棣在外不拜,殿內官員因都面北而立,雖聽得外頭有些騷動,因不能違禮回頭,因此尚不知情;此刻朱棣于大殿之內仍是如此,百官都看得是一清二楚。這殿內官員都是四品以上,其中不乏王公貴戚。他們不像殿外小官那樣恪于禮制,任何時候都不敢違反。眾人見此情景,個個震驚不已,一時間打眼色的、交頭接耳的紛紛出來,大殿之上頓起「嗡嗡」之聲。
瞧見燕王于殿外不拜,建文便大吃一驚,簡直懷疑自己看錯,一時之間竟沒有反應。此時朱棣于御座之read•99csw•com前仍是不跪不賀,大違禮制,且一副傲然之態,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建文已是氣得滿面通紅,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黃子澄一時語塞。這諸王之罪,本就只是個削藩的由頭,若要往實了究,還真不好說出口。
「監察御史曾鳳韶!」曾鳳韶正聲答道,「殿下登殿不拜,無人臣禮,臣身為今日侍班御史,職在糾劾,豈容殿下此般舉止!」
「一個小小七品御史,也配在本王面前撒野!」朱棣冷哼一聲道,「今日本王有家事與陛下說,用不著爾這等下官在此聒噪!」
「齊大人這話就不對了!」朱棣還未說話,位列右班的后軍都督府左都督王寧卻先站了出來道,「此事本乃皇家內務,如今陛下都已說了不問罪,你身為外臣,怎能一再相逼,強要陛下處罰親叔?天家之事,自有天子決斷,何勞你操這心?」王寧是太祖第六女懷慶公主的駙馬,正牌皇親國戚。他的話對於此類皇家事務還是很有分量的。
「小臣不知有何無理之處,還望殿下賜教?」孝孺有些慍怒,他方才之言本就是據理而言,卻被朱棣斥為無理,孝孺實在無法接受。
齊泰見王寧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肺都要氣炸了,當即罵道:「王寧,你素來勾結燕藩,今日又顛倒是非,到底是何居心?」
「承蒙王爺如此掛心,太后得知必定歡喜!」王鉞又是一躬,再應付幾句,遂寬心告退,回乾清宮向建文稟告。待王鉞走遠,朱棣的滿臉笑容逐漸凝固,過了半晌,方哼的一聲,冷冷將門關上。
朱棣見建文並無為三藩翻案之意,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不過他是個知進退的人,今日自己勢壓群儒,成功地將削藩之策定性為佞幸奸計,已是將公論拉了過來。而建文降尊紆貴,親自道歉,更顯自己之正確。有此收穫,已不枉自己冒險一場!而且,在朱棣的計劃里,今日之舉,不過是給建文的一個下馬威罷了。接下來,他還有更厲害的後手,看他建文如何接招!
