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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兵困濟南 第三節

第三章 兵困濟南

第三節

話說到這裏,金忠便已明白,一思之下,他的臉瞬間變得雪白,當即出言道:「莫非你是要……掘堤灌城?」
「這些我們早知道了,哪用你這般啰嗦,直接講怎麼破城便是!」擠在最前面的譚淵是個急性子,見紀綱磨磨唧唧,頓時大為不耐,當即出聲嚷道。
朱能看看紀綱,又望望金忠,隨即嘿嘿一笑道:「方才金先生與紀綱之爭,末將一字不漏盡收耳底。仔細想來,二位之論各有利弊,要作取捨確實不易!因此,臣想,可否既保住王爺聲譽,又能使濟南儘快落入我軍手中。」
聽紀綱這一番言辭,金忠心中更加驚異——當初自己入燕藩時,有著道衍的大力保薦,可燕王也是幾番考察,足過了一個來月,才納己入府,逐漸引為腹心。眼前這個紀綱投軍不到十日,燕王便毫無顧忌地跟他敘論燕藩要員的短長,這份信任來的也未免太快了吧!
「紀綱亦通習謀略,世忠將來運籌軍略之時,可讓他從旁襄贊一二!」朱棣含笑對金忠言道,隨即又話鋒一轉,「來日方長,這事以後再慢慢與爾說。今日爾來的正巧,昨日紀綱想了個速破濟南的法子,本王聽了覺得不錯,此番便藉著議事的機會說說,世忠可與諸位將軍斟酌斟酌!」說完,他將目光瞄向紀綱。
金忠仍不滿意。不過他也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讓燕王和諸將放棄這個天賜良機,確實是太難了!就是他金忠本人,也希望能早破濟南,進而能從容南下,直搗京城,只是他不願用濫殺無辜的方式罷了。思忖再三,金忠覺得自己也無理由反對朱能的建議,便只能苦笑一聲道:「臣亦無話可說!」
紀綱低頭想了一想,道:「以現在水量看,若要三日之內淹沒城中房頂,最少需扒開三十丈有餘!」
紀綱話音一落,帳中諸將皆紛紛附和。他們都是武人,每天都在刀尖上討生活,自不像金忠有諸多顧慮,更沒那份菩薩心腸。前幾日燕軍輪番攻城,但次次都鎩羽而歸,打慣了勝仗的燕軍將領們早已是火冒三丈。而速下濟南的重要性也是一望可知的。有了這些考量,於是乎除了朱能和鄭亨兩位有「儒將」之稱的將軍尚有所顧慮外,其餘自朱高煦以下,連一向穩重的張玉在內,都積極表態支持。
金忠想了一想,隨即向黃儼吩咐道:「火炮都集中到一起,到時候聽王爺分派。火藥都是用三層油紙包好的,你從車上卸下來的時候要當心些,千萬別破損了。火藥要是受潮,這些炮也就成了廢鐵!」說完,金忠不再耽擱,一揮馬鞭,直接向前方奔去。
紀綱一陣沉默。本來,金忠以燕軍軍師的身份,向紀綱這個新進未久之人表達歉意,這份臉面無論如何也是給足了。但紀綱以水淹濟南之策獲朱棣之另眼相看,若就這麼三下五除二的當眾被否,他也確實心有不甘。經過金忠這番言論,且不說朱棣將來會怎麼看自己,就是眼前的這幫子燕軍大將,也必要把自己看輕幾分。若果真如此,紀綱在燕藩的前程就堪憂了。而且紀綱仔細想來,金忠後面的話中,還有責自己眼光狹隘,不能縱覽全局的意思在裡頭,這種印象要是在朱棣心中紮下根,那他就再也別想翻過身來。想到這裏,紀綱決定不惜冒著與金忠翻臉的危險,也要將自己的想法堅持到底。
「那也未必!大清河又不是黃河,水量再大又大得到哪去?只要備足土石,再多派人在潰口處填堵,守住這二十丈缺口也並非不可能!」說到這裏,朱能轉對朱棣一躬身道,「使長,依末將愚見,不如先扒開二十丈河堤,讓大水漫到城裡,給守軍一個警告,然後再派人勸降。若其投降,則萬事俱休;若其仍冥頑不靈,那也怨不得我們。于濟南士民而言,值此絕境仍不起事開門,亦足以證明其是鐵心附逆,實是自作孽不可活。屆時我軍再大水淹城,無九-九-藏-書論天下人還是後世史家,也都怪罪大王不得!」
