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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七節

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七節

「奴婢也就是瞎想!」李謙訕訕笑道,「不過奴婢還真想看看那個演滿堂嬌的旦角兒是個什麼模樣!」
瞻基這番話說得聲音有點大,連四周的食客也能聽見。他話音方落,旁邊便傳來一聲嬌哼,緊接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便氣沖沖走了過來,指著瞻基的鼻子叱道:「瞧你這身打扮,就是個只會遊手好閒的公子哥兒!哪知道咱窮老百姓的疾苦冤屈?你看那梁山好漢,有幾個不是被官府中人逼迫陷害?他們平日里行俠仗義,又哪件不是依著天道?你說百姓們不該敬梁山好漢,難不成還讓他們去敬騎在自己頭上屙屎撒尿的那些王八官兒們么?」
開河站算是大鎮,客棧很有幾家,瞻基走了一陣,在一間名為「同歸」的客棧門前站住,指著招牌對金純笑道:「旅客皆是殊途,投宿同歸此處,這同歸二字有點意思。想不到這鄉野村鎮,還有人能想出這麼個好名!」
瞻基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自認為足以讓這少女啞口無言。哪只少女氣咻咻地道:「天子聖明?他要真是聖明,我家豈會淪落到這等境地?我看他就是無道昏君!」
少女的突然出現,把在桌諸人都嚇了一跳。李謙和兩個護衛立刻扔碗起身,瞻基本被說得有點發懵,待看向少女,忽覺有些臉熟,再一細瞧,這才發現她竟就是那個在台上扮滿堂嬌的少女!瞻基趕緊攔住作勢欲上的李謙他們,轉對少女笑道:「這位姐姐,我也就是隨口一說,未想得這許多,若有言語不當,還請恕罪則個!」說著對她一拱手。
見自己外公跟瞻基道歉,少女怒火又氣,當即道:「分明就是這個紈絝子弟瞎說,外公你跟他們賠甚個罪?」
見瞻基態度親和有禮,少女的氣稍微平了一些,正欲再說,一個老人已跟過來,卻正是先前在戲中扮王林的老末。他一把拉住少女,又對瞻基連連作揖,道:「小的外孫女不曉事,冒犯了小爺,還請多多見諒!」
大街的正中央是一個露天的小廣場,有幾家演雜耍的正在那裡賣藝。瞻基尋著圍觀之人最多的一家,一頭便鑽了進去。待站定一瞧,裡頭正在表演耍火叉。只見一個瘦猴樣兒的青年男子,將一把頭部纏滿浸油布條的飛叉點燃,隨即往空中一拋,飛叉旋轉數圈,勾畫出一道道絢麗的火花,待上升的勢頭盡了,旋又跌落下來,眼瞅著就要砸到頭頂,男子不慌不忙,往旁邊小退一步,用左肩這麼一聳,正巧打在飛叉頭下方三寸處的的木杆上,飛叉受力,又再次騰空,如此循環往複,男子也不斷變換方式,一會兒用肩、一會兒用胳膊,再又用背,最後竟是用臀,每一次的力道和著力點都恰到好處,飛叉不停地上上下下,叉頭的火焰越來越大,幾次都看著要燒到男子的衣衫,但最終卻一點兒火星也沒賤著。瞻基久處深宮,哪見過這等好玩把戲?頓時興奮得不停拍手叫好。
「哥也!你只說在先時,有八拜之交,原來是花木瓜兒外表好,不由咱不回頭兒暗笑。待和你爭甚麼頭角。辯甚的衷腸,惜甚的皮毛!」說完又雲,「這是老王林門首。哥也,你莫言語,等我去喚門。」演宋江的沖末剛應了聲「我知道!」李逵便叫門科,道:「老王,老王,開門來!」見未應,又道:「老王,開門來!我將你那女孩兒送來了也!」這時,方才還做打盹科的王林忽然驚醒,一下蹦得老高,尖叫道:「真箇來了,我開開這門!」然後抱著李逵便呀呀叫道:「我那滿堂嬌兒也!」叫了半晌,忽然發現眼前竟是那個黑臉虯髯的壯漢李逵,王林又如被電擊般蹦開,道:「呸!原來不是。」
