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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馬

死馬

可惜,那個戴著口罩的司機忽然停下摩托,手伸到後排座,合上了那扇沒合上的車窗。剎那間,後排座內瀰漫著一股新鮮皮革的氣味,那是皮質座椅散發出來的。嗅著這樣的氣味,女孩突然想起幾天前在村裡磨坊里看到的那匹死馬。
他不禁想到了三年前那個晦暗的黑夜。
男人愣了愣,那負傷的矮馬已經逃竄出去,見不著蹤影了。但小孩的哭聲,卻在幽暗的森林里迴響著。男人打開一隻手電筒,詫異地朝哭聲傳來的地方走去。幾分鐘后,他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大約只有三歲左右,異常瘦弱,彷彿一張皮覆蓋在骨骼上一般。
矮馬死後,按照村子里的風俗,馬皮剝下來,賣給收馬皮的皮毛商,肉則剜下來燉成一鍋紅燒馬肉,全村人一起分享。
他家的矮馬,在和女孩「噝噝噝」地交談之後,便開始大口大口喘氣,流鼻涕,眼神無光,不思進食,哪怕身邊放著乾草,咀嚼幾口后,也會嘔吐出來,同時還吐出無數白沫。只三天,那匹矮馬就活活餓死了。
一輪新月鑽出厚密的雲層,放送出微弱的銀色光芒。
只要有了這十匹矮馬,村子就能重新掙錢了!
聽到這個消息,村民們在村口燃起一堆篝火,然後目送女孩的養父騎著三輪摩托,把女孩載入了森林之中。
村民們並沒讓女孩的養父立刻把她丟進森林深處,而是徵用了他的三輪摩托。
女孩雖然聽不懂他得意的自言自語,但也感覺到這個人不懷好意,於是恐懼得發出陣陣「噝噝噝」的聲音,猶如馬嘶一般。
她抬起頭,一束月光正好鑽過細細密密的葉縫,灑在剛才三輪摩托留下的車轍上。然後,她看到一匹頭直而方的矮馬,出現在車轍痕迹上。但那顯然並不是一匹野生的矮馬,而是家養的,因為在馬背上,騎著一個目光陰鷙的男人。
大概是在森林里被倒吊得太久,女孩那條被繩索捆綁過的腿,肌肉開始萎縮。那時她已經學會了直立行走,但現在只能一瘸一拐地踟躕在村子里。同齡人看到她,會朝她扔石塊,比她大一點的小孩,還會刮著臉蛋嘲笑她,說她是野馬養大的野種,只有爹沒有媽的野種,就連爹,也不是親爹。
女孩急壞了,趴在自家的馬棚外,「噝噝噝」地和矮馬說著話,可矮馬還是像冬日里的花朵,漸漸枯萎了。不過,或許是在女孩的鼓勵下,這村裡的最後一匹矮馬卻沒像其他發病的矮馬那樣,發病才三天就轟然倒下。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奇怪的聲音,踢踢踏踏,踢踢踏踏,彷彿有一群馬正朝他奔跑而來。
發病三天後,養父請來了收馬皮的皮毛商,皮毛商來到馬棚,看到馬還沒死,便失望地走了。養父眼看著矮馬越來越瘦,馬皮開始鬆弛,只好把馬牽到狹窄的磨坊里,每天拿水澆著矮馬的馬皮。
村裡最早死馬的那個村民,忍不住說,要不大家集資,湊錢去其他村寨去買矮馬回來,組建馬幫,掙了錢大家一起分。馬上就有人反駁,難道就不怕矮馬又生病?只要犯病了,三天就死,連獸醫都搞不清那些矮馬染的是什麼病,根本沒辦法醫。
馬背上的男人看到女孩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拍了拍馬鞍后掛著的一樣東西,立刻發出幾聲脆響。
胃裡終於安穩了一點,司機又準備給女孩貼上膠布。女孩可憐巴巴地望著司機嘴上的口罩,想要說話,但卻只能發出幾個不連貫的詞語:「爸……爸……」
戴著口罩的司機聽到異狀后,立刻跳下車,拉開後排座的車門,讓女孩下車。撕開膠布的一剎那,女孩覺得嘴邊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可是,這會兒她卻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只能幹嘔,嘔出一口酸水。
所以,馬主人最終還是決定,找了把長刀,使勁插|進馬嘴裏——只有這樣,才不會損傷馬皮。
女孩本來就很陰鬱,現在變得更加陰鬱了。她繼續趴在馬棚外,和家養的矮馬們對話,「噝噝噝,噝噝噝——」沒人知道她和矮馬說了些什麼,但人們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從她從森林里一瘸一拐地回來后,村子里的家養矮馬都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戴著口罩的男人,眼中流出了兩行渾濁的眼淚。他開始嗚咽,當他從獸醫那兒聽說自己那匹馬活不了時,心中也產生過類似的憂傷。在https://read.99csw.com過去的三年裡,女兒一直都是他的心頭肉,可是,如果現在不把她丟在森林里,那些人會連他一起殺死的!
