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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蓮之亂 第三節

第四章 白蓮之亂

第三節

唐賽兒一愣。瞻基這話,不知就裡的人聽來,或就僅是他有意招降而已,但她聽在耳里,卻知道裡間還隱藏著一層別的意思。唐賽兒的臉上飛快地抹過一絲紅暈。猶豫再三,她半信半疑地道:「你該不會想調虎離山吧?」
「不是投降,是重做良民!」瞻基趕緊道,「皇爺爺已經下旨,蠲除山東今、后兩年賦役各半,北京的工程也將完工,將來山東百姓的日子,肯定會比現在好過得多!剛才你也說了,百姓大都是被逼無奈才入教謀反。既然現在朝廷給了活路,那你們又何必要頑抗到底呢?何況而今局面,繼續打下去,你們肯定是玉石俱焚!與其如此,還不如就此罷手,重做良民,如此對朝廷、對百姓都有好處!」講完道理,瞻基終於道出自己的建議:「你是白蓮教的頭領,只要你願意出面招各處白蓮教兵馬歸順,我便可向皇祖父求情,請他老人家放你一條生路!」
瞻基軍令一下,列于陣前的銃手立刻聚攏成縱隊向後方急撤。緊接著重裝鐵騎呼嘯而出,瞬間工夫,便與白蓮軍交織到一起。瞻基的親隨武藝高強、配合嫻熟,裝備又是明軍中一等一的精良,面對由農民變身而成的白蓮軍將士,優勢十分明顯。半炷香工夫,戰場上便橫七豎八地布滿了白蓮軍將士的屍體。而在戰鬥的過程中,兩隊鐵騎從兩翼包抄到白蓮軍後方,徹底阻斷了他們退回主營的歸路,使他們陷入四面受圍的絕境中。
「這你自可放心,這裏的人都是本宮嫡系,沒人敢亂嚼舌根!」
瞻基一愣,隨即笑道:「這兩個打小就跟著我,咱們不管說什麼,他們絕不會泄露半字!」
「你我二人?」
唐賽兒回過頭,望著遠方層層疊疊包圍著自己部眾的明軍,慘然一笑道:「俺走以後,你是不是就要令他們動手了?」
「你天天在皇宮裡吃香喝辣,哪曉得百姓們的苦處?」唐賽兒冷笑著譏諷。不過雖然語句間仍不善,但語氣明顯已舒緩許多,想來是瞻基略帶自責的感慨打動了她。果不其然,賽兒接著便是一聲輕嘆,道:「其實你還是個不錯的龍子鳳孫。當年在修運河時,俺便看出你心裏是有百姓的,比你那個只知道拿咱們草民做牛做馬的爺爺要好得多!」
「什麼……」潘叔正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瞻基再次下令,他們才緩過神來,潘叔正立刻衝上前,拽住瞻基坐騎的馬韁,急匆匆地道:「殿下,不可……」他本想說「不可徇私情而誤國事」,但看到周圍閑雜人等太多,他只得把說到一半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你在想什麼?」賽兒不知道瞻基從自己的一番憤慨之言中聯想到了朝廷這些年的治國之策。見他一副失魂落魄之態,賽兒不由奇怪地發問。
眼見瞻基堅持要與賽兒獨會,潘叔正頓時大急。他生怕唐賽兒趁機發難,威脅瞻基安全。不過眼下形勢,瞻基肯定不會聽他的勸,無奈之下,潘叔正只得向隨侍瞻基的兩名內官連使眼色,讓他們跟上瞻基。內官們會意,也驅馬跟到唐賽兒身後。瞻基聽見後面動靜,回過頭瞄了一眼,便想要打發二人退開,但轉念一想,又只當沒注意到似的,只自顧自地繼續向外走去。
「你這是……」瞻基有些疑惑地望著重新出現的賽兒,不知她為何折返回來。
「你放我們走,俺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唐賽兒嫣然一笑,又一嘆道,「從今以後,咱們再無相見之日,又何來報答一說?」
賽兒其實並不太相信瞻基的承諾。她心裏清楚,瞻基之所以對自己這一伙人圍而不攻,其實完全是因為自己在場。一旦自己跟他離開,保不準官軍就會一擁而上,把身邊這些兄弟姐妹殺得乾乾淨淨。但話說回來,現在官軍已布下天羅地網,白蓮軍想單憑武力突出重圍是絕無可能。瞻基雖與自己有舊情,但也不可能憑空網開一面。老這麼拖下去,一旦他耐心耗盡,自己這群人仍是死路一條。唐賽兒並不在乎自己死活,但身邊這些人都是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好姐妹,她不希望他們死在這裏。不管怎麼說,自己跟瞻基去談,或許還有一絲機會!想到這裏,賽兒有些心動了。她抬起頭望向瞻基,發現他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賽兒的臉又是一紅,半晌方平復過來。再思忖片刻,她點點頭道:「好!我跟你去!」