聽瞻基這麼說,金純暗道:「都說皇長孫像當今聖上,看來果真不假,連對這戲曲小酒的看法都與陛下如出一轍。」想著,他又笑道:「酒也就罷了,不過要說這戲,鄉野小調實在不值一提。就拿剛才那出來說,唱的如何且不論,僅就這裏間人物,一群打家劫舍的綠林土匪,竟被說成替天行道的好漢!這簡直就是顛倒黑白!這也就是在山東,誰要敢在金陵城裡唱,准能定他個蠱惑人心之罪!」
似乎看出金純體力不濟,瞻基終於停了下來。此時他的小臉已是通紅,額頭上也不住地冒著細汗,瞻基撩起袖子抹了把臉,隨即對金純嘻嘻一笑,伸手往前面不遠處的一個戲台處一指,道:「咱們去那裡看戲,這個是可以安坐的!」
「胡說!」瞻基這下真的動怒了。一直以來,永樂在小瞻基心中就是個神明般的存在。在他看來,自己的爺爺文治煌煌、武功赫赫,放眼古今少有人及,卻不料在這民間少女口中成了「無道昏君」!瞻基幾乎立刻就要命李謙拿下這個污衊君王的「逆賊」,但話到嘴邊,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微服出巡,只得強自忍住,轉而咬牙冷笑一聲,道:「當今陛下修撰大典、溝通四夷、北驅韃靼、南復交趾、拓土東北、巡洋海上,功可昭日月,業可蓋千秋!這樣一位千古聖主,又豈會無道?」
瞻基這話倒不是隨口強辯。高熾在決心要將瞻基推上太孫寶座后,特地找這個大兒子深談了一次,言語中隱約透露出對永樂治國手段的不盡認同,並希望瞻基趁此次出京的機會多了解民間實https://read.99csw•com情,以對當下的大明有更確切的認識。瞻基深受永樂影響,本對父親的話頗不以為然,但經過剛才那件事後,他的心態頓時發生了一些變化,轉而覺得父親之見也並非全無道理。此時與金純爭論,他又想到這次談話,便隨即提了出來。
聽瞻基這麼說,藺芳心情方好了些,他抬頭瞧了瞧天時,已是接近申正,遂躬身道:「天色已不早了,殿下與金大人累了一天,不如繞道去汶上縣城歇著吧!」
耍完了火叉,瘦猴男子便就退下。隨即兩個戲班子做工的男人各搬了一塊圓形石塊到場子中央,又拿過一根看上去十分結實的竹杠,找來繩子將竹杠兩端分別綁在石塊上。瞻基看著,隨即問身旁跟上來的李謙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樣?」見藺芳面色沉重,瞻基的心也隨之一沉,但仍抱著一絲希望發問。
「能出什麼岔子!」瞻基不以為然地道,「這開河站難道就不是我大明王土?當今太平盛世,哪會有那多強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下河堤,領著李謙直接向開河站方向而去。金純與藺芳面面相覷,卻也奈何不得,只得趕緊跟上。
「急什麼,看一場再去住店不遲!」瞻基說著,便直接走到戲台下面,找了個座坐下來。立時,便有跑堂的過來上茶,又端上一盤瓜子,瞻基便嗑著瓜子,興緻勃勃地看起戲來。
「小爺說的是哩!」聽瞻基這麼說,夥計頓時一雙小眼笑的眯成一條線,趕緊一聲招呼,叫來兩個小廝將瞻基一行的馬牽到後院,自己則忙不迭地將瞻基迎入店內。金純見狀,也只得搖搖頭跟著一起進去。
「話不能這麼說!」瞻基搖搖頭道,「山東也是大明之土,其地百姓受苦,同樣是朝廷失職!豈能因其他地方無恙便一帶掩過?何況山東自古便是綠林淵藪,若把老百姓逼得太緊,難保不出亂子。你剛剛才聽了《李逵負荊》,有這梁山泊的先例,咱們能不警醒點么?」
金忠拿起茶壺倒了杯茶,遞到瞻基手中,道,「即便其所言是真,但也僅指山東一省。山東地接南北,又靠近北京,故徭役相對其他諸省是重一些。但要說天下皆是這般,卻就言過其實了!以全天下論之,百姓的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金純這時也放下了筷子,聽得瞻基之言,遂笑道:「少爺要看戲飲酒,何必要選在這荒蠻小鎮?京城不比這裏好得多了?」