「這些我不管!我只要我們的馬!我給了錢,你們就得把馬交到我們手裡!」村民歇斯底里地大叫。
他確信,那一定是女孩的歡笑聲,他絕對沒有幻聽。
到了深夜,女孩開始哭泣,聲音越來越洪亮。村子外的森林里,便會傳來野馬痛苦的嘶叫聲。有伶俐的村民,跑到村外,在森林里尋到獸徑,設下絆馬索與陷阱,竟在第二夜活捉到一匹野生矮馬。
到了這時,村民們才後悔,為什麼不圈養野生矮馬呢?讓它們繁殖後代,把小馬養大了再賣,豈不是能掙到更多的錢?可惜當時只以為讓女孩哭一哭,就能捉到野馬,所以根本沒想到那麼長遠。
他趕緊摳動扳機,「砰」!矮馬受了驚,揚起前蹄,身體后傾。似乎受傷了吧?但矮馬卻負著劇痛,向前狂奔。男人正想朝著黑影再看幾槍,卻忽然聽到了小孩的哭聲,正從矮馬中槍的那個位置傳了過來。
女孩還是一如既往地遠離燉肉的現場,她不忍心嗅到馬被烹飪成佳肴后散發出的美味。她只能在自家房屋邊轉來轉去,身體彷彿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皮囊——在村外,她所有的朋友都被捉了!被捉了!被捉了!在村裡,她所有的朋友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村民們紛紛外遷。
那村民雖然心有不甘,但自家矮馬死了,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懷疑是女孩下了毒,於是在燉好馬肉后,盛出來的第一碗馬肉,就交給女孩的養父,逼他餵給女孩吃。
說完后,送馬人摸出一疊錢,交還給村民,便自顧自地走了。
過了很久,男人吃力地站起身,用繩索把女兒緊緊縛在一棵大樹上,泫然欲泣,自言自語:「對不起,女兒,不是爸爸不喜歡你。如果再把你留在村裡,那些人也不會饒過你!死在我手裡,總比死在他們手裡好!他們會剝掉你的皮,就像皮毛商剝掉馬皮一樣,然後把你丟進河裡……」
循著聲音,皮毛商抬起頭。
可是,沒有野馬上當。即使女孩被倒吊在森林里三天三夜,不給東西吃,也不給水喝,也沒野馬上當。
於是男人鑽入密林,尋到一條獸徑后,便躲到一棵大樹后,把槍桿伸出灌木,偷偷等待著野馬的出現。
看著村民們一個個向村口走去,摘去口罩的男人,臉色愈加痛苦。
村裡人本來也養馬,幾乎每家都養,雖然也是矮馬,卻不是野生的矮馬,不值錢。
男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幾個凶神惡煞的村民,高舉火把,在他家門外大聲狂叫:「把那禍害丟掉!不然就殺你全家!」聲音震耳欲聾,幾乎摧毀了男人的所有意志。當村民開始縱火焚燒屋外廢棄的磨坊時,男人終於恐懼地回應:「我馬上就把她丟掉……明天就丟……」
那天夜裡,他留在了村裡,恰好聽到村民們的動靜,知道女孩的養父必須在第二天,把女孩丟進森林深處。於是,他離開村子后,又在野外森林里待了一天,等著女孩的養父把女孩丟進森林里。他準備等女孩的養父騎三輪摩托離開后,再沿車轍找到女孩,把女孩帶進城裡,賣給馬戲團。
矮馬適應叢林生存,一低頭,就能沿林中的獸徑一竄而逃,比熊敏捷,比兔跑得快,偶爾受了驚,還能揚起前蹄襲擊攻擊對象。所以男人根本就沒打主意能活捉野馬,記得市面上的商人說過,捉不到活馬,把死馬的屍體送來,也能掙大錢。城裡的有錢人,把小心翼翼剝掉死馬的皮,剜去肉,經過防腐處理后,在皮內塞入填充物,就能製成矮馬標本。
當天夜裡,一幫凶神惡煞的村民舉著火把,來到女孩家。隔著門,他們大呼小叫:「要麼,你殺了她!要麼,就把她丟到森林里去,越遠越好,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男人無力地點了點頭,眼角滲出兩行淚水。