丹墀上朱棣的王座早已設好,朱棣徑直就座,高熾等人也已於拜位上站定。此時禮樂奏響,按制,朱棣與高熾等人將行四拜之禮。
此時又到了跪拜的時候,禮樂聲響。若在平時,此刻燕王應帶諸子跪下致朝拜之詞,行一拜之禮。但只見高熾三兄弟倒是跪了,立於最前的朱棣仍是不拜,口中也不念什麼「欽詣皇帝陛下朝拜」的套話,依舊只一長揖,隨後便自顧自站了起來。
齊、黃二人與朱棣爭論之際,方孝孺一直冷眼旁觀。此時見子澄被問住,他覺得有必要挺身而出,否則局面將陷被動。想了一想,孝孺沉聲道:「王爺此話差矣https://read•99csw.com!國有國法,三王過錯,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處置。王爺身為藩王,自當謹守藩臣之禮;藩國以外之事,實非王爺所該過問!」
「原來你就是方孝直!」方孝孺名滿天下,朱棣豈會沒有聽過?略一思忖,朱棣突然笑道,「方先生乃理學名臣,只是方才的話本王聽來,卻是極沒道理!」
見曾鳳韶如此,朱棣一陣惱火。不過他不想與其再做口舌之爭。朱棣此番冒險進京,又於今日行此大不敬之舉,實是另有深意,目標所指正是建文本人。此時再與這個御史爭論下去實是無益之舉。念及於此,朱棣不再理會曾鳳韶,轉身對建文道:「非是臣不敬陛下,臣之所以不拜,實是心中不平!」見建文一言不發,朱棣接著道,「臣此番進京,便是要問陛下:是否要將我皇室長輩斬盡殺絕方才安心!」
朱棣見是齊泰,心中頓生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劍把他刺個透心涼,當即咬牙笑道:「該當何罪?這話該是本王問爾!爾身為九卿大員,本應輔佐皇上,多行仁義。奈何爾這小人竟心懷叵測,整日蠱惑聖上,實是韓侘胄、賈似道之流,也配立於我大明朝堂之上?」說完,朱棣又面向建文,激動地說道,「陛下,五弟何罪?七弟何罪?十三弟又有何罪?此三王均乃太祖親子,陛下親叔!陛下素來仁愛,怎能受奸佞蠱惑,陷諸叔于囚牢之中?」
「爾是何人?」朱棣面帶疑惑問道。方孝孺在洪武年間一直為京外小吏,朱棣倒沒見過他。
曾鳳韶毫不畏縮,一身正氣道:「此處乃奉天殿!洪武二十六年定製:諸王來朝,于殿上主君臣禮,于宮中主家人禮。殿下身為朝廷臣子,於此處應行跪拜之禮,奏君臣之事;若要說家事,待到偏殿處行完家禮,王爺自說便是,豈能在此逾越!」
「臣翰林侍講方孝孺。」孝孺不卑不亢地答道。
待到燕王車駕淮河后,建文君臣方才最終確信,燕王這次是真的要過來了。儘管仍拿不準燕王之真實用意,但朝廷還是在最短時間內作出了妥善安排,這一日清早,安王朱楹等皇室親族便在江邊迎候。不過朱棣卻並未回城中的燕王宅邸,而是在京中招搖過市,直把偌大個金陵兜了一圈,方從聚寶門出城,繞上鐘山孝陵祭掃太祖。一路之上,城中士民扶老攜幼,一瞻這位膽大如斗的燕王之風采。輿駕路過大功坊時,徐府外面鼓樂震天,妙錦的心也被撩得直痒痒,直想衝出去瞅瞅大姐夫的氣派,無奈還沒走到二門,徐輝祖那張陰沉的臉便把她堪堪擋了回來。朱棣上得鐘山,帶著高熾三兄弟在孝陵大哭了整整一個下午,極盡哀悼之情,直到天色已黑方才回城。read.99csw.com
朱棣一語道畢,方孝孺目瞪口呆。原來這宗人府設置,一應要職皆由親王掌領。但親王們各在藩國,又哪顧得著宗人府之事?其後秦、晉二王相繼去世,這藩王掌領宗人府的職責便也名存實亡。不過朱棣眼下將此事重提,方孝孺卻也反駁不得。畢竟朱棣的右宗正是太祖親命,而藩王之事于宗人府確實管得著的。此時齊泰、黃子澄二人已是滿臉通紅。原來他二人謀削齊、代二王時操之過急,莫說宗人府,就連讓建文發道敕旨命諸王議罪的程序都給免了,因此正被朱棣抓住把柄。
「陛下,燕王登殿不拜,目無君上,臣請陛下問燕王大不敬之罪!」殿下站出一官,持笏板大聲奏道。
位於朱棣身後的高熾三人此刻也是膽戰心驚。朱棣此舉同樣大大出乎他們意料。幾個兒子實在不明白父王到底在想什麼。但此時他們也不敢多說,只管自顧自地按制行禮。