金純平日里往春和殿走的也比較勤,此次東宮策立皇太孫,金純也多少知道些內情。此次來山東,臨行前高熾特地召見金純,言談中希望他能輔佐瞻基,將疏浚運河之事平安順利完成。金純對此心領神會。此時瞻基將目光投向山東流民,金純覺得這有可能會使自己的使命橫生變數。
正說著,一個滿臉虯髯的敦實漢子走到場子中央。他虎虎有生氣地向四周看客抱拳行了個禮,隨即屈身握住竹竿兩端,都沒見著運氣,直接將腿一用力,便將一百多斤重的兩塊大石頭輕易地舉了起來。漢子舉著雙石,繞場走了一圈,所到之處,看客莫不大聲叫好,瞻基也是開心得直拍巴掌。
瞻基微微有些失望。昨晚在濟寧,瞻基與藺芳談了半宿,聽他詳細闡釋了此次疏浚運河的計劃。在藺芳看來,元代引汶濟漕舊道已不敷使用,想使運河年運糧量達到二百萬石,就必須重鑿新引水渠,使汶河水可以大量輸送到漕河南段。而這新渠的源頭,最好就是這業已建成的堽城壩,如此便可省下一筆再建新壩的開銷。可是現在這個設想已不可能了。
這時,場上已有了動靜。漢子這次再不敢託大。只見他呼吸幾次,調整好氣息,隨即猛一吸氣,額頭青筋暴起,口中發出一聲怒吼,雙腿猛地用力往上一抬,竹竿承載著兩塊七八十斤的石塊連帶兩個大小夥子,竟被漢子僅用腿力,就往空中升了近一尺!虯髯漢子堅持了好一陣,才慢慢松力,將石塊放回到地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眾人皆被漢子的神力所折服。瞻基看得是目瞪口呆,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口中喃喃道:「真猛士也!真猛士也……」
「湯大玉?這是什麼菜?還有那個丸子,為什麼要取含羞這個名呢?」瞻基有些好奇,遂打斷酒保連珠炮似的發問。
「對不住!」酒保訕訕一笑,旋又滔滔不絕道,「小店拿手的菜式不少,有糖醋鯉魚、九轉大腸、湯爆雙脆、含羞丸子、湯大玉……」
「你們這裡有什麼好菜?」瞻基饒有興緻地問。
瞻基本就是絕頂聰明之人,金純「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話一出口,他便明白了其中含義——山東百姓之所以貧苦,說白了和五件事有關——南糧北調、征伐漠北、營建北京、經營努爾干、修造山陵。這前四件都與朝廷開拓振興國策緊密相連。一旦要將山東之困攤到檯面上講,那這些朝廷大政就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攻擊,接下來的執行也會受到影響,這實際上就是在和皇祖父的開拓大業唱對台戲!而最後一個修造山陵更是不得了。天壽山山陵里的下匠,有近四成都來自山東,一旦免了他們的的徭役,那山陵工期就會不可避免的推遲。現在皇祖母的梓宮還停放在紫禁城的大九九藏書善殿內,就等著山陵建好后入土為安。這事要是受影響,自己豈不成了「不孝之孫」?
少女一出聲,老人也動了情,抹淚道:「俺那女婿一死,女兒哭了幾月,也染病去了,只剩下俺這一把老骨頭和這個半大妮子,根本耕不動那六畝地。可官府每年的皇糧還不能少,徭役也照樣派到俺家。可憐見俺們爺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把地賣了繳稅。沒了地,咱們也就沒了吃飯的營生,只得逃了出來。幸虧俺年輕時學過戲,找了個戲班子投了,這才沒給餓死!」
第二天一大清早,瞻基、藺芳、李謙三人便喬裝打扮,出濟寧北門,沿運河北上,直奔八十裡外的開河站方向而去。方走到半路,金純便帶著兩個宋禮的護衛趕至,好說歹說硬要同行,瞻基說不過他,只得讓他跟著。於是一行六人一路北行,到傍晚時抵達開河站。
儘管永樂為自己當年的起兵冠以「奉天靖難」的響亮名頭,但在民間,老百姓仍習慣用「燕王掃北」這個不偏不倚的稱法來對應那場影響深遠的叔侄之爭。