「二十丈?那要淹到房頂至少也得五天功夫!」說到這裏,紀綱又補充道:「不過眼下大清河水量較大,口子一旦被扒開,堤壩必然是接踵而潰!」
紀綱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他投軍自效,便是想得到燕王重用,從而賺得一番大功名。這水淹濟南是他加入燕藩以來所獻的第一個計策。昨天在朱棣面前提出時,這位王爺雖未當即應允,但也明顯心有所動。也就是在提出此策后,紀綱明顯感覺到朱棣對他的器重又加深了一層。可就是這麼一個他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良策,卻被金忠斥為陰損狠毒!這一下紀綱如何下得來台?而金忠那句「欲置王爺於何地?」的話,更有說他紀綱「心懷叵測」的意思了!被逼到這個份上,紀綱雖不願得罪金忠,但也不得不為自己爭上一爭。
「胡說!」金忠狠狠瞪了譚淵一眼,遂又轉向紀綱道,「濟南乃山東省會,城中庶民不下十萬。若是灌城,這十萬黎民奈何?」
濟南是山東省會、連接南北交通的重鎮。如今南軍連遭大敗,主力損失殆盡,長江以北已無軍可擋燕軍攻勢。濟南,只要拿下這個濟南,燕軍便可以此城為基,席捲山東,進而突入兩淮,甚至飲馬長江!而此時的濟南,殘兵敗將加在一起也不到一萬,且都是驚弓之鳥!當金忠接到燕軍攻打濟南的軍報時,他幾乎已經看到了靖難大功告成的曙光!
聽朱棣這麼一說,金忠立馬想起來:前幾天在德州時,曾聽回德州傳令的內官說起,在追擊李景隆的路上,有一人直闖軍前,欲毛遂自薦。據說此人不僅武藝高強,還機敏異常,竟連闖過燕軍幾道堵截,直到距燕王馬前僅十餘步時才被馬和他們拿下。當時金忠聽了,還以為這人是聶政、郭解之流的俠客,此時才知竟是一個研習孔孟的貢生!見朱棣如此鄭重其事當著眾人之面為自己引薦,金忠忙也收起先前因其面相不佳而生出的幾分厭惡之心,當即側身向生員一拱手道:「當日紀兄闖陣自效,忠在德州聞知,便對兄台之武功膽略讚嘆不已。今日一見,方知兄台竟是文武雙全之俊傑之士,此番便先有禮了!」
「濟南人冥頑不靈,活該遭罪!」
時近夏至,山東境內暴雨連連。這一日天空又下起了大雨。禹城通往濟南的官道上,一隊燕軍士卒正用馬車拉著一百來門火炮,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軍。
「不錯!」紀綱點點頭,興奮地道,「眼下已是五月,離夏至不過數日時光。且這幾日山東大雨不斷,大清河水量暴漲,正是掘堤的良機。我軍可兵分兩路,王爺率大部移至歷山腳下紮營,另遣一將領數千之兵守住濼口,扒開河堤。只要堤一潰,不出三日,濟南便成一片澤國……」
可能因是第一次在這麼多高級將領前宣講的緣故,紀綱一開始頗有些緊張。不過他很快便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指著地圖上的一個方形標識侃侃道:「二郡王、金先生還有諸位將軍請看,這裏便是濟南。濟南城共有四座大門,南面的舜田門接歷山地脈,地勢較高;東之齊川、西之濼源二門,皆處平原之上,地勢平坦;北面的匯波門為水門,正連著大明湖……」
「先生為何說不可?某覺得這法子不錯啊!」紀綱還未說話,旁邊的譚淵便楞乎乎地問道。
紀綱一愣,隨即明白:燕王內心已接受了朱能的方案。他一番思忖:雖說朱能之策較自己的保守了些,但從根本上講仍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燕王最終還是接受了自己的灌城建議。想到這裏,紀綱心中一喜,忙一抱拳,堅定地道:「只要準備充足,應無問題!」
朱棣含笑擺擺手道:「此事暫且擱下,暴雨連綿,火器一時半會兒也派不上用場!」隨即,他又手指那個生員道,「與爾介紹個人,他叫九_九_藏_書紀綱,是臨邑的貢生,八天前在禹城投效本王!」