馬皮再這麼鬆弛下去,就賣不上好價錢了。最後,女孩的養父終於下定決心,把一柄長刀插|進矮馬的嘴裏,朝喉嚨下方使勁插去,又連續攪動了幾下。
皮毛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領頭的一匹馬撞翻在地。緊接著,又一匹馬的前蹄踩在了他的腹部,后蹄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疼得九*九*藏*書張開嘴,正想大聲嚎叫,卻怎麼也出不了聲。因為,下一匹馬的前蹄,正好踩進了他的嘴裏,踏碎了他的牙齒,踏爛了他的舌頭,踏穿了他的腦髓,踏破了他的顱骨,最後徑直穿過他的整顆頭顱,踏在了泥地上。
女孩知道那是馬的肉,不願意吃。見她搖頭,養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問她:「真是你下了毒?」女孩遲疑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養父流著淚,說:「女兒,我相信你!你說沒下毒,一定就沒下毒!野馬養大的孩子,心裏純,沒受過污染,一定不會撒謊!」說完后,養父把那碗馬肉塞進自己的嘴巴里,使勁咀嚼著,嚼爛后再吞進肚子里。
那個提議組建新馬幫的村民,聽說森林里又有了野馬,於是帶著獵槍潛入森林之中。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了,幾個禮拜之後,村民們在森林里找到了他的屍體。他的腦袋像個砸碎的西瓜一般,腦漿四濺。全身的骨骼盡數折斷,看身上的痕迹,應該是被馬蹄踏成這樣的。
這三年,不知村民們活捉了多少匹野生矮馬。他們把矮馬賣給市面上的商人,所得的酬金,全村人一起分。但男人卻從來沒分過一筆錢,他只是待在家裡,教女孩說人話。可無論怎麼教,都三年了,女孩只會發出含糊的嗚咽聲,偶爾上唇碰到下唇,無意識發出「爸爸」的聲音,就會讓男人接連高興好幾天。
男人佝僂著身體,下了三輪摩托。取下口罩,僅僅一夜,他彷彿老了十歲,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明顯了,樹皮一般。
然後,他看到一群矮馬向他沖了過來。每匹馬的背上,都有馬鞍,應該不是野馬。但馬背上並沒有騎手,天知道是從那兒鑽出來的。
村民木然地捏著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他明白,只要還待在這個村子里,他們就連一匹矮馬也買不到。森林里的人,都是愛馬人,他們絕不會把馬賣給一個有邪靈或是有野馬精的地方。
附近村寨的送馬人,無奈地答道:「當我們騎馬穿越森林的時候,天知道怎麼回事,這些馬突然發狂了!它們揚起前蹄,發瘋般把我們拋下了馬背,然後衝進了森林里。無論我們怎麼叫喊,它們卻根本不聽話,只顧鑽入密林之中。」
村子徹底破敗了。沒人願意把馬賣到村子里來,而且聽說森林里又有野馬了。
兩個小時后,見無異狀,村裡人才放心大胆地吃起那匹矮馬燉成的紅燒馬肉。
那個提建議的村民,撇了撇嘴,赤紅著一張臉,大聲吼道:「什麼病啊?我看,就是受了詛咒!我們村裡有禍害!」
為了消滅罪證,每次進村收馬皮的時候,皮毛商都會主動幫著馬主人剖開馬皮、剜下馬肉、清理內臟。清理內髒的時候,他會來到小溪邊,剪開馬胃,把胃裡的鐵絲渣全都倒進小溪里。
但是,馬還是不死!