「是!」藺芳也不客氣,旋麻利地對酒保道,「切兩斤醬牛肉,半斤九轉大腸,一條糖醋鯉魚、一份含羞丸子,一碗湯大玉、一份炒雞米、一盤糟煨冬筍。店裡要有即墨老酒的話,也打兩斤過來!」
「縣官禍民,則告于知州。知州禍民,則告于知府,再往上還有按察司,還有刑部。就是官吏本身,也有吏部和都察院約束著。退一萬步說,就算有司皆尸位素餐,其上還有天子。百姓大可以去紫禁城,擊登聞鼓鳴冤!當今天子聖明,必能為黎民主持公道!」
……
眾人遂又接著往下看,到整個戲快收尾時,李逵和魯智深將宋剛、魯智恩兩個奸賊捉住,這時扮滿堂嬌的旦兒果然跟著王林走上台來。瞻基一眼望去,頓時眼光一亮。只見這少女皓齒丹唇,眉清目秀,雖然臉上塗了妝粉,但一雙大眼睛卻撲哧撲哧閃個不停,煞是明媚動人。瞻基在深宮中長大,美人見的自是不少,但宮中女人,大都講究個端莊氣度,一舉一動都有規矩約束,久而久之也就跟個木偶一般。這個少女論姿色雖未見得是絕佳,但看上去卻頗有靈氣,就這麼一小會兒,就讓瞻基心神一盪。瞻基伸長了脖子正想多看兩眼,卻只聽得那王林對滿堂嬌言道:「我兒,不用怕,這樣賊漢,有甚麼好處?待我慢慢地揀一個好的嫁他便了!」說完便拉著滿堂嬌下台去了。
瞻基身上從不帶錢,聽漢子這麼說,遂將目光瞄向李謙。李謙會謙,遂往袖子里掏,一下便拿出好幾張寶鈔,但最少也是十兩面值的。李謙見面額太大,正有些為難,瞻基卻毫不在乎,當即隨手抽出一張,直接放到小姑娘的鑼中,又對漢子笑道:「壯士天生神力,流落民間豈不可惜?莫如投軍報國,在沙場上廝殺幾年,若能賺個功名回來,也能光宗耀祖!」
聽少女左一個遊手好閒,又一個紈絝子弟地稱呼自己,瞻基心中也有些惱火,本對她的一絲好感也消減不少。不過他修養極好,此時也不動怒,只淡淡道:「瞎說不瞎說,也不是這位姐姐一人說了算,是非曲直自有公論!」
瞻基這一玩兒便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精神好,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也絲毫不累。只苦了幾個臣子,既勸不住這位小爺,又怕出什麼岔子,只得拼了老命跟在瞻基屁股後頭一起擠。李謙和藺芳一個終年習武,一個整天往河道上跑,故還沒覺得什麼,金純卻是個養尊處優的高品京官,平日里哪遭過這等罪?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偏還不能停下來,實在是苦不堪言。
眾人進店后,李謙找到掌柜的在二樓開了幾間客房,隨即領著兩個護衛將隨身包袱放進屋。瞻基則與藺芳、金純在大堂內找了個靠窗戶的方桌坐下,立時一個酒保滿臉堆笑地跑了過來,邊擦桌子,邊問道:「幾個客官,想吃點什麼?」
「少爺,這是要舉雙石,軍中力士們比武時也常做這的!」鎮上人多,李謙不便再用「殿下」稱呼,便改稱瞻基「少爺」。
一進客房,瞻基便「砰」地一聲將門重重關上。李謙他們緊隨而來,見此情景面面相覷,想跟著進去卻又不敢。金純官階最高,臉面自也大些,此時便大著膽子輕推房門,小心翼翼地進入房內,只見瞻基正滿臉陰霾地坐在椅子上。金純走上前,陪著笑臉勸慰道:「殿下勿要太過憂心。這小姑娘沒見識,亂說一氣也是有可能的!」
「都說魯菜是天下一絕,光聽這菜名,就頗有意思!」瞻基讚歎一番,又對藺芳笑道,「你也算半個山東人,對魯菜又這麼精通,這頓飯就由你來鋪排吧!」
金純一時沒有再開口。從瞻基的話中,金純敏銳地發現,這位皇長孫似乎對此事頗為在意,並很有要干涉的意思,這讓他深感不安。
表演既已結束,接下來自是討賞錢了。虯髯漢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一拱手道:「各位父老鄉親,在下許三,沒甚個別的本事,只靠這一身蠻力混口飯吃!今日在此獻醜,還請各位看著打賞幾個!」說著一個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小花襖的半大姑娘拿了個銅鑼出來,與漢子一起來到看客們跟前。
