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亦有少數兵卒誤闖至深草與伏見附近。敵軍慌不擇路，而急追不舍的義經手下士卒也四散開來，進入了京都。

飛箭之勢有若驟雨。

「妙哉！」

生唼衝出水面，躍上了對岸。

喊聲四起。

水紋向著河面對岸擴散而去。己方將士的馬鐙之間，戰甲的袖口之間彼此摩擦絞纏，黑壓壓地蓋過了激流。

「熟悉水性之人，盡皆報上名來。潛入河底，將縱橫捆綁于鹿砦之粗繩斬斷——可有人自告奮勇？」

——因而，兩人故意選擇了不會幹礙到己方將士的下游，獨自一騎由山丘背後衝出，孰料心懷此念之人，卻並非僅有自己一人。

「景季確有眼光。」

澀谷右馬允身旁的一名家臣，比任何人都能迅速地脫下了護甲。全身上下剛一脫裸，此人便立刻由義經面前衝過，縱身欲向眼前的奔流中躍入。

「中計了！」

一騎武士策馬由平等院的小島崎上飛奔而來。

半裸著身躍入水中的兵卒們的使命，正是一件必須捨身忘死方能完成的作業。

飛箭破風。水花掩蓋住人馬之聲。

「先前，我等在此處駐留了幾月？」

掩護一舉奏效。立刻，敵軍射出的飛箭數量銳減，箭雨也已不如先前密集。

景季胯|下的磨墨則一路狂奔，踏入河邊淺灘，撲通一聲，已經游至了水沒馬頸之處。

儘管早已舍卻了生死，但義經的身影，卻令眾人勇氣百倍。

可義經卻性情直率，「遣二千五百人赴瀨田口，在下自率一千五百往宇治川。」

「切不可令眾人之命白白斷送。」

景季巧妙地施展出水中馳馬的技巧，一面讓馬匹前游，一面回首身後的岸邊。

義仲大喊一聲，僅只率領著四五百騎人馬，一路向著河原而去。

景季心中暗想：「我又豈能落後于高綱？」

兩人默默不語，但各自卻在心中告誡自己萬不可落後于對方。若是再將二人此時心境說得更加分明些，兩人心中也彼此尊敬、憎恨、忌憚對方。

高綱一邊在身後高聲叫喊，一邊靠近。

義經在心中默念道。

雖非有意，但身為將帥，義經的言行，卻已與此語read.99csw.com暗合。

欣然赴死之兵，生之歡悅，必將永系其英魂。

義經佇立河邊。

向身側之人問道。眼見義仲如此直率，侍臣不禁熱淚盈眶。

身後的高綱再次高叫。

「——趁現在！」

不久，景季、高綱二騎也被捲入了馬群之中。眼下，大河之中，與高綱爭奪頭功之人已不再只是景季一人。目標不再只是高綱一人。——以三浦、畠山、足立、平山等諸將為首，乃至眾將的手下，盡皆奮勇爭先。

重忠一揮手，大聲向自己所部眾人下令。

義經與重忠不時于旋渦翻卷的濁流中停馬不前，巡視全軍。義經珍視一兵一卒，痛心地眼看著溺水和被敵軍飛箭射中的兵卒，依舊嘶聲竭力地教授著士卒如何于馬上水戰。

生唼生性厭水，立於河邊，始終不肯入水。

「大意了。竟然落後於人。」

若馬匹無力，沖入如此激流之中，不等行至河水中央，便會被水流沖往下游。因此，大隊人馬轉移到了清除過障礙的水路上游涉水渡河，但佐佐木高綱與梶原景季兩人卻對自己的坐騎頗具自信。

寬闊的奔流之中，處處遍布可怕的死亡旋渦。只需稍一疏神，隨時可能會被水流捲走。

高綱心急如焚。

橫豎皆是一死，不若欣然赴義。

追擊不止——一部由木幡追向醍醐路，直至京城的阿彌陀峰之東，而另一部，則由小野奔向勸修寺，突入七條。

眼見一眾無名雜兵如此奮命，義經不由眼眶一熱。

河水冰冷徹骨。瞬時之間，手足便會失去知覺。

將兄長范賴留于瀨田，義經率軍自伊賀路經由笠置，屯兵宇治。今日，正月二十，義經終於決心渡河，將大軍開到了富家渡口。戰略上，兄長范賴雖號稱：「若兩軍相合，總兵力便可達四萬。」