女孩的養父回到村子里,沒過多久,村民們就看到村外不遠的地方驚起了一群棲息的烏鴉與貓頭鷹。有陌生人來了,應該就是送矮馬的人吧!
「真是太棒了!這次到這個村子來,不僅低價收到了最後一匹矮馬的皮毛,還能帶走一個被野馬養大的野種!把這野種賣到馬戲團去,一定能掙不少錢!」
當那匹馬還沒死的時候,村民都紅著眼睛,盯著那匹馬,看它什麼時候死。有閑漢風言風語,說為什麼最後還活著的馬,偏偏是那野馬養大的野種家的?難道是那野種為了報復曾經恐嚇過她、倒吊過她的村民,於是使用怪異的邪惡妖法,咒死了村裡的矮馬?還有人說,那女孩說不定是千年矮馬修鍊成的精,修鍊出來的妖怪!
現在,在森林深處,女孩再次嗅到類似的氣味,胃裡又開始翻湧。她勾著腰,喉嚨發出沉悶的聲響,因為嘴上粘著膠布,所以什麼都吐不出來。
在村道上,出現了幾個人,他們似乎垂頭喪氣,情緒低落。而在他們身後,卻並沒見到矮馬的蹤跡。
聽男人說,槍響的時候,這女孩應該騎在野馬背上。但當野馬受驚揚起前蹄,身體后傾之際,女孩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野馬跑了,女孩的腿卻骨折了,沒辦法逃跑,只好留在了原地。
皮毛商把女孩捆在馬背上之後,正準備上馬,他自己的那匹矮馬卻突然撅起后蹄,朝他踢了一腳。皮毛商立刻疼得彎下了腰,等他重新站立起來read.99csw•com的時候,立刻抽出馬鞭,狠狠抽向矮馬的屁股。
皮毛商正在整理剛剜下來的矮馬內臟,回過頭看到嘔吐的女孩,嚇了一跳,頓時如一條警惕旁人靠近的貓一般,全身繃緊,弓起了身體。
最早不正常的家養矮馬,就是那個把女孩倒吊在樹上的村民。
從森林里拾回一個被野馬養大的孩子,這消息一傳出來,就引來無數好奇村民上門圍觀。
這馬背上的男人,正是之前到村子里去收馬皮的皮毛商。
男人在森林里,用樹枝替女孩夾好傷腿,把她背進三輪摩托的後排座內,駛回村裡。請赤腳醫生來看過,醫生說,養三個月,女孩的腿應無大礙。男人收養了女孩,可女孩不會說人話,也不吃飯菜,看到乾草,口水卻不住朝外滴。
女孩的養父,也不得不騎著三輪摩托,帶著為數不多的細軟,離開了村子。當他穿越森林的時候,曾經聽到森林深處傳來陣陣馬嘶聲。混雜在馬嘶聲中的,似乎還有一個女孩的歡笑聲。
野生的矮馬捉不到了,少了一筆收入,又不願意種地,有伶俐的村民曾經提議過,把村裡的所有家養矮馬組織在一起,成立馬幫,在各村寨里運送貨物,也能賺點錢來大家一起分。村民們都同意這個提議,正準備組織馬幫的時候,村裡的家養矮馬卻一匹匹相繼暴斃。
女孩把村裡人養的馬,當做了朋友。她沒事就趴在馬棚外的泥地上,嘴裏發出「噝噝噝」的聲音,馬棚內的家養矮馬,也會發出同樣的「噝噝」聲與她回應。
忽然間,她聽到馬嘶聲,女孩的眼睛驀地圓睜,望向深林最深邃的暗處。接著有烏鴉從樹冠上驚起的聲響,「噗噗噗噗——」
只要把野馬養大的野種丟進森林里,過不了多久她不被野獸咬死,也會被活活餓死。以前養過她的野馬,都被捉完了,現在沒什麼動物可以再養她了!
村裡頓時沒有了額外的收入。這幾年,靠著賣野生矮馬掙的錢,除了那男人之外,其他村民都分了不少,家家戶戶修了新房,村裡還修了硬化公路。也正因為可以靠著賣野馬賺錢,村民都冷落了自家的田地。有不費力就能分到的外快,誰還願意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苦種地?再說這年頭,種地能掙幾個錢呀?