不過read.99csw.com瞻基也未太過在意。藺芳是個痴人,又只是個末流小官,故把永樂六百萬貫的定額看得比天還要重;儘管瞻基已有承諾在先,但他還想著盡量能夠省著些工錢。瞻基則不然,百八十萬貫在他眼中實在算不得什麼,他關心的是儘快將河工的事敲定,為自己的立儲大計增加籌碼。本來,他想著若果能用堽城舊壩,那也未嘗不可。現在此路不通,那便另尋他法便是。想到這裏,瞻基大度地對藺芳笑道:「朝廷也不在乎多花這點子!既然堽城壩不可用,那再築一個就是。至於水源,咱們再細細探訪便是。」
酒保在心中將菜名默念一遍后,便應了個諾,旋一溜煙兒去了,一盞茶功夫,便就將酒菜奉上。瞻基他們已經餓了,此時頓一陣風捲殘雲。瞻基扒了兩碗飯,覺得肚子差不多飽了,方放下碗,又喝了口酒,才笑道:「今天在這開河站收穫不小。等忙完了正事,咱們再找個差不多的鎮子看戲飲酒!」
瞻基渾身一震。不錯,自己正鉚足了勁去爭皇太孫,這種時候惹皇祖父不痛快,無論如何是不明智的。想到這裏,瞻基終於軟了下來,不過仍強自道:「此次出京前,父親殿下曾命我沿途多探訪民情,體會百姓困苦。今吾既已察得一弊,若無所作為,豈不是有違父親殿下之意?」
金純走後,瞻基滿腹愁腸地依偎在炕上,吃飯時那個少女哀怨的神情在他眼前搖曳晃動,怎麼也揮之不去。儘管已接受了金純的勸諫,但一想到山東百姓流離悲苦,而自己卻袖手旁觀,瞻基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罪惡感。「有沒有又不觸怒皇祖父,又能解流民之困的法子?」一個想法忽然在瞻基心中冒出來。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瞻基仍不死心,依然絞盡腦汁,希望找到這個兩全其美之道。不知過了多久,強烈的困意襲來,他終於堅持不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進開河站,氣象便是一新。開河站本就是這附近最大的村鎮,今天又正巧趕著大集,方圓二三十里的人們都湧來趕集。幾人站在鎮口放眼望去,這賣小吃的、雜耍的、看相的、唱大戲的是應有應有,每個攤子前都圍著一大群人,硬是將整條街塞得滿滿當當。瞻基到底還是個孩子,平日里在宮中循規蹈矩,一朝被放出來,便有囚鳥出籠之感。先前因要辦差,所以還強作正經,待看到這民間市井的繁鬧景象,便再也安穩不住了。
這是《李逵負荊》結尾時的詩。至此,這出四折戲就全部結束。眾票友叫了陣好,便作鳥獸散去。瞻基命李謙去結賬,自己隨即起身,藺芳見狀,趕緊收起心思,緊跟著瞻基去找客棧投宿。
瞻基一下子木在當場。他平日里跟在永樂聲邊,聽慣了大臣們的歌功頌德。在臣子們口中,現在的大明就是千年一遇的承平盛世,海內倉廩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卻不想民間仍有這等悲苦情事!漠然半晌,他方強擠出一絲笑容,既安慰眼前這對老小,又像在安慰自己似的說道:「朝廷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你爹爹是為國捐軀,按理說應有撫恤,徭役賦稅也該酌情減免。興許是官府遺漏了。你們回老家,去找官府說明實情,想來他們會有安排!」
瞻基回憶起去年在宣府軍中時,確實也見過類似的道具,不過那些石塊每個大都只有四五十來斤,今天看這漢子的石塊,怕是有七八十斤重,當即嘖嘖道:「看來待會兒出場的定是個大力士來著!」