話音未落，只聽眾將士之中——

高綱一低頭，緊咬嘴唇，向前猛衝而去。

「快看，一人被水沖向下游去了。快來人救救他。」

高綱卻還騎在焦躁不已的生唼馬鞍上，咬牙設法拽動馬轡。

「哦。」

這正是戰場上懷著整體信念的兵九*九*藏*書卒，與戰場上蠻勇無比、內心卻只顧念自己的兵卒之間的差距。

敵軍自然不會束手就擒。敵方主將乃是木曾一方中赫赫有名的根井行親，其部下中，也不乏精悍善戰之人。

正是梶原景季的磨墨。

「——身處河中，即便敵軍射來飛箭，也切不可舉弓還射。切勿低頭太過，令敵軍飛箭射中戰盔頂邊。身處水中，切莫顧及身上行裝。戰甲之中尚有縫隙——相互配合，令馬首緊靠前馬馬尾，相互配合，步調一致——切莫與他人之馬糾纏一處，以致遭流水沖走。若是身旁有人溺水，伸出長弓相互救援！」

因義經總會當著他人之面道破其實際數目，范賴心中大為光火，背地裡憤憤不已。

為了方便河面上的往來，人們於此處架設了長橋。

義經一抬手，衝著追隨此人的眾人提醒道：「如今雖已是春天，但河水冰冷。此地距離雪山甚近，想必此處的流水也令人難耐。即便是熟悉水性之人，若是全身赤|裸，想也難耐水底巨寒，長久作業。眾人皆穿著貼身衣物入水。」

