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到了這裏，有錢也沒處花了。」

「有件事想拜託您。不知您是否願意一聽？」

隨著一陣跑過廊下的急促的腳步聲，一位法師從執事僧的房內走了出來，怒吼道。

山裡的祭典上，鞍馬的孩童們雀躍吵鬧，好不開心。

但事情卻也並未擱置太久。次年春天，僧官蓮忍喚來牛若，說道：「遮那啊，你已經過了十六了。今年必須得剃度了。你雖說不想出家，但你應該已經懂得辨識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經歷和如今的時勢。斷了念，入了佛門做彌陀佛的弟子，拋棄寂寞的心吧！好嗎？」

巡山的人渾身是血地逃來了。

眾人的議論都歸結到了這一點上。日後須當一方面嚴格監視他的一舉一動，切斷他與外部的來往，一方面見機行事，最好能讓牛若早日削髮——議定之後，眾人向六波羅表示了謝意與謹慎之意，最終似乎也未遭責難。

「……咦？」

「怎麼回事？」

「他並非孤身一人。他身邊還有武藝高強的男子。切不可大意啊。」

「怎麼了？」

這異樣的聲音，來自於毗沙門堂的屋檐——不，或許那聲音遙遠得就如同來自遠處後山的山道一般。

「哎呀呀，不要著急。不久還有鞍馬祭典。」

牛若彎了左臂，擋著臉，抽抽搭搭地哭將起來。

「哭什麼啊。都十六的人啦。」

轉過拐角，前方的觀音院和僧正坊的伽藍環抱著寬敞的庭院。

「那絕對不是人。」

「『擔心』？擔心什麼呢？」

「哎呀，打了個盹兒。」

「這個月的二十日。」

這時候，人群之中，一名輕佻男子突然學了一聲鳥叫。牛若在迴廊的轉角處停下腳步，目光探尋著那聲音發出的方向。

天上的山也跟下界一樣被人群淹沒了。這座深山也跟世間一樣被染了色。牛若亦在這人群之中。

在奧州，這麼想的並不只有藤原一門，只要是有點思想的階層，這可以說是常識。吉次的計劃就是輕投一枚小石子，讓波瀾卷及中央——這是取到了平泉家老爺的默許的。

「嗯……」

即便如此，為保萬全，他還是未雨綢繆，前年他回到奧州平原之後，通過當時受了商法上的事情之命、一樣領俸祿進出的藤原秀衡的側臣，偷偷地說了九*九*藏*書自己的計劃。

「那我就以觀人潮來消磨時間吧。」

唯有一人。牛若的師父阿闍梨蓮忍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中，喃喃說道。

「就是後天了啊。」

「哎。什麼事？」

一聽是孩童，「定是遮那！」整山的法師都異口同聲地說道。平日里，眾人全都想到了一塊兒。一看到那個雖然年已十六，卻依舊跟頑童一般，毫無半點成熟穩重的牛若，眾人都會覺得，「遲早一天，必定出事。」

「出去了嗎？沒人在嗎？」

大山咆哮，深谷呼號。

孩童們全都縮起脖子，緩步繞過了迴廊。

奧州藤原雖然表面上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裝作平靜，但是絕不是在冷眼旁觀平氏一門的昌盛和太政入道的獨裁。而是非常擔心其擴張。雖如此，卻想極力避開正面衝突。藤原家在心裏默默希望源家和平家的勢力平衡。如若二者起了爭端，奧州便能積蓄力量，維持和平，甚至向西擴張。

眾人一陣騷亂。

無論是訓話的，還是挨訓的，都已經慣了。牛若轉過頭，對著一起的孩童們說道：「咱到那邊去吧。」

梅雨結束了。山裡面，秋葉濕答答地落在地上。

是年秋天——已經到了奧州的吉次返回故鄉的時節。

人類最敏感的血腥氣味，就如同墨汁一樣，不知從何處汩汩流出。毗沙門堂上方的山道之上，豎著一道柵欄。山麓下的官差，都會輪番巡山。祭典時期，警備格外森嚴，六波羅派來了幾十名武士，嚴加看守著各處的柵門。

看到吉次，牛若一點頭，彷彿是在說：「嗯。待會兒見。」

「弟子知道了。可是，弟子很難過。」

除此之外，傍晚時分起，僧侶們便會當眾展示法力，讓一名村裡的俗家人坐到僧正坊的大殿里，用咒語殺死此人，然後再用咒語讓此人復生——如此這般，等候著那時刻到來的人群和參拜者們紛紛而來，山裡呈現出了罕有的熙攘景象。

「何事？」

「你明明知道。還把自己當孩童嗎？！」

村裡人特意遠道趕到加茂上游去看。看了回來的人都說：「跟人很像。」

火把的火光，在黑暗中四處遊走。

到處雀躍的孩童七八人聚集到了一處，轉頭看來。孩童髻、染成黎明色調的九_九_藏_書袖子、金線刺繡和深紫色的裙子都是一樣的。但因為本就是山裡長大的孩童，用袖子擦汗、搽鼻涕，好不容易化了個妝，弄得白粉和眉粉都亂七八糟，十分滑稽。

