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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眼睛 第三節

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眼睛

第三節

葉子知道這個秘密,從她還只是一個八歲女孩的時候。葉子的直覺告訴她,那個小小的信封應該和自己有關。她好奇,卻默默地、堅決地遵從了媽媽的意願,從來沒有驚動過它。就讓它待在那裡吧,待在相片的背後,它待在那兒就像照片上的媽媽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
葉子撲過去,跪在床前,雙手輕輕撫摸二姨乾瘦的臉,親吻她蒼老的面頰。葉子從未把她當成僕人,無論是在南方小鎮那個種滿月季花的小院,還是在這座城市裡的老房,葉子都把二姨當成自己的親人,對她有著對母親的熱愛和依戀。葉子親吻她蒼老的面頰,擁抱她骨瘦如柴的身體,亦如十八年前她親吻、擁抱媽媽的時候那樣。她在與她做最後的離別。
她已經知道了她想知道的。爸爸和媽媽深深相愛。他們因為深深相愛而彼此捍衛著愛情的神聖和莊嚴。既不允許它被偷偷摸摸的包養抹卻了光華,也不允許它被自私的佔有玷污了純潔。他們身在天涯,心在咫尺。離別和思念只會讓他們的愛情更深醇、更凝重。「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讜兮!緯兮絡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兩千多年前的古人,用多麼質樸醇厚的詩句表達了愛情的刻骨銘心啊。葉子終於知道媽媽為什麼離開了她。媽媽和爸爸本是一隻蝴蝶身上的兩隻翅膀,一隻翅膀不在了,另一隻便不可能再飛。對於葉子來說,知道這些九*九*藏*書就夠了,足夠了。
「葉子,葉子,你怎麼可以讓我不愛你。」陸天成看著葉子,在心裏說。
二姨心底藏著秘密,所以她無法像那些久歷蒼生的老人那樣平靜地離去。她在醫生和護士的穿梭中始終盯著門外,似乎醫生和護士的搶救和她毫不相干。監護儀上的小亮點跳動得雜亂無章,醫生的搶救並不能使它好轉。它已經和生命軌跡脫離,卻不肯最終平息。搶救了半小時的醫生頹然而費解。
當他抱著葉子穿過月季花叢時,他看到葉子眼睛里復甦的生機,她終於慢慢從無底的深淵走出,擺脫了黑暗的糾纏。他抱著她,絢爛的花朵在身旁競相開放,花枝爛漫地搖曳,空氣里飄溢著清甜,有蝴蝶圍繞著他們翻飛。他們逃離了鬧世的喧囂,乘上倒馳的時光列車,回到了那個夏日的清晨。他在她卧室的後窗外學雲雀的嗚叫。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換好衣衫,一蹦一跳衝出院落。他們一直跑,一直跑,茂密的樹林被甩在身後,眼前,紛繁熱烈的花朵閃爍著綺麗的光彩。斑斕的、碩大的蝴蝶匯聚成五彩的雲團,在花海上飛舞、盤旋。過去和現在,究竟哪一個更真實?葉子無法分辨。
二姨的眼睛變得柔和而清亮。
「葉子,你……」
「放心,我沒事。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愛我的爸爸、媽媽。你不覺得他們其實很偉大嗎?」
門外,葉子孤零零地站著。陸天成陪在她身邊。陸天成一接到小柯的電話就趕了過來。https://read.99csw•com但葉子依舊有孤零零的感覺。
二姨早晨起床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她洗過臉,刷過牙,梳理好花白的頭髮,到早市買回來她最愛喝的豆汁兒,倒在白瓷碗里。二姨轉身去切老鹹水芥,白瓷碗發出一聲清脆的碎裂。二姨回頭,俯下身仔細看,白瓷碗無緣無故裂了一道紋,從碗邊一直裂到碗底,像刀切的一樣。二姨摸了摸碗,豆汁兒還是熱的,可還不至於燙手。壞嘍,二姨對腳下的豆豆說,隨手往豆豆的食盆里丟了一根火腿。豆豆趴在桌邊安安靜靜地享受自己的早餐,對於白瓷碗的碎裂豆豆並不在意。
豆豆發現情況不妙立刻撲到門上「汪汪汪」地狂叫,門沒鎖,但豆豆只是一條八個月的小狗,它除了不斷地在門板上撲叫什麼都做不了。豆豆發狂的叫聲引起了正準備出門上班的小柯的注意。小柯側著耳朵聽,豆豆叫聲凄慘,卻聽不到二姨的聲音。她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兒,就開始敲門,沒人應聲。豆豆聽到敲門聲,叫聲更大了。小柯試著推了一下,門開了,她伸頭進去,看見二姨倒在地上,臉色灰白。
也許每個人心裏都不應該收藏秘密,免得死亡忽然降臨的時候措手不及,還有太多太多未說的話和未了的心愿。
媽媽將這個秘密藏起來的時候,葉子把知道藏著這個秘密的秘密也藏了起來。現在,葉子得到了開啟秘密的許可。她把它從相框的背面取出來。一個精緻的白色小信封,不規矩的大小,出自某個人的手,信封的右上角有一朵用鋼筆畫的月九-九-藏-書季花。