靜靜等候了十多分鐘后,男人終於聽到馬蹄聲。因為密林里的泥地上鋪滿了落葉,所以馬蹄聲也很輕微,窸窸窣窣的,加之正處黑夜之中,男人只能聽到聲音,卻看不到蹤影。那傳說中的野馬,彷彿鬼魂一般,漸漸向他靠近。
把漂亮的矮馬標本立在別墅客廳里,正在有錢人最時興的炫富方式之一。
皮毛商奸笑著下了馬,向女孩走了過去。
矮馬倒下之後,皮毛商很快到位,替女孩的養父剖開馬皮,剜下馬肉,清理內臟,甚至還幫著燒了一大鍋水,燉制美味的紅燒馬肉。
村民們躁動了起來,紛紛朝遠處望去。
男人看到一條黑影,慢悠悠地從獸徑經過。黑暗之後,看輪廓,應該是匹矮馬。
後來,他學會了一點旁門左道的功夫。在收馬皮之前,他會先偷偷潛入村子,把鐵絲剪斷、磨尖、磨細,然後摻進矮馬的食料里。矮馬吃了鐵絲渣,消化不了,也沒法排泄,只能任鐵絲留在胃裡,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馬胃裡有了鐵絲,就會不思飲食,還會喘氣,流鼻涕。病發后,最多三天就會轟然倒下,停止呼吸。
那個男人看上去有點眼熟,可惜女孩還暫且沒有人類的智商,無論如何都思索不起來這個男人究竟是誰。
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耳朵。可哭聲還是透過指縫,鑽進耳朵,彷彿一條看不見的蛇,從耳朵一直鑽到心臟里,不停絞動,就像他一天前拿長刀插入病馬的嘴巴一般,不停絞動。
「馬呢?我們的十匹矮馬呢?」那個村民叫了起來。
於是,村民紛紛上門,讓男人想辦法讓女孩哭。
「什麼禍害?」
市面上,只剩收馬皮的皮毛商,但只有馬死了,才能收到馬皮,所以生意清閑。而且,村子里家養的矮馬,馬皮都不值錢,所以村民再也掙不到那種不需費力就能掙到的錢。
女孩如遊魂一般,偏偏走到了皮毛商洗馬皮的小溪邊,她嗅到新鮮的馬皮氣味后,終於忍不住胃裡翻湧,當場嘔吐了起來。
他早就聽說村子里有個被野馬養大的野種,也一直九_九_藏_書想把這女孩弄到城裡去賣掉,卻苦於沒有機會下手,只好靠收馬皮掙點小錢。他的錢,也掙得不容易,辛辛苦苦下來,一年也掙不到幾個錢。
馬被主人牽進了廢棄的磨坊中,每天主人都要拿著水龍頭,朝著馬的身體噴水。據說這樣做的話,可以讓馬皮保持濕潤度,等馬死後,這身馬皮還能賣個好價錢。
有村民尋思,說不定森林里還有殘存的野馬,只是那些野馬見同類被捉得太多,所以形成條件反射,聽到女孩的哭泣聲便不再靠近村子了。於是又有人凶神惡煞般闖入男人家,把女孩綁了出來,拿繩索捆住她的一條腿,倒吊在森林里,還在女孩下方的泥地里掘開大坑。村民想,殘存的野馬總不會見死不救吧?