一聲大叫被活生生撕作兩半般的叫聲響起。

「阿闍梨先生的房裡剛剛來了個從京里來的客人。我們在旁邊的話很吵，先生讓我們去別處待一會兒。所以我們在玩耍。」

「有何事托老僧呢？」

「歡迎，歡迎。進來吧。」

「吉次先生，您每日不悶嗎？」

「……」

迴廊上的僧眾全都站起了身。與此同時，擠滿空地的人群也全都騷動了起來。

「啊……」

「遮那，你已經十六了吧。在孩童們之中是最年長的。瞧你那衣冠不整的樣子！把領子理一理！」

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

口中念咒的法師，將法衣的衣袂結在背上，手中數著念珠，就彷彿天狗上身了一般，念經的聲音變得嘶啞，手中畫著印記，粗著嗓門呵斥著那個準備被咒語殺死的男子。

「何故那之前就不行呢？」

鞍馬谷異變陡生。近鄰諸人不覺之間，六波羅的三四百士卒已由棧敷岳、雲畑進入，包圍了僧正谷。

過了一會兒，「哪位？」一位似乎剛剛在午睡的老神職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難辦的是牛若的出家剃髮的儀式。即使本人迫切希望剃髮，出家受戒，也需論年齡和修行資格，還得按佛門的規矩來辦。比起時下的政令，自負的僧徒們更重視佛門的規矩。

「真的很有意思啊。不過，要是讓世人知道是貴府的慫恿可不好——到底不過是閣下一人的想法，若是牛若自己從平家逃走，無投靠之處，而投奔貴府的話，貴府老爺會庇護他的吧。」

「呀？」

用咒語殺人，再用咒語讓人復生——雖然這儀式年年都有，但每一年，眾人都會用迷醉的目光，盯著眼前這用法力促成的離奇景象。

吉次枕著胳膊，聽著蟬聲，獨自躺著。

「呀。」

「好久不見了。今年敝人又來了。」

「話說……神官。」

「六波羅一眾人，假若沒獵到真的天狗，但因為與得勢的太政入道大人有關聯，不會是就取了山裡的樵夫呀獵師呀山裡的男人、這些庶民的頭，說成是天狗吧。」

雖read.99csw.com然心中早有預感，卻還是被他那種淘氣頑皮的天性所蒙蔽，始終只把他看作個孩童。

身負重傷的巡山人衝著飛奔而去的法師們的背影提醒道。

不久后，竹筏的儀式結束，白色的晚星下，白天里的熱鬧也稍稍降了溫。山裡那無邊的黑暗之中，點起了無數鮮紅的巨大篝火。

究竟何事？

「如您剛剛所言，離錢和世俗久了，盡生出些菩提心來，難得自己與生俱來的俗氣，也漸漸沒了。沒了之後，商人魂也會淡了。」

他用手一指，剛準備邁步跑開，只聽法師又在身後怒道：「聽不懂話嗎？叫你別跑，靜靜地走過去。」

「不是『什麼事』！你們不是應該好好待在阿闍梨先生的旁邊聽他吩咐的嗎？！」

「老僧和鄉里的人也都認為是天狗做的……」

天狗的嘶叫聲與人的吶喊聲在大戰之中混為一片。

這是藤原家的意向。這次計劃須先確認了藤原家的意向，方可進行。

「速去將他擒回。」

「嗯……師父。」

「那打擾了。」

天狗附身的法師和沉醉於法力中的男子似乎猛然驚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了起來。

吉次探出了頭。

「您說得是啊，有點悶啊。但是，人偶爾悶悶也非壞事。住在山裡，想那平日里一起的商人們都把『悶』這個詞拋到九霄雲外了。睡著醒著都盡想著賭博。」

「不必言謝。對敝人來說，此廟乃敝人生命的守護神。——敝人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毛骨悚然。前年遇到天狗，要不是貴寺搭救，差一點連命都沒了。這點香油錢，不足以報貴寺的救命之恩的萬分之一。」

而問題的關鍵，卻還在於牛若毫無出家之意，學習怠惰。師父蓮忍整日念著「罷了，罷了」，態度寬大。與外部的聯繫是完全斷了，牛若留在僧官的里院，足不出戶。雖然引起了眾人的紛紛議論，剃度的事情卻也被擱置了下來。

「誰也不會有那樣的經歷啊……那之後，六波羅一眾人獵天狗，掛了很多天狗的頭在山腳下的河灘上。暴晒了好幾天。當中有容貌變了，根本認不出是什麼的；也有幾張臉是住在附近山裡的炭燒的男人呀獵人們見過的。那幾張臉並不是天狗，據說是源家義朝的舊臣。閣下在僧正谷遇到的到底九-九-藏-書是天狗，還是殘黨呢？」