二姨終於說出了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她一生中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這麼長的話。她吐出一口長氣,眼睛里的光芒漸漸熄滅。葉子長久地抱著她,感覺她慢慢變涼。永遠離去。
媽媽的相框一直擺在葉子自己卧室的寫字桌上。葉子其實早就知道相框里藏著一個秘密。在南方小鎮的時候她就知道。當媽媽燒掉那幾頁信箋,紙灰被風吹得沒有一點蹤跡的時候,她看到媽媽猶豫著,將一個小小的信封塞進了相框的背面。大概她想過把它也一同燒掉吧?她沒有打開來看它,卻想要把它燒掉。
葉,葉子,你,你父親家世顯赫,從……來,到上海投資,我……他家的……女傭。認識……你母親之前,他已……已經訂婚,門當戶對的……一個女孩,他……不愛她,儘管……儘管那個女孩……很愛他。認識你母親之後,你的父親……愛得很深……很深,他為……取消婚約……和家裡抗爭了一年多,眼看成……成功……那個……女孩卻查出有病……瞎了。你母親……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懷著你……悄悄離開了上海。你的父親千方百計……打聽到……你們的下落。他知道……你的母親……為……了……那個女孩的……幸福……是不……不會回去的,讓我……帶著一筆錢,找到……你們,照顧你們。十八年前,你的父親去……世了,死於疾病,他給……你母親……寄了……一封信。我……不知道信上都……說了什麼,你的母親就像……就像,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從九*九*藏*書看到……信的一刻起……心就不在了。如果,如果不是……因為你,她不可能……活……那麼多時日。孩子,你母親去……去世前跟我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顧你,你可以,可以去……找你父親的家人,你父親留了……一封信給你,是……憑據。在……在……在……你媽媽的相框里……
豆豆跑掉了,二姨離開后,豆豆就失蹤了,直到葉子離開X市,都沒有再見過這條和二姨生活過八個月的小狗。
小柯看著二姨因為吐不出最後一口氣而憋得紫漲的臉,迅速在二姨的心前區進行了心肌注射,然後她衝到門口,打開門,一把把葉子拉進來說快去聽二姨的話,她有話跟你說,最後的話。
後來,還是陸天成陪葉子回到了老屋。葉子和二姨兩個人相依為命,在老屋裡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直到考上外省的大學,葉子才第一次與二姨和老屋告別,她依依不捨,她把每一件東西都記在心裏。每逢放假,葉子總是麻利地打起背包,急切地回到這裏,這裏就是葉子的家。發暗的牆皮,陳舊的傢具,古老的自鳴鐘,舊卻乾淨的床單和被子,每件東西上都有熟悉的痕迹。廚房裡還有二姨忙碌的身影,她就站在門口,系著粗布圍裙,梳著花白的頭髮,微笑著喊葉子,快來,綠豆湯做好嘍。
葉子仰起白凈的臉,「我已經知道了。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像媽媽一樣。他們為了一個生病的女孩,心甘情願做|愛情的守望者,一生一世,不求朝夕相伴,只做守望者。我有什麼權利去破壞他們傾盡所有去維護的一個瞎九_九_藏_書了眼的女孩的寧靜呢?讓那個已然蒼老的、瞎了眼的女孩,如果她還在世的話,知道我的存在,從此失去她的美好回憶?不,天成,我不能,如果我那樣做了,就真正辜負了我的爸爸和媽媽,辜負了他們沉甸甸的心意和無法丈量的愛情。我相信,媽媽當初一定想過要把這封信燒掉,我也知道了媽媽為什麼讓二姨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告訴我我的身世之謎,因為她擔心,擔心我的魯莽會破壞那個女孩的生活。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我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我不需要,也不能找任何借口去影響和破壞一個可憐的老人的平靜。」
葉子拿著它走進廚房,從碗櫃的抽屜里取出一盒火柴,她抽出一根,划亮磷火,然後,把它點著。火焰倏地一下吞沒了它,地上落下很少的灰。
生和死只有一步之遙。
「是的。可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嗎?」
陸天成把他曾經熟悉的老人家的屍體安放好,打電話讓人到醫院辦理其他相關手續。他抱起了寒冷的葉子,一直將她抱到他停在停車場的車裡。葉子躺在汽車的後排座上一聲不吭。陸天成不說話,直接把車開回了家。
事情經常就是這樣不期然地突然發生,從來不管人是不是做好了接受的準備,譬如那隻白瓷老碗的碎裂。二姨吃完早點站起來的時候,胸口一陣疼痛,她感覺頭暈目眩,喘不上氣,沒來得及呼救就倒在了地上。
二姨喝著豆汁兒,吃著切成細絲的老鹹水芥和炸得焦黃酥透的焦圈,時不時瞧瞧端在手裡裂了縫的白瓷碗。許是年代太久了吧,這隻老碗。二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