女孩還在森林里哭泣,哭聲時高時低,若即若離。
皮毛商獰笑著,割開了緊縛在女孩身上的繩索。他拎著女孩的頭髮,想把她拖上自己的那匹野馬。女孩疼得直叫喚,發出「噝噝噝」類似馬嘶的聲音。
女孩恐懼地向車窗外望去,窗外只有一片黑暗,以及奇形怪狀一瞬而過的樹影。有扇車窗閉合得並不嚴密,潮濕的空氣從縫隙里灌入後排座內,女孩也只有從這點新鮮空氣里感覺到一絲自由的象徵。
送馬人卻冷笑一聲,說:「錢,可以退給你們,但是我們絕對不會再賣給你們矮馬了。今天夜裡,我們騎來的矮馬之所以會跑,是因為在你們村子里有矮馬害怕的東西。肯定是邪靈,要麼就是野馬妖怪修鍊千年,修成了野馬精,在森林里喚走了我們的矮馬。」
森林深處,被緊縛在大樹樹榦上的女孩,結束乾嘔后,聽到了馬蹄聲。而那股熟悉的潮濕氣味,正向她緩緩逼近。
女孩的養父緊閉房門,不敢出聲。
男人興奮了,他拉開三輪摩托後排座的車門,掏出一把獵槍。
凌晨時分,女孩的養父回到了村子里。得知女孩已經被丟在森林深處之後,村民們發出陣陣歡呼。他們熄滅了篝火,等待著附近村寨的人送來那十匹家養矮馬。
女孩在村裡沒有朋友,因為不會說人話,同齡人都不和她玩,還把她當做怪物。一有空,女孩就在村裡匍匐著行走,有時也跳幾下,彷彿馬在行走一般。用了三年,男人才教女孩學會了如何坐在三輪摩托的後排座上。
村民爆發出一陣歡呼。「太好了,這下村子平靜了!」「我們的馬,再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死掉了!」「對呀,新的馬,已經在路上了,我們村裡的馬幫馬上就能重新組建起來了!」
夜色之中,一輛三輪摩托緩慢駛入森林,道路兩旁的大樹,樹枝拚命向四周延伸,冠蓋在道路上方交叉融合,幾乎完全遮住夜空。摩托沒開大燈,司機僅憑肉眼在暗夜中緩慢騎車行駛。女孩蜷縮在後排座椅上,雙手、雙足被繩索緊縛,眼中流露出恐懼。她的嘴上粘著一張膠布,膠布粘得很牢,甚至堵住了大部分的鼻孔,女孩不住扭動身體,只有拚命吸氣,才能讓肺泡里充盈足夠的氧氣。
「那還用說?自然是矮馬妖怪修鍊千年後,修成的人形!」村民站起身,眼神直直地望向女孩的父親。
在這片森林里,一直生存著生命力頑強的野馬。那是一種矮馬,身高僅一米左右,據說是蒙古馬的變異種,馬頭直而方,馬耳小而立,體型秀美。野生的矮馬越來越少了,但如果能搞到一匹,就能掙大錢。市面上有人出高價收購純野生的矮馬,商人說,野生矮馬具有極強的觀賞價值,加之數量稀少,堪稱馬中之寶。
第二天下午,村民才回來。他說,錢已經交了,當天晚上,附近村寨的人就會送來十匹矮馬。到時候,村裡的新馬幫就能組建起來了。
或許,這次森林里真的是再也沒有野馬了吧。
馬轟然倒在磨坊的泥地上,血從嘴裏涌了出來,眼睛里流出來的,則是眼淚。
要是男人捨不得讓女孩哭,村民便舉著火把,到他家門外狂呼,學鬼叫,學狼嚎,惹得女孩痛哭不已。
那匹馬死後,村裡接二連三又有矮馬突然死去。這些馬都是先喘氣,再流鼻涕,接著不肯進食,最多三天,便被活活餓死。幾乎每隔幾天,村裡就能吃到香噴噴的紅燒馬肉。馬肉吃進嘴裏,蠻香的,但每個人的心裏都塞滿苦澀。
他們你幾百塊我幾百塊地湊錢,很快就湊出了一筆錢,然後讓那九-九-藏-書個為首提議的村民,帶著錢,騎著三輪摩托去鄰近村寨買矮馬。
那一夜,男人開著才買回的三輪摩托,沿簡易馬路穿越著茂密的森林。
那匹馬那幾天一直不吃不喝,前腿跪在地上,後腿向後伸展,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乾草就在嘴邊,但它不聞不問,偶爾實在忍不住,咽下幾口,過不了一會兒便口吐白沫,全都吐了出來。村裡的獸醫說,這匹馬的大限已到,就算神仙也無力回天了。
獸醫說過,這匹馬只要體力不支、側身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可是,磨坊有點窄,馬雖然體力不支,但卻可以倚在牆壁上,始終沒倒下去,眼睛也一直睜著。有個皮毛商來看過馬,摸了摸馬皮,不無遺憾地說,馬越來越瘦了,皮也有些鬆弛了,等馬死後再來收,只怕也出不了好價錢。
走到半路的時候,男人忽然覺得尿急,於是停下車,下車找了棵大樹,解決內急的問題。當他剛解決完,卻聽到森林深處傳來一陣馬嘶聲。男人頓時瞪大眼睛,朝馬嘶聲傳來的地方望了過去。
酒桌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享用著村裡最後一匹矮馬做成的紅燒馬肉。吃著吃著,有人提了一句,恐怕以後再也沒有紅燒馬肉吃了,偌大的酒席,竟然立刻靜默了。人人都在考慮日後的事,村外沒有野馬可捉了,村裡也組建不了馬幫,大家難道得重新回去種地嗎?