丹墀兩旁頓時一陣騷動。京中文武早已對朱棣進京充滿疑惑,認為這位親王此來純屬自找麻煩。而今燕王不僅來了,居然還登殿不拜,這不是無罪找罪受,等著建文收拾么?此時殿外官員個個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對燕王的大不敬之舉驚詫不已。不過按照制度,朝官四品以上方能進殿侍立,站在丹墀上的都是些五品以下小官。其間雖不乏都察院御史與六科給事中,但此刻也都只顧吃驚,竟是沒反應過來。
「那是自然!」朱棣樂呵呵地道,「聽說太后喜好吃北平的馬牙松和蘋婆果。此番進京,本王特地各帶了四筐,明日便送到慈寧宮裡去!」
按制,親王入朝當日應宿于奉天門外東耳房,于次日早朝見駕。燕王車駕一進皇城,御用監少監王鉞便將朱棣與高熾等人引至耳房內歇息。王鉞乃建文親近內官,本是被派來暗中打探燕王神色的,朱棣對此心知肚明。一路上燕王父子四人舉止如常,並無絲毫不平言語,還恰如其分地給了王鉞十錠寶鈔做賞錢。王鉞見朱棣不像別有舉動的樣子,也便放了心,最後笑道:「王爺父子此番入京,不光皇上,連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欣喜萬分。明日入朝儀罷,皇上要請王爺父子去晉見太后,還請您老人家事先有所準備!」
黃子澄與齊泰二人乃削藩主謀。朱棣心知若不將他二人問倒,不但此番冒進是徒勞無功,就連自己也會被扣上不敬之罪名。略為一想,朱棣冷笑道:「朱有爋十歲小童,便知父王謀逆?爾等奸佞,僅憑一面之詞便構陷親藩,也敢說是罪證確鑿?齊王進京,本為祭奠先帝,此乃兒臣盡孝之舉,爾等怎能以此為契,蠱惑聖上扣拿親叔?代王謀反,更是無稽之談,爾等可在代府抄得九*九*藏*書一件物證?今日爾說三王有罪,便把罪證拿出來給本王看看!」
「王爺此言好沒道理!」黃子澄見朱棣一口一個奸佞、小人,心中也是十分惱火,「周王、代王心懷不軌,齊王暴虐,均是罪證確鑿!三王之罪,朝廷早已布告天下,皇上乃天下之主,豈能徇私廢公?」
然而意外發生了!只見高熾等人仍面北而跪,循規蹈矩行了四拜之禮。但朱棣立於拜位,竟只做了一長揖,卻是不拜!
朱棣一問,四座皆驚!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這位燕王此次入朝,根本就是存了挑事之心,竟當面向建文發難!
建文說不出話,朱棣卻毫無退卻之意,睜著一雙虎眼直逼建文,一副不說出個子丑寅卯誓不罷休的樣子。建文被朱棣瞪得心中發毛,無奈之下只得乾笑一聲道:「四叔遠在北平,于朝中之事或許不太清楚。諸王之罪,並非空穴來風,朕亦屢次辨查,實是確有其事。」見朱棣面露怒色,建文忙又安撫道:「四叔為諸王大兄,關心諸弟自是本分;殿前失儀也是護弟心切所致,朕豈能怪罪!而齊、代二王之事,事先未知會四叔,實是朕一時疏忽,違了禮制。朕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便先就此事給四叔賠個不是了!」
終於,朱棣再也不擺皇叔架子,而是帶著三個兒子行了稽首大禮,方恭恭敬敬地回道:「臣遵旨!」
建文一時亂了方寸。方才一番唇槍舌劍,自己倚重的三位大臣竟都被問倒。現在朱棣向自己發難,他一時之間實不知該如何應付。建文本就不是個意志堅決之人,削藩過程中也時有猶疑,唯恐一旦逼迫太過,會落得個殘害親族的名聲。幸而齊泰、黃子澄二人時常勸諫,堅其心志,這削藩大計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眼下這位四叔端起長輩架子,口中左一個先帝、右一個皇考,抬出太祖來責備自己,建文實在是無法作答。況且,朱棣雖明著說任由自己處罰其登殿不拜之罪,卻又偏偏擺出一番因為弟弟打抱不平而義憤填膺的架式,把自己裝扮成一腔熱血的忠勇之臣。如果真因此而降罪燕王,自己豈不成了不聽忠言而殘害親叔比乾的商紂王?