長期以來,朝廷中有相當多的大臣暗中對永樂連興大舉的做法都頗有微詞,激進者甚至將這些舉措與秦皇漢武窮盡民力濫行開拓相提並論,認為長此以往,必將使天下不堪重負。連瞻基最信任的師傅楊士奇,私下裡也曾隱隱透露出這個意思,對此瞻基亦有所耳聞。不過儘管如此,瞻基大體上還是贊同皇爺爺的看法,認為朝廷諸般大舉雖不亞於秦漢,但大明國力亦遠盛于當年。兩相抵消之下,即便效法秦皇漢武,也不至於重蹈二帝覆轍。也正是基於此認識,瞻基雖對民間疾苦有所察覺,但並未有太過在意,認為這雖有不妥,但還不至於對社稷產生威脅。但九-九-藏-書此次白蓮教作亂,卻在他的心頭敲響了警鐘。此時再聽得賽兒敘述,瞻基突然意識到:皇爺爺會不會太過自信了?大明國力遠勝秦漢自是不假,但再怎麼繁榮昌盛,也終究是有限度的。瞻基粗略比較發現,這些年皇爺爺對國力的揮霍,其實已遠超過當年的秦皇漢武許多;而這種過度的消耗,或許早已蓋過了千年來海內財富的增長。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看似繁花似錦的永樂盛世,其實已經隱患滋生、危機重重了!思及於此,瞻基心中猛地一驚,額頭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
「他守不守信用,俺不曉得。不過俺相信你是守信的!」說到這裏時,賽兒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髮自內心的笑容。瞻基聽了心中一暖,繼而想到從此就將與賽兒相忘于江湖,他頓時又有些黯然。
瞻基的內心也不平靜。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如果唐賽兒仍不領情,那他就是再有不舍,也只能揮劍斷情。瞻基默默地注視著賽兒的臉,等待著她最後的回答。
見賽兒語氣冷漠,瞻基心中一陣酸楚,道:「賽兒!此處就你我二人,又何必再如當眾人之面一般?」
瞻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事已至此,他已別無選擇。片刻過後,瞻基豁然睜目,「嗖」地一聲拔出腰間佩劍,直直抵住賽兒的喉嚨!
「都死了!馬鬍子的大哥五年前帶人去東平打劫,正巧撞著官軍,被一箭射穿了心;他死後,馬鬍子接任寨主,這廝天生好色,到處搶掠良家閨女,後來咱們攻破清平寨,把十里八鄉的鄉親們都召到一起,當著大夥的面砍了他的腦袋!」
賽兒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明白瞻基私自放走自己這個白蓮教匪首,需要承擔多大的風險!本來,她一直認為瞻基之所以要招撫自己,主要還是為了為速平叛亂。但聽了這句話后,她才明白,這其中眷念舊情的成分其實更重一些。想到這裏,賽兒芳心一顫,那些早已被歲月磨平的昔日情愫,又在她的內心蕩漾起來。
望著賽兒離去的背影,瞻基悵然若失了許久,半晌方發出一聲嘆息,調轉馬頭準備領軍回營。正在這時,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瞻基回頭一瞧,只見賽兒孤身一人,又返了回來。
「殿下,讓將士們殺進去!」見己方得勢,一旁的潘叔正隨即大叫。魯軍共有大小五座營盤,成弧狀連營,而位居正中的主營正對著下山的路口,也是此時白蓮軍唯一攻下的營盤。瞻基率援軍趕到后,其餘四營的魯軍士氣大振,擊退白蓮軍偏師之後,亦從兩側向主營方向移動。現在盤踞在魯軍主營中的白蓮軍主力,已陷入明軍三面包圍當中。這時只要瞻基一聲令下,三路明軍一起殺入主營,白蓮軍只怕連從容退回山上的時間都沒有!
