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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八節

第一章 南北會通

第八節

瞻基微微一笑。本來他無需向賽兒解釋什麼。但不知為何,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見解能得到對方的認同。想到這裏,瞻基對賽兒嘆道:「不料姐姐竟有一副憂國憂民的仁義心腸!倒真與戲里的穆桂英、梁紅玉一般!」
這時唐賽兒從後院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饃饃和一碟鹹菜,放到眾人跟前的桌子上,道:「窮家破業,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正巧昨天俺買了點麥子回來磨了,蒸成饃饃準備這兩天慢慢吃的,你們就來了!恩公要是不嫌棄,就將就著湊合一頓吧!」
「何必這麼文縐縐的?俺這破房子也稱得貴宅?」少女莞爾一笑,又落落大方地道,「你是俺的恩公,住一晚怎會不成?」
「得不得好處,那還不是皇帝老子一句話?就算不用再當輓夫,說不準兒官府又把別的活兒給攤上!就像前年,朝廷說不用修北京城了,大伙兒還沒高興幾天,結果又被拉去漠北運糧!這回修好了運河后,興許皇帝老子覺得俺們身上的擔子輕了,又重新找個活兒給俺們攤上。要真這樣兒,橫豎都得做苦力,那還不如不修這運河,俺們也能少遭次罪!」說著,她盯著瞻基的臉咄咄道:「你能保證,會通河疏通,朝廷不會再指派俺們干別的活了么?」
「你們凈只說些中聽的!」眾人正興奮間,唐賽兒忽然從連接後院的門后挑簾進來,對著瞻基便道,「朝廷修會通河,是不是又要從山東征民夫了?」
金純他們早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先頭饃饃一上來,他們便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只是瞻基一直在和白英說話,他們也不敢先動筷子。此時飯菜上齊,幾個人便眼巴巴地望著瞻基。瞻基本還想和賽兒搭幾句訕,見眾人神色,便也不好再說,只命李謙將在開河站時買的風鴨也拿上桌,大家拿起筷子便開吃。白英本想和賽兒單獨到伙房去吃,被瞻基強留在席上,賽兒便獨自進了後院。她是黃花閨女,不方便和男人同席,瞻基也不好阻攔。
「那時候俺年紀大,賽兒又太小,所以沒辦法下地。這兩年過去,她也可以幹些活了。再說……」白英呵呵笑道,「現在賽兒年紀不小了,也到該找個婆家的時候了。只是她這孩子從小性子就烈,這兩年又跟著俺在戲班子里廝混,名聲上頭不好聽,想找個好人家怕不容易;而且她也一直擔心嫁出去后俺沒人照料。所以咱們合計一下,索性再買幾畝田,有了家業,將來就可以招個老實本分的漢子上門。這樣家裡也有了勞力,賽兒也不用受婆家欺負,俺死後也能有個送終的人!」
藺芳從包袱中將地圖拿出鋪在桌面上,照著白英所說的路線來回比對幾遍,立時發現這是一個不錯的方案:這個辦法實際上將這段會通河道東移了五十里,這樣就可以避開梁山、安山周圍綿延起伏的丘陵,從汶河建引水渠至此,中間不會再有山丘攔住通路。不過,新開河道,費用自然會增加,而且汶河水量不足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藺芳看后,搖了搖頭,將心中想法說了,孰料白英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將汶河水全引往新開河道不就可以了么?」
「甚好!」瞻基笑著應了一句,隨即眾人又往回走。在離村口還有約莫三丈遠處,果然見到一座土磚房,雖然外表看上去有些破敗,但卻不像其他房子那樣髒兮兮,院里的小壩子也收拾得頗為整潔。瞻基揚起馬鞭,隔著矮牆指向裡頭房門道:「就是它了,李謙,去叫門!」