不過將金忠的話再仔細回味一遍以後,朱棣發現了自己之前在權衡利弊時的一個疏漏——若南下兩淮后,卻不能趁勢攻破金陵,那自己可怎麼處?真能一舉殺進京師,顛覆朝廷,那此番自己雖背了個罵名,但勝利的果實卻是實實在在的。可若不能呢?果真如此,自己將不得不退兵北返,與朝廷重陷對峙;而正如金忠所說,到那時民心所向,可就是徹底倒向朝廷那邊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真到那一步,自己所面臨的形勢或許比白溝河大戰之前還要糟糕!想到這裏,朱棣頓時冒出一頭冷汗。
壓抑住心中的惱怒,紀綱淡淡道:「先生這話或有不妥。在下獻此策,不過是為我軍早破濟南,這『置王爺於何地』之詰,在下豈能當得起?」
經過緊張的準備,三萬包裝滿土的布袋在當晚三更前全部備好,丘福將它們悉數裝車,然後連著三千步卒一起,向濼口行去。第二日天還未亮,燕軍便全軍開拔,移至舜田門外的歷山紮營。待燕軍安頓好,丘福一聲令下,軍士們將濼口河堤扒開,洶湧的大清河水順著缺口傾瀉而下,向濟南城方向奔騰而去。
聽得朱棣說話,金忠才把眼光從這生員身上收回,跪下行了個叩首禮,道:「謝王爺關心,辛苦點倒也沒什麼。要緊的是不負王爺使命,一百零二門盞口將軍、十八門碗口將軍,皆是李景隆在德州留下的,現已悉數拉到濟南城下,待老天放晴后便可使用!」
紀綱笑道:「譚將軍勿急,且聽我說。破濟南的法子便在這地勢上頭。」隨即他又指著濟南上方一條彎彎曲曲的長線道,「這便是大清河。此河雖不比黃、淮,但也是山東境內一條大河。大清河在流經濟南境內時,正好向南一個急拐,然後在濟南正北方五里處又折而向北。這南北變勢之交點便是濼口。此處便是平常時,亦是水流湍急,每年到冬季時,濟南府便要徵集民夫在此加修堤壩,否則到夏天時一旦潰堤,大水便將奔涌而下,直撲濟南……」
「大人,大營已經到了!」嚮導官一聲大喊,金忠抬頭一看,燕軍營寨已遠遠出現在眼前。不一會兒,一隊騎士冒雨奔來,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燕王的貼身內官、燕王府副承奉黃儼。
斟酌好言辭,紀綱微微一笑道:「綱乃後生晚輩,豈敢與金先生置氣?然此番相爭,所為絕非意氣,而正是為了王爺的靖難大業!故綱雖有冒犯,但也不得不言。」說到這裏,紀綱深吸口氣,侃侃道,「兵法亦云: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自白溝河一役來,我軍勢如破竹,李景隆三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長江以北再無重兵,此正是千載難逢之機。若能速下濟南,那不僅山東、河北之地盡落吾手,便是直下兩淮,兵臨長江,亦可以期!故水淹濟南,非為得其一城,而是為靖難大業之全局著想。如今南軍據濟南之城,負隅頑抗,將我軍掣肘於此。拖延下去,必使朝廷獲殘喘之機,得以重調各路兵馬北上增援。到那時,則良機盡喪。若果真如此,豈不也是敗壞大局?何況濟南之民抗拒我軍,這是鑿鑿事實!即便其心未必情願,但其行亦不可恕!且城中婦孺老弱皆守城青壯之家眷,其既不能勸家人開城以迎天兵,又有何面目對受洪水之患心懷怨恨?抗我靖難天兵,便是附逆!其家人遭洪水之災,那也是合當受此連坐之罰!謀逆者,家人當受連座,這不僅是律法,更是千年不變之天道!故先生的『有傷天和』之慮,其實是杞人憂天了!」
「好!」朱棣讚賞一聲,隨即又把目光投向了金忠。
「奴婢也不太清楚!」狗兒從金忠手中接過蓑衣,答道,「好像是說有破城的法子了!」
就在十天前,從德州逃出的十萬南軍在禹城遭遇了燕山鐵騎的截read.99csw.com擊。是戰,燕軍攜白溝河大勝之勢奮力猛攻,已經士氣喪盡的南軍根本無法阻擋。就在戰鬥的中途,燕王朱棣率朵顏三衛韃騎從後方追至,對南軍形成夾擊之勢。僅支撐了不到兩個時辰,南軍便土崩瓦解,十萬將士或死或降,僥倖得脫的不到三萬。南軍主帥、平燕總兵官李景隆奪路狂奔,倉皇逃回濟南城。其餘將領自副總兵胡觀以下亦皆四散而逃。燕軍得勝后乘勝追擊,兵臨濟南城下。