瞻基明白潘叔正的意思。他其實也有些擔心唐賽兒胡言亂語。不過瞧唐賽兒神色,竟是個寧死不屈的勢頭,這時要下令擒拿,她十有八九會頑抗到底!到時候刀槍無眼,萬一她命喪當場,那就有違自己初衷了!想了想,瞻基忽然撥馬上前兩步,盡量面無表情地對賽兒道:「唐賽兒,勝負已分,再做這口舌之爭又有何益?若爾還顧及身邊這百十號人的性命,那便出來跟本宮單獨談談,興許會有一線生機。爾意下如何?」
瞻基的話中有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賽兒聽著不由一愣,但仍也依其所言,騎上自己的馬跟上。兩名內官也匆匆上馬,四人一陣飛奔,回到了仍在包圍白蓮軍殘部的明軍陣后。
「那俺和他們一起赴難!」賽兒一臉決然地道,「我們白蓮教友都是同生父母,我不能拋下他們獨自偷生!」
此時的瞻基已接過了戰場的指揮權。隨著軍令傳下,身邊的親隨騎士首先射出了火箭,未久,主營兩側的魯軍陣中也陸續放箭。無數燃燒的箭矢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然後落到本已是四處起火的魯軍主營中,頃刻間便使它變成一片火海。透過熊熊的火光,瞻基隱約能看到營中的人正驚慌失措地四處亂跑,而隨風飄來凄慘、絕望的叫喊聲,更讓守在營外的明軍將士生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那我們這些領頭的,朝廷也能免罪?」唐賽兒緊逼著又是一句。
「唉……」瞻基十分失望。要是這二人還在,他一定要把他們抓回來問個明白。可現在二人已死,僅憑唐賽兒一面之詞,就把九年前的舊賬算到堂堂趙王頭上,這無論如何也太輕率了些。
「可以!」瞻基趕緊打保票道,「剛才你也說了,你手下部眾大都是良民出身。活不下去才被迫落的草。其實皇爺爺對此也心裡有數,他老人家蠲免賦役,就是希望他們能重新回家種地,所以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佛母,不要相信這個小妖頭!」
一炷香工夫過去,主營的火勢越來越大,空氣中隱隱飄散著一股屍體燒焦的噁心氣味。可直到這時,白蓮軍還沒有突圍的跡象。瞻基頓時不安起來——難道他們真打算被活活燒死在營里嗎?想到這裏,瞻基不由得https://read.99csw•com一陣心慌意亂。
唐賽兒不可思議地望著瞻基,臉上迅速變換著各種表情。直到最後,她終於確信,瞻基已經決定網開一面,瞬時間,賽兒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奪目而出。
「馬鬍子親口跟俺說的!至於他有沒有撒謊俺就不知道了!」唐賽兒想想又道,「不過馬鬍子被抓住后,怕俺把他殺了,所以從頭到尾都老實得很,應該不會在這件事上頭跟俺耍心眼兒!」
「你需應本宮一事!」瞻基目視前方,冷冷地道,「此去以後,脫離白蓮教,不再對抗朝廷,更不得潛去安丘那邊,繼續督率教匪與王師為敵!」說完,瞻基扭頭看向賽兒,見她有些猶豫,遂又道:「王師勢大,絕非你等可敵。而且現在你們巢穴被破,軍心已散,再打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全軍覆沒。你也是窮苦人家出身,迫於無奈才入邪教。既如此,便當知這萬千教眾所求究竟為何!現朝廷已撥亂反正,山東安寧可期。值此之際,若仍裹挾教眾頑抗,那不僅有違天理國法,就是於你白蓮教義,亦是不合!這一點,你需心中有數!」
「這個你放心,皇祖父言出必踐!」