那扮王林的老頭見瞻基氣度不一般,說的話又是一套一套的,再加上他們的裝扮,越看越像是官宦人家出來的,心中頓時更怕,忙要少女閉嘴。少女卻正在氣頭上,一把甩開老頭的手,絲毫不懼地道:「你說的這些俺都不曉得。俺只知道,這幾年咱們原先的皇糧徭役一樣不少不說,還得幫著皇帝修山陵,給朝廷建北京城。朝廷要在遼東墾荒,咱們得出糧運糧;朝廷要打韃子,俺們在山東本地運糧不說,還得征民夫跟著去塞外!皇帝打贏了,長的是他的臉面,打輸了,死的卻是俺們這些無辜百姓!」說到這裏,少女不禁哽咽出聲,「俺爹爹兩年前被征作長夫,跟著丘大將軍出塞,結果就死在了漠北,連個屍骨都揀不回來,興許現在還在大漠上喂狼哩!俺可憐的爹爹呦!」少女越說越激動,終於號啕大哭。
「不妥!」一旁的金純趕緊勸阻道,「這開河站已接近梁山和安山,聽說那一帶最近不太平,有不少盜匪出沒。而且開河站只是個小鎮,沒有城牆,離汶上和濟寧都遠,萬一出點岔子,官府鞭長莫及!」
藺芳搖了搖頭,道:「從汶河引水至此倒是可以,但堽城壩距離太遠,恐怕到時候得在汶河上重新定址建壩。而且汶河水量不沛,還需在附近另尋水源。」
「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正是關鍵時期,殿下切不可為一時衝動,而壞了大事!」金純看出瞻基神色鬆動,趕緊又加了把柴。
待將雙石放下,漢子又一拱手,顯是要說場面話討錢,這時人群中幾個閑漢叫道:「光舉石頭算個甚本事?我們要看千斤石!」
這時客棧門前迎客的夥計已湊了上來,聽得瞻基言語,遂嘻嘻笑道:「這位小爺真是好學問,一下子就看https://read•99csw•com出了這同歸二字的門道。不瞞您說,咱們這店名還很有些來頭哩。燕王掃北前,咱山東布政司的鐵參議曾路過開河站,晚上就在小店投宿。當時小店剛剛開張,還沒來得及起名。第二天他老人家走時,咱們掌柜的就請他老人家幫起個名,他老人家便取了同歸!而這意思也就和小爺您剛才說的一模一樣!」
「唉……」瞻基意猶未盡地輕聲一嘆。接下來就是一點收尾戲,瞻基已無心再聽,只是見金純他們還看得起勁,故就暫且坐著。藺芳本不愛聽戲,此時腦子裡又盡想著河工之事,故雖耳朵里聽著戲詞故,但心裏其實並未入戲。瞻基輕聲嘆息,金純和李謙都未察覺,他反而注意到了。藺芳抬頭一瞧,見瞻基仍面有惋惜之色,他當即一愣,隨即想道:這位小殿下該不會是動春心了吧。正思忖著,戲台上又傳來唱詞:「宋公明行道替天,眾英雄聚義林泉。李山兒拔刀相助,老王林父子團圓。」
「少爺!」金純對瞻基道,「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先找個客棧歇著吧!明兒還得接著趕路!」
「這……」少女明顯沒有想過這些,一時顯得有些無措,不過口中仍自不肯認輸:「那你說的王法又能做得數了?王法王法,不都是官老爺一張嘴!他們鐵了心要欺壓百姓,哪還會管那許多?」
不過要直接勸阻也不妥。如此不僅于理無據,更重要的是瞻基的性子就和他的皇帝爺爺一樣,一旦心中有了主意,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要想說服這位皇長孫,只能從其內心入手,讓他權衡利弊之後主動放棄。想到這裏,金純小心言道:「山東之事確有不當,但殿下使命卻不在此!尤其此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殿下介入,很有可能招致陛下不滿!」
虯髯漢子見眼前少年一甩手就是十兩寶鈔,正驚得合不攏嘴,此時聽瞻基這麼說,遂先謙卑地一笑道:「謝小爺厚賞!」旋又把口風一轉,道:「只是這刀槍無眼,真要當兵吃糧,沒準兒功名沒撈到,就先得命喪黃泉!俺祖祖輩輩都是老實百姓,做不了這腦瓜子別腰帶上的營生,也沒發家的命,只求能有碗飯吃,俺就知足了!」說完,他便又作了個揖,帶著小姑娘繼續到別人跟前討賞去了!