「勾結燕藩?」王寧一下也火了,當即回敬道,「當年太祖屢次訓誡,命親族之間務須和睦友愛。本駙馬也是皇親,秉太祖教導交結藩王有何過錯?莫說我,就連這朝堂上的諸位勛戚,又有幾位不與藩王交往的?此都是太祖所倡,為何到你嘴裏就成了勾結?」
建文也是一陣迷糊。他實在搞不清這位四叔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要是燕王真敢來,無論從哪方面看,自己也是佔了主動。經過一番討論,建文終於下旨:准燕王近日進京。同時,他又連發密旨,令九_九_藏_書河北各地嚴加戒備,以防燕藩作亂。
齊泰見朱棣如此囂張,早已是怒不可遏,此時又見朱棣連出驚人之語,竟敢當面指責皇上有意屠戮親族,不禁又驚又氣。他本是性格急躁之人,此時再也隱忍不住,當即出班大聲道:「王爺怎可如此?你身為臣子,不拜君王,已為不敬!而今又無端指責皇上,更是以下犯上!皇上仁愛孝悌,何時生過殺戮之心?殿下言此大逆之語,可知該當何罪?」
燕王進京之事早已轟動京師。當初看到朱棣自請進京祭掃孝陵的奏本時,建文差點沒把眼珠子給掉出來。眼下三王被削,燕藩更是被朝廷視為首要大敵,這位燕王此時要求進京,而且還將三個兒子悉數捎上,實在是讓建文摸不著頭腦。在將奏本完完整整看了兩遍,確認無誤后,建文馬上召見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以及剛被升為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景清、練子寧等一眾心腹商討對策。眾人得知燕王竟自請入京,也都是驚詫萬分,半天沒回過神來。過了好一陣,幾位大臣方展開熱烈的爭討:齊泰與景清反映最為激烈,認為此乃燕王自投羅網,而且連三位兒子也一同帶來,朝廷正好藉此機會將其一網打盡,最不濟也得悉數扣于京師;黃子澄和練子寧則大惑不解,他們實在不能理解燕王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進京。他懷疑燕王不過是有意試探朝廷態度,一旦朝廷准奏,他便立馬興兵作亂。因此子寧建議建文立發密旨給張昺、謝貴等人,嚴加防範;方孝孺則從道義角度出發,認為燕王以祭掃名義請求入京,朝廷亦無理由拒絕,不如先准了他。若其真敢入朝,則再審勢而動,亦不為晚。
朱棣見他三人無話可說,心中暗喜,卻又轉對建文哽咽道:「陛下!皇考在世之時,多以友愛孝悌訓誡兒孫,極重親族人倫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誨,怎可因一二外臣不實之言便加害親叔?如今父皇屍骨未寒,陛下便連黜三王,父皇得知,其在天之靈又豈能安?這又豈是尊重先皇之道?何況長兄如父,臣身為諸王之長,明知諸王冤屈,又豈能不為他們申冤?今日之事,實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無話可說,是謫是囚,任由陛下處罰!」說著,眼中竟擠出兩滴淚來。
朱棣卻是氣定神閑,侃侃說道:「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改大宗正院為宗人府,以二哥為宗人府令,三哥與本王為左右宗正。其後兩位皇兄相繼薨逝,先皇與皇上均未命人填補其位,如此說來,本王便為宗人府之首。今齊、代二王均為宗室,方先生說朝廷命付有司,可有命付宗人府?若命付宗人府,本王身為掌印,又為何未參与定罪?既然宗人府未預其間,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