瞻基這個解釋從實情出發,賽兒聽后想了一想,又道:「咱們犯下這麼大的罪,朝廷真能既往不咎?」
賽兒從內官們凌厲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敵意。見瞻基未有叫他們退下的意思,她知這位曾經的情郎對自己有所戒備。不過想到百十名白蓮將士仍深陷重圍,她也顧不得計較瞻基的態度,只冷冷道:「殿下要與俺談什麼?」
潘叔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其實對朝廷攤派下來的賦役,他亦是滿腹牢騷,只是身為朝廷命官,只能執行罷了。此刻聽得賽兒譏諷,他又羞又愧。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眼下不是爭辯之時。要緊的是趕緊堵住她的嘴。想到這裏,潘叔正側過身,附在瞻基耳邊小聲道:「殿下,先把他們抓起來。有什麼話等押回去再說!」
見賽兒要跟瞻基走,不知就裡的白蓮軍將士們趕緊勸阻。賽兒決然地搖了搖頭,隨即將腰間的寶劍卸下,緩緩向瞻基走去。
瞻基一愣,旋也露出一絲苦笑。兩人默然對視一陣,賽兒道:「時候不早,俺這就走了!」
「你是潘府台吧?」唐賽兒對著潘叔正不屑一笑道,「當年你在濟寧時,對百姓還算不錯。可沒想到這兩年做了青州知府,卻似催命鬼般,成天幫皇帝老子搶老百姓的衣食!看來這當官的果真沒一個好東西,為了往上爬,良心通通都拿去喂狗!」
潘叔正一離開,其他將佐更不敢抗旨,只能趕緊回去布置。很快,明軍的包圍圈散開,滿臉驚疑的白蓮軍將士們慢慢走了出來。
「有一件事情,俺覺得應該告訴你!」賽兒將瞻基引到旁邊,小聲道,「九年前,咱們在梁山遇劫,那幕後的主謀,後來被俺查出來了!」
「撤圍!放他們走!」瞻基勒住馬,對著迎上來的潘叔正和將佐們大聲下達了旨意。
兩人正閑敘間,北面的柳升也帶兵上得山來。待與瞻基相見,聽他詳細敘述昨日戰況后,柳升滿意于大獲全勝之餘,亦對劉忠的殉國惋惜不已。末了,他嘆息一聲道:「可惜讓那妖女逃了!她是皇上明令要生擒的人!她既漏網,此次剿匪的戰果便大打折扣!」柳升身經百戰,平定這種教匪暴亂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故他十分希望能功德圓滿。此次唐賽兒脫逃、又歿了山東都指揮使,這讓他覺得十分憋氣。
「啊!」瞻基這才回過神來。他當然不會跟賽兒道出自己內心所想,只一嘆道:「聽你所言,我不免凄然,亦不料民間已疾苦至此!」
兩人又閑敘一陣,瞻基終於深吸口氣,擠出一絲笑容道:「時辰不早了,你去吧!」
瞻基不想在賽兒的事上和他揪扯,趕緊將話題引開,道:「一個妖女,無足輕重。現在教匪老巢被破,余部亦身陷重圍,軍心大亂,咱們只要乘勝進擊,全殲亂匪,照樣是大功一件!」
戰場上的喊殺聲越來越弱。到最後,絕大部分白蓮軍都戰死或被俘,只有那個紅氅女子身邊還跟著百十個男女,聚在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槐樹下,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由於瞻基已下令活捉,故明軍未有再攻,而是圍成個巨大的圓圈,將他們死死困住。遠處,瞻基見大局已定,遂深吸口氣,率親兵驅馬上前,走進最後的戰團當中。當人群散開,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眼前——正是相別九年的唐賽兒!