可讓金忠始料未及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幾成空城的濟南,卻成了攔在燕軍面前的最大障礙。燕王率十萬大軍,攜連勝之勢,向濟南發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洶湧攻勢。可幾日過去,濟南城卻仍牢牢掌握在南軍手中。三日前,坐鎮德州的金忠接到燕王軍令,命他火速將德州城內的火炮運到濟南城下,以為攻城之用。得令后,金忠立刻啟程,可剛出德州府,便遇上了這連綿大雨。大雨不僅阻礙金忠他們的行程,更對火炮的使用造成影響。如今濟南已近在眼前,可大雨仍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這種情況要是繼續下去,那不光是火炮,就是所有的火器,都無法派上用場。燕軍以野戰見長,本就不善攻城,如果連火器也不能用,那打濟南無疑更加艱難。而濟南遲遲不克,燕軍便不能抽身南下兩淮,一旦朝廷緩過勁兒來,好不容易取得的戰略優勢就將化為烏有!想到這裏,金忠已是心急如焚。
紀綱會意,忙主動走到金忠面前,語氣謙虛地道:「在下末學後進,不知禮儀,言語間太過冒犯。還請先生寬宏大量,勿以為意!」說完,他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齊眉大揖。
「哦?」金忠聞言精神一振,也不再說,直走到帳門口,便挑簾而入。
「王爺!」就在朱棣彷徨不定時,一直緘口不言的朱能突然開口道,「末將有個折中的法子,不知要得不?」
「不可!」紀綱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一聲大喝響起,將在場眾人嚇了一跳。眾人側目一瞧,金忠已是滿臉怒容,一雙眸子死死瞪著紀綱,似乎要冒出火來!
直接說服紀綱已無可能!略一思忖,金忠把最後的希望放在了朱棣身上。朱棣一直端坐在帥椅上,二人的爭執被他盡收耳底,但他自始至終卻一言未發。由此看來,朱棣心中也還在猶豫。想到這裏,金忠撂下紀綱,直接踱到大帳中央,對著朱棣一揖,沉聲道:「王爺明鑒。若果納紀綱之言。雖濟南數日可破,然王爺之一世英名必將付諸流水!世人豈顧濟南人是否抗拒天命?世人唯知闔城庶民遭洪水之殃!昔秦皇滅魏,掘黃河水淹大樑,溺死居民無數,後人讀史至此,莫不拍案痛罵,以此為秦之一大暴舉!我軍乃靖難義師,豈能步暴秦後塵?果行此舉,縱靖難功成,王爺亦難掩天下悠悠之口,史書之上,更難逃口誅筆伐!何況,即便破得濟南,我軍果能一舉攻破金陵么?且不說朝廷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是這長江天塹,亦非輕易可越!若不能渡過長江,拿下金陵,則以我軍實力,縱能南下兩淮,亦遲早會撤兵北返。果真如此,則濟南早破晚破,于戰局並無重大影響。然若王爺此番水淹濟南,天下民心必然喪盡,屆時戰火復燃,百姓必棄我燕藩而附朝廷,如此則大勢去矣!」說完這一長篇大論,金忠深吸口氣,懇切道,「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水淹濟南利弊幾何,王爺需當善加斟酌!」
金忠這番話情真意切,朱棣聞之亦不禁動容。他之所以未立納紀綱之計,而是選擇在今日召集軍議,便是對這玉石俱焚之舉心存顧慮,故想聽聽一眾臣屬的意見。此時金忠將弊端挑明,朱棣頓時陷入深深的思考當中。
「也未必不能!」朱能微微一笑,扭過頭問紀綱道,「若要灌城,則濼口河堤需扒開多大口子?」