「原來是金少爺!」白英早就猜到他是官家子弟,故也沒太吃驚,這時賽兒又端著一大碗色白如玉的豆汁粥上來,放好后一抹鬢角,對瞻基笑道:「就是這些了,幾位恩公慢慢吃!」
「一切聽公子吩咐!」白英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早點睡,明天的路可不好走!」
這邊,聽瞻基突然認自己作老子,金純差點沒從凳子上栽到地上。不過他很快明白了瞻基的意思,也訕訕笑道:「不錯,金大人有意打通運河,特命我等前read.99csw.com來勘探!老人家久居於此,想必對周圍環境熟悉的很,故在下特藉此機會,想向老人家討教一二!」
「俺們都是窮苦人家,倒不在乎營生中不中聽,不昧良心不違王法就行。只是那班主兒子得了肺癆,他們娶賽兒過去,其實是想沖喜。俺就這麼一個外孫女,年紀輕輕的就守了活寡,將來日子就沒法過了!」
瞻基正自納悶,老漢已經跟了進來,搬來幾張凳子讓瞻基幾個坐了,笑著解釋道:「那日撞見恩公時,俺們正商量著她嫁人的事。當時那個戲班班主的兒子看中了俺家賽兒,想娶她過門。俺們不願與他們結親,但又怕開罪了班主,把我們攆出來,往後衣食沒了著落。正沒奈何間,便遇著恩公,賞下一百兩寶鈔,這才有了底氣。當晚俺們便辭了戲班,回來置兩畝薄田,安安生生過日子。卻不想剛安頓下來,便就又遇得恩公!」
「俺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稀罕什麼褒獎不褒獎!」白英憨厚的笑道,「俺只是做了一輩子輓夫,不想讓後生們再像俺一樣受這份活罪!真到會通河打通那一天,朝廷免了山東百姓運糧的徭役,俺也就心滿意足了!」
瞻基這才有些明白。唱戲在明代是下九流的營生,戲子們籍屬樂戶,歸於賤民之列,地位十分低下。這對老小雖然跟著唱了兩年戲,但論身份仍是農戶。一旦少女嫁入樂戶,那終身都將受人歧視,就是子孫也別想再抬起頭來。想通這一層,瞻基遂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不經意間做了件好事!不錯,農耕乃國之本,務農才是正道!唱戲終究不是正經活計!」
瞻基回答得有鼻子有眼,賽兒雖不懂朝廷大政,但聽著也覺得有理,遂點點頭道:「這樣的話,這河倒也修得!」
「你在想什麼?」少女又說話了。
「恩公既然開口,俺當然沒二話!不過……」白英看了看身邊的賽兒,猶豫道,「俺這一走,就只有她一人在家,怕有些不方便!」
正在這時,白英一拍大腿,道:「就這麼辦,不知金公子幾時上路?」
「原來如此!」瞻基點了點頭,又去看少女,發現她已不在房內。老人見此,遂道:「她給幾位恩公做飯去了!」
「引汶濟漕!的確是疏通會通河的好法子。」白英點了點頭,又問道,「不知公子眼下遇著哪些難處?說出來聽聽,看老頭子能不能給您出個點子!」
「錢不是問題!」瞻基滿不在乎地一揮手,轉而對白英笑眯眯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曾想與白老先生萍水一遇,竟能有如此收穫!若此法果得以行,您便為朝廷立下了大功!待到運河貫通之時,朝廷必會有所褒獎!」
「這個其實不難辦!」白英淡淡地說了一句。
「恩公?」這個稱呼讓瞻基有些意外:就在三天前,少女還視自己若仇人,不想才這麼幾天,就變成了恩公!
「當然!」
第二日一早,眾人便從開河站出發,順著運河一路北上。由於這次要勘尋河道水源,沿途藺芳不時停下來,觀測水文,丈量地勢,然後又標註到隨身攜帶的地圖當中,這一路下來走得速度極慢。直到三天之後,大家才走到安山閘一帶。藺芳這一路行來,泉流倒是找到幾個,但都不算大,至於適合建引水渠的通路更是一條也沒找到。如今路途過半,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沉重。就是一開始頗為樂觀的瞻基,此時也有些擔心起來。