瞻基卻沒有吭聲。這時候進攻,肯定能大破白蓮軍,但混戰之中,唐賽兒也很有可能就此喪命。雖然直到現在,唐賽兒仍未露面,但瞻基斷定,她肯定就在眼前這座已殘破不堪的魯軍主營當中。權衡再三,瞻基方道:「命弓手向營內放火箭,把教匪逼出來!」
「本宮令旨,誰敢不遵?」瞻基卻是一臉堅毅。
瞻基不願在賽兒面前議論皇爺爺的過失,遂擺擺手道:「這些都不提了!還是說正事吧!此番我把你帶來這裏,其實是想給你指一條生路!畢https://read.99csw.com竟咱們……」瞻基有些難為情地猶豫一下,旋又恢復從容道:「不管怎麼說,咱們是有過緣分的,我不想你被抓去南京受凌遲之刑!」
「恩!」瞻基微微點了點頭。賽兒撥轉馬頭,隨即馬鞭一揮,胯|下駿馬飛馳而出,不一會兒便消逝在茫茫夜色當中。
出了軍陣,瞻基隨即一揮馬鞭,策馬奔行,唐賽兒和兩個內官亦緊緊跟上。四人跑了一兩里地,直到行至一個小土丘上時,瞻基方勒住馬。這時賽兒他們亦跟了上來,大家一起下了馬,兩個內官迅速站到瞻基身後,冷冷注視著眼前的妖女。
瞻基小心斟酌言辭,道:「雖說你們是被逼無奈,但聚眾作亂,畢竟是滅族的罪過,何況白蓮教也是朝廷嚴令禁止的。現在你們根基已失,安丘、莒縣等地部眾亦被王師包圍,全軍覆沒已是不可避免。事已至此,除了幡然悔悟,已別無選擇!」
瞻基的心立刻緊張起來。雖然由於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這個紅氅女子的面容,但從她的裝束及身先士卒的做派可知,此人必是自己牽挂於心的唐賽兒無疑!眼見她越來越近,瞻基的心也隨之越揪越緊。
瞻基臉一紅,解釋道:「這次和上次不一樣。現在北京宮室已近竣工,往後再也不用徵發百姓作工匠,所以這次是做得數的!」
瞻基冷冷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末了大手一揮,屏退周圍隨從,旋又側過身子,對身旁滿臉驚訝的唐賽兒道:「你走吧!帶上你的兄弟姊妹,一起走!」
攻下卸石棚寨,潘叔正心情也不錯,聽得瞻基打趣,他也笑道:「景雖美,卻缺水!這種地方,屯幾百口子土匪倒還湊合,幾千人齊聚山上,山上積水肯定不敷使用,一旦山下水源被斷,就只能坐以待斃!唐賽兒畢竟是草莽女流,見識不廣,不知馬謖失街亭之典故!」
聽了瞻基的話,唐賽兒咬著嘴唇思忖許久,方道:「你說朝廷改了章程,俺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不能幫你去招降東邊的兄弟姊妹。但今天俺承了你的情,也不能不知好歹。俺答應你,從此以後隱姓埋名,不再跟朝廷作對。但也希望你勸住你那個當皇帝的爺爺,能記得答應過的事,讓俺們這些老百姓真的過上兩天安生日子!」
「砰砰砰……」戰場上頓時銃聲大作。神機銃是工部近年研製出的利器,在永樂二征漠北時曾立下大功,而這三隊輪番射擊的戰法,更是當時明軍用來對付瓦剌飛騎的法寶。眼前的白蓮軍遠不如瓦剌武士剽悍,而且多是步卒,面對這從未見過的神兵利器,他們毫無還手之力。銃聲過後,已有上百名白蓮軍倒在血泊當中。
瞻基眼光一寒:「這個馬鬍子在哪?還有他那個大哥,現在何處?」
瞻基身軀微微一顫。他抬起頭,見賽兒一臉凜然之色,便明白其心志堅不可摧。想到這裏,瞻基的心猛地揪緊——既然唐賽兒明言拒絕,那招安便已失敗。一個是大明的皇太孫,一個是白蓮教的匪首,截然對立的身份決定了瞻基只能痛下殺手!這時,一直在瞻基身後聆聽二人對話的兩個內官已欺身上前,只待瞻基一聲令下,便要將這妖女當場拿下!
「兩翼散開,神機銃手上前列隊!」瞻基果斷下了命令。隨即明軍騎士以瞻基身後大旗為中心,迅速向左右兩翼分散,圍繞著營門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包圍圈,將白蓮軍的突圍之路統統堵死。
雖然內官只退了區區幾步遠,但瞻基的這個態度,賽兒看在眼裡無疑好受許多,神情也不再如剛才那般冰冷。瞻基見狀心頭一寬,緊接著又語帶關懷地問道:「這些年你怎麼過的?為何會入了白蓮教,還成了妖……佛母?」
潘叔正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點頭應諾。隨即,瞻基派人去魯軍營中,命他們各守本寨,自己則帶著手下親隨返回土壩老營。
見瞻基如此布置,臨時充作參軍的潘叔正立時明白了他的心思。不過這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把主營點燃,裏面的白蓮軍就陷入了絕境。此時此境,再退回山上肯定是死路一條,從兩側突圍又有魯軍連營相阻,所以只能從南面的寬闊地帶衝出。不過現在這裏聚集著三千以一當十的太孫親隨,數千烏合之眾般的教匪想殺出一條生路,根本毫無可能!