酒保見眼前幾個都是讀書人打扮,衣著雖算不上十分華貴,但放在開河站這等集鎮上,也算是十分有錢的主了,遂打起精神巴結,笑著道:「客官算是選對了,本店廚子的手藝,在開河站絕對坐頭把交椅,就是放到整個東平州,也是排得上號的……」
不待酒保作答,一旁的藺芳便插口道:「這含羞丸子,是嶧縣那邊的菜式。是因此菜剛出鍋時有桔子般大,裝盤后便逐漸縮到只有蛋黃般大小,恰似少女含羞,故名含羞。至於湯大玉,則是以蝦仁為原料,將其去線後用精鹽料酒、胡椒粉、濕澱粉、雞蛋清抓勻略腌,再入油鍋炸至金黃色撈出,放入燒好的湯中便可。因著菜色潔白晶瑩,口感滑潤鮮嫩,故取名湯大玉!」
聽到這裏,瞻基狠狠地瞪了一眼金純。此次進入山東后,瞻基便發現沿途流民甚多,待進濟寧城,大街小巷更是擠滿了討飯的乞丐。瞻基為此還問過金純。金純解釋是因為去年大清河決堤的緣故。瞻基當時還有些奇怪:大清河決堤雖則突然,但災情其實並不算太嚴重。如今已經半年過去,怎麼還有這麼多人流離失所?只是當時他也沒多想。此刻聽了少女的話,他才有些明白這裏間的真實緣由!
「對,看千斤石!」看客們也順勢起鬨。漢子見此形勢,遂憨憨一笑,便就直接仰卧到地上,將雙腿伸進雙石中間的竹竿下頭。這時,先前耍火叉的瘦猴兒男子和另一個中年男人走上場來,他們一人一邊,竟直接坐在兩塊石頭上面。
金純這番話,瞻基倒有幾分同感:「不錯!像梁山上這些草寇,大都是些作姦犯科之人。說是什麼除暴安良,但論其手段,卻是以暴制暴,不僅無仁德可言,而且罔顧法紀。只可惜愚民不懂這層道理,反將他們視作青天!」
「所謂公論,自是一個理字!」瞻基不慌不忙地斟了杯即墨老酒,放到嘴邊輕輕啜了一口,方道,「奸人犯事,自應視其輕重,交由王法懲治,這才是正理。像宋江等人,到處殺人放火,卻說是替天行道。然其所依據之天道為何?他可說得出個一二三?即便說的出,這所謂『天道』可有朝廷認可?可有天下百姓畫押認同?都未有也!既如此,依我看來,他的天道,也不過是憑其一己之好惡來定的罷了。然他宋江又不是聖人,憑甚他認定的就是天道?這其中就沒有錯謬?就沒夾雜著一己私心?如若世人都像他們這般,以一己準則以定人間善惡,和則引為同道,不和則掠而殺之,那偌大個天下豈不亂了套?」
「太子只是命殿下觀風,什麼時候叫殿下插手了?」金純一句話便將瞻基擋了回去,「太子之意,其實只是要殿下看在眼裡。至於作為,那是將來的事,而不是現在,尤其不是在這個節骨眼兒!」金純忽然壓低聲調道,「將來殿下總有能一展抱負的一天,但眼下您能作的,就只是將這會通河給治好,這是您唯一的使命!」
台上演的是《李逵負荊》。開河站這read.99csw•com塊地在北宋時還是梁山泊的湖面,當年梁山好漢的俠義故事在當地廣為流傳,頗受百姓歡迎。這出《李逵負荊》為元人康進之所創,乃元雜劇中的名作,說的是惡棍宋剛、魯智恩冒充梁山好漢宋江、魯智深,擄走酒店店主王林的女兒滿堂嬌。李逵下山聞知此事,勃然大怒,回山砍倒杏黃旗、大鬧忠義堂,指斥宋江、魯智深玷辱梁山聲名。后三人同去酒店對質,方知是歹徒冒名作惡。李逵深悔莽撞,負荊請罪,並協同魯智深擒獲歹徒,將功補過的故事。瞻基看時,正是第三折開場不久,台上演到宋江聽李逵說自己搶了滿堂嬌做壓寨夫人,便帶著他與魯智深二人一起,前去找那王林當面對質。只見那演李逵的正末對著宋江唱道:
見開始收錢,看客們遂一鬨而散,只有幾個心善的掏了幾個銅子。漢子圍著場子走了大半圈,銅鑼里仍有區區十幾文,正自心中發急,忽見一身書生打扮的小瞻基仍氣定神閑地站在前頭,漢子心知這八成是個有錢又大方的主兒,趕緊加快步伐,走到瞻基面前,略一躬身,道:「賣藝糊口,還請這位小爺可憐見賞幾個!」
「這個可不一樣!」瞻基大搖其頭道,「都說南京是文章錦繡地、富貴溫柔鄉,不過在我看來,還是淫|靡之氣重了些。那裡唱的戲釀的酒,怎麼都透著一股綿柔意思,反倒不如這北方鄉野的凜冽痛快!」