九九藏書不錯!南下最為要緊,一個濟南算得了什麼?」
金忠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方才說得有些過了。畢竟就事論事的說,紀綱之策其實不失為破城之良法。只是為破一座濟南城而要十萬黎民受滅頂之災,這是一向以仁義為信條的金忠所不能容忍的,故方才乍聽之下,一時怒上心頭。想到這裏,金忠略帶歉意地一笑道:「吾方才確是心急了些,言語間有失分寸,紀兄莫要怪罪!」說到這裏,他又話鋒一轉道,「不過兵法有雲: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奉天靖難,本是為扶正社稷,護佑萬民的正義之舉。而水淹濟南,使滿城士民遭此大難。且不說是否有失靖難之本意,但就消息傳開,天下人必也將王爺歸入西晉八王之流,言王爺之起義實為一己之私利也!故灌城之舉,實為不妥!」
興師靖難,無論自己是否真的佔據大義,這生靈塗炭肯定是免不了的。朱棣不是宋襄公,他不會任由所謂的「仁義」羈縻自己的腳步;但為破一座濟南城而蓄意溺死十萬平民,這種做法無論如何也太過了些。朱棣畢竟是大明的親王,不是視萬物如芻狗的流寇!他也不願自己背負個「屠夫」的罵名!只是飲馬長江、陳兵闕下的前景實在太誘人,想到與朝廷的較量很有可能就此結束,自己很有可能一舉攻破京師,饒是朱棣沉穩過人,一時也難免心蕩神移。名與利,當這兩者俱都赤|裸裸呈現在眼前,卻又不能兼得時,朱棣也不知到底該作何選擇。
「大人,您總算到了!」黃儼見到金忠,當即一聲招呼,也顧不得滿地泥水,直接翻身下馬,拉住金忠的馬韁道,「王爺正要議事,得知您到,讓我趕緊出來迎接。您馬上過去吧!」
見金忠也不再反對,朱棣頓時大喜,當即隻然而起,大聲道:「本王計議已定,便用士弘之策。掘堤一事,交由丘福負責,從前軍中調精壯軍士三千隨其至濼口。軍議過後,爾等各歸本營,發動全軍裝填土包,供丘福使用。明日拂曉之前,我軍全軍開拔,移至歷山紮營。待午時一到,即行掘堤!」
朱棣的中軍大帳駐在一個稍高的土丘上頭。金忠在轅門處一下馬,狗兒便舉著把油傘迎了上來。金忠邊走邊將身上斗笠蓑衣解下,問狗兒道:「王爺今日所議何事?」
見紀綱一轉眼間又謙卑如此,金忠先是一愣,隨即也擠出一絲笑容,淡淡道:「都是為燕藩著想,紀兄何必如此!」說完也彎腰還了個揖。朱棣見他二人和解,頓時鬆了口氣。只是他沒有注意到,金忠再看紀綱的眼神中,已含著一層深深的戒意。
「民就是兵、兵就是民,城裡頭現在沒一個好東西,全淹死了才好!」
紀綱這才明白了金忠反對的原因。暗譏這位燕軍軍師迂腐的同時,紀綱呵呵一笑道:「先生方自德州來,或許不知,如今城中壯丁,早已被悉數徵發上牆,同南軍一起抵禦我軍。我軍之所以連攻濟南不克,便是這幫庶民拚死抵抗之故。由此可知,濟南一城,已死心黨附奸佞,抗拒天兵。其既已不為民,吾又奈何以民視之?」
金忠一愣,隨即向後望望道:「那這些火炮……」
金忠內心一片冰寒。之前,他還覺得紀綱獻灌城之計雖大為不妥,但也是為戰事著想,與本性無關;可聽完他的這番狡辯后,金忠卻發現:此人性格太過陰鷙。為了迎合燕王和諸將速克濟南的想法,他竟舉手間將十萬庶民的鮮活生命一筆勾去而毫不在意!而最讓金忠感到心驚的,是紀綱這番話雖分明是詭辯,但若要反駁卻也十分艱難。將軍們已被煽動得興起,連燕王也心有所動。在飲馬長江、直搗黃龍的誘惑面前,僅憑道義相斥責,則無論如何也太顯迂闊了!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正是燕王府紀善、燕軍軍師金忠。此時的他頭戴斗笠,身上披著一件蓑衣,正滿臉憂鬱望著泥濘官道,久https://read•99csw•com久不語。