瞻基在原地呆了好一陣,方撥馬回到軍陣前。這時潘叔正已領著人打掃完戰場,見瞻基回來,旋上前問道:「殿下,這次放走了唐賽兒,回去可怎麼交待?」
「放箭!」瞻基再次發令。如蝗箭雨從明軍陣中射出,只聽得一片哀嚎聲過後,又有大批白蓮將士倒地。這時白蓮軍才回過神來,他們發了聲喊,立刻調轉身子,向營內倉皇退去。
「哦?」瞻基心中一凜,趕緊問道,「你是怎麼查出來的?」
唐賽兒此時也看清了來者的臉,身子亦不由自主地一顫。不過當瞻基的話道出后,她臉色幾變,終只冷笑一聲道:「俺是無生老母轉世下凡,專誅你們這些暴君昏官!俺勸你及早悔悟,否則將來必入十八層修羅地獄,萬世不得超生!」
暴亂既read.99csw.com平,柳升與瞻基的任務便已完成。在留下部分兵馬穩定局勢后,柳升與瞻基便率援魯明軍踏上南歸之途。
「你……」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賽兒有些迷惑。瞻基卻一言不發,只疾步走到坐騎跟前,躍身上馬,回頭對尚在茫然中的賽兒冷冷道:「跟我來!」
「只要你率部眾歸順朝廷,我一定勸說皇爺爺饒你罪過!」斟酌許久,瞻基冒出這麼一句。
不過雖然不能服眾,但瞻基相信唐賽兒不會騙自己。只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一時還理不出頭緒,想不通一直相處不錯的三叔為何會從背後朝自己捅刀子。怔怔許久,他方暫將千般思緒收起,對賽兒笑道:「你這番話十分重要,來日我一定報答!」
「可將士們……」
「你指的生路是什麼?」賽兒問。
「殿下,速命銃手開火!」一旁的潘叔正大聲提醒。明軍銃手距離主營不過百十來步。白蓮軍向外衝出一小段后,就進入他們的射程之內。此時,所有的銃手都已在騎兵陣前列好隊,只待瞻基一聲令下,就可將銃中彈丸射向對面敵人的胸膛!
「殺啊……」就在這時,主營南門大開,無數白蓮軍如潮水般向外湧出。其中領頭的是一個披著一襲紅氅的女子,在火光的襯映下,她的氅衣顯得格外鮮艷。
聽瞻基問話,賽兒神情一黯,半晌方慘然一笑道:「像俺們這等窮苦人,命運豈是自己做主的?那年會通河修成后,姥爺便帶俺回了汶上老家,本想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哪知沒過兩年,朝廷出塞打韃子,又從山東征民夫。俺們家沒有壯丁,只能拿賣地賣穀子去頂。地賣了,沒了吃飯活計,俺們只能又出去跑江湖。後來姥爺染上了肺癆,被戲班子給攆了出來。沒過幾天,姥爺就死了,俺身上一文錢也沒有,幸虧當時一起跑江湖的林三接濟,這才給姥爺買了副棺材。葬了姥爺后,俺一個人孤苦無依,就嫁給了林三,兩人回到他老家蒲台,想著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可沒曾想朝廷又要建什麼紫禁城,生生把他拉到北京城做工,從此就再也沒回來!俺一個小女人,官府還要命似的來催繳皇糧。可憐見俺們家徒四壁,哪有餘糧給它?結果地也被官府收了去……」賽兒回憶著凄慘往事,心中悲憤難當,聲調也逐漸激昂起來:「俺又破了家,眼見著這些年官府橫徵暴斂,老百姓沒活路,都去投白蓮教,俺便也入了教。