「你啰啰嗦嗦幹什麼?」見酒保自吹自擂,金純不耐煩地道,「只管報菜名便是!」
這扮王林的老末無論表情還是姿態,都演得惟妙惟肖,尤其是發現抱錯人後那一聲「呸」,更是讓大伙兒樂不可支。李謙站在瞻基身後,見狀也是一樂,笑道:「這老王林也不是好鳥,看他這抱李逵的猴急樣兒,就像是想占自己閨女的便宜,結果卻抱了個黑臉漢子!」
「安排個鬼!」少女不無譏諷地道,「這位小爺真是打富貴人家出來的,簡直不食人間煙火!凡給朝廷抓去使喚的百姓,不管是做工、運糧還是隨軍出塞,誰能得到丁點兒好處?死了也就死了,又不是軍戶,朝廷才懶得管你哩!」隨即她又向窗外一指,氣呼呼地道,「你自己看看,外頭有多少要飯的?不光這小小的開河站,走遍山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有哪個地方不是這般光景?別說咱們這種家裡倒了頂樑柱的,就是沒死人的人家,沒完沒了地做苦工繳重稅,久了任誰也招架不住,除了逃出來,還能怎麼辦?」
「還去什麼汶上!」瞻基不假思索地道,「咱們直接回開河站找個客棧歇了,明早直接沿河道北上,省得來回折騰!」
瞻基本有招攬之心,見虯髯漢子不願,便也只得作罷。這時又聽著吆喝,原是旁邊又有一家要耍花壇,瞻基遂把此事拋下,興緻勃勃地擠到另一堆人群中。
聽說是鐵鉉取的名,金純的臉色頓時一變。當年鐵鉉在山東誓死抵抗燕軍,與還是燕王的永樂結下了血海深仇。永樂登基后,將鐵鉉逮到京城,直到此時鐵鉉仍頑強不屈,當面對永樂痛罵不止。永樂大怒,毫不猶豫地將他處以極刑,並抄家夷族。作為當朝的三品侍郎,金純對與這個「建文奸黨」相關的任何物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金純湊到瞻基身邊,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道:「少爺,咱們還是換一家吧!」
「冷暖疾苦,百姓心裏最清楚!這女子雖然言辭犀利了些,但說的話卻是實在,這一點我心裡有數!」
瞻基正在喝茶,聽了李謙的話,「噗」地一下將口中水噴了出來,笑罵道:「爾個狗奴才,下面兒都割沒了,還想著這等事!」
「為何要換?」瞻基卻絲毫不介意,反而道,「鐵鉉既樂意起名,想來這店子一定不錯,咱們就住這哩!」
「這他也能舉起來?」瞻基見此情景,頓時不可思議地問李謙。李謙也有些吃驚,不過仍面不改色,只道:「少爺只管看便是!」
開河站是會通河上的一個拐點,運河從南流經此處后,將折向西北,經壽張縣城后與大清河匯流。眾人到開河站以後,也不進鎮,直接往北五里到達拐口的堤壩上。待登上堤,藺芳再次仔細觀察了水文及當地地貌,又拿出隨身攜帶的圖樣細細比對,過了許久,才輕輕一嘆,將圖紙重新捲起收好。
「一派胡言!」瞻基又出言駁斥。不過比起先前的同一句話,此時的氣勢已弱了許多,聲音也輕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又沉吟半晌,他猛地一抬頭,對著李謙蹦出兩個字:「重賞!」說完頭也不回,便鐵青著臉起身離席,直接回房而去。李謙從袖中掏出一張一百兩面值的寶鈔,二話不說塞到少女手中,也不顧這老小二人驚愕的眼神,便和金純他們一道離去。
瞻基見四周沒外人,遂笑道:「幸虧爾是個黃門!否則不知多少個黃花閨女要被爾糟蹋!」說完,又道,「爾既想看,就安靜些,後頭那滿堂嬌自會出來!」
「你說的公論又指的是什麼!難不成是官老爺一張嘴?」少女冷笑不止。
這時,老人也接過話頭,苦笑道:「現今這大明天下,怕就數俺們山東最遭罪了!老百姓都說,這是因為燕王掃北時,就算俺們山東人跟燕兵打得最凶。待到他老人家坐了龍廷,便用這法子來整治俺們,要報當年的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