一入帳門,便見朱棣一身戎裝,正襟危坐于帥椅之上。帳內兩側還站著朱高煦、丘福、朱能、張玉、李彬、譚淵、鄭亨、房寬、張武等一干燕軍大將,而在序班的最後,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青年男子。只見這男子年約三十上下,頭戴黑色垂帶軟巾,身穿玉色寬袖窄緣襕衫,腰間纏著一條皂絛帶,正是標準的生員打扮。只是從身材看,此人長得甚是魁梧,不僅不像個生員,反倒似個赳赳武夫;而其面相卻甚陰鷙,三角眼加鷹鉤鼻,讓人怎麼看也不舒服。
交待完命令,朱棣又掃視帳內一眼,目光最後落到金忠和紀綱二人身上。略一沉吟,朱棣微微一笑,對二人溫言道:「方才世忠與紀綱意見相左,一時都言辭激烈了些。不過本王看來,爾等雖論見不同,但都是為靖難大業著想,其實亦是殊途同歸。既如此,爾等且勿因此一時之爭而犯了生分。本王尚需爾二人同心協力,共襄大業!爾等可知?」說完,他又向紀綱一瞪。
「豈敢!豈敢!」紀綱知道金忠在燕軍中的地位,見他搶先行禮,趕緊又還了一大揖道,「昨日王爺與在下遍說燕藩英豪時,數次提到先生智謀過人,實乃當世高人。今日得見,綱足慰平生,往後還請先生多多指教!」
「世忠來了!」見金忠進賬,朱棣露出一絲笑容道,「連日大雨,世忠一路辛苦了!」
紀綱會意,轉向朱棣一躬了躬身,隨即走到大帳左側掛著的地圖跟前。高煦和眾將聽得有速破濟南的方法,個個精神大振,忙都一窩蜂的擠到地圖前。金忠微微一愣,便也踱步湊上。
「談何容易!」朱能話音方落,金忠便搖頭道,「若有此兩全其美之策,我等又何必作此口舌之爭?」
「哦?」朱棣眼光一亮,忙道,「且說來聽聽!」
「這些交給奴婢處理,您直接過去就成!」
「若只扒開二十丈呢?」朱能想想又問。
「便依世忠之言!」朱棣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他又猶豫了。畢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若就這麼錯過,焉知以後還有沒有這等機會?若不灌城,濟南短期內又難以攻破,一旦朝廷緩過勁來,調集各省軍馬北上,那接下來的事情可就不好說了。到時候重陷僵持之局,自己豈不是悔之無及?想到這裏,朱棣心中萬分糾結。
燕軍並無把握能攻破金陵。故而,在斟酌得失時,撤兵北返這個結果也必須要考慮進來。他朱棣是膽略過人,但絕非不顧一切的魯莽之徒。雖然眼前形勢大好,但在戰事塵埃落定之前,為自己留個退步還是很有必要的。有了這個計較,朱棣心中的那桿秤已開始偏向金忠這邊。
「是!」眾將拱手聽命。
朱能話音一落,朱棣的腦中便飛速思考起來。若行此策,自己確實算得上是「先禮後兵」、「仁至義盡」,若濟南仍堅持不降,那再行灌城,則不管是于天下物議,還是對自己良心,都交待的過去。唯一的不足就是,這麼做的話,攻破濟南的日期又將往後挪上三五日。不過眼下朝廷雖已得知李景隆全軍覆沒消息,但其要從各地調集兵馬,再集結北上,一番過程下來至少也還要花上將近一月時間。三五日的延誤對南下戰略雖不能說不無影響,但也還是可以接受的。想到這裏,朱棣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容,繼而問紀綱道:「守住二十丈缺口,爾以為可行否?」
「一派胡言!」金忠仍是一副怒髮衝冠之態,當即駁道,「濟南士民十余萬,其中守城者能有多少?頂多不過兩三萬而已!其餘老弱婦孺可有登城?且即便是壯丁,爾又怎知其抗拒我軍乃是發自內心?焉知其不是受南軍裹挾之故?大水灌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縱南軍當死,闔城庶民何過?當遭此大劫?」說到這裏,金忠越想越氣,又補了一句道,「此策陰損太過,有傷天和,爾出此下策,欲置王爺於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