俺打小就跑江湖,練了一身武藝,又讀過《玄娘聖母經》,一來二去,就被兄弟姊妹們推做頭領。俺想著既然朝廷不把俺當人看,那俺也就不再當它的良民!索性就自托無生老母下凡轉世,帶著大家一起滅了這吃人的朝廷,建立新的千年福境,那時咱們老百姓就可以過安居樂業的好日子了!」說到這裏,賽兒一雙眸子緊盯著瞻基的臉,道:「你們朝廷總說俺們是邪教妖匪!可要不是你們不把俺們當人,俺們又怎麼會走上這條路?說到底,俺們也都是被你們逼出來的!」
「不能開火!」瞻基突然大喊。緊接著又道,「銃手回陣,騎兵出擊,活捉教匪妖女!」
瞻基這下犯了難。白蓮軍將士大多是受蠱惑的農民,對這些人朝廷當然可以寬宥;但是煽動並率領他們作亂的大小首領,大都是白蓮教中的重要人物。白蓮教與朝廷是生死仇敵,像他們這類頭面人物,永樂當然不可能就此放過。哪怕就是瞻基本人,除了有舊情的唐賽兒外,對其他那些白蓮教匪首,他也是非斬草除根不可的!本來,瞻基想在這一節上頭含糊過去,但此刻唐賽兒專門提出,他便避無可避了。
土壩到山腳下魯軍營盤總共不過七八里距離,瞻基領著親隨們策馬飛奔,一轉眼功夫魯軍營盤就遙遙在望。此時的魯軍兵營已完全被烈火籠罩,從裡到外,到處都是喊殺之聲。瞻基剛衝到主營外圍時,一群頭裹紅巾,服飾各異的白蓮軍將士便蜂擁著從營門處沖了出來。見明軍援軍殺到,白蓮軍先是一驚,繼而齊聲高叫:「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然後又精神百倍地舉起刀槍,向外猛撲過來。
「你不走,也救不了他們!」瞻基毫不猶豫地回過一句,隨即又道,「能跟著你撐到現在的,十有八九都是白蓮教中的頭面人物。他們不死,國法難容!」
瞻基默然不語。唐賽兒見他如此,頓時心明如鏡,當即冷笑道:「多謝殿下好意!俺雖是一介女流,但也知禮義廉恥,出賣兄弟姊妹換自己平安,這種事俺是做不出來的!」
瞻基盡量保持著天潢威儀,不讓旁人瞧出端倪。他大手一揮,一個親兵立時牽了匹馬過來。瞻基一聲不吭,揚起手中馬鞭朝包圍圈外指了指,便調轉過馬頭。賽兒會意,也不多說,只默默騎上馬。這時明軍陣中已分出一條小路。瞻基與賽兒一前一後,穿過重重鐵騎,朝包圍圈外行去。
唐賽兒仍冷笑不語。瞻基見狀,稍一猶豫,隨即抬起手臂向後一揮,示意二人退下。兩個內官對視一眼,均都面露猶疑。瞻基見沒動靜,當即回過頭狠狠一瞪,二人頭一縮,不敢再遲疑,只九_九_藏_書得怏怏向後退了幾步。
瞻基猶豫再三,一咬牙道:「這樣吧!我不要你出賣你的那些同道,只要你答應不再插手白蓮教之事,我現在就放你走!」
瞻基無言以對。賽兒的悲慘經歷,實際上也是這些年山東百姓普遍的遭遇。早在疏浚會通河時,瞻基就已經敏感地察覺到了山東的危機,併為此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終仍沒有阻止這場官逼民反的悲劇發生。想到這裏,他頓時生出一絲愧疚之情,進而從內心衍生出一種深深的迷惑。
賽兒身子一抖,眼眶中又泛出淚花,趕緊強忍住了,對瞻基一抱拳道:「殿下珍重!」說完,便驅馬走到白蓮軍殘部當中,領著部眾徐徐去了!