馬幫是辦不成了,看來只有繼續種地了。
矮馬已經餓得沒有氣力了,完全無法反抗,只好眼睜睜地感覺著自己的胃被長刀捅破,腸子被長刀絞斷,自己的心被長刀剖成兩爿。
村民們聚集在女孩的養父家門外,想要找女孩和她的養父給個說法,而偏巧就是這個時候,女孩家的矮馬,也生病了,喘氣,流鼻涕,不肯進食,眼看活不成了。
皮毛商破口大罵著,他那匹矮馬總算是安靜了一點。哼,一匹矮馬,還想反抗主人?
然後,她嗅到那股熟悉的氣味,潮濕、新鮮,是剛剝下來的馬皮氣味。她禁不住再次乾嘔起來。
女孩見了眼前這男人,臉上頓時露出恐懼的神情,張開嘴,想要尖叫。可當她尖叫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卻是「噝噝噝——」,如馬嘶一般。
女孩養父家的那匹矮馬,是最後死的一匹。
可那天,他在溪邊倒馬胃裡的鐵絲渣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女孩的乾嘔聲。皮毛商很擔心女孩看到了馬胃裡的鐵絲渣,嚇得立刻弓起身體,想要擋住女孩的視線。當他發現身後乾嘔的女孩,就是那個不會說人話的野馬養大的野種后,才鬆了一口氣。
女孩騎上了一匹馬,張開嘴,費了很大很大的氣力,終於說出了幾個詞語:「我們……是……新的……野馬!」
女孩絕望地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聽到摩托啟動馬達的聲音,接著車輪緩慢移動,聲音越來越遠。最後,四周歸於寧靜,只有偶爾能夠聽到幾聲恐怖的嘶聲哀號,那是貓頭鷹的叫聲。
皮毛商的腦袋,像砸破的西瓜一般,迸出一蓬血水。
不過,最近半年來,無論女孩怎麼哭泣,村民都沒再捉到一匹野生矮馬。大概,森林里所有野馬都被捉完了吧?
森林里再也沒有野生的矮馬了,收野馬的商人堅持等了半年,最終還是離開了市面——他們去其他能收到野馬的地方去了。
皮毛商熟練地沿腹部割破馬皮,剖開。馬主人取出肉,燉了一大鍋紅燒馬肉,請全村鄉親們分享。在巨大的鐵鍋旁,皮毛商收拾著血淋淋的馬皮,準備拿到溪邊清洗,馬皮散發出濃郁的新鮮皮革的氣味,鑽進了女孩的鼻孔。那時,女孩正一瘸一拐,冷眼看著忙碌的人群,她嗅到馬皮的氣味后,忽然感到胃裡不住翻湧,「哇」的一口,竟然嘔吐了。
「你這不長進的傢伙,居然敢踢主人?你是不是以為這野種是你的同類?所以想救她?告訴你,你敢胡思亂想,我就拿馬鞭抽死你!」
村民們開始放火焚燒屋外的磨坊,磨坊燃起熊熊大火,村民又靠近女孩住的那幢土牆屋,眼看就要放火燒屋了,女孩的養父只好打開房門,一邊痛哭,一邊答應了村民們的要求,馬上就把女孩丟到森林深處去。
而十匹配有馬鞍的矮馬,則圍著女孩,搖晃著腦袋,摩擦著女孩的臉。
幾個村民已經在被燒毀的磨坊外等候許久了,見著這個男人,立刻問:「處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