「不錯!」瞻基聽了也道,「這點子是您提出來的,有您老同去,咱們擬出的方案也能更準確些!」
「俺哪能和穆桂英、梁紅玉相比!」賽兒臉一紅,旋又正色道,「俺只是看不慣官府不把咱們老百姓當人!皇帝也是爹生娘養,憑甚他就吃香喝辣,俺們就得給他做牛做馬?」
到安山閘附近時已近傍晚,藺芳看看天色,道:「今天是不成了,還是找個客棧投宿,明天再上堤吧!」
院子的木門沒有上鎖,李謙直接進入院內,瞻基等人都在院門外候著,不九*九*藏*書一會,裡頭傳來一個驚訝的叫聲:「怎麼是你們?」
這時,少女的姥爺也走了出來,見是瞻基,也吃了一驚,忙作揖道:「原來是恩公來了!您能借宿,那是俺三生有幸!」說著又數落少女道,「怎麼讓恩公在外頭坐著?趕緊請恩公進屋!」
白英笑道:「俺在東平活了幾十年,知道這一帶地勢大體上是西高東低,但裡頭不同地方,也有些差別。據俺所知,開河站往南走五里,有一個地方叫做南旺。那裡地勢較它南北都稍高些。所以俺當免夫時就想,要是運河從南旺過的話,可以在汶河上頭築個壩,先把水引到南旺,再在那裡建些水閘,將它當作水脊。這樣一來,汶河水到南旺后,就可以照著人的意思南北分流,咱們想讓他往北多一些,就開北面閘口,要往南流,就開南面閘口。這不比原先把汶河水全調到洸河要好得多?」
「不錯,疏浚運河,既益國家,又省民力,是利在千秋的盛舉!」瞻基順著白英的話附和了一句,又道,「只是眼下朝廷手頭也不寬裕,若開河費用過大,國庫也負擔不起。我等在這會通河周邊逛了好一段日子,覺得最佳的辦法莫過於引汶濟漕。只是這裏間有幾個難處尚未能解決。若改用他法,開支必然大大增加,朝廷也承受不起。」
不過這次卻有些麻煩。站在村口看,眼前這村落應有百十來戶人家,但一進去才發現,裡頭竟有將近一半的房子大門緊鎖。瞻基一行本想找個大戶投宿,但把村子逛了一圈,卻都只是平矮的土磚房。這一下眾人犯了難:若趕到壽張縣城,等趕到恐怕都已經關城門了;但在這裏暫歇,就算找到人家願意留宿,可這種四處漏風的土磚房也實在太不堪了些。好在瞻基還算洒脫,當即道:「也罷,咱們前兩日住的都是地主鄉紳的磚房,今天便找個真正的農家寄宿,過過升斗小民的日子!」
少女這才想起瞻基還站在門外,當即臉色一紅,隨即側身一讓,瞻基笑著走進屋子,道:「滿堂嬌姐姐住這裏?你不唱戲了嗎?還有,我怎麼著就成你恩公了?」
「老人家這話未免太託大了吧?」藺芳有些不服氣,「我來山東一個月了,汶河與漕河之間來回溜了幾遍,就是沒找到一個適合建渠的地方!您覺得不難辦,那您說說,這引水渠又該如何去修?」
「什麼?」瞻基、金純和藺芳皆是一驚。這幾天他們為這事磨破了鞋底,費盡了心思,可就是沒有一個妥當的辦法,孰料眼前這貌不驚人的老頭子竟輕描淡寫地說「不難辦」!
「嗯!大人說的確實是個麻煩!」白英點頭表示認同,又沉吟一番,道,「不過俺有個法子,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小民是什麼位分的人,哪當得大人您『討教』二字?」謙遜了一句,白英不由感嘆道,「朝廷總算是要修會通河了!自打咱大明開國以來,俺們這裏年年都得出壯丁做輓夫,俺年輕時就幹了好些年。要真得把漕河打通,俺們小老百姓也就可以免遭這份罪了!」
「不錯!」藺芳點了點頭。
「出開河站后,不要再往西繞道,直接一路向北,穿過安山鎮,在壽張城東三十里處的沙灣與大清河匯合。」
賽兒本無所謂與他們同行,不過被瞻基這麼特意一瞅,她反而生出一絲不好意思,臉也微微一紅,趕緊扭過了頭去。