「求您等到鞍馬的祭山大典之後。過了五月，弟子一定出家。」

「出家了的話，就要與這黑髮和袖子這麼美的和服分別了嗎？」

就算他們也盼著「即便早一日也好」，但實行起來，卻也存在著許多的困難。

「掛了許多天狗的頭——」

然而，僅有一步之遙的迴廊和空地上，卻聚集著無數黑壓壓的人影。眾人寂靜無聲，觀看著大殿里的法力展示。整山的僧侶和孩童都咽了一口唾沫。今晚，一切盡皆在此。

到了二十日。吉次終日待在房內。到了祭典正中間的一日早上，他道了句「我出去看鞍馬祭典，可能就直接告辭了」，便出了門。

毗沙門堂的正殿里，虔誠地端坐著一名俗家男子。準備運用法力讓他先死後活的法師手裡攥著念珠，全神貫注地念誦著咒文。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地板上空空蕩蕩。微微搖曳的燈火下，映出了兩個朦朧晃動的人影。

聞初蟬之聲，更顯幽靜。貴船山的奧之社平常極少有人來參拜。但是剛剛又好像有誰拍了拍手正要離開參拜的殿堂的樣子。只聽一聲「神官」，一位旅人朝著神官所在之處的入口張望幾下，走了過來。

觀音院的外廊前，堆放著幾束粗壯的青竹。再過不久，整山的法師眾就會在此鋪上法席，為其後舉行的竹筏儀式做好準備。

「遮那啊，遮那！」

「一年一度的日子，旁邊鄉里的群眾自是不用說，連京里的人也來。參拜的人是人山人海啊。」

就在這時——

「明白了。」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有人投書向六波羅告了密。鞍馬的寺院中一時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說僧官蓮忍應當引咎辭職。簡而言之，「務必讓牛若早些出家。」

「上京參拜途中，同行之人甚多，起了點爭端，很是擾人。我想在這裏避個半月左右，一邊休養休養，不知可否借住一間空房？」

「有點擔心啊。就快跟山裡道別了。」

「哪裡。那時的情況還真是危急啊！」

這是隔了三年的計劃。憑著自己平日里運籌使用空泛艱澀的商法，這麼多年打拚而來的商業才能，這次的計劃雖然可能很漫長，但是他想並不是十分困難。

且能取得藤原家這樣的承諾，也是因為他早有預見。

「九*九*藏*書是奧州的商人嗎？」

不知究竟是在為那個離去之人的未來祈福，還是在祈禱眾人能將他給帶回來。白色長眉，就只是那樣沉沉地下垂著。

「因為是要到山上來，怕重，所以沒帶什麼禮物。這些，雖然有些唐突了，就權當是殿堂修繕之用吧。」

「首先，您想想看，若是源家的殘黨的話，為何要抓來這些勢單力薄的人，掛在神社旁的大樹上呢……如果做那樣沒人性的事而自得的話，倒是像天狗們常做的事。」

之後，他便緊追著其他的孩童，飛也似的跑開了。

那之前他也會時時獨自出門。他跟老神職說前些天去看了龍王瀑布呀，去看了熒石什麼的。老神職對他所說的話一一相信，絲毫不懷疑他的去處。

房間借住與他，已經一個多月了。

「……終於還是去了啊。」

老神職笑道：「多謝。前年和今年也是承蒙閣下慷慨的布施。」

他們大聲地叫嚷著。

也不是正在畫印的法師。

吉次斷然否決道。

牛若嗚嗚地嗚咽了起來。蓮忍看著他的樣子，有些訝異。——回想起自己也曾有過的少年時的感傷，囑咐道：「一定要做到哦。過了五月，不許再說『不』了。」

說罷，拿出一包金子做香油錢。

眼下，早已沒工夫再去理會什麼法力展示了。

「原來如此。閣下雖是奧州人，卻是個智者。想必是如閣下所言。」

「是。」

不是男子。

這時候，「嗒嗒嗒嗒」，大殿背後，從山道上傳來了雪崩般的腳步聲。

「對了。那是幾日來著？」

「深更半夜，被懸挂在兩丈高的樹上，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啊。」

「一名孩童逃走了——一名披著水乾的孩童。」

「阿闍梨先生說了有事要談，讓你們退下的話，就退到遠處的廊下，在那邊候著。遮那這麼大了，應該明白了。——山裡的祭典不是為你們辦的。」

「祭典的日子有很多參拜人來登山。那時被人看見的話，弟子會覺得甚為難過。弟子想像往年一樣，盤個孩童的髻，再穿一次漂亮的和服……就算只有今年一次也沒關係。就當是個紀念……師父，求您等到那一天過了吧！」

吉次洗了洗腳，被領到一間房中休息。

方才學鳥叫的男子縮了下脖子，遠遠看到牛若，在人潮中抬起了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