義仲面無血色，奔向院之御所，懇請法皇隨自己移駕。然而法皇卻執意不肯。就在雙方糾纏不休之時——

「高綱此人不可小覷。」

高綱大聲叫嚷。隨後，其身影便已沒入了敵軍陣中。

弦音齊響，眾人猛烈地回射著對岸之敵。

「敵軍先鋒已至六條河原附近。」

「轉移。」

「哦哦！」

義經騎在馬上指揮，聲音早已變得嘶啞。各部隊的騎馬武者爭先恐後，面對河流，聚集於河原。眾人盡皆于馬鐙上站起身，側眼看著義經高高揮起的手。

「九郎大人實在不諳兵法。如此這般，當真能夠破得宇治川的敵軍嗎？」

此番的實戰之中，卻展現出了意識到時代黎明的新銳青年，與木曾軍的強悍武士之間那難以比擬的差距。

然而，其中稍稍進行過人工整治的地方，便唯有平等院的北邊——當地居民稱為富家渡口的此地岸邊了。

「大勢已去。」

義經也身處眾人之中。

「——佐佐木四郎高綱拿下頭陣——今日宇治川的頭陣，乃在ｒeａd.99cｓw•coｍ下佐佐木四郎高綱。」

箭雨之中，義經挺身上前。語調之中，已然展露了奮身殺敵的悲調。

——定睛一看，一騎人馬已然離開馬筏先鋒，接近了足以看清敵人面目的岸邊。

重忠已嘶聲竭力，義經又接著道。

「哦哦。」

熊谷直實部隊、澀谷右馬允隊，平山武士所之人，一齊握起弓箭，爭相衝上已無橋板的橋上。

用兵之極，乃令兵歡然而死。

聽聞義經此言，畠山重忠方才覺察自身之失，率眾掩護自軍之人。

他將長弓叼在嘴中，雙腳力踏馬鐙，在馬鞍上站起身來，重新系了系腹帶的繩結。高綱連忙趁機渡河。

反而是義經對自然之險直率地展現出了恐懼，率先下了馬。

「如此小河，又能算得了什麼。」

「末將大意了。」

兩匹馬彼此靠近，齊步向前。馬上之人也彼此對望一眼。

「——放鬆韁繩，讓馬匹游到可立足之處。切勿握緊韁繩。若馬尾下沉，便抱緊前頸，若遇急流，便俯身離開馬鞍，讓流水通過。」

「危險，梶原。若是渡河之時踏翻馬鞍溺水，必成敵我將士笑柄——速速重束腹帶。閣下之馬腹帶已松。」

「喂。」

「嘿。」

高綱使勁抽了生唼一鞭。生唼猛地扎入水中，濺起一陣白色水花。

義經回首看了看身邊的眾將士。

水浪從身側撲來。離岸越遠，水流越急。比起水中的旋渦來，更令人恐懼的，還是水面上漂浮的被割斷的障礙上的繩索。繩索隨時可能會纏繞到馬腿之上。

木曾一方雖兵員不多，但身處戰場，其原則便在於：較之守方，攻方更需多出數倍的兵力。

景季不由得一陣猶豫。

「——馬匹之間彼此靠近，組成馬筏渡河。讓強壯馬匹往上流遊動，瘦弱馬匹隨後緩緩跟來，切莫逞強。」

河中的兵卒已達成目的。眾兵卒估測著河中水深，臉色發紫地陸續爬上岸邊。

宇治川如今也已變遷。

此時，由上游躍九*九*藏*書入水中的千余騎人馬則彼此混作一群一群，便如同無數與水浪搏鬥的筏子，掩蓋住河面，漸漸隨著水流向著下游而來。

義經身旁，亦同樣飛箭如雨般掠過。

眾將士的吼聲直衝雲霄，馬匹嘶鳴之聲在宇治川上掀起陣陣白浪。

立刻，樹林陰影中，也有一騎人馬如飛箭般向著河原奔去。

分明如此，為何義經卻還故意宣揚自軍的弱點，令敵方士氣高漲？

「大人請到木盾后暫避。」

「喂，梶原。」

策馬沖向宇治川之前，兩人便已各自在心中發下了重誓。

實際兵力不足，正是范賴和義經心中的苦惱。

坂東武士人人自傲，對義經的命令，眾人早已等待不及。

義經的答案簡潔明了。

孫子曰。

對岸敵陣之中，射手齊集，向著河中眾兵卒射來箭雨。作業變得更為困難，最先躍入河中的工兵，如今已有半數化作了屍骸。

「上橋。立於橋上，于近處放箭。」

眼見敵軍冒死渡河而來，木曾軍唯只在前線布下射手，放出箭雨。如此舉動，卻也可謂木曾軍的一大失策。

身邊武將不住勸誡，但義經卻置若罔聞，唯隻眼含熱淚地看著河中的一眾兵卒。

此時，對岸似乎也重新布下陣勢，兵馬不斷移動。不多久，更比先前還多的弓手，已然向著義經這邊放出了幾欲遮住河面的箭雨。

當時的宇治川，並非一條如同後世那般悠然平穩的大河。當時不但河面更寬，且河原上連年洪水泛濫，水流更急，河水更深，便宛如原始時代一般。

「重忠，重忠——若走陸路，收效甚微。令射手上前，以飛箭壓到敵軍，令敵人再無抵抗之力。」

「——大帥正看著呢。」

「哦，佐佐木大人。」

眼看著遭敵軍飛箭射中，浮於河面的一具具屍骸。

今日此時，兩人也已顧不得再彼此一笑了。

「哦，是梶原大人啊。」

但其實際數目，卻只有四萬的十分之一，總共四千餘人的士卒。

立於戰場之上，其命運便只有一個。既然身處戰場，便怯勇無差別，皆當直面死亡。

兩人故意離開部隊，選擇再無其他渡河戰友身影的下游水路的舉ｈｔｔｐs://rｅad•９9cｓw.cｏm動不謀而合。

——然而，景季的磨墨卻已率先前遊了數十間距離了。

「往上游轉移。」

敗散而逃的義仲，由粟田口逃往近江。他本欲與瀨田的自軍會合——然而，義仲卻似乎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行至蹴上坂，義仲回首遙望京城——

「切莫立於箭路之上。往上游轉移。眾人皆將馬匹列隊于上游。」

「且慢且慢。」

然而，眼下橋板自然已被身處對岸的敵軍一塊不剩地全都抽光了。此外，從地形和水勢來看，作為渡河的進攻口，便唯有此地周圍了。敵軍以此地的橋樁為中心，于上游下游數町範圍的水底，設置了所有的障礙。

眾人冒著嚴寒與危險，沉身入水，斬斷了纏繞于河底的無數繩索。有人拔出亂樁，讓樁子隨流而去；有人突破竹排河堤，拆除柴捆與材木的障礙。眾人於水中沉浮不止，身姿有若神明顯身。

景季一咬牙，縱馬飛馳，第二個衝進了敵軍之中。

千余騎的橫列齊頭並進，依序橫向進發。待得陣列移動了半町距離之後，「由此強渡。」

「不，此地甚險。」

高綱也心中暗道：「怎能讓他揚名搶功？」

撲通一聲，河面上濺起一列水花。

敵軍放箭。

先行的將士，隨後跟至的將士，無數的馬筏已然逼近到了河水中央。

畠山莊司重忠舍卻自身功名，隨行於義經鞍前馬後，協助義經發號施令，令渡河中的全軍留意馬上的水戰。

「先前我曾一番豪言壯語，最終蒙大人賜下了愛馬。若是讓景季奪去了頭陣，我還有何顏面可言？」

得知自軍于宇治川戰敗，義仲驚慌不已，臉上充滿著自暴自棄之色。

與此相反，義經的兵卒則人馬全身濕透，「莫叫敵軍有喘息之機。」

生唼與磨墨悍然佇立於水畔的狂風之中，甩動馬鬃，長聲嘶鳴。

第三第四難以分清。齊頭並進的悍馬之群，載著威風凜凜的武者，向著敵軍的正面衝撞而去。

「——此言不過只是將義仲拴于都城的流言罷了。若以為兵法之中唯有虛言，便是大錯特錯。虛而實之，實而虛之，亦兵法也。」

各隊之將皆遠遠望著義經的手，一同下令。