聽藺芳這麼一說,白英顯得有些惶恐,不過只一瞬間,又恢復自信,笑道:「大人且聽老漢慢慢道來。這大運河是元時開的。當初開會通河一段,過了開河站,河道就向西移,經梁山、安山,從壽張城下往北流入大清河。之所以要選這條路,是因為沿途水源豐沛。像梁山腳下,那都還是大泊,咱們唱戲時說水泊梁山,就指的是當時的情況。但從大運河開鑿到現在,前後已經過了一百多年,這期間黃河幾次決堤改道,這一帶水文地理已經有了很大變化,像那梁山泊,在北宋時是方圓數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湖,金、元時水也不少,但到今天,連個水窪都稱read•99csw.com不上了。沒了水源,河道當然會淤塞。所以會通河不通,根子便在這裏。眼下朝廷要重修會通河,便想著引汶濟漕,這點子倒是不錯,但大人們要是還想利用先前的河道,那怕是就行不通。一來,舊河道與汶河隔得遠,開渠費事;二來,也是最要緊的,是當時的舊河道,穿梁山、安山而過,兩旁山丘起伏,要建引水渠,這路自然不好找。」
「啊!」聽說賽兒即將嫁人,瞻基頗有些意外,隨即發出驚訝的呼聲。不過他很快察覺到了失態,見坐在一旁的金純和藺芳都望著自己,瞻基臉微微一紅,旋又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遮掩道:「如此倒也甚好!」
「正是!」瞻基點了點頭,又道,「天色已晚,我等無處棲身,不知姐姐可否容我們在貴宅歇息一宿?」
「原來是侍郎大人的公子!」三品侍郎在高官貴胄如雲的南京城或許不算什麼,但在這窮鄉僻壤的土民眼裡,那就是了不得的大官了。聽瞻基自曝身份,他趕緊又是一欠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
「老人家您說笑了,我比賽兒姐姐還要小些,哪當得起您立長生牌!」瞻基被說得一樂,旋將其他心思收起,轉而用早已備好的說辭應付白英道:「我叫金基,南京人,家父在朝中為官。這次是奉父命外出遊歷,以增見識!」說著又指著金純他們道,「這兩位是我家中西席,那三個是家奴。」
藺芳之前一直緊張費用問題,但在瞻基再三擔保后,這份擔心已經減弱了許多。而且此時他已明白,白英所說是眼下能想到的最佳方案,所以即便有所超支,那也是無可奈何了的。藺芳迅速在腦子裡計算了一下,然後對瞻基略帶歉意的笑笑,道:「少爺,若果如此,朝廷開支大約會比預計超出一百萬貫!」
「如此便已甚好!」瞻基應了一句,又將目光投向賽兒。賽兒剛在伙房忙活完,用水洗了臉,劉海上還掛著幾滴水珠,隨著她說話一顫一顫的,再配著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上去愈發顯得俊俏動人。瞻基打量了一眼,便心神一盪,又想到白英說她要嫁人的話,心中沒來由的有些失落。正尋思著跟她再說些什麼,賽兒忽然一拍額頭道:「哎呀,還有豆汁粥在鍋里煮著咧!俺這就去拿來!」說完抬腳便走。瞻基正伸著脖子望向她的背影,白英又開口道:「光顧著跟恩公說話了,還不知道恩公高姓大名!俺爺倆也好給您立個長生牌位!」
瞻基見白英發問,忽然想起:這個老頭在這一帶住了一輩子,對水文地理應該頗有了解,沒準兒他的口中能告訴自己一些有用的東西!想到這裏,瞻基遂道:「白老,恩公二字就不要喊了,我年紀小,聽著彆扭,您直接叫我名字就行!」說到這裏,他又瞄了瞄金純,忽然嘿嘿一笑道,「其實不瞞您說,家父是當今工部左侍郎金純。這些年漕運不通,家父一直想奏請皇上下旨疏浚會通河,重新連接南北交通。但只因他老人家公務繁忙,無暇分身來山東,故特命我們來山東考察。」說著他又指了指金純和藺芳道:「這兩位先生都是工部都水司的水利行家。這次來山東,其實是以他二人為主,我只是隨行學習罷了!」
瞻基笑道:「這荒郊野林的,哪有什麼客棧?前面就有個村子,還是進去找個體面人家寄宿一晚吧!」這幾日一行人都是在土人家中寄宿,因他們幾個正主都是儒生打扮,不像強人,又捨得給錢,故人家都招待得十分殷勤,雖不如旅舍舒適,但也沒遭什麼罪。
瞻基聽了,稍微一想,仍搖頭道:「如此一來,路上又要多耽擱兩天。此次勘探,費時已經過長,還是早點把事情定下,我也好回京復命!」