「不可……」
白蓮軍見出路被堵,頓時一陣驚慌。但很快又集結起來,向瞻基的中軍方向猛攻。這時,三百名神機銃手已在中軍陣前列成長隊。見白蓮軍殺至,他們不慌不忙地抬起神機銃,分三隊向白蓮軍輪番開火。
見賽兒漸漸走進,瞻基的心跳也隨之不斷加速。不一會,賽兒已走到他身前五尺遠處站定,仰頭望著馬上的瞻基道:「皇太孫,在哪裡談?」
瞻基的呼吸瞬間變得十分急促,臉色也微微有些發白。不過很快,他便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前的人,是白蓮邪教的妖女,是與朝廷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敵!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和她重敘舊緣,傳出去他必將淪為笑柄!思及於此,瞻基端端直直地坐在馬上,一雙眸子緊盯著賽兒的臉,盡量冷漠地道:「妖女,爾等已是窮途末路,棄械投降,尚有一絲生機!否則本宮一聲令下,玉石俱焚!」
「兩年前,俺領著咱們白蓮教的兄弟攻破了梁山上的清平寨,抓了他們的寨主馬鬍子。當年就是他的大哥和他一起帶人追殺的咱們。後來俺盤問當年的事,他說是北京的一個王爺派人找到他的大哥,給他們開了兩萬貫的價錢,要取你的腦袋!」
「我?」唐賽兒敏感地察覺到了瞻基話中暗藏玄機,「白蓮教可不是只有我一個掌總,其他人也能免罪么?」
「交待?」瞻基想了想,道,「不用交待!軍報上就寫唐賽兒率殘部逃逸便是!」
賽兒沒有反抗。朦朧的夜色掩去了她臉上的風霜,皎潔的月光照射下,她白皙的臉龐看上去無比恬淡,中間甚至夾藏著些許安詳。瞻基痴痴望著這個曾讓自己情竇初開的女子,想到片刻之後,她就將成為自己刀下之鬼,年輕的皇太孫不由得潸然淚下。他幾次想狠下心來,將手中利劍送出;可每次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緊緊拽住他持劍的手。就這麼不知過了許久,瞻基突然發出一聲長嘆,手中利劍「咣當」落地!
潘叔正又氣又急,但這裏又明顯不是說話的地方,加之觀瞻基神情,明顯是心意已定。潘叔正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猛一跺腳,背著手氣急敗壞地去了。
柳升也認為只有如此,遂又和瞻基商議圍剿白蓮軍余部之事。當天,明軍留下三千人馬拆毀卸石棚寨,其餘大部全部返回青州。進入青州府後,明軍休整三日,旋又大舉東進。不出瞻基所料,白蓮軍根基被破,軍心大亂,石執中又調在膠東備倭的駐軍回師青州。四面合圍之下,白蓮軍土崩瓦解,莒縣、諸城、即墨紛紛陷落,安丘城下的白蓮軍亦在明軍猛攻之下潰不成軍。柳升與瞻基一邊進剿、一邊廣發揭帖,昭示朝廷蠲免賦役之諭。在朝廷的軟硬兼施之下,一度呈星火燎原之勢的白蓮教之亂,不出旬月便被平息下來。
「我不相信!」良久,唐賽兒搖搖頭,道,「當年修會通河時,你就說朝廷接下來會讓百姓安生過日子。可不到兩年,官府就把我家男人拉去了北京!」
唐賽兒沒有吱聲。不過從表情可知,她已心有所動。瞻基也不再說話,他靜靜站著,等待唐賽兒的決定。
「你要我投降?」賽兒面露憤色。
第二日,明軍沿著山間小道開始向卸石棚寨進發。昨晚唐賽兒突圍全軍覆沒,山上已無白蓮教守軍,明軍未遇抵抗,便輕鬆進入山頂寨中。瞻基站在南寨寨頂,放眼望去,附近的山巒溝壑盡收眼底。瞻基對潘叔正笑道:「杜甫詩云: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依本宮看,這裏絲毫不比岱宗差!賽兒建大寨於此,除了地勢險要,沒準也是看中這番美景哩!」
「妖女,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今時今日就是爾等死期!」唐賽兒說完,不待瞻基開口,潘叔正便破口大罵。這裏除了瞻基和賽兒兩個當事人,就只有他大致知道二人之間的舊情。他深怕唐賽兒當場抖出當年舊事,讓瞻基顏面掃地!
瞻基哈哈一笑道:「本宮是何等人?豈會做這等下三濫的把戲?」
「什麼?」猶如一個晴天霹靂,瞻基整個人木在當場!永樂九年疏浚會通河時,高煦從頭到尾都待在南京!而所謂北京的王爺,那只有一個——就是奉旨長年留守行在的三叔——趙王朱高燧!一直以來,他都認定當年的那次遇劫是出自二叔朱高煦的手筆,可眼下賽兒的話完全顛覆了之前的判斷!震驚之下,瞻基哆嗦著嗓音道:「你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