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感慨十二年來的塵煙往事，一切似乎從來就沒有間斷過。昨天，他們騎著單車并行在梧桐樹的濃蔭里，在夕陽下揮手告別。今天，理所當然又見了面，說的是昨天未說完的話，今天依然是昨天的延續，明天依然是今天的延續。他們始終并行不悖，懷抱雲和樹的潔白與濃綠，無阻攔地飛躍紫陌紅塵。

「人都這樣了，才送醫院。你們這家屬都是怎麼當的？病人嚴重低血糖，中度貧血，精神狀態極差，身體非常虛弱，全身還有多處外傷。再耽誤是可能危及生命的，你們知道不知道？」小柯一邊開住院單，一邊責備高翔。聲音不大，語氣卻非常嚴厲。

「我去了老粥棚，還記得老粥棚嗎？老闆有一雙水晶般的女兒，一個叫荷香，一個叫米香。可惜早拆了，只好另外找一家。嘗嘗看，有沒有老粥棚的手藝好。」

高翔沒有回答小柯，狠狠地把拳頭砸到了牆面上。

窗戶上九_九_藏_書響起清脆的啁啾，她轉過頭，看到一隻麻雀，伶仃地站在窗台上。它迷惘地注視遠方，不斷地輕聲嗚叫，偶爾叼啄一下自己的羽翼。它是迷路的孩子吧？迷失在清晨寂靜的窗台上。

「小柯，林雅身上的傷怎麼回事？」他咬著牙，低頭悶聲問。

林雅輕輕聞了聞，抬眼看高翔。高翔點點頭示意林雅嘗嘗。林雅垂下眼睛，眼淚仍舊止不住地流。

有人打開了房門嗎？是站在露水上的仙童吧？帶來百合的清香。她卻不願意睜開眼睛尋找。她確信只有封鎖了視聽才能挽留住每一個美好的片段，比如那一瞬間里的驚喜和希望，比如現在充溢在房間里的百合香。哪怕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她也要讓它們在自己的體內生根發芽，結出豐碩的果實。

林雅點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雅長長的睫毛隨著眼球的轉動輕輕震顫。

「醫生，您，您九_九_藏_書誤會了。高警官是幫我的忙，一塊兒送林雅來醫院的。我才是病人的家屬。」谷新方看高翔挨責備，不好意思地解釋。

不是幻覺，淡淡的清香演變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還有百合清香之外的氣息，她所熟悉的、想了千遍萬遍的、熱切期盼的氣息。林雅睜開眼，大顆的淚珠滾落在枕頭上。

「好，那咱們現在開飯。」

林雅還是點頭。乖巧得如同嬰兒。

林雅聞覆蓋在身體上的雪白的被單，乾燥、硬挺，有很重的來蘇水味道，陌生，但清潔。她極力搜索記憶，有些迫不及待。她必須抓住記憶中的某一個瞬間。那個瞬間似乎發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又似乎就發生在剛才，異乎尋常的美麗。她在那個瞬間里發現了氧氣和水。她已經獨自一人在荒涼的、黑暗的旅途上走了太遠太遠，她需要某一個瞬間的出現，讓她在窒息中得到片刻喘息，抓住最後一線生機。九_九_藏_書

「我以為你認不出我了。」高翔一邊說一邊從床頭櫃的紙抽里取出一張面巾紙遞給林雅。

窗外，夜色已濃。舊的一日已經睡去，明天的太陽是否還記得前一天的傷痛？

「好點兒嗎？護士說你昨晚睡得很安穩。」

「渾蛋！」高翔當刑警多年，心裏早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是他不願意相信。

一夜無夢。很多天了，林雅無法入睡，丫丫的鮮血，谷新方的摧殘，魑魅魍魎的糾纏逼得她不得不把睡眠分割成五分鐘、十分鐘的碎片，以便她逃脫夢魘長久的糾纏。

小柯愣住了，眼前這個男人，心底有很深的傷口正在被銳器挑開，流出的是陳年積血。體內，仍有黑色的血塊，劇烈碰撞、擠壓，隨時可能像地殼一樣爆裂，噴湧出毀滅性的岩漿，比鮮血的紅艷更令人心驚肉跳。她是他的誰？小柯望著躺在床上的蒼白、瘦弱的女人，枯槁的形容，徹骨的寒涼。她不知道高翔是什麼九*九*藏*書時候離開的。

夏日寂靜的黎明，柔和、暗淡的天空在晨曦中漸漸蘇醒。病房裡的牆壁由黑暗一點點兒變灰、變白。

「看看，一會兒這就得變成鼻涕粥了。」高翔臉上掛著笑，心裏卻是五味雜陳。他說不上來此刻對林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他不願多想，他怕自己對思想后的結果無力承擔。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林雅的悲喜無時無刻不牽動他的心，他永遠不可能對她置之不理，任由她自生自滅。

「我給你買了百合。它們是不是很漂亮？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如果可以選擇，你願意做一枝百合，現在你得像它一樣打起精神來。」

「不會的，永遠不會，即使是我瘋了，也不會認不出你。」林雅這樣說著有更多的淚水從眼睛里湧出。

「你是？」小柯瞥了一眼臉色鐵青的高翔，又看了看谷新方，欲言又止，「好了，你去給病人辦住院手續吧。她必須住院治療。」

林雅點頭。

九九藏書「高翔，到底怎麼回事？」

「那就得吃東西，對不對？」

這氣息，把她從湮滅的邊緣領回了人間。

高翔把床搖起來，支好病床上的小餐台，打開保溫桶，盛出一小碗荷葉粥放在林雅面前。

她記起了那一個瞬間，他就立在床前，距離她兩米，或者比兩米稍微遠一點兒？但也就遠那麼一點兒。那一點兒相對十二年的音空信杳來講算得了什麼呢？絲毫不影響她看清楚他的眼睛、鼻子、眉毛、耳朵和嘴。她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甚至聽到了他叫她的聲音，「林雅」。是的。她的的確確聽到了他叫她的名字，親切、急躁、有力。為了重溫那一個瞬間，她閉上了眼睛，排除一切干擾以印證她記憶的精度和純度。

「好，好。」谷新方拿著住院單出了急診室。

「你看不出來？明顯是毆打所致的外傷。」

高翔抬起頭，雙手攥緊小柯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說：「小柯，治好她。請你，一定治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