「我在想,姐姐未免把官府看得太壞了些!」瞻基笑著道,「不過這也是情有可原。待真到會通河疏通,徭役皇糧減免下來,山東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到時候你也不會再以為天下烏鴉一般黑了!」
「那這河道修在何處?」
「白老先生請講!」瞻基迫不及待地相問。不經意間,read•99csw.com他對白英的稱呼也已發生了變化。
「啊!」藺芳的眼睛頓時一亮。在此之前,由於河工經費有限制,故藺芳一直想的都是利用原先的河道,這樣一來可以省下開鑿新河道的花銷。久而久之,這種思路也就成了習慣,即便後來受到梗阻,他也從未想過要改變運河河道。今日聽白英這麼一說,他頓時恍然大悟,發現自已以前的思路,在起始處就已經偏離了正確的方向!想到這裏,藺芳趕緊又問道:「照白老所言,要疏浚會通河,這開河口到大清河一段,非新修河道不可?」
「是的!」白英和藹地笑道,「而且要是怕水源不夠的話,東平城東有條沙河,先前被淤沙堵住了,要是把它重新疏通,再加上濟寧城西馬常泊的水,這濟寧到大清河的漕河水源就有保證了。」
「哦!」瞻基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給您祖孫添麻煩了!方才聽您說賽兒,想來就是這位姐姐的名字了!只是不知老人家名諱?」
「我明白了!」藺芳眼光一亮,有些激動地道,「如此一來,南旺到大清河間河道的水源就有了著落!」
「這可真是巧了!」稍微的錯愕后,瞻基立刻反應過來,隨即走進院內,笑著對少女微微一揖道:「滿堂嬌姐姐,咱們又見面了!」
李謙和兩個護衛人微言輕,這種事輪不到他們插口;藺芳一直是風裡來雨里去,所以也無所謂;唯有金純出身富貴人家,又是堂堂三品大員,平日飲食起居十分講究,這幾天跟著瞻基東奔西跑,已經把他折磨得夠嗆,今天走了一整天路,想著要在這種不堪入目的土磚房裡住,不禁暗暗皺眉。不過瞻基已發了話,何況他這個金枝玉葉都不在乎,金純就是有天大的不樂意也只能爛進肚子里,遂對瞻基道:「方才進村時,我見有一戶人家門口還算潔凈,房子上的茅草也是新的,咱們便去那投宿如何?」
「哪裡添麻煩,您將她從苦海里撈了出來,她侍候您一頓飯,有什麼不應該的?」老人忙回了一句,方又道,「俺叫白英,俺外孫女姓唐,賽兒是她的小名!」
白英本在與金純絮叨民生,聽得瞻基和藺芳對話,不由奇道:「恩公這次來俺們山東,是要疏通會通河?」
瞻基心中微微一凜,繼而面露憂色道:「我聽宋先生說過,要治會通河,非引汶河之水不可。若尋其他水源,有無合適的且不說,工程耗費怕也不菲!」
瞻基一愣,隨即笑道:「那是自然!不過此事若成,山東百姓便能從中得到好處。故出工也是理所當然的!」
「原來是白大爺!」瞻基笑著稱呼白英一聲,又認真道,「我記得在開河站時賽兒姐姐曾說過,你們當初就是因為繳不起皇糧才賣了地。方才聽您老說要再置辦田地,那豈不又跟當年一樣?」
「這怕是不成!」藺芳仍然搖頭,但態度已明顯好了許多,先前對白英的不服氣已不見蹤影,「開河口以南的舊河道本也缺乏水源,元時在汶河上建堽城壩,引汶河水入洸河,流至濟寧城下與運河匯流,這才解決了其之缺水窘境。朝廷這次治理會通河,不僅是要疏通河道,還要拓寬加深,這就需要更多水源。但汶河水本就不豐,既照顧了濟寧南邊的舊道,剩下就越發不足,再拿來濟新道,恐怕不敷使用。」
少女這時也回過神來。她見瞻基等人一臉風塵,頓有些明白,遂道:「你們這是要借宿嗎?」
瞻基本只是抱著萬一之念,但見白英神色自若,似乎對河工頗有研究的樣子,他心裏暗道:難不成遇見了高人?想到這裏,瞻基不由精神一振,隨即對藺芳使了個眼色。藺芳隨即將自己所遭遇的難題說了。白英聽了,捋著自己略有些稀疏的鬍鬚想了半天,末了方抬頭道:「照這位大人所說,現在疏浚會通河,難就難在如何將水引到會通河,不知我說的對不?」
「使不得!使不得!」白英趕緊還了一禮,道,「俺這也就是瞎說,究竟能不能成,還得金公子和幾位大人親自看過後才能定。而且這開鑿新河,怕花銷https://read•99csw.com不是小數目!」
「這有何難!」瞻基脫口而出道,「請賽兒姐姐和我們一道去不就得了!」說著,他又打量了賽兒一眼,眼神中似有深意。
瞻基眉頭一皺。幾番接觸下來,瞻基覺得唐賽兒雖然有時候言語尖利了些,但卻都是為著百姓著想,而非僅為己身。這種心腸和見識放到一個女流,尤其是僅比自己大一兩歲的少女身上,確實是極為罕見的,瞻基對此也頗欣賞。但是,她對朝廷的不滿也未免太重了些,隱隱有一種視官府如寇讎的態度,這讓瞻基頗為不安。「或許是她打小顛沛流離,受的苦實在太多了些!」瞻基心中暗道。
瞻基被賽兒瞪得有些發虛。的確,自打皇祖父登基以來,朝廷額外攤派給山東的徭役是一樁接著一樁,中間幾乎就沒個閑下來的時候。就算運河貫通,內地的南糧北調不再需用陸輓,但若將來在北疆又有什麼動作,難保不會又從山東徵發民夫。不過仔細思忖后,瞻基仍篤定地答道:「應該不會了!現韃靼已經上表臣服,塞外再無戰事,無需徵發民工;山陵修建也已近大半,完事後便無需再征。要說將來還要額外用到山東百姓的大事,只有營建北京。不過這最快也是幾年後的事了!而且會通河一打通,屆時湖廣的巨木,蘇州的金磚、太湖的花石、江西的陶瓷,都可以直接從水路運抵北京,山東百姓不需在因此受累!」
聽瞻基這麼說,金純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藺芳一直在想著河工的事,聽瞻基說要馬上去南旺,遂對白英道:「白老先生,南旺我雖去過,但談不上熟悉。既然您對水利如此精通,又熟悉當地地理,莫如與我們同去一趟如何?」
看著少女明媚的笑容,瞻基心中頓又一盪,趕緊斂住心神,只點頭道:「便是如此!」說完,他對金純和藺芳道:「既已有了辦法,咱們也不必再往北走了,明日便返回開河站,先到南旺去瞧瞧!」
「白老先生大公無私,真乃高士也!」瞻基由衷地讚歎。
瞻基把目光從賽兒身上收回,對白英道:「咱們行期緊,如果白老先生方便的話,那就歇息一晚,明早便啟程如何?」
少女扭頭想想,忽然點點頭道:「也是,起碼你這個衙內和戲里唱的就不一樣。看來官府里還是有好人的!」說完又抿嘴一笑。
吃完飯,賽兒麻利地收了碗筷去洗,瞻基他們則和白英坐在一起說話。聊了一陣,眾人的話題就自然而然地扯到河工上頭。藺芳對瞻基道:「少爺,再往北走就到壽張縣城了。這一代地勢南高北低,這裏要再找不到建渠通路,待過了壽張,即便水渠建成,也引不到梁山這段來。若果如此,恐就只有放棄汶水,另尋他法了!」
「少爺!」金純忽然面露憂色,「要不咱們還是先到壽張,從那邊繞道東平回去,這樣也安全些!」這一次沿運河舊道北行,起初金純就不太贊成。蓋因自運河淤塞后,沿途已經荒涼許多。而且這兩年山東流民太多,許多人迫於無奈,便落草為寇,梁山、安山一帶自古便是強人出沒之所,萬一路遇劫匪,瞻基的人身安全無法保證。不過當時瞻基堅持要勘察河道,金純拗不過他,只得同意。此時既已決定放棄運河舊道,那再冒險原路返回就沒必要了。
瞻基循聲向內一望,不由得也是一愣——站在屋門口的不是別人,竟正是三天前他們在同歸客棧遇見的那個唱戲少女!
少女一邊忙著收拾屋子,一邊回道:「你這人怎就這多要問的?這裏就是俺家,俺現在也不唱戲了,這恩公……」這時少女的臉突然微微一紅,扭過頭不肯再說了。
藺芳聽完,又將地圖看了一邊,忽然一拳頭砸在桌面上,興奮地對瞻基道:「白大爺說得對,南旺我去過,確實是做水脊的好地方。那沙河也確可打通,這次宋大人去沙河,就是考察去了的!」跟瞻基說完,他又一臉感激地望著白英道:「白大爺,您真是活神仙!簡簡單單幾句話,在下立時茅塞頓開!」他越說越激動,隨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白英